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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听够了,”话音刚落,任意就惊呆了。

“是要让你明白,看见的不一定真存在,看不见的不一定就不存在。关键在于你的感官让你注意到什么。”

悬在雨幕中的是一幅巨大而逼真的三维图像:父亲在惊讶地看着什么。

“让我看我看不见的东西到底有何意义?”

离任意大约两英里的地方,她正在树林里艰难跋涉的父亲突然停下脚步。他惊讶地看见一幅自己的图像,图像里,他惊讶地看着两英里外悬在暴雨中的什么明晃晃的东西。大约两英里之外,在他前进方向稍右一些。

“我还在做和刚才一样的事情,不过用的是紫外线。你看不见。”

他几乎彻底迷了路,确信自己会死于寒冷、淋雨和疲倦,祈祷只要能熬过这一关就行了。刚刚有只松鼠拿给他一本高尔夫杂志,他的大脑开始嚎叫和说胡话。

“什么也没看见。”

看见空中亮起自己的巨幅画面说明,总而言之,嚎叫和说胡话大致没错,但他的前进方向错了。

光线熄灭。

亚瑟深吸一口气,调转方向,朝无法解释的灯光表演走去。

“此刻在那里的东西之前也都在。我只是用光吸引你在特定时刻注意某些特定的雨滴。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好吧,你这是想证明什么?”任意问。比起画面本身,更让任意惊讶的是画面中出现了父亲。第一次见到全息画面,她才两个月大,被放进全息画面里玩耍。最近一次见到是一个半小时之前,乐队正在演奏《安佳康泰星际警卫进行曲》。

“就是一片亮光啊!蠢鸟。”

“只想说明它并不比刚才那片亮光更存在或更不存在,”鸟说,“那只是从天而降的水滴在朝一个方向运动,你的感官能觉察到的光线在朝另一个方向运动,这两者产生相互作用,在你的意识之中建立起看似真实的图像。不过那只是万般杂碎中的图像而已。再给你看一个。”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母亲!”任意说。

“哦,好得很。激光表演,”任意暴躁地说,“从来没见过,当然五百万场摇滚演唱会除外。”

“不是,”鸟说。

鸟眼射出一道黯淡得仅仅存在于可见范围最边缘的光束。光束穿过悬岩底下干燥的空气,任意在这里什么也没看到;光束打在雨滴上,雨水穿过光束,出现了一片扁平的亮光,明艳得仿佛是实心物体。

“我当然认得我母亲!”

“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画面里有个女人,在停机库之类的大型灰色建筑里走出太空船,身边陪着一群紫绿色皮肤的瘦高生物。肯定是任意的母亲——好吧,几乎肯定。翠丽安在低重力环境下走得不会这么犹豫,也不会满脸难以置信地打量随处可见的生命维持环境,更不会携带一台稀奇古怪的古老相机。

“对……”

“她到底是谁?”任意问。

“只有万般杂碎罢了,”《指南》鸟说。

“她是你母亲在概率轴上的延伸的一部分,”《指南》鸟说。

“形状?哪儿有什么形状。只有,只有……”

“我一丁点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雨里看见了什么形状?”

“空间、时间和概率都有轴线,定义了可移动的方向。”

“什么意思?你这只愚蠢的鸟。我只看见了滂沱大雨。就是水滴在下坠而已。”

“还是不懂。不过我觉得……算了,解释给我听。”

“你看见了什么?”

“你不是想回家吗?”

“我正在往雨里看!否则还能看哪儿?”

“解释!”

“你往雨里看……”《指南》鸟说。

“你想看看你的家吗?”

“我没有家!”任意险些吓住自己,这几个字她喊得过于响亮。

“看?怎么看?被摧毁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鸟答道,“你想回家?”

“只是在概率轴方向变得不连续了。看!”

“什么意思?它是什么?我说,你是谁?你在那个包裹里干什么?我为什么要摸着黑穿过森林,驱赶发疯的松鼠,最后仅仅得到一只问我雨是什么的鸟?雨就是水在该死的空气中坠落,那就是雨。除此之外你还想知道什么?还是说我们可以回家了?”

非常奇异而壮美的场景涌入雨幕:一个巨大的蓝绿色球体,云雾缭绕,在黑色群星的衬托下庄严地缓缓旋转。

“那么,它是什么?”

