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不了。
做不到。
事实上，坠机后的第二天他朝残骸走了好长一段路，当时冲击导致的麻木和眩晕还没过去。他断了一条腿和两根肋骨，身上有几处严重烧伤，思路还很不连贯，但就是坚持要村民带他去，村民不情愿地带他去了。不过，他没能走到大地冒泡融化的那个地方，而是在半路上蹒跚着离开，再也没有回去。
自从被村民从残骸里救出来以后，他还没有回去看过。
很快就传出消息说那块区域闹鬼，大家从此不敢再去。美丽宜人的青翠山谷到处都有，没必要非得去让人害怕的那个山谷。让过去的归过去，让现在向前变成未来吧。
这儿什么都好，只有一点不讨亚瑟喜欢，因为能稍微看见隔壁山谷里的情形：森林里犁出一条惨烈的黑色深沟，他的飞船就坠毁在那里。不过也有可能他就是为此总往这儿跑的。有很多地方可以欣赏拉缪拉绿意盎然的乡野风光，但吸引他的只有这个地方：视野边缘藏着一个恐惧和痛苦的黑暗角落。
任意用双手捧着手表，慢慢转动手表，让傍晚斜射的煦暖阳光照亮厚玻璃上的刮痕。望着细长的秒针滴滴答答转动，她完全被迷住了。秒针每转一圈，两根长针中较长的一根就顺着表盘边缘的六十个小刻度向前走动一格。这根长针转完一圈，较短的一根长针就跳到了主刻度的下一个数字上。
他们来到亚瑟特别喜欢的地方坐下，这个小山坡俯瞰山谷。太阳正落向村庄背后。
“你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亚瑟轻声说。
如果没有受过良好的训练，从他人的角度看问题有可能非常危险。
“我知道，”她说，“那根长针转一圈就是一个小时，对吧？”
真实宇宙包括这个叫拉缪拉的鬼地方——母亲居然就这么把她撇在这儿，也包括这个男人——他送给她生命这份不可思议的珍贵礼物，只为了换取一次升舱。还好他和气又友善，否则麻烦就大了。说真的。她口袋里有块磨得特别锋利的石头，能惹出许多大麻烦。
“对。”
她没有注意到这种感觉，因为她始终只有这一种感觉，就仿佛虽说她去的地方总要穿增重服或反重力服，通常还要戴上特制的呼吸装置，但她从来没有觉得奇怪过。唯一让她觉得自在的地方就是她给自己设计居住的地方：电子俱乐部里的虚拟现实。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真能适应真实宇宙。
“那么我已经看了一个小时十七……分钟。”
持续不断的时间旅行只是让这个问题越来越复杂，最后她觉得自己不但总是待错了地方，而且多半还来错了时间。
她带着莫测的衷心喜悦笑了，稍微动了动身子，轻轻靠上亚瑟的胳膊。亚瑟不由长出一口气，这口气他在胸口已经憋了几个星期。他想搂住女儿的肩膀，但知道为时过早，反而会让她害羞退开。不过毕竟起作用了，她的心里有什么地方在悄然松动。手表对她来说具有某种意义，超过她生命中的其他任何东西。亚瑟不确定他是否明白，但他非常开心，知道女儿也有可能被打动，他松了一口气。
因此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出现在别的什么地方。来错了地方的感觉于她而言完全正常。
“再给我解释一下，”任意说。
她出生在一艘从一处去另一处的太空船上，太空船抵达了另一处，结果另一处只是某一处，你又要从这里去另另一处，如此等等。
“其实没什么，”亚瑟说，“发条装置早已存在了几百年——”
这家伙是谁？她难道应该过这种生活？她难道应该在这颗星球上过这种生活？通过眼睛和耳朵不断向她扑来的这个宇宙是什么？它有什么用处？它有什么目的？
“地球年。”
在任意看来，一切同样怪得离奇。实话实说，她并没有存心和亚瑟过不去，只是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和做什么。
“对。手表演变得越来越精密、越来越复杂，属于很讲究手艺的精细活儿。手表必须造得很小，无论怎么晃动，甚至掉在地上，都还能继续精确走动。”
亚瑟说咱们去散散步吧。他觉得有些事情他们应该讨论一下，这次任意就算并不特别顺从和乐意，至少也没有咆哮怒吼。
“但仅限于一颗星球？”
“是很困惑，”任意最后说，“为什么都要用硬件实现呢？”
“嗯，它就是在那里造出来的，明白吗？谁也没想到它会去别的地方，需要应付各种不同的太阳、月亮、磁场和其他条件。我是说这东西仍旧走得很准，但离瑞士这么远，其实也无所谓了。”
“你觉得很困惑，”亚瑟说，“为什么？”
“离哪儿这么远？”
任意继续盯着手表不放。
“瑞士。制造手表的地方。山地小国。整洁得让人厌倦。手表的制造者并不知道还存在其他住人的星球。”
