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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福特焦躁地跳起来,在虚弱可怜的晨曦中前后踱步,初升的一抹阳光铺在天上,就像有谁拿了块肝脏拖过天空。

就像是为了证明他的错误,远远地传来一阵低沉的滚滚雷声。

“你不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他说。

“唔,呃,据我所知,好像没了。这附近挺清静的。”

“什么?你是说我女儿孤身一人去了银河系?你以为我不……”

“对,但除了这些听惯了的名字呢?”

“咱们以后再替银河系难过好吗?”福特说,“情况非常、非常严峻。《指南》被接管了,被收购了。”

“唔,几年前先是我的飞船因为故障坠毁在这儿,然后是,呃,翠丽安的,接下来是送包裹的,最后是你那艘,所以……”

亚瑟也跳了起来。“对,非常严峻,”他喊道,“求你了,给我说说出版集团的公司政治吧!最近我没日没夜尽在琢磨这事情了!”

“哦,是吗?最近有几艘飞船来过这个扎昆杀的跳蚤坑?”

“你不明白!他们出了一本全新的《指南》!”

“我不知道。你平时怎么做?不是坐下来等飞船路过吗?”

“噢!”亚瑟喊道,“噢!噢!噢!我兴奋得都语无伦次了!我等不及了,快让它来告诉我哪个我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球状星云,有哪个最让人兴奋的太空港可以让我混到无聊!求你了,咱们现在就去店里买一本吧!”

“我不知道,应该你告诉我啊,你住在这儿!肯定有什么办法能离开这颗扎昆杀的星球。”

福特眯起眼睛。

“去哪儿?怎么离开?”

“这就是你们称之为‘挖苦’的东西,对吧?”

“我不想去什么挨千刀的村里!”福特叫道,“咱们要离开这儿!”

“你知道吗?”亚瑟吼道,“我认为就是。悄悄渗进我说话方式边缘的那种疯狂小玩意儿,我认为它多半就是‘挖苦’!福特,我这一夜过得他妈的很糟糕!你要是再想用什么獾唾沫似的屁事烦我,求你先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呃,当然是回村里了,”亚瑟有点绝望地叹了口气。

“你休息休息,”福特说,“我需要思考。”

“兜个圈子回哪儿?”

“你为什么需要思考?咱们不能就这么坐着,嘴里卜咚卜咚卜咚地哼唧一阵吗?咱们不能就流流口水,朝左边歪个几分钟吗?福特,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什么思考什么想办法解决问题了!你大概觉得我只是站在这儿胡说八道……”

“呃,我想最简单的办法是顺着山谷到平原——大概要走一个钟头——然后兜个圈子回去。我恐怕没法像来的时候那么爬上爬下了。”

“其实真还没想到过。”

福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懒得问,于是换个话题道,“咱们该怎么离开这鬼地方?”

“但我是认真的!有什么意义呢?我们总以为每次我们做每件事情都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总之多多少少就是我们希望得到的结果。这个想法不但经常出错,而且根本就错得离谱,错得疯狂,错得愚蠢,错得像只该死的对眼昆虫!”

“就像皮卡鸟。”

“我也完全这么认为。”

“对。”

“谢谢,”亚瑟重新坐下,“什么?”

“唉,我想咱们的人生观不一样。”

“时性反向工程。”

“奇怪,换了我肯定会。”

亚瑟把脑袋埋进两只手里,轻轻地左右摇动。

“呃,唔,不。不怎么无聊。没有无聊得超乎想象。”

“有没有什么人道手段,”他呻吟道,“能让你别跟我解释时性反向工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你不觉得做三明治无聊得让人脑袋打结,无聊得震古烁今,无聊得惊世骇俗,无聊得超乎想象吗?”

“没有,”福特答道,“因为你女儿就被这东西困住了,而且情况严峻得要命,非常要命。”

“呃,对,我想我还算挺喜欢的。弄一套好刀具,就是这种事情。”

雷声趁着间隙赶紧响了两声。

“你喜欢做三明治吗?”

