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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福特说了个数字。酒保一头栽倒在酒瓶和酒杯中间。福特灵巧地翻过吧台,看他是否安好,帮他重新起身。他割破了手指和胳膊肘,有点眩晕,除此之外都挺好。大块头开始唱歌。酒保接过福特的信用卡,瘸着腿去划卡。

“行啊,”酒保谨慎地说,然后耸耸肩,“行啊,随便你。多少?”

“是不是正在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亚瑟问福特。

“就像我说的,”他继续道,“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会想,算了,放手吧。可紧接着你又会想起无限维公司那种人,然后你想,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必须让他们受苦。让他们受苦是我神圣的使命。来,帮我在账单上给歌手加一笔。我提了个特别要求,我们达成了一致,所以请帮我记在账单上,谢谢。”

“你不总这样吗?”福特说。

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没必要这么说吧,”亚瑟醒了过来,“咱们该走了吧?”他忽然转换话题,“那艘飞船能带咱们去地球吗?”

“是啊,”福特说,“他是这么说的:‘随便啦。飞船归你了,顺便带上我的祝福。好好待她。’我会好好待她的。”

“当然能,”福特说。

刚才一直没吭声的酒保忽然说,“你说他把飞船送给你们了?”

“任意去地球了!”亚瑟突然叫道,“咱们可以跟过去!可是……呃……”

福特朝舞台点点头。大块头对着麦克风说了几遍“一、二”。舞台上现在多了几个人。鼓手,吉他手。

福特让亚瑟接着自个儿琢磨,他掏出旧版的《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哪个大块头?”亚瑟说。

“可是咱们在概率什么轴上的哪儿呢?”亚瑟说,“地球到底还在不在呢?我花了那么久寻找地球。找到的星球都有点像或者不尽然像地球,但从大陆的形状看得出就是地球。最糟糕的一个版本叫这他妈星,当地的坏脾气小动物咬了我一口。知道吗?它们就是靠互相咬来咬去沟通的。疼得要命。当然了,有一半时候,地球根本不存在,因为已经被该死的沃贡人炸碎了。我说的你能听懂吗?”

“好喝,”他又说,“好飞船呐,”他说,隔着窗户望向状如昆虫、周身镀铬的粉色大家伙。“什么都好,非常好。说起来,”他瘫坐下去,陷入沉思,“每当这种时候,你就会琢磨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什么时空结构了多维概率矩阵的因果完整性了万般杂碎总汇内所有虫洞有可能悉数坍塌了还有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头疼。我觉得大块头说得也许不错。放手吧,随便啦。有什么关系呢?放手吧。”

福特没有回答。他在听别的什么东西。他把《指南》递给亚瑟,让亚瑟看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条目写着:“地球,基本无害。”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

“你是说地球还在!”亚瑟兴奋起来,“地球还在!任意去地球了!鸟在雷雨中给她看的就是地球!”

“送给我们了,”福特咬了一口熏肉卷,“嘿,你别急着结账。我们还要继续点单呢。好吃。”

福特示意亚瑟别那么大声,他还在听。

酒保大吃一惊,“他卖给你们了?”

亚瑟越来越不耐烦。他听过无数酒吧歌手唱《温柔爱我》[1]。虽说在这儿听见让他有点惊讶,这儿天晓得是什么荒凉地方,肯定不是地球,但他最近遇事越来越难吃惊。就酒吧歌手而言,这位老兄相当不赖,但前提是你喜欢这种东西,而亚瑟正愈来愈不耐烦。

“很好,”福特坐回高脚凳上,“酷,粉色的东西归咱们了。”

他看看手表,结果只让他想起手表已经不在身边了。手表在任意那儿,更精确地说,手表的残骸在任意那儿。

亚瑟坐在吧台前休息。他早就习惯了对周围在发生什么懵然无知,不觉得这样有啥不好。啤酒很不错,让他昏昏欲睡,这个他就更是不在意了。熏肉卷不是猪肉,而是绝对正常兽的肉。亚瑟和酒保就熏肉卷制作交换了些专业意见,随便福特去干他想干的事情。

“不觉得咱们该走了吗?”他顽固地说。

“好嘞,”他说,“啤酒和熏肉卷先端上来,不忙结账。”

“安静!”福特说,“这首歌是我花钱买的。”他的眼中泛起泪光。亚瑟觉得颇为不安,他没见过福特被任何东西撼动,除了非常非常烈的烈酒。也许还有灰尘。他恼怒地敲着吧台,等待音乐结束。

福特点点头,咧嘴一笑。

这首歌结束了。歌手继续唱起《心碎旅馆》。

酒保朝小舞台上忙活的大块头点点头。大块头很胖,动作缓慢,正谢顶。

“反正,”福特说,“我得给这家餐馆写个点评。”

“那谁说了算?”

