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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追捕

他一个转身,从藤蔓上跳下来,面朝我站在那里。

“嘿!”我说。

“说起来,”我说,“哪儿能找到吃的?”

我冲出灌木丛,追了上去,惊讶地发现他正抱着一根藤条,开心地荡着。藤条又细又长,从头顶上方的枝叶里垂下。他背朝着我。

“吃!”他说,“吃人类的食物了,现在。”他瞥了一眼还在晃悠的藤条。“在小屋里。”

我当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后来才知道,很大一部分兽人双手畸形,有的甚至少了三根手指。我猜他大概是在跟我打招呼,于是也做了类似的动作来回应。他咧嘴笑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然后,他又开始用迅捷的目光环视四周,飞快地一跃,不见了踪影。原本他站立的地方,那些被拨开的蕨草嗖地合了起来。

“可是小屋在哪儿呢?”

“噢!”他说,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他的目光从我的双手移向我手中的木棍,然后是我的脚、我衣服上的破洞,最后是那些拜刺所赐的伤口和擦痕。他好像有些疑惑,目光又回到了我的双手上,探出脑袋,开始慢吞吞地掰着手指数数:“一、二、三、四、五——嗯?”

“噢!”

“是的,”我说,“我乘小船来的。从那艘大船来。”

“我刚来这里,你知道的。”

对于这只生物,我并没有先前遇到其他兽人时产生的那种厌恶。“你,”他说,“在小船里。”他应该算是个人——至少跟蒙哥马利的仆人差不多,因为他能说人话。

我话音刚落,他就往后一荡,然后又跳到地下,快速地往前走。他所有的动作都出奇地快。“跟着。”他说。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寂静在持续。终于,在平安无事了一小时之后,我才重新找回了一点勇气。此时的我没那么害怕和痛苦了,仿佛已经超越了恐惧和绝望的极限。我觉得,我的命跟丢了没什么区别。有了这样的念头,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甚至有些希望能和莫罗面对面撞上。我想起自己正踩在水里,假如他们穷追不舍,为了免于折磨,我至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淹死自己,他们阻止不了。我已经生起了溺水自杀的心,但终究忍住了,因为我竟奇怪地想对这整段冒险一探究竟。一种古怪、猎奇的兴趣,抑制了我自杀的念头。我伸展了一下被带刺的植物扎得生疼的四肢,环顾周围的树木。忽然,我看见交错复杂的绿植里猛地冒出来一张黑脸,盯着我。我认出来,他正是沙滩上迎接长艇的那只像猿猴一样的生物。他在一棵棕榈树上,抱着倾斜的树干。我握紧木棍,站直了身体面向他。他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不过我能听清的,只有“你、你、你”。突然,他从树上跳下来,敏捷地拨开蕨草,好奇地盯着我。

我跟上去一探究竟。我猜小屋大概是几间简陋的棚子,他和其他兽人住在里面。兴许我会发现他们性格友善,能够理解他们的某些想法。我不知道他们遗忘了多少人类的传统。

忽然,我听见一只猎犬在狂吠,意识到了新的危险。我想都没想——否则他们就抓住我了——便抄起带钉子的木棍,循着海水的声音,飞快地从藏身之地往海边逃。我记得途中长着一些带刺的植物,像折叠小刀一样扎人。当我从树丛里钻出来的时候,身上在流血,衣服也被划破了。我站在一个小溪口,小溪很长,溪口朝北。我毫不犹豫,径直踏入水中,涉水逆流而上,不一会儿溪水便齐膝深了。最后,我连滚带爬地上了西岸,心跳得很响。我钻进一丛乱蓬蓬的蕨草,等着危险靠近。我听见狗来到了附近的动静(只有一只),在带刺的植物那里大叫,然后便没了声音。片刻之后,我想我已经躲过了一劫。

这个长得像猿猴的同伴小跑到我身旁,双手下垂,下颌往前伸。我在想他有多少人类的记忆。“你来这座岛多久了?”我说。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一直躺到开始想吃的喝的。一想到这,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根本毫无希望。我不知道要如何觅食。我一点也不懂植物,不知道怎样才可以在附近找到可能有根茎或果实的地方,更不知道怎样去捕获岛上本就不多的兔子。这样仔细思考了一番,前景变得更加迷茫。最后,在极度绝望之中,我想起了先前撞见的几只兽人。我试图在对它们的记忆中找寻一些希望。我一个一个地回想着,试图从记忆里找出一点它们或许能帮我的蛛丝马迹。

“多久?”他问。重复了一遍问题之后,他竖起三根手指。

一个小时以后,我听见北边远处传来蒙哥马利喊我名字的声音。这使得我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按我的理解,住在这座岛上的,只有那两个做活体解剖的人,以及半人半兽的受害者。毫无疑问,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可以利用一些兽人来对付我。我知道莫罗和蒙哥马利都带着左轮手枪,而我手无寸铁,只有一根没什么用的、只带着一枚小钉子的木棍,就像是钉头锤注24极其粗糙的仿品。