“好吧,”亚瑟说,“说吧。”

“大体而言,我是一个小部落的三明治师傅。说起来有点尴尬。我刚来的时候——好吧,其实是我搭乘的超级高科技飞船坠毁在这颗星球上,是他们把我从飞船的残骸里救了出来——他们对我很好,我觉得我应该帮他们做点什么。你知道的,我来自高科技文明,受过教育,我应该给他们露两手。可惜我做不到。说到各种东西的运行原理,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我说的不是录像机——那东西谁也不会操作。我说的是钢笔了自流井了之类的东西。彻头彻尾不明白。我完全派不上用场。有一天,我心情不好,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这忽然让所有人兴奋起来了。他们从没见过三明治。他们根本没想到过还能这么吃,而我凑巧很喜欢做三明治,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了。”

“我跳出一幢极高的办公楼的窗户。”

“什么?”

亚瑟听得高兴起来。

“唔,”亚瑟答道,“基本上就是做三明治。”

“喔!”他说,“不如你再去跳一趟吧?”

“亚瑟啊,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福特忽然问。

“已经跳过了。”

西边的天空渐渐发亮,拉缪拉的太阳从西边升起。亚瑟并不特别想看日出。经过地狱般的一夜,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一个该诅咒的白天冒出来磕磕绊绊。

“唔——”亚瑟好不失望,“显然没什么好结果。”

福特昂起头,尝试直视前方。

“第一次跳是想救自己,用上了我最令人震惊最——请允许我非常谦虚地这么说——最无与伦比的敏捷思路、利落身手、漂亮鞋子和自我牺牲精神。”

“不,”亚瑟说,“熟了就知道啥时候该躲开。”

“自我牺牲了什么?”

“熟了就不用担心了?”

“我丢掉了一只我无比喜爱、不可替代的鞋子。”

“你得慢慢了解她,”亚瑟说。

“这算什么自我牺牲?”

“好孩子。”

“因为那是我的鞋子!”福特恼怒道。

“我想我可以肯定了,确实是我女儿。”

“咱们的价值观看来也不一样。”

“她又给我脑袋来了一石头。”

“随便,我的更好。”

“她怎么说?”

“你这是按照你的……唉,算了。所以你机灵勇猛地救了自己一次,然后又非常理智地跑回去跳了一次。求你了,别告诉我原因。要是非得说,就说说发生了什么吧。”

“对!那是——唉,算了。我说亚瑟,你也稍微跟上点时代好吗?至少弄本商品目录看看也行。当时我非常担心,估计还有点脑震荡。我跪在地上,血流得哗哗的,于是做了我能想到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哀求。我说求你了,扎昆在上,别抢我的飞船。别把我扔在这片扎昆杀的原始森林里,我脑袋受了伤,没有医疗救治,我会有大麻烦的,她很可能也会。”

“一辆喷气大轿车恰好路过,我径直掉进了打开的机舱,驾驶员本来只是想换首歌听,结果不小心揿了弹射按钮。呐,连我都不觉得那是因为我特别机灵了。”

“所以RW6是一艘飞船了?”

“哦,天晓得呢,”亚瑟疲惫地说,“你没有在前一天夜里偷偷溜进车里,换上了驾驶员最讨厌的一首歌什么的吧?”

“扎昆在上,一艘RW6!我的信用卡现在和《指南》中央电脑的关系好得很。亚瑟啊,你都没法相信那艘飞船有多好,它有……”

“不,我没有,”福特说。

“一艘什么?”

“只是想确定一下。”

“呃,我当然就倒下了。伤得很重。她和鸟走向我的飞船。我说的‘我的飞船’是一艘RW6。”

“奇怪的是另外有人这么做了。这就是重点。顺着至关重要的事件和巧合的因果链和分岔树往回找,最终你会发现是新《指南》干的。那只鸟。”

“我明白了,”亚瑟说,“然后呢?”

“哪只鸟?”

“我寄给你的那东西!新《指南》。那只鸟!傻瓜,你应该保管好的,可那东西就浮在她的肩膀上方。我跑过去,结果挨了她一石头。”

“你没见过?”

“什么东西?”

“没。”

“然后我收到了一个微弱的信号,来自你那本《指南》,于是我定好位置,心想找到《指南》就能找到你。结果我在树林里降落。搞不清楚该往哪儿走。刚出飞船就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我正要打招呼,突然看见那东西在她身上!”