“什么?”

“我说了不算,”酒保说。

“我必须写个点评。”

“随便说个数字,我加倍。”

“写个点评?给这地方?”

“呃……”

“只要提交点评,报销单就能生效。我已经设置好了,所有过程都是全自动的,而且无法追查。这份账单可需要点力气核准呢,”他平静地说,满脸狞笑盯着啤酒。

“当然卖,”福特说,“开个价吧。”

“两杯啤酒,两份熏肉卷?”

末了,他说,“粉色的那东西好像不卖。”他的拖腔长得没完没了。

“还有给歌手的小费。”

听完福特的点单,酒保的动作并不特别麻利——事实上,他根本连动也没动。

“什么,你给了他多少小费?”

店里另外还有三位客人,坐在餐桌前品着啤酒。差不多三个人。有人会说不多不少正是三个,但这儿可不是那种地方,不是你能斩钉截铁说话的那种地方。小舞台上有个大块头男人正在调试乐器。古旧的架子鼓。几把吉他。乡村音乐的那些玩意儿。

福特又说了一遍数字。

“刚骑进城,”福特说得漫不经心,像是没什么好奇怪的。他靠在吧台上,整个人放松到了极点。

“我不知道那是多少,”亚瑟说,“换算成英国货币呢?能买什么?”

这儿本来就不怎么吵,现在更是一阵沉默。就连小心翼翼避开国王领地的绝对正常兽也忽然放轻了脚步。

“能买,差不多……呃……”福特翻个白眼,心算数字,最后说,“瑞士吧。”他拿起《搭车客指南》,开始输入。

一阵沉默。

亚瑟睿智地点点头。有些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明白福特到底在说什么,有些时候——就像现在——他觉得还是别去琢磨为妙。他从福特的肩膀上看过去,说,“要很久吗?”

他把信用卡扔在桌上,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不用,”福特说,“小尿一碟。就说说熏肉卷很好吃,啤酒又冰又好喝,当地的野生动物非常古怪,有已知宇宙内最好的酒吧歌手,就这样。不需要说很多,就是核准手续罢了。”

“两杯啤酒,”福特说,“还有,呃,两份熏肉卷,有什么上什么——哦,还有外面那个粉色的东西。”

他碰了碰屏幕上标着“回车”的地方,信息传送进了亚以太。

“你等着看好了,”福特的眼睛里凶光闪烁,“咱们去公款大吃大喝吧。”

“这么说,你觉得歌手很不错?”

“什么意思?”亚瑟问。

“是啊,”福特说。酒保拿着一张纸回来,纸在他的手里不停颤抖。

“居然让我做餐馆评论栏目,我要给他们一个教训……”福特咬牙切齿道。

他的手一抽搐,把那张纸推给福特,动作紧张而虔敬。

福特手腕一动,从口袋里抽出“随便吃”信用卡。亚瑟注意到抓着信用卡的手在微微颤抖。

“有意思,”酒保说,“系统刚开始拒绝了几次,我并不惊讶。”他的眉头挂着汗珠,“忽然间——嗯,没错,行了——系统……呃,核准通过了。就那么简单。能……签个字吗?”

“也许还得拍出不少现金,”福特说,“天晓得那东西值多少钱。”

福特扫视一眼,啜起了牙花。“这下无限维要大出血了,”他一脸庄重地说。“好得很,”他轻声说,“去他妈的。”

“有时候你也要表达一点尊敬,”福特说。

他用花体签名,把那张纸还给酒保。

“买?”亚瑟说,“这可不像你。你平时总是开了就走。”

“比上校安排他一辈子演烂片和在赌场表演挣得都多,”他说,“这才是他擅长的,站直了在酒吧里唱歌。他自己一个人全做到了。我觉得这才是他最愉快的时刻。替我感谢他,请他喝一杯。”他把几个硬币扔在吧台上,酒保推了回来。

