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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她又后退一步,脚腕绊在树根上,整个人向后倒下。

她再后退一步。第二只松鼠从她右边包抄过来,手里拿着一个似乎是用橡果壳做的杯子。第三只紧跟第二只,也走了上来。它手里拿着什么?像是一小块浸湿的纸片,任意心想。

第一只松鼠立刻扑过来,跳到她身上,顺着腹部向前爬,眼里闪着冷酷的决心,小拳头攥着那块湿漉漉的破布。

她后退一步,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若是边流口水边咆哮的凶猛野兽,毒牙闪闪发亮,她大概会拼了小命发动进攻,但遇到做出如此举动的松鼠该怎么办呢?

任意想跳起来,但只起来了大约一英寸。身上的松鼠吓了一跳,反过来又吓了她一跳。松鼠愣住了,用小爪子隔着湿透的衬衫抓住她的皮肤,接着又一英寸一英寸慢慢地爬了一段距离,停下来,伸出那一小块破布。

她用手电筒照亮领头的松鼠。松鼠好斗地发出恫吓的尖细叫声,挥舞起抓着一小块湿漉漉的粉色破布的小拳头。任意举起石块威胁它,但挥舞着破布走向她的松鼠似乎全然不为所动。

松鼠的怪异举动和闪闪发亮的小眼睛几乎催眠了任意。松鼠又把破布向前递了递。它一次又一次地把破布往她面前塞,誓不罢休地吱吱叫唤;最后,她紧张兮兮、犹犹豫豫地接过了破布。松鼠继续目光灼灼地盯着任意,双眼在她脸上扫来扫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雨水和泥浆顺着面颊往下淌,一只松鼠坐在身上。她用破布擦掉眼睛里的泥浆。

她生了根似的站在那里。她还抓着石块,时刻准备投掷,但渐渐明白过来,被她用石块瞄准的这些动物是松鼠。好吧,更准确地说,是类似松鼠的本地动物。软绵绵、暖烘烘、模样可爱的类似松鼠动物朝她走来,她可不怎么喜欢它们的神态。

松鼠发出胜利的尖叫,抢回破布,从她身上跳回地面,蹦蹦跳跳地跑进漆黑的夜色,闪电般地爬上一棵树,钻进树干上的一个洞,舒舒服服地坐下,点燃香烟。

它干净利落地着陆,转过身,和之前那两只一样,也慢吞吞但意图明确地走向任意。

与此同时,任意在忙着赶开拿着一橡果杯雨水的松鼠和拿着纸片的松鼠。她坐在地上往后蹭。

它们其实很小,是光线的角度让它们显得那么硕大。不但小,而且还毛茸茸怪可爱的。又是一只,从树上掉了下来。这一只恰好穿过灯光,所以她看得很清楚。

“不要!”她喊道,“滚开!”

就在这时,几英尺之外,又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她发疯似的转动手电筒,举起石块,准备投掷。

两只松鼠吓得蹿开,接着又拿着礼物蹿回来。她朝松鼠挥舞石块,喊道,“滚!”

从树上掉下来的东西在动。扔在地上的手电筒恰好指着它,一个怪异的巨大黑影穿过光线慢慢朝她而来。除了持续不断的雨声,她还能听见轻微的窸窣声和尖细的叫声。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手电筒,直直地照向那个怪物。

惊恐的松鼠四处蹦跳。接着,其中一只冲着她直奔过来,把橡果杯扔在她大腿上,转身跑进黑夜。另一只浑身颤抖地伫立片刻,把纸片轻轻摆在她面前,也跟着消失了。

突然,前方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了下来。她吓得向后跳去,同时扔下了手电筒和包裹。她蹲伏下来,掏出口袋里磨得特别锋利的石块。

任意又变得孤零零的,打着哆嗦,大惑不解。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捡起石块和包裹,犹豫片刻,连同那块纸片也捡了起来。纸片浸得透湿,残缺不全,实在认不出究竟是什么——似乎是航班杂志的一小块碎片。

她说不清问题出在哪儿,但它们怎么看都不像充满活力的健康树木,正在等待美好的春天。树木以各种怪异的角度歪七扭八,显得苍白而衰败。任意总觉得它们在她走过时想伸出枝条抓住自己,不过那只是错觉罢了,是手电筒的灯光照得树木的影子在闪烁跳跃。

任意还在努力琢磨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男人忽然走进她所在的这片空地,举起模样凶恶的手枪,朝她开了火。