“现在你看见了,”鸟说,“现在你看不见了。”

这种东西正成片成片地刺透黑夜,过滤月光。

稍微不到两英里一点之外,亚瑟·邓特呆站在路上。他无法相信自己见到了什么——那东西就悬在夜空中,被暴雨包裹,但那么灿烂,那么鲜活:地球。看见地球,他惊呼一声。就在他惊呼的那个瞬间,地球重新消失。接着又再次出现。然后变成了一根香肠,这一幕看得他终于放弃,彻底死心。

“我知道雨是什么。”

看见那根水汪汪、雾蒙蒙的蓝绿色大香肠悬在头顶上,任意也同样陷入了困惑。这会儿它又变成了一串香肠,更准确地说,是缺了许多根香肠的一串香肠。那串明晃晃的香肠在半空中自转加公转,舞步让人眼花缭乱,随后渐渐慢下来,变得越来越透明,最终消失在微光闪烁的无边夜色之中。

“雨,”鸟说,“看见了?只是雨。”

“那是什么?”任意怯生生地问。

任意不喜欢被一只鸟支使来支使去,但她还是跟着它走到了洞口,手还在口袋里摆弄那块石头。

“沿着概率轴观察不连续或然物体。”

“过来,”鸟说,“看着。”

“哦。”

鸟在半空中转身,嗖地飞出岩洞,停在一块石头上,紧贴着一块悬岩,不会被又越来越大的暴雨淋湿。

“绝大多数物体会沿着概率轴突变或渐变,但你的母星的行为稍微有点不一样。它是所谓概率空间内的断层,意思是说它在许多概率坐标上根本不存在。它拥有与生俱来的不稳定性,对通常被称为‘复区’的区域内的物体来说很常见。能听懂?”

“我是《指南》。在你的宇宙里,我是你的《指南》。事实上我的栖身之处用术语叫‘万般杂碎总汇’,意思是……算了,还是演示给你看吧。”

“不懂。”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任意问。

“想去自己看看吗?”

“好的。”

“去……地球?”

“你他娘的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对。”

“嗯,其实我在后退,只是在沿着时间轴后退。唔。好了,我认为咱们都弄清楚了。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在你的宇宙里,你可以沿三个维度自由运动,那是你们所谓的空间。你在第四个维度上单方向直线前进,那是你们所谓的时间。你们在第五个维度上固定不动,那是概率第一基础维。接下来就有点复杂了;再说了,发生在第十三到二十二维内的事情,实话实说你还是别知道为妙。你现在只需要知道,宇宙比你能想象的更加复杂,就算你本来就觉得宇宙他娘的非常复杂也一样。要是冒犯了你的话,我可以不必说‘他娘的’。”

“有可能吗?”

“没有,”任意说。

《指南》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展开双翼,从容不迫地起飞,钻进外面又开始减弱的雨里。

鸟有一瞬间完全静止不动。

鸟心醉神迷地飞上夜空,裹着闪电,维度在它身后颤抖。鸟猛扑、转向、回旋、再转向,最后在任意面前两英尺处停下,悄无声息地缓缓振翅。

“你不知道答案,我看着你就知道了。好吧。我是你母亲吗?是一块石头吗?我看起来很大吗?黏糊糊吗?蜿蜒纠结吗?不?现在呢?我在后退吗?”

鸟再次开口。

“我不……”任意看呆了。

“你的宇宙对你来说很广阔。在时间上、空间上都很广阔。那是因为你在感知宇宙时经过了层层过滤。可我不一样,造我的时候没有加入任何过滤机制,所以我感知到的万般杂碎包括了所有可能存在的宇宙,但其本身又根本没有体积。对我来说,一切皆有可能。我全知全能,极其自负,而且还带有方便的自携带包装。以上各句的真假请自行判断。”

鸟每时每刻都在形状和尺寸上发生足以损伤心智的变化。

任意的脸上慢慢绽放笑容。

“好吧,你觉得时间是往那边流的,对不对?有意思。我还是无穷多个吗?”鸟说着在空中朝这头膨胀一下,又朝那头隆起一下。“我现在是无穷多个吗?我有多黄?”

“该死的小东西,你一直在戏弄我!”