“我要买下那艘飞船,”福特静静地说。

“没这个必要,”他的嗓音有点嘶哑。

国王领地烧烤酒吧就位于绝对正常兽冲锋的路线中央,不过有了那条跨空间岔道,它不受打扰地傲然屹立。挺普通的烧烤酒吧,停车吃饭的路边小馆。安安静静地开在一片荒凉土地的中央。国王领地。

“这是我请他的,”福特说,“好了,咱们走。”

事实上,只有一艘太空船停在烧烤酒吧门口,另外三艘停在侧面的停机场里。不过最吸引眼球的正是门口这一艘。外形无与伦比,上上下下满是直尾翅,直尾翅上的铬镀得实在太多,大部分机体涂成让人瞠目结舌的粉色。飞船趴在门口,像是一只正在歇息的巨型昆虫,随时都会扑向一英里外的什么东西。

他们站在热气和灰尘中,带着惊讶和赞赏望着周身镀铬的粉色大家伙——好吧,至少福特带着惊讶和赞赏望着它。

再比方说,有好些太空船停在烧烤酒吧门口。啊哈。国王领地烧烤酒吧。有点反高潮呐,亚瑟暗自心想。

亚瑟只是望着它说,“不觉得有点浮夸了吗?”

比方说,绝对正常兽还在隆隆奔跑,成千上万的绝对正常兽从遥远的地平线出现,在半英里左右的距离内完全隐没身形,接着重新冒出来,隆隆奔向另一边遥远的地平线。

爬进机舱的时候他又说了一遍。座位和许多控制装置包着柔软的毛皮和山羊皮。主控制台上有个偌大的金色姓名徽章,只有两个字母:“EP”。

亚瑟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他们不知怎的来到了亚利桑那或者新墨西哥甚至南达科他,但有许多证据说明事实并非如此。

“说起来,”福特发动引擎,嘴里说着,“我问他是不是真的被外星人绑架了,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首先,环境。这是个沙漠世界。土质地面被踩得非常结实,干净利落地撞伤了亚瑟身上没有被前一晚的折腾弄得青紫的所有部位。前方远处是砂岩质地的壮丽峭壁,风和这种地方总会下的一星半点雨水把岩壁侵蚀成了疯狂怪诞的形状,贫瘠的橙色土地上这儿那儿地长着几簇巨型仙人掌,形状倒是恰好配得上地貌。

“谁?”亚瑟问。

看起来并不像什么王、那个王或者随便哪个王的领地,但看上去非常诱人。

“那个王。”

亚瑟又咳出两口尘土,擦掉头发和眼睛里的尘土,转过身,喘着粗气,望向福特注视的地方。

“哪个王?天,怎么又在重复这段对话了?”

“看,”福特说,“我们最需要的东西。”

“无所谓,”福特说,“总而言之,他说不是真的。他是主动走的。”

他一头撞上站在旁边扫视全场的福特·大老爷。

“我还是不明白我们到底在说谁,”亚瑟说。

什么日子嘛!他心想,一边拼命咳出肺里的尘土。自从地球爆炸以来,还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加糟糕。他摇摇晃晃跪起来,然后站起身,开始逃跑。他不知道要逃离什么,也不知道要逃到哪儿去,但逃跑似乎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福特摇头道,“我说,你左手边的手套箱里有几盘磁带。选点音乐给咱们听听吧。”

“你说什么?”亚瑟又喊道,随即发觉福特·大老爷已经没了踪影。他惊恐地东张西望,身体开始往下滑。他意识到自己再也撑不住了,干脆用上最大的力气,把身体向侧面一推,落地时蜷成一团,从隆隆踏过的兽蹄旁滚开。

“好的,”亚瑟翻着磁带盒说,“喜欢埃尔维斯·普雷斯利吗?”

他没有等来回答。

“喜欢,实话实说,非常喜欢,”福特说,“呐,希望这东西飞起来和看起来一样犀利。”他打开主推进器。

“什么?”亚瑟·邓特喊道,为了宝贵的小命,他死也不肯松手。

“耶——!”福特喊道,飞船蹿起的速度能撕裂脸皮。

“跳!”福特·大老爷喊道。

确实一样犀利。

阳光轰地一下笼罩了四周。炎热、炽烈的阳光。沙漠平原在蒸腾热气中向前伸展。兽群隆隆冲上平原。

[1] 《温柔爱我》(Love Me Tender)和下文的《心碎旅馆》(Heartbreak Hotel)都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缩写EP)名曲。他有尊称“The King”(直译:那个王),还有一辆粉色大型凯迪拉克,下文的“上校”是他的经纪人。——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