可是,这片树林确实有蹊跷。

亚瑟落后了她两三英里,此刻还在上山的山坡上绝望挣扎。

她又跑了十到十五分钟,浑身透湿,冷得直颤抖,渐渐注意到前方某处似乎还有一团光线。那团光线很微弱,她不清楚那是不是幻觉。她关掉手电,想看个真切。前方确实有一团黯淡的辉光。她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她打开手电,继续跑向山坡,赶往光线所在的地方。

出发后没几分钟他就折了回去,找到一盏灯武装自己。不是靠电发光的。这地方唯一靠电发光的东西就是任意带走的手电筒。这是个防风提灯,灯光昏暗,是铁匠打的金属圆筒,上面凿了几个洞眼,圆筒里装着能燃烧的鱼油和干草打结做成的灯芯,外面包上绝对正常兽晾干的半透明肠衣。

至少,她心想,是雨滴在树木间嘶嘶出声。手电筒的灯光在树木间晃动,阴影悄然跃动,不怀好意地偷看她——上下都有。

提灯灭了。

她顺着山坡向下走。雨点开始落下。不久之前只是几滴偌大的雨点,现在逐渐变成倾盆大雨,雨滴在树木间嘶嘶出声,脚下的地面越来越滑。

亚瑟毫无意义地摇晃了几秒钟提灯。他显然没法在暴风雨中让这东西忽然重新亮起来,但象征性的努力终归不能没有。他不情愿地扔下提灯。

她点亮手电筒。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闪电照亮前方的山谷,吓得她魂飞魄散。黑暗刚重新包围她,隆隆雷声又紧接着滚过大地;只有一道铅笔粗细的微弱光束在手边颤动,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不知何去何从。也许她应该停下,就在这里打开包裹。也许她应该回去,明天再离家出走。但她只犹豫了几秒钟,她知道自己今晚不可能回去,预感到自己永远也不回去了。

该怎么办?他陷入绝望。他浑身透湿,衣服沉甸甸地在大雨里随风翻飞,此刻他还在黑暗中迷了路。

可是,天色越来越暗。她还没有点亮微型电子手电筒,免得被远处的人一眼看见。现在不能不用了,不过应该已经没有关系,因为她马上就要踏上两条山谷之间的小山的另一边山坡了。

有短暂的一瞬间,他迷失在了炫目的强光之中,紧接着他又重新迷失在了黑暗中。

已经走了这么远,不在这里停下,而是走向几乎是禁地的区域——父亲所乘飞船坠毁的地方——这么做能带来足够的成就感。她不太明白“闹鬼”是什么意思,但搞搞清楚肯定很有意思。她打算继续前进,到了那里再打开包裹。

闪电至少告诉亚瑟,他已经非常接近山顶。爬到山顶,他就……呃,他不清楚爬到山顶以后该怎么办。先爬到山顶再琢磨吧。

爬山的这一路上,包裹一直在胳膊底下晃来晃去。包裹结结实实拿着很舒服,盒盖是正方形,边长与她上臂长度相仿,高度和巴掌高度差不多,用棕色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用自打结的新型绳索捆牢。她晃了晃,没有哗啦哗啦的声音,不过她感觉到重心令人兴奋地位于中部。

他瘸着腿向上前进。

她不能在此刻这个位置停下。她走了这么远,就希望父亲不会跟来,就算跟来了,这会儿天色越来越暗,雨也下了起来,父亲不可能在山坡上的林子里找到她。

几分钟后,他发觉自己喘着粗气站在了山顶上。下方远处有些黯淡的亮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亮光,也不怎么愿意去想。他反正只能朝着亮光走,于是踉踉跄跄地踏上征程,不辨方向,心惊胆战。

她显然不能在茅屋里——甚至村庄里——打开包裹。随时都有可能被父亲撞见。这意味着她必须去个父亲不会跟来的地方。

致命光束一闪,径直穿过任意的身体,两秒钟后,开枪的男人也穿过了任意的身体,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在朝任意背后的什么人射击,任意扭头张望,看见开枪的男人跪在尸体旁,正在翻尸体的口袋。

任意爬上山顶,低头望进隔壁的山谷。爬上来的这一路比预想中更漫长更艰苦。她有点担心,夜里走山路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但父亲一整天都在茅屋附近逛来逛去,说他其实没有在守护那个包裹,这话天晓得到底能骗过她还是能骗过他自己。最后他总算去铁匠铺找斯特林德研究刀具了,任意抓住机会,抓起包裹拔腿就跑。

