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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这些呢?”她举起首领请她吃的汉堡包。

翠西亚缓缓点头。她知道运通公司确实逢人就发卡。

“这个就简单了,”首领说,“排队买呗。”

“美国运通卡,”他无所谓地耸耸肩。

翠西亚再次感觉到一股冰凉的感觉顺着脊梁往下爬,这很能说明问题。

首领又嘿嘿一笑。

她又揿下快进按钮。这些东西毫无用处。简直是噩梦般的疯狂。她自己造假做出来的东西都比这个像样。

“你是怎么……呃……怎么付款买这些好……东西的呢?”

她看着糟糕得令人绝望的录像,另一种难受的感觉爬上心头,她渐渐惊恐地意识到那肯定就是答案。

翠西亚感觉到大脑开始微微冒泡,她继续播放录像。

她肯定……

“你是不是以为他们能把东西送到这儿来?当然不!哈哈!我们在新汉普郡弄了个特别邮政信箱,定期上门取件。哈哈!”他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拈起一根回炉加热的薯条,边咬边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她摇摇头,试着振奋精神。

首领嘿嘿一笑。笑声犹如黑巧克力,滑润而能安慰人。

向东彻夜飞行……为了让自己熬过去而吃的安眠药,为了吞安眠药而喝的伏特加。

“邮购……”她说。

还有什么?好吧,十七年的念念不忘,怀恋一个浮夸的双头男人,那家伙把一个脑袋伪装成笼子里的鹦鹉,想在派对上带她走,结果等得不耐烦,独自乘飞碟去了外星球。忽然间,一个她从没想到过的念头露出了各种各样的恼人嘴脸。十七年,她从没想到过。

翠西亚听得使劲缓缓点头。

她险些把拳头塞进嘴里。

“这些装饰?”首领问,“喜欢吗?很精致对吧?我们格雷布隆人活得精致。我们购买精致的耐耗用品……通过邮购。”

她必须去看病。

“你是怎么……从哪儿搞到……这些的?”她紧张兮兮地朝四周打个手势。

然后还有埃里克·巴特莱特唠叨什么外星飞船在她家草坪上降落。在此之前是纽约,唔,非常炎热,让人精神紧张。高涨的希望,苦涩的失望。占星术等等。

她不想行差踏错,不想惊动首领,但有些事情她还是非得弄清楚不可。

她肯定精神崩溃了。

翠西亚忽然非常害怕。据她所知,她比历史上的任何人类都远离地球,身边的外星人却懒洋洋地躺在棕色灯芯绒豆袋椅上,往嘴里喷口气清新剂。

对,就是这样。她筋疲力尽,导致精神崩溃,回家之后陷入幻觉。整件事情都是在做梦。一群外星人,忘记了自己的生活和过往,流落太阳系的边缘前哨站,用我们的文化垃圾填补他们的文化真空。哈!大自然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该立刻找个昂贵的诊所去报到了。

首领懒洋洋地躺在棕色灯芯绒豆袋椅上,往嘴里喷口气清新剂。

她非常非常难受。回想起自己喝掉了多少大杯咖啡,她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而急促。

房间里有水床,有数字高保真音响,有那种高高的电子照明的桌面摆设,里面像是飘着几大坨精子。墙上贴着天鹅绒壁纸。

她提醒自己,要解决问题,认识到存在问题是关键的一步。她努力控制呼吸。她及时发现了自己的问题,看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之前她站在了心理濒危的临界点上,此刻正在返回现实。她逐渐冷静下来,冷静,要冷静。她往后一靠,闭上眼睛。

这里是他的私人住处。翠西亚环顾四周,困惑得接近恐惧,但还是拍下了一切。

过了几分钟,呼吸已经恢复正常,她睁开双眼。

“吃吧!请享用!”首领说,“贵客配得上最好的待遇!”

那么,这盘录像带是从哪儿来的呢?

不但是汉堡包,而且还明显是用微波炉重新加热的麦当劳汉堡包。不但看着像,闻着像,而且还装在印满“麦当劳”字样的聚苯乙烯塑料盒里。

录像带仍在播放。

结果,吃的是汉堡包。

好吧,伪造的。

真的要吃?要不要备好纸巾,到时候可以边吃边吐?会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免疫差别问题?

她自己伪造的,就这么简单。

该怎么应付?

伪造录像带的肯定是她,因为伴音里全是她在说话和提问。摄像机在镜头末尾时常向下压,她会在画面里看见自己的脚穿着自己的鞋子。伪造录像带的是她,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伪造的,也不记得为什么要伪造。

外星食物!