“哦,一个能毁天灭地的小东西。看着很漂亮,嘴巴特利索,能有选择地任意让波形坍塌。”

“所以我才喜欢这儿。”

“什么意思?”

“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你这人特别无趣,肯定不会拆开,所以我觉得我可以指望你。总而言之,我半夜过来,结果找不到你住的村子。我手头的信息非常粗略。来了以后我发现我找不到任何信号。估计这儿没有信号和各种设备。”

“时性反向工程。”

“然后你就寄给我了?”亚瑟气愤道。

“哦,”亚瑟说,“对哦。”

“我认为那东西危险得难以想象。”

“问题在于,它到底为谁效力?”

“呃,包裹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口袋里有个三明治,”亚瑟边掏口袋边说,“来点儿?”

“呼——说来话长。我来取我寄给你保管的那个包裹……”

“哦,好的,当然。”

“给我说说发生了什么。”

“有点压扁了,还潮乎乎的,抱歉。”

“你确定她是你女儿?”他说。

“没关系。”

福特有点困惑地摸着脑袋侧面。

两人嚼了一阵三明治。

亚瑟没有回答。

“说起来还真不错,”福特说,“夹的是什么肉?”

“我记得她有次跟我说她有个孩子,不过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我时不时联系她聊两句。没见过她身边有孩子。”

“绝对正常兽。”

“没有。听我说,这事情有点尴尬。”

“从没遇到过。总之,问题在于,”福特继续道,“鸟到底为谁效力?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翠丽安?我怎么不知道你们……”

“嗯——”亚瑟边吃边嗯。

“翠丽安。”

“之前,”福特继续道,“经过一连串每个都非常有意思的巧合,我找到了那只鸟,结果它给我来了一场最美妙的多维声光表演,我这辈子算是开眼了。然后它说在我的宇宙里它任由我差遣。我说谢了不过还是免了。它说不管我愿不愿意它都要为我服务。我说你倒是试试看啊,它说它会的,而且其实已经服务过了。于是我决定把这东西打包带走,为了安全起见,我先寄给了你。”

“这话怎么越听越耳熟呢?”福特说,“女儿总得有母亲吧?”

“哦,是吗?谁的安全?”

“我不确定。”

“这你就别管了。然后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最后我觉得再跳一次窗户反而比较谨慎,当时我实在也没其他选择了。幸好那辆喷气车就在底下,否则我就又得仰仗敏捷的思路和利落的身手了,也许还得再丢一只鞋,搞不好会一路掉下去摔在地上。但这意味着无论我愿不愿意,《指南》都确实在为我服务,这一点让我非常担心。”

“好的,好的,好的。你什么时候有了个女儿?”

“为什么?”

“唉,我有很多事情你还不知道,”亚瑟说,“说到这个,我有很多事情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

“因为一旦得到《指南》,你就会认为它在为你效力。从那以后,我不管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直到遇见那个小疯子拿着石块,然后砰的一声我就成了历史。我被踢出了圈子。”

“我怎么不知道,”福特说,“你有女儿?”

“你说的是我女儿?”

“我说,”亚瑟恼怒道,“那女人是我女儿。”

“已经尽可能有礼貌了。她是链条上的下一个人,会认为不管做什么都顺利得妙不可言。她可以拿着那一小块地面随便砸人脑袋,整个世界都围着她转,直到她完成了应该完成的任务,她的用处也就到头了。这就是时性反向工程,显然谁也不明白这释放了什么魔鬼!”

“再说一遍?”

“比方说我。”

福特停下了揉脑袋的手。

“什么?唉,亚瑟,醒一醒。听着,我换个说法。新《指南》是从实验室里出来的,它利用了无过滤感知这项新技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那女人是我女儿。”

“喂,鲍勃在上,我最近一直在做三明治!”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有可能。飞船的舱内机器人被摧毁了,控制机器人的电子意识幸免于难,开始影响本地的野生动物。能把一整个生态系统变成谁也管不住的服务业,见到过路人就发热毛巾和饮料。应该出台法律禁止这种事。也许已经有法律了。也许还有法律禁止出台法律禁止这种事,这样大家就可以一起折腾折腾了。嘿嚯。你说什么?”

“鲍勃是谁?”