“那是手表在嘀嗒走动，发出声音的是驱动手表的机械系统，叫做‘发条装置’，由各种互相咬合的齿轮和弹簧构成，能够驱动指针绕表盘旋转，速度恰好符合小时、分钟、日，等等等等。”
“不知道这个可真是糟糕。”
“这是什么怪声音？”
“唉，对。”
任意从他手里拿过手表，重新看来看去，显然被什么事情难住了。她把手表举到耳边，一脸困惑地听了许久。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对。”
“他们，其实就是我们……土生土长的。我们是在地球上进化出来的。起源于……天晓得，好像是什么烂泥之类的东西。”
“你就是从地球来的，妈妈也是从地球来的，对吧？”
“就像这块手表。”
“对。”
“唔，手表好像不是从烂泥里长出来的。”
“地球，”任意说。
“你不明白！”
“顶上新月形状的小窗显示的是月相。换句话说，就是月亮有多少部分被太阳照亮，这依赖于太阳、月亮和——呃——地球三者的相对位置。”
任意忽然跳起来大吼大叫。
“贴近边缘的数字表示小时。左边的小窗显示着‘THU’，那是星期四的意思，这个数字是十四，说明今天是五月的第十四天，这边这个小窗显示的是月份。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你什么都不明白！你这么笨，我恨你！”
亚瑟从她手里拿过手表。
她攥着手表，发疯似的奔下山坡，嘴里喊着她恨他。
“那这些数字都是什么？”任意问。
亚瑟跳起来，震惊而失落。他跟着追了上去，但丛生的野草很绊脚，他跑得既困难又痛苦。他在坠机时摔断了腿，断得不怎么干净，好得也不怎么利落。他跌跌撞撞，边跑边皱眉头。
还好他这块手表是上发条的，更准确地说，是自动上发条的，因为如今全银河系哪儿都找不到完全符合地球尺寸和功率标准要求的电池。
女儿忽然转过身面对他，脸上阴森森地尽是怒火。
近几年，这块手表经历了不少保修范围之外的事情。当然了，他不认为保修条款会声明精确报时的前提包括仅限于地球的重力场和磁场内使用、一天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整颗行星不会爆炸和诸如此类的其他条件。这些前提太基本了，连律师都会漏掉。
任意朝他挥舞手表，“你不明白吗？这东西也有属于它的地方！有它能正常运转的地方！有它能适应的地方！”
亚瑟很喜欢这块手表，它属于他自己永远也买不起的那种东西。那是满心愧疚的有钱教父送亚瑟的二十二岁生日礼物，他不但忘记了亚瑟之前的每个生日，还忘记了亚瑟的名字。这块手表能显示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和月相；坑坑洼洼的背面，已经几乎无法辨认的字母刻着“给亚伯特，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和一个错误的日期。
她转身继续奔跑。她身体很好，腿脚灵便，亚瑟怎么都追不上。
任意对着父亲的手表皱起眉头，这东西可没有那些本事。
倒不是说他没料到当父亲有这么困难，而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当父亲，特别是如此突然和出乎意料，而且还是在一颗外星球上。
她点亮腕屏，上面自动出现当地的时间读数。腕屏早就不动声色地测量了当地的重力和公转冲量，确定了太阳的位置，追踪太阳在天空中的运动路线，这些都是在任意抵达后几分钟内完成的。接下来，腕屏很快从周围环境中找到线索，判断出当地的惯用单位，据此自行重设参数。腕屏连续不断地做这些事情，假如你不但经常穿梭空间，还同样多地穿梭时间，那么这个功能就非常有用了。
任意又转身朝她吼叫。不知为何，每次她这么做，亚瑟就要停下脚步。
“我知道，”她说，“但你总是摆弄来摆弄去，上面还是显示不出正确的时间。连个边都沾不上。”
“你觉得我是什么？”她愤怒地质问亚瑟，“你的升舱服务？你知道妈妈觉得我是什么吗？一张车票，通往她无法拥有的一种生活？”
“一块手表而已，”他说，“能告诉你时间。”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亚瑟气喘吁吁，身心俱伤。
她在端详他的手表。他去附近瀑布下冲凉的时候摘掉了手表，任意发现了，正在研究那是什么。
“任何人的任何话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此刻她没有在看手腕，手腕上的设备关着。亚瑟默默地在她身旁蹲下，看她在端详什么。
“什么意思？”