“啊?”

“我说过了,一切皆有可能。”

“假设我有三个柠檬和两个橙子,然后丢掉两个橙子和一个柠檬,我还剩下什么?”

任意哈哈笑道,“好吧,咱们去地球试试看。咱们在那个什么上找个点去地球,那个什么来着?”

“柠檬?”

“概率轴?”

“我明白了,数量仍旧无穷,不过至少咱们快找到正确的维度矩阵了。很好。不对,答案是一个橙子和两个柠檬。”

“对,去个地球没有被炸毁的点。就这样。你是我的《指南》。咱们怎么去?”

“呃,你有点……”任意绝望地朝远方打个手势。

“反向工程。”

“咱们等会再说,”鸟说,“多少?”

“什么?”

“你是什么?”任意喊道。

“反向工程。对我来说,时间的流向无关紧要。你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只需要确定你想做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就行。”

群鸟缩叠成一条鸟的隧道,就仿佛平行双镜中映出的一只鸟,无限次反射直到无穷远。

“你开玩笑。”

“唔,显然太多了,”鸟说,“显然如何?”

“一切皆有可能。”

任意倒吸一口气,挥舞胳膊,挡住脸孔,手臂穿过了鸟形空间。

任意皱眉道,“你在开玩笑,对吧?”

突然之间,半空中充满了相互勾连的无数黑鸟。任意早就习惯了在虚拟现实中消磨时间,但这比她之前遇到过的任何情况都要怪异亿万倍。就仿佛无缝连接的怪鸟形状重新定义了整个几何空间。

“咱们换个说法,”鸟说,“每年只有少得可怜的几艘飞船经过这片空域,而且还不一定有心情送你一程,反向工程能让咱们跳过等飞船的麻烦。要搭一程?马上就有飞船来接你。机师有一百万个理由能解释他为啥要停下来让你搭飞船,但真正的理由是我决定了他要这么做。”

“不行,显然听不见,”鸟隔了几秒钟说,“好,很好,你的听觉范围位于二十到十六千赫之间。那么,这样你听得舒服吗?”鸟用轻松愉快的男高音说,“上音域没有刺耳的尖啸泛音吧?显然没有。很好。我就可以用那些当数据信道。呐,你看见我有几个?”

“所以你才极其自负,对吧,小鸟?”

片刻寂静。

鸟一言不发。

“能!”

“好吧,”任意说,“我要一艘飞船带我去地球。”

“能听见我在说这句话吗?”鸟换上低得阴沉的声音说。

“这艘怎么样?”

“能,当然能!”任意答道。

这艘船太安静了,都降到任意头顶上了她还没发现。

“很好,”鸟说,“能听见我在说这句话吗?”这次换了尖利得多的声音。

亚瑟却注意到了。他在一英里之外赶向任意。香肠灯光表演刚结束,他就注意到高空有微弱的闪光透出云层,一开始他以为那又是一出绚丽的声光节目。

“说什么?”任意反问道。

他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一艘真正的飞船,又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飞船径直落向了女儿应该在的地方。顿时,下不下雨不再重要,腿上有没有旧伤不再重要,周围黑不黑也不再重要,他突然拔腿就跑。

“不好意思,”鸟突然说,“我只是在自我校准。你能听见我在说这句话吗?”

他几乎马上就跌了一跤,滑出去好远,膝盖重重地撞在一块石头上。他勉强爬起身,又跑了起来。他有一种冰冷的可怕感觉:他即将永远失去任意。他一瘸一拐,边跑边骂。他不知道包裹里是什么东西,但收件人是福特·大老爷,他边跑边骂的就是这个家伙。

接着,周围同样突然地变黑。任意立刻蹲下,绷紧肌肉,伸手去拿口袋里磨得特别锋利的石块。黑暗逐渐消退,缩成一个球,重新变成刚才那只鸟。鸟悬在她前方的半空中,缓缓振翅,盯着任意。

这是任意见过的最性感最漂亮的飞船。

有一点它倒是和皮卡鸟完全相同,那就是同样让人觉得它在看什么你看不见的东西。鸟突然消失。

让人叹服。银光闪闪,流线型,无法言喻。

这只鸟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但任意一时间说不出到底哪儿不对劲。

她要是没见过世面,多半会说那肯定是一艘RW6。飞船悄无声息在她面前落地,她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艘RW6,她兴奋得都快喘不上气了。RW6是什么?你只有在存心用来挑起公众不满的杂志里才能见到这种东西。