“对,”亚瑟答道,声音有点紧巴巴的。

“你不用管,继续说。”

“哦,”他说,“这儿离飞船坠毁的地方很近吧?”

“无过滤感知意味着它能感知一切。明白吗?我不能感知一切,你不能感知一切,我们都要过滤掉很多信息。新《指南》没有感官过滤器,能感知一切。从技术上说,这个点子并不复杂,只需要省略掉某些东西。听懂了?”

福特陷入沉思。

“就当我说我听懂了吧,你尽管往下说好了。”

“还有小块破布。”

“好的。那只鸟能感知一切有可能存在的宇宙,因此就可以出现在一切有可能存在的宇宙里。懂了?”

福特皱起眉头,问,“真的?”

“懂……了。算是吧。”

“松鼠纠缠了我一个晚上,”亚瑟说,“不停把杂志之类的东西塞给我。”

“所以事情是这样的:市场部和会计部的白痴说,‘噢,听起来真不错,这么说咱们只需要制造一台,然后卖个无穷多次就好了?’亚瑟,别眯着眼睛看我,会计师就是这么想问题的!”

“那该死的女人是谁?”他说,“我们为什么被松鼠包围了,它们要干什么?”

“很聪明啊,不是吗?”

五分钟后,他坐了起来,揉着脑袋侧面肿起好大一个包的地方。

“不!蠢到姥姥家了。听着,那台机器只是一部小小的《指南》,用了些很高级的赛博技术,但拥有无过滤感知才是重点,它最细微的动作也有病毒的威力。它能在空间、时间和一百万个其他维度内繁衍。你我不管去了哪个宇宙,任何地点的任何东西都逃不出它的眼睛。它的力量是递归式的。拿电脑程序打个比方:某处有一条关键指令,剩下的只是函数在自我调用,一个个大括号在无限地址空间内无休止地向外扩展。括号最终坍塌了会怎么样?遇到了最后一个‘end if’怎么办?亚瑟?这些话你听得懂吗?”

“这次你又有什么要我解释的?”他说着绝望地闭上眼睛。

“抱歉,我打了会瞌睡。你在说宇宙什么什么,对吧?”

福特再次呻吟。

“宇宙什么什么,对,”福特疲惫地说。他坐了下去。

“是你!”亚瑟·邓特喊道。

“好吧,”他说,“还有一点。知道我在《指南》办公室撞见谁了吗?沃贡人。啊哈,看来我总算说了个你听得懂的词。”

“是你!”福特·大老爷喊道。

亚瑟一跃而起。

那个人又呻吟一声,慢慢睁开眼睛。他花了好一会儿才聚焦视线,然后就惊讶得呆住了。

“快听,”他说。

尽管他以为自己的心情不可能更加低落了,但心里还是觉得往下使劲一沉。

“听什么?”

他接着望着那个人,只是想再三确认。

“雷声。”

他继续望着那个人。

“雷声怎么了?”

他望着那个人。

“不是雷声,是绝对正常兽的春季迁徙开始了。”

亚瑟不知道他该不该——

“你为啥总唠叨这种动物?”

就在这时,昏迷的男人大声呻吟,翻了个身。

“我没总唠叨这种动物,那是我用来夹三明治的肉。”

要不要把他翻过来仰面朝天呢?他要是断了骨头怎么办?他会不会被自己的舌头哽住?他万一起诉他怎么办?别的暂且不提,这家伙到底是谁?

“为什么叫绝对正常兽?”

他半蜷着身子侧躺在地上。亚瑟最后一次实施急救术是在很久以前的很远一个地方,他已经不记得应该怎么做了。他想了起来:首先身边应该有急救包。该死。

亚瑟告诉了他。

查看之下,亚瑟似乎不太需要担心第二种可能性。被他坐了一屁股的那个人昏迷不醒。这大概很能解释他为啥一直躺在地上。不过他的呼吸似乎很正常。亚瑟摸了摸他的脉搏,同样也很正常。

亚瑟很少能享受见到福特惊讶得瞪大眼睛的乐趣。

亚瑟吓得一跃而起。很难说究竟哪样更让他害怕,是他不经意间坐下去也许弄伤了那个人,还是被他不经意间坐上去的那个人会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