老唠叨巴格完全被镇住了，立刻将任意视为鲍勃的使者，但马上又认定鲍勃派她来实际上是为了检验他有没有耐性，甚至虔不虔诚。撞毁飞船的数量也让他警醒，因为他必须把每次撞毁编进他的神圣故事，否则就抓不住村民的注意力了，村民会时不时溜走，盯着任意的手腕看个没完。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
村民完全被她手腕上闪烁的美妙魔幻图像迷住了。他们只见过一艘飞船坠毁，但那次坠机非常恐怖而残酷，令人震惊，造成了那么可怕的灾祸、大火和死亡，因此他们被蒙蔽了视线，没能意识到这实际上是一种娱乐。
“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她无法拥有的一种生活’是什么意思？”
任意的手腕上植入了一小块弹性视频板，能收到亚以太电视信号，可这完全没有让她高兴起来，因为电视上充满了让人兴奋得发疯的新闻，但都发生在银河系的其他地方，唯独和此处无关。电视上还经常有她母亲的消息，她撇下任意后跑去报道战争新闻，不过那场战争看起来不会开打了，就算开打，由于缺乏像样的情报搜集工作，风向也将大不相同。电视还让任意看到无数大冒险节目，里面有各式各样昂贵得难以想象的飞船互相碰撞。
“她希望自己留在地球上！她希望自己没有跟着白痴脑死亡水果口香糖赞法德走！她认为自己本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
拉缪拉别说没有电子俱乐部了，根本就没有任何俱乐部，更何况这儿连电都没有。拉缪拉有铁匠铺和面包房，有几辆大推车和一口井，这些东西代表了拉缪拉科技的最高水平；任意难以抑制的愤怒有很大一部分源自她无法理解这鬼地方为啥这么落后。
“可是，”亚瑟说，“那样她就会死掉！她会在地球被摧毁的时候死掉！”
任意的情绪变化非常难以预测，但迄今为止都在各种糟糕的情绪之间切换。恶毒的反责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变成自怨自怜，接着是长时间的阴郁与绝望拉锯战，其间点缀着忽然爆发的对无生命物体的无因暴力行为和去电子俱乐部的强烈要求。
“本来就是另一种生活，对吧？”
亚瑟走过去，有点紧张。
“这就……”
她坐在茅屋角落里的高脚凳上，弓着背，膝盖并拢，分开双脚，黑发盖在脸上，眼睛看着双手捧着的什么东西。
“那样她就不必生下我了！她恨我！”
亚瑟惊讶地环顾四周。
“怎么可以这么说！怎么有可能会……呃……我是说……”
这不是她平时和他说话时怨毒而好斗的声音，而只是在提问罢了。
“她生下我是因为我应该能帮她适应生活。那是我的任务。但我比她更不适应！于是她就一脚踢开我，继续过她的蠢日子去了。”
他忽然意识到任意在和他说话，而他一直没注意到——更确切地说，是他没有听出她的声音。
“她的日子蠢在哪儿？她成功得没法说了，对吧？她走遍时间和空间，亚以太电视网哪儿都有她……”
“这是什么？”
“蠢！蠢！就是蠢！”
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从制作三明治里挤出来的每时每刻都耗在了她身上，陪她聊天，带她散步，和她坐在山坡上，望着太阳落下村庄所在的山谷，尽量了解她的生活，尽量解释他的生活。实在太困难了。除了几乎相同的遗传基因，两人之间的共同之处只有一颗石子儿大——更确切地说，只有翠丽安那么大，但两人关于她的观点略有不同。
任意转身继续奔跑。亚瑟跟不上了，他不得不坐下休息片刻，等腿部的疼痛渐渐过去，但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脑袋里的骚动。
他叹了口气，坐下修补劈了刃、变了形的刀具。他必须要爱她，哪怕这会害死他或她或他和她也在所不惜。当父亲并不容易。他知道谁也没说过容易，但问题不在于容不容易，而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当父亲。
一小时后，他瘸着腿走进村庄。天就快黑了。遇到的村民跟他说哈啰，但空气中飘荡着紧张的感觉和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气氛。他看见老唠叨巴格对着月亮扯胡子，这可不是好兆头。
亚瑟甚至不知道拉缪拉也有古生代。根据老唠叨巴格的说法，这颗星球是在一个伏龙日下午四点半突然从一只巨蠼螋的肚脐眼里钻出来的。尽管亚瑟是久经风霜的老星际旅行家，想当初普通教育水平的物理学和地理学分数都不错，对这个说法颇为怀疑，但觉得和老唠叨巴格争辩纯属浪费时间，况且也毫无意义。