画面凝固,随即消失。一秒钟后,一副巨大的牙齿取而代之,包着两片硕大的嘴唇,口红涂得无懈可击。一把偌大的蓝色牙刷凭空出现,开始泡沫四溅地刷牙,牙齿就这么悬在雨幕中闪闪发亮。

带着最沉重的不祥预感,亚瑟踏上通往隔壁山谷森林的道路。第一滴偌大的雨点砸在地上,亚瑟拖着步子开始勉强奔跑。

任意瞪着这一幕眨了两次眼睛,终于明白过来。

他抬头望天,浅灰色的天空显得阴沉而狂躁,正是《启示录》四骑士策马扬鞭现身而不会觉得自己是傻蛋的那种天空。

广告。朝她开枪的男人是机内全息电影的角色。她肯定非常接近坠机地点了。显然有些系统比其他的系统更加坚固耐用。

任意去了她知道亚瑟肯定不会允许她去的地方。

接下来的半英里旅程格外烦人。不但因为她要对付寒冷、大雨和黑夜,还因为舰载娱乐系统残存的零碎片段没完没了捣乱。飞船、喷射汽车、直升飞艇不停在四周坠毁爆炸,照亮黑夜,头戴奇怪帽子的恶棍穿过她走私危险毒品,哈拉波利斯国家歌剧院的乐队和合唱团在左边近处演奏利兹嘉《翁特的布拉姆维拉玛姆》第四幕终场的《安佳康泰星际警卫进行曲》。

现在他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她终于踏上了模样丑恶的圆形陨石坑的边缘。深坑中央闪着黯淡的暖色微光,来自一团形似烤焦了的口香糖的巨大物体:一艘大型太空船的熔融残骸。

他找到老唠叨巴格,向他打听。唠叨巴格冷冷地看着亚瑟,抬手指着亚瑟最害怕的方向,但他已经凭借本能猜到了任意的下落。

她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最后顺着陨石坑边缘走了起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了,但还是继续向前走,恐怖的深坑渐渐被抛在背后。

亚瑟跑出茅屋。傍晚即将过去,天光黯淡,暴雨欲来。他哪儿都找不到任意,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他到处求问。谁也没见过她。他问了又问。其他人也没见过她。他们要回家过夜了。小风绕着村庄的外围打转,拾起杂物,危险地随意乱扔。

雨势渐小,但仍旧湿得可怕,她不知道包裹里装着什么,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否精致易碎,所以她觉得还是找个比较干燥的地方拆开为妙。希望刚才掉在地上的时候没有摔坏。

同时还很惊慌。

她挥动手电筒,照亮周围的树木,附近植被稀疏,大部分都烧毁折断了。不远处似乎有块参差不齐的露头岩,也许能帮她挡风遮雨,她穿过树木走向那里。周围全是飞船上的零碎物品,是飞船在最终爆炸前解体时弹射出来的。

他知道身为父母,必须做到的事情之一就是对孩子显示信任,以此建立信任感和信赖感,进而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奠定基础。他早就有不妙的预感,觉得这么做有点冒傻气,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到头来果然是在冒傻气不假。活到老学到老嘛——至少前半句是对的,他还活着。

她背对陨石坑边缘走了两三百码,见到一些蓬松的粉色材料的褴褛碎片,浸得透湿、沾着烂泥,挂在断裂的树木上。她猜想那肯定是救了父亲一命的逃生茧的残骸——她猜得不错。她走过去仔细查看,注意到旁边地上有个东西,被烂泥遮住了大半。

他一整天都把包裹放在架子上,没有藏起来。这是在培养信任。

她捡起那东西,擦掉烂泥。这是个电子设备,尺寸如小开本的书册。在她的触碰之下,封面亮起微光,现出几个友善的大字:别慌。她知道这是什么。这是父亲那本《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任意不在。包裹也不在。

《指南》立刻让她安下心来,她朝着电闪雷鸣的天空仰起头,让雨水冲洗脸庞,流进嘴巴。

亚瑟不怎么确定他首先注意到缺少的是什么。刚注意到缺少了一样东西,大脑马上就跳到了另一样东西上,他随即意识到两样东西都不见了,其结果非常可怕,难以处理。

她晃晃脑袋,快步走向露头山岩。爬上去,翻过去,她马上找到了最完美的东西:山洞入口。她用手电筒照了照里面,看起来很干燥很安全。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山洞很大,但不深。筋疲力尽的任意松了一口气,找了块舒服的石头坐下,把包裹摆在面前,动手就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