这生物不比一个傻子聪明多少。我试图理解他的动作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他好像有点不耐烦了。我又问了一两个问题之后,他忽然从我身边离开,跳着去摘挂在树上的果子。他扯下一把外壳带刺的,剥开来吃。看见这情形,我很开心,至少有能填肚子的东西了。我又试着问了几个问题,虽然他叽里咕噜,回答得很快,却常常答非所问。几个回答还算合理,其余的就像是鹦鹉学舌。

假如晚个一分钟,我就会被他锁在房间里,像医院里拿来做试验的兔子一样,准备好迎接命运。他跑过了拐角,因为我听见他在喊“普伦迪克!”的声音。然后他开始追着我跑,一边跑一边喊话。这次我慌不择路,往东北方向跑去,跟之前探险的路线成一个直角。当我冲上沙滩,回头扫了一眼,看见他的仆人也跟着他一起在追。我发了狂似的跑上山坡,越过坡顶,然后拐弯向东,沿着只有石头的谷地跑。谷地的两边布满了丛林。我一口气跑了大约一英里,只觉得胸口发紧,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格外清晰。我已经处于虚脱的边缘,见蒙哥马利或者仆人的声音没有再传来,于是马上折返,靠着自己的判断往沙滩方向跑,最后躺倒在藤丛的遮蔽处。我在那儿躺了很久,害怕得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去思考接下来的计划。四周荒凉的山野在太阳下安静地熟睡,身边唯一的响声,是几只发现了我的蠓虫在哼鸣。过了一会儿,我察觉到一阵阵仿佛是昏昏欲睡的人发出的呼吸声,原来是海水飒飒地冲刷着沙滩。

我一心想着这些奇怪之处,几乎没去留意脚下的小路。走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一片林子,树全都烧成了焦褐色;往前是一块荒地,地表结了一层黄白色的壳,四处烟雾弥漫,扑来一阵阵刺鼻、辣眼的气味。在我们右边,越过一块光秃秃的岩石,可以看见蓝色的海平面。小路陡然蜿蜒而下,通向一条狭窄的沟壑,两侧耸立着颜色稍黑的大块火山岩渣注25,形态曲折,表面光滑。我们纵身跳进了沟壑。

我环顾周围,想找个武器。可什么也没有。突然我有了一个主意,将躺椅翻过来,一脚踩在椅子侧面,把扶手拽了下来。刚好有一枚钉子连带着被拔下来,直直地竖在木头上——这武器因此有了一点危险性,否则实在没什么威力。我听见门外有脚步声,立即一把推开门,只见蒙哥马利站在离门不到一码的地方。他想把这扇通往外面的门也锁上!我举起手中带钉子的木棍,朝他的脸打去。他往后一跳。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就逃,拐过房子的一角。“普伦迪克,老兄!”我听见他惊呼,“老兄,别犯蠢!”

经过反射着刺目阳光的硫黄地之后,这条通道显得极其黑暗。两侧的岩壁越来越陡,逐渐靠拢。满目都是猩红和绿色的斑块。我的领路人忽然停下。“家!”他说。站在这深谷的底部,起初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些奇怪的响声。我用左手的指关节揉了揉眼睛。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袭来,就像是缺乏清洁的猴笼。前方,岩石又重新出现了豁口,通向阳光明媚、长满绿植的平缓的上坡。两侧的光穿过狭窄的缝隙,刺破沟壑里的幽暗。

我将沦为一个迷失的灵魂,一只野兽,加入他们创造的科玛斯的乌合之众。注23

注23. 科玛斯(Comus)指希腊神话中的酒神。科玛斯统治着一座岛屿,路过此地的人喝了他的酒就会变成野兽。“乌合之众”(rout)语出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的《酒神:假面诗剧》(Comus, a masque),指受科玛斯所害成为野兽的人。

我又想起了他在输血方面的研究。我看见的那些生物,正是一系列恐怖实验的受害者。这些令人作呕的恶棍,早就想好了要瞒着我,故作神秘来愚弄我,然后把我送上比死还要可怕的命途,将我百般折磨。折磨的结果,便是要有多丑恶便有多丑恶的退化。

注24. 钉头锤(mace),中世纪的武器,由长柄和锤头组成,有的锤头带刺。

自从听到他的名字以来,我总想着,那些外形古怪、近似野兽的岛民或许和他的恶行有什么关联。如今,一切昭然若揭。

注25. 火山岩渣(scoria),火山熔岩形成的一种岩石。多气孔,密度较小。

看见通往外面的门还开着,我的心中不禁生起一丝不切实际的逃走的希望。这时我已经确信,莫罗在活体解剖一个人,笃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