亚瑟走进他的茅屋。
性格阴沉，脾气恶劣，总想去古生代玩，不明白走到哪儿重力为啥就跟到哪儿，朝着太阳嚷嚷叫它别追着自己跑——这还没完，任意拿了亚瑟的切肉刀去挖石子儿，然后捡起石子儿扔居然敢用不敬眼神看她的皮卡鸟。
任意静静地趴在桌上。
亚瑟几乎就要放弃。言下之意：他还不打算放弃。他决定不会放弃。现在肯定不会放弃。永远也不会放弃。可是，假如他属于那种会随随便便放弃的人，现在他无疑就会放弃了。
“抱歉，”她说，“我很抱歉。”
“这是什么？”
“没事，”亚瑟尽量轻柔地说，“能……呃……聊聊其实挺好。咱们彼此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了解和理解，生活……呃……也不总是喝茶和吃三明治……”
——摘自《疯狂分形宇宙的育儿指南》
“我真的很抱歉，”她啜泣着说。
我们同时也生活在奇异的地方：每个人生活在各自的宇宙里。我们用来填充各自宇宙的人只是影子，来自与你的宇宙相交的其他宇宙。要看清这令人困惑、无限递归的复杂宇宙，说出“噢，嗨，艾德！晒得好黑。卡罗尔怎么样？”之类的话，你需要大量的过滤技巧，一切智能生物最终都必须进化出这种能力，用以保护自己，不去思考他们在其中浮沉折腾的滚滚混沌。所以，就放过你的孩子吧，好吗？
亚瑟走到任意身边，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抗拒也没有退开。这时亚瑟看见了她究竟在抱歉什么。
我们生活在奇异的时代。
拉缪拉灯笼投下的一圈光线中躺着亚瑟的手表。任意用涂黄油刀撬开了后盖，齿轮、弹簧和杠杆乱七八糟地摊在桌上，她刚才一直在摆弄这些东西。
“我不爱你，”他说，“非常抱歉。我甚至都还不认识你。不过请你给我几分钟时间。”
“我只是想知道它是怎么走动的，”任意说，“是怎么互相咬合的。我真的很抱歉！我装不回去了。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会修好的！真的！一定会修好的。”
他走过去拥抱女孩。
第二天，老唠叨巴格过来说了许多鲍勃的事情。他邀请任意放开心灵，思考巨蠼螋那不可言说的神秘，以此帮助任意沉静下来。任意回答说根本不存在神秘巨蠼螋，老唠叨巴格变得非常冷淡，沉默半晌后说她会被投入世界之外的黑暗深渊。任意说好得很，她本来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再一天，包裹送到了。
他觉得没必要假装自己不惶恐。
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十秒钟的沉默也不够让亚瑟重新组织他对自己和人生的看法，因为他的生命中忽然多了个女儿，而今早起床时他还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概念。十秒之内不可能建立起深刻的家庭情感纽带，这和你以多快速度去了离他们多远的地方没关系；看着门口盯着地板的女孩，亚瑟只感到惶恐、困惑和麻木。
事实上，包裹送到的时候——送包裹的是个机器使者，伴着嗡嗡的机器人声音从天上落下来——带来了逐渐弥漫全村的一种感觉：生命未免过于丰富多彩了。
这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尤其是你不知道自己有孪生兄弟姐妹的话。你只离开几秒钟就回来了，不够让你做好思想准备，迎接忽然离奇膨胀的家庭关系。
这不是机器使者的错。它要的只是亚瑟·邓特的签名或指纹，从后脖颈刮几个皮肤细胞也行，送完包裹马上就走。机器人悬在半空中等待，不明白周围的怨恨究竟因何而来。与此同时，克普又抓到了一条两头各有一个脑袋的怪鱼，但仔细观察之后发现，那实际上是两条鱼从中间切开后缝在一起，而且做工非常拙劣，不但没能让克普重新点燃众人对双头鱼的热情，还让他对前一条双头鱼的真实性起了疑心。只有皮卡鸟似乎觉得一切都完全正常。
翠丽安离开后，亚瑟度过了他这辈子最长的十秒钟。诸位都知道，时间是相对的。你以光速在星际间旅行好多光年，等你回来，你只老了几秒钟，而双胞胎兄弟姐妹却老了二十、三十、四十或者天晓得多少岁——具体多少，取决于你去的地方有多远。
机器使者得到亚瑟的签名，转身逃跑。亚瑟抱着包裹回到茅屋坐下，盯着包裹左看右看。