她望着雪花点闪烁的屏幕,呼吸重新变得急促。

她记得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

她肯定还在幻觉之中。

糟糕的不但是这段,她知道接下来一段也很糟糕。接下来那段是首领问她飞了这么远,肚子饿不饿,愿不愿意吃点东西?他们可以边吃边谈。

她摇摇头,想驱散幻觉。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伪造过这份明显虚假的录像,但另一方面,她的记忆却完全符合这些伪造的内容。她在困惑和恍惚中继续观看。

太糟糕了。

在她想象中自称首领的那个人问她有关星相学的问题,她回答得冷静而流畅,但她听得出自己的声音越来越恐慌——虽说掩饰得很好。

翠西亚盯着屏幕,双手支着脑袋,难过得直摇头。

首领揿下按钮,贴着栗色天鹅绒壁纸的墙壁分开,露出成行成列的许多平板电视。

唉,看着录像,他怎么看怎么像是穿了戏服化了妆的演员,背后的布景不怎么牢靠,你一使劲就能顶翻。

每台电视上都是万花筒似的各种画面:几秒钟游戏节目,几秒钟警察剧,几秒钟超市仓库监控镜头,几秒钟某人的度假小电影,几秒钟性爱,几秒钟新闻,几秒钟脱口秀。首领显然非常自豪,他像指挥家似的挥舞双手,嘴里胡言乱语说个不停。

首领看上去和其他人差不多,也许稍微胖点儿。他说他非常喜欢翠西亚的节目,是她的忠实粉丝,说她能来鲁伯特做客真是太好了,大家早就盼着她来呢,说他希望旅途愉快,等等等等。翠西亚完全感觉不到他肩负外星使节之类的任务。

又一挥手,所有屏幕清空,拼成一幅电脑画面:太阳系所有行星的示意图,背景是以星座图表示的诸多恒星。画面完全静止。

格雷布隆人没有名字,因为他们谁也想不起自己叫什么。翠西亚发现有几个格雷布隆人曾经用地球电视节目的角色给自己起名,但他们才开始互称“韦恩”、“波比”和“查克”,就有残余念头从遥远母星带来的文化潜意识深处跳出来,说这么做非常不对,肯定行不通。

“我们很有本事,”首领说,“在计算方面,在宇宙三角学方面,在三维宇航计算术方面。很有本事。非常有本事。只是被我们弄丢了。真糟糕。我们很喜欢自己的本事,可是全没了。在太空中的某处漂流,带着我们的名字,我们故乡和爱人的种种细节。请你,”他打个手势,请翠西亚在电脑画面前坐下,“教我们学本事。”

大家就是这么称呼他的:首领。

根据画面看得出,翠西亚很快把摄像机固定在三脚架上,拍摄整个场景。她走进画面,冷静地在巨幅电脑画面前坐下,花了几秒钟熟悉操作界面,熟练而自信地假装她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首领上前迎接她,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其实并不困难。

唉,大概就是过去二十年间所有低成本科幻片的布景吧。尺寸当然大得多,但出现在屏幕上显得那么俗气,那么缺乏说服力。画质糟糕之至不说,由于她一直在和比地球小得多的重力作斗争,所以很难不让摄像机胡乱抖动——太业余了,越看越难堪——因此不可能辨认出任何细节。

她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数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还是久经考验的电视主持人,这些年虽说在科学方面忘了不少东西,但凭借虚张声势一样补得回来。

啊哈。唔,接下来这段有点意思。他们走出飞船,进了一个像是机库的灰色大型建筑物。这无疑是外星科技,尺寸大得夸张。黑色的有机玻璃防护罩,巨大的灰色建筑物。录像带的末尾,她就在看这些建筑物。她在鲁伯特待了几个小时,登上飞船回家前对着这些建筑物又拍了几段。它们让她想起什么呢?

比起现在这个蒙昧状态,格雷布隆人原有的文明无疑先进得多也精致得多,她操作的这台电脑就是明证。在电脑的帮助下,她不到半个钟头就拼凑出了太阳系粗略的工作模型。

翠西亚继续快进。

这个模型并不精确,但煞是好看。行星在模拟得很不赖的轨道上嗖嗖飞驰,你能从太阳系内的任意一点观察这个虚拟宇宙时钟的运行情况——当然,非常粗略。你可以从地球观察,可以从火星观察,以此类推。你也可以从鲁伯特的地表观察。翠西亚很佩服自己,但更佩服她使用的这台电脑。换了地球上的工作站电脑,这个任务大概需要编程一年左右。

换了平时,这对摄像机很不好;但此刻太阳在三亿三千万英里之外,所以不会造成损害。说实话,别说损害了,就根本没啥可看的。太阳只是视野中央的一个小光点,说是什么都可以。无非是似尘繁星中的一颗罢了。