它有点像皮卡鸟,不过更小。言下之意:其实更大,或者更确切地说:一样大,或者至少有两倍大。它比皮卡鸟更蓝也更粉,但同时又是彻底的黑色。

她同时还极其紧张。飞船到来的方式和时间都让她非常不安。这要不是最离奇的巧合,那就是发生了无比奇异和令人担忧的事情。她惴惴不安地等待飞船开启舱门。她的《指南》——现在她认为它是她的了——轻快地悬在右肩上方,都不怎么扇动翅膀。

任意继续后退,小心翼翼,心生警惕。

舱门开启。只漏出了些许微弱的光线。几秒钟过后,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他动也不动地站了几秒钟,大概在等眼睛适应黑暗。接着,他看见任意站在洞口,露出有点讶异的表情。他开始走向任意,突然惊叫一声,跑了过来。

几秒钟之后,光滑的黑色圆碟就变成了一只鸟。一只悬浮在半空中的鸟。

任意可不是能让你在黑暗中对着她冲过来的那种人,更何况此刻她还有点神经过敏。自从见到飞船降落,她的手指就在口袋无意识地抚摸那块石头。

展开的过程美得出奇。异乎寻常地精细,同时又简单而优雅。就像一件折纸艺术品在自己打开,或者花蕾在几秒钟之内绽放成一朵玫瑰。

亚瑟还在奔跑、挣扎、飞扑、撞树,最后发现他终究还是没赶上。飞船只在地面停留了大约三分钟,现在又优雅而悄无声息地升上树顶,在暴雨云此刻洒下的细雨中轻快自如地转向,爬升,爬升,翘起机首,突然毫不费力地冲破云层,扬长而去。

光刚照上去,似乎完全光滑的表面就出现了几道裂缝。任意紧张后退,随即发现那东西只是在自行展开罢了。

飞船走了,带着任意走了。亚瑟当然不清楚任意在不在飞船里,但不知怎的就是知道。她走了。他总算也做了一回家长,结果他都没法相信自己有多差劲。他想接着跑,但两只脚像是灌了铅,膝盖疼得火烧火燎,而且他知道他来迟了。

她用手电筒照亮圆碟。

他以为他的感觉不可能更加凄惨和糟糕了,但他错了。

她从许多失落物质的小圆球之间拿出一个毫无特征的黑色圆碟,把圆碟放在身旁的石块上,在那堆失落物质里捞来捞去,看是不是还有手册或附件之类的其他东西,但什么都没找到。包裹里只有那个圆碟。

他瘸着腿来到了任意躲雨和拆包裹的岩洞。地面上有几分钟前飞船降落留下的印痕,但任意已经无影无踪。他忧伤地走进岩洞,见到地上有空盒和几堆失落物质小球。他有点生气。他一直在教任意,做完事要收拾干净。因为这种事生气倒是让他不那么因为她的离去而忧伤了。他知道他没办法找到她。

包裹里有数量可观的失落物质——失落物质构成的白色软质小圆球——任意随手扔掉,留给未来几代物理学家去重新寻找和发现,因为现在这一代物理学家的成果总会遗失和被忘记。

他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捡起来,无比震惊地发现居然是他那本《银河系搭车客指南》。怎么会跑到这个洞里来?他一直没回坠机现场找它。他不想回到坠机现场,也不再需要《指南》。他以为自己会永远在拉缪拉上做三明治。它怎么会在岩洞里?而且还亮着,封面上的“别慌”二字冲他直眨眼。

长久以来,围绕着宇宙所谓“失落物质”的去向,人们提出了大量假说,屡有争论。全银河系所有重要大学的科学院系都在购买更多、更先进的设备,先是探查和研究遥远星系的中心,继而瞄准整个宇宙最中央和最边缘的区域;最后终于揭开谜底的时候,却发现其实都变成了装运设备所用的缓冲材料。

他走出岩洞,借着潮乎乎的黯淡月光,找了块石头坐下看《指南》,却发现屁股底下的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