“呃，在我个人的时间线上，我估计她生下来已经有十年了，但她显然要大得多。你要明白，我把生命消耗在顺着时间线前后奔波上。工作嘛。我去采访的时候总是带上她，但毕竟不是每次都能如愿。后来我把她留在日托时间区里，但这么一来时间就算不准了。早上你把孩子留在那儿，到晚上你根本就搞不清楚孩子长大了多少。有次我把她放在一个地方，一小时后回来却发现她已经过了青春期。我已经尽到了责任，亚瑟，现在轮到你了。我还有一场战争要报道呢。”
“快打开啊！”任意今天早晨格外开心，因为周围的所有事情都非常离奇。可是，亚瑟说不行。
“什么？”
“为什么不行？”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因为不是寄给我的。”
“什么意思？”
“当然是。”
“问错问题了。”
“不，不是。收件人是……收件人是福特·大老爷，由我转交。”
“对。”
“福特·大老爷？不就是那个——”
“你想问她几岁？”
“对，”亚瑟愤愤然道。
“可什么时候……多久……？”
“我听说过他。”
亚瑟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闷闷不乐的女孩，女孩很没样子地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不意外。”
“对。不过话也说回来，她并不像名字那么‘任意’，因为你是唯一的智人捐献者。不得不承认，你还真喜欢飞来飞去。”
“咱们还是打开吧。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你是说你去了DNA银行？”亚瑟的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出来了。
“不知道，”亚瑟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物种不同啊，亚瑟，”翠丽安这么回答他，“下决心要孩子以后，医生给我做了各种各样的遗传学测试，最后只找到了一个相配的样本。事后我才忽然明白过来，复检证明我猜得没错。他们一般不告诉当事人，但在我的坚持之下让步了。”
那天一大早，他带着损坏的刀具去了铁匠铺，斯特林德看完之后说他会尽量修补。
他的女儿？他和翠丽安何曾好过——对吧？要是好过，他无论如何都会记得。难道不是赞法德？
他们试着像平时那样挥舞刀具，寻找平衡点和韧性中心等等，但其中已经没了欢乐，亚瑟悲哀地感觉到他制作三明治的日子恐怕就快到头了。
女儿？
他垂下脑袋。
他怎可能料到会遇到这些事情？
绝对正常兽很快将要现身，亚瑟感觉到惯例的狩猎庆典和盛宴这次会沉闷而阴晴不定。拉缪拉发生了什么事情，亚瑟有一种可怕的感觉，觉得事情会落在自己头上。
翠丽安提醒过亚瑟，说任意之前的生活不怎么有规律，现在适应起来估计会有困难，但亚瑟没料到她会真的对着月亮嚎叫。
“你猜是什么？”任意把包裹在手里翻来翻去。
但任意恰恰相反，以为自己被困在了周而复始的噩梦里。她会哭得肝肠寸断，觉得月亮要来抓她。月亮每天夜里挂在天上，月亮一走开，太阳就爬出来跟着她。如此重复，永无止境。
“不知道。”亚瑟说，“肯定是让人担心的坏东西。”
拉缪拉环绕它唯一的恒星转一圈需要三百天，数字很不错，因为这意味着一年不会怎么过也过不完。卫星一年绕拉缪拉转九圈稍微多一点，意味着一个月比三十天稍微多一点，这是多么绝妙啊，因为这样你就稍微多了一点时间，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拉缪拉不但像地球像得让人安心，反而比地球更加完美。
“你怎么知道？”任意不肯放过他。
这里恒星和卫星的数量也让他觉得很亲切：一样一个，和他时而停留的某些星球截然相反，那些地方恒星和卫星的数量都多得荒谬。
“因为只要和福特·大老爷有关系，都注定是让人担心的坏东西，”亚瑟答道，“相信我。”
刚开始，连解释“月”是什么意思也很成问题。对住惯了拉缪拉的亚瑟来说，事情简单而又让人愉快。这里的一天是二十五个小时多几分钟，意思就是每天他都可以在床上多躺一个钟头，当然免不了要定期调表，不过这本来就是亚瑟的乐趣所在。
“你在烦恼什么事情，对不对？”任意问。
第三个月，盒子送到，情况很棘手。
亚瑟叹了口气，答道，“就是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的。”
第二个月，尝试接受各自在第一个月得知的彼此情况——容易得多。
“抱歉，”任意放下包裹。她看得出要是现在拆开肯定会惹得亚瑟大光其火，所以等他不注意的时候再说吧。
第一个月，相互了解——有点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