程序写完,首领走到她背后,望着屏幕。她的成就让首领喜出望外。

摄像机径直对着太阳。

“好极了,”首领说,“现在请你帮个忙,演示一下怎么用你刚设计出的系统翻译这本书提供的信息。”

真是倒霉,进入岩洞的角度,还有厚实的小观景窗嵌入飞船表面的深度,都让翠西亚没法把摄像机对准任何画面。她快进跳过这一段。

他平静地把一本书放在翠西亚面前。

光线射穿酷寒的黑暗,引导飞船驶入洞口,岩洞像是强迫自己张开大嘴,接纳他们的小小飞船。

《你和你的诸星》,作者盖尔·安德鲁斯。

恶心感还有一部分多半来自在鲁伯特的降落。这一段总算足够跌宕起伏,令人毛骨悚然。飞船掠过黑暗阴森的地面,此处离太阳母亲的光和热远得让人绝望,把被弃孩童的心理创伤绘成地图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翠西亚再次停止播放。

因此,她的恶心感有一部分源自她在技术先进得无与伦比的外星飞船里待了那么久,却把大部分花在看《野战医院》和《警花拍档》重播和打瞌睡上。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干什么呢?当然,她还拍了些照片,冲洗后却发现画面全都严重雾化。

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出现了幻觉的感觉已经消退,但头脑并没有因此变得清楚。

最后,她决定把宝贵的录像带留到鲁伯特上再用,自己往后一躺,和大家一起看起电视,甚至还打了打瞌睡。

她从剪辑台前把座椅向后一推,琢磨着该怎么办。十几年前她之所以放弃天文学研究,是因为她知道——确定无疑地知道——她遇到了外星来客。她怎么可能一边学习宇宙学,一边只字不提她在这个领域内知道的头等大事?她别无选择,只能放弃。

因此,录像带记录下的基本上就是几个颜色不太对劲的瘦子围坐着看电视网节目。她特地把镜头对准座位旁边的小观景窗,拍到了稍微有点拖影的群星画面。她知道这是真的,但要造假大概三四分钟就够了。

如今她在电视业工作,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

录像带上的东西全都这么迷人,看得人心花怒放。别的先不说,画面质量实在差得可怕。翠西亚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她估计格雷布隆人所接受的光波频率与我们略有不同,环境中有大量紫外线,搞得摄像机没法正常工作。画面中有许多干涉条纹和雪花点。很可能与谁也什么都不明白的翘曲引擎有关系。

她有录像,真正的录像,拍摄的是有史……人类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惊的大事件:我们太阳系最外围的行星上,孤零零地藏着一个被遗忘的外星文明前哨站。

“你想看电视吗?这一程要飞很久。我们看电视消磨时间。我们很喜欢看电视。”

她抢到了新闻。

“因为你们失去了记忆,”翠西亚郁闷地重复道。

她去过了现场。

“我们不知道,”他们耐心地说。

她亲眼见过一切。

“哦,对,”翠西亚有点无力地说,“你们说过。呃,你们到底是怎么失去记忆的?”

老天在上,她甚至有录像。

“我们不知道。我们全都失去了记忆,你知道的。”

然而,只要拿给别人看,她就会沦为笑柄。

“他是哪一位?”

该怎么证明这些呢?这个问题甚至都不值得思考。无论左看右看怎么看,整件事情都是彻头彻尾的噩梦。她的脑袋开始抽痛。

“翘曲引擎,光子引擎,诸如此类的。具体情况你得问舰上工程师。”

她的包里有阿司匹林。她走出小剪辑套间,顺着走廊走向饮水机。她吞下阿司匹林,喝了几杯水。

“到底是什么?”

公司里似乎异常安静。这儿平时总有许多人忙忙碌碌——至少不会一个人也见不到。她把脑袋伸进隔壁剪辑套间的门,可房间里空无一人。

“大概就是这个那个的吧,”他们说。

她禁止别人进她的剪辑套间有点做过头了。“请勿打扰,”告示这么写着,“想都别想。我不在乎你有什么事。走开。我很忙!”

“对,”翠西亚追问道,“到底是什么?”

回到房间里,她注意到分机上的留言灯亮着,天晓得已经亮了多久。

“哦,你想知道是翘曲引擎还是诸如此类的什么东西?”外星人答道。

“什么事?”她问接线员。

“好的,能说说工作原理吗?”她听见自己在画面外这么问。

“哦,麦克米兰小姐,很高兴你打来电话。大家都在找你。你的电视公司。他们找你找得要发疯了。你能给他们回个电话吗?”

她找到那部分录像带播放。格雷布隆人——他们就是这么自称的——很有礼貌地给她演示,揿哪几个按钮能让飞船启动。

“你怎么不转给我??”翠西亚说。

“能说说是怎么运行的吗?”她兴奋地追问道。旅程刚开始,她还兴奋得不得了呢。

“你说过什么电话都不接啊,你说过就当你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到可以给你留言,但是……”

好吧,这一点就够让人震惊的了,对吧?飞到太阳系边缘,所用时间和飞到纽约差不多,说明飞船肯定有什么谁也没听说过的超厉害推进系统。她向东道主询问,他们也觉得确实了不起。

“好吧,”翠西亚暗骂一声。她打回自己的办公室。

旅程本身倒不特别累人,只是格外无聊而已。当然,不可能比她才乘坐过的跨大西洋航班更让人痛苦,虽说所用时间差不多,也是七个小时左右。

“翠西亚!你他奶奶的在哪儿?”

其次,在自家草坪上被外星人搭讪,乘飞船跑了一趟鲁伯特。她在这方面经验不足,所以没法断定是不是永远能害死人,但她愿意打赌说时常飞来飞去的那些人肯定也满腹怨言。杂志上总有压力对照表。丢掉工作,五十点压力值。离婚,七十五点,换发型多少多少,等等等等。里面可没提到在自家草坪被外星人搭讪然后乘飞船跑一趟鲁伯特,不过她确定少说也有几十点。

“剪辑……”

首先,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从纽约连夜飞回来之后。红眼航班永远能害死人,百分之百。

“他们说……”

现在是周一下午四点,她心里直犯恶心。她想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点恶心,可候选原因实在太多。

“我知道,怎么啦?”

她要从头再看一遍录像——希望她能耐住性子。估计会这儿那儿地快进一段。

“怎么啦?他妈的外星飞船!”

她坐在苏活区一家视频制作公司的小剪辑室里,门上贴满了“请勿打扰”的标牌,请接线员挡掉所有电话。这原本是想保护她惊世骇俗的大新闻,现在却成了保住她的面子。

“什么?哪儿?”

等待倒带的时候,她收拾起在剪辑台上堆积如山的一次性咖啡杯,扔进垃圾筒。

“摄政公园。银色的大家伙。一个小女孩,带着一只鸟。她会说英语,朝大家扔石头,要找人修手表。你赶紧过去。”

她叹口气,打个哈欠。

翠西亚盯着飞船。

好吧,有几百万个地方不太对劲,但只有一个特别让她烦恼,而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不是格雷布隆飞船。倒不是说她忽然成了外星舰艇的专家,但这艘流线型的银白色飞船非常漂亮,尺寸和大型远洋游艇差不多,模样也十分相似。和这东西相比,废铁般的巨型格雷布隆飞船简直就是战舰上的炮塔——炮塔!那些灰蒙蒙的建筑物看着很像炮塔,而且有一点很奇怪,返回格雷布隆小飞船的路上,她注意到那些建筑物的位置移动过。她跳下出租车,跑向摄影小组,这几件事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她知道画面里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小姑娘在哪儿?”她盖过直升机和警笛的声音喊道。

翠西亚把录像带倒回开头。

“那儿!”制片人喊道,录音师跑过来给她别上无线麦克风。“她说她的父母来自平行宇宙里的地球,她拿着她父亲的手表,说……谁知道呢?我也说不上来。准备好。问她从外太空来地球感觉如何。”

建筑物上方是冰冷而饱含敌意的黑色天空。这儿离太阳很远,群星应该璀璨夺目,实际上却模糊黯淡,因为巨型防护罩实在太厚——有机玻璃之类的材料,反正灰茫茫的很结实。

“多谢,泰德,”翠西亚嘟囔道。她检查一番,确定麦克风别好了,跟录音师调了调音,深吸一口气,把头发往后一撩,切换成职业记者的角色——她回到主场,准备应付所有事情。

毫无准备地突然来到另外一个世界,面对另外一种文化、另外一套关于人生的基础假设和无聊无趣无意义得难以想象的建筑,你恐怕很难知道自己见到的到底是什么。

好吧,差不多所有事情。

让她想起了什么?

她转身寻找小姑娘——肯定是那个,头发蓬乱,眼神狂野。小姑娘转身面对她,瞪大了眼睛。

什么建筑物?派什么用场?

“妈妈!”她喊道,冲着翠西亚扔起了石块。

雾蒙蒙的灰色建筑物朦胧隐现,闪烁不定;上下弹跳的样子看得人很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