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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边际之旅

高山和浅川马不停蹄地赶往热海,一看到那个医生的脸,连阿馨也吓了一跳。他就是在录像带的结尾处,肩头流血、脸上浮起疼痛与恐惧的男人。在高山的追问之下,这名医生无奈地将二十几年前杀死山村贞子、把她的尸体扔到水井中的事,一五一十地招认出来。高山和浅川才知道,本来一直认为是女性的山村贞子,身体上居然同时存在雌雄两性的性器官。昔日的水井上方现在改建成别墅小木屋,因此二十几年前被弃尸在水井内的山村贞子,将她的“眼睛”看到的影像原原本本地传送到小木屋内的录像机里。

高山换了个角度思考,为什么会在小木屋中录到那些影像?他们转而调查休闲俱乐部这块地以前有过什么样的建筑,赫然发现那里曾是肺结核疗养所,也获知当时疗养所的一位医生尚在人世,在热海开了一家综合医院。

高山和浅川潜入别墅小木屋的阳台下面,掀开水井盖子,到井里捡出山村贞子的遗骨,送回伊豆大岛好好供奉。他们希望借着供奉她的遗骨,解除录像带中的“咒文”。浅川在井底挖掘山村贞子的遗骸时,“死亡期限”过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能通过“死亡考验”,奇迹般地存活,在过度的惊讶和欢喜之下昏倒在井底,后来高山把他带回旅馆休息。

高山和浅川开始四处寻访,调查这个拥有特异功能的人究竟是谁。他们运用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收集资料,终于查出这个人的名字——山村贞子。他们只知道这是个女人,其他一概不知,于是决定去实地收集资料,结伴拜访“山村贞子”的出生地——伊豆大岛。结果,他们确定山村贞子具有超能力。她高中毕业后转往大都市发展,但之后好像从世界上消失了,完全查不到消息。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高山居然因为原因不明的心肌梗塞而猝死。由此看来,即使他们捡出山村贞子的遗骨供奉起来,也不能破解录像带中的“咒文”。

高山先从找出影像是用何种方法拍摄的方面着手,他和浅川一边收集资料,一边进行推理,结论却和事先预测的完全相反。录像带内的影像并不是用摄影机拍摄的,而是某人利用超能力直接“拍”下影像。刚好别墅小木屋内的客人要录下电视节目,将一盘空白录像带放入录像机里,却意外录进这段影像。阿馨有些惊讶,因为“环界”是个封闭的世界,依照它内部的物理法则,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在高山即将死亡之前,阿馨马上将锁定的对象换成浅川。即使在假想空间内,他也无法承受死亡的体验,尽量避开这种情形。

阿馨带着疑问继续锁定高山。高山要求浅川复制一盘录像带给他,之后,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讨论,分析事情的真相,并且分头调查。其间浅川的妻子和女儿也不经意地看到了录像带。浅川不仅要解救自己,也必须为拯救妻子和女儿努力奔走。

浅川得知高山死亡的消息后,非常苦恼:他们依然没有解开录像带中的谜题。为什么浅川还活着呢?理由只有一个:这个星期他不经意间完成了录像带中要求的事,但是高山没有做。他必须赶快找到答案,否则妻子和女儿也会丧失生命。

阿馨没想到自己选定的高山居然是个如此大胆豪放的人物。他暂时离开高山的意识,让头脑冷静一下,分析“环界”中的情形:“环界”中的生命体是由人工生命繁殖而成,应该不会有这种让观看者在一周后死亡的录像带。不过,要是有人或病毒从现实世界侵入,这种录像带很容易制作出来,如果把侵入者当成计算机病毒,就更好解释了。

啊!病毒的特征——繁殖!

浅川看过录像带后十分绝望,他害怕自己的生命会在一周后结束。然而高山非但不觉得可怕,反而认为拿死来当参加这场游戏的赌注,让人非常兴奋,他不知不觉哼起歌来。

浅川突然觉得这盘录像带与病毒的活动情形很像,那它期待的应该就是“繁殖”,也就是复制录像带给没有看过的人看,来增加录像带的数目。浅川在这个星期中曾经拷贝一盘录像带给高山,但是高山并没有拷贝。浅川认为关键就在这里,于是马上抱着录像机,开车前往妻子的娘家,准备拷贝好录像带后播放给岳父母看,这样就可以挽救妻子和女儿的性命。

四名男女同时原因不明地死亡,他们一定看过这盘录像带,才会如录像带中预言的一般刚好在一周后身亡。录像带中的“死亡预言”是真实的,然而,记载的避免死亡的方法却被删掉了,这样一来,根本没有解救方法。

然而在回家的路上,浅川却发生了极为意外的事故。他驾车从首都高速公路来到大井匝道时,从后视镜中看到后座上的妻女靠在一起睡觉。他说着“快到家了”,伸出手去碰触她们的身体,赫然发现两个人的身体都已经变冷了。尽管她们都拷贝了一盘录像带,还是无法解除咒文,一样在“死亡预告”的时间内因心肌梗塞猝死。浅川顿时跌入绝望的深渊,无法自拔,他的理智完全被悲痛占据,无暇注意前面的车辆,便发生了追尾事故。

接着画面切换到性质完全不同的影像上:远方的夜空绽放着烟火,一个穿浴衣的女人享受着夏天的夜晚……之前那种令人生惧的阴暗影像居然被一个蚊香广告给打断了。过了几秒钟,发出一连串的杂音之后,录像带就停住了,阿馨和高山同时抬起头。高山在大脑中将所有的内容整理一遍,找出其中的重点和脉络。

浅川丧失意志的瞬间,还在自言自语地问着:“为什么她们也是同样的下场,却只有我活下来?”

看过这部录像的人在一个星期后的这个时间会面临死亡。如果不想死,从现在起就依照下面说的去做……

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让浅川脑部受到严重损害,他从此陷入昏迷状态。

当录像带快要结束时,屏幕上出现一排文字,这些字是用笔书写的,字体大小不一、歪歪斜斜,内容如下:

8

不久,画面上出现一个不知名的男人的面孔,镜头给了他一个由下往上的仰角的大特写。镜头从他的肩膀往上升高,可以看到他的肩头正在滴血,接着画面上出现一张因疼痛而扭曲的男人的脸。这张脸马上消失,又出现许多不同的影像,整个视野忽然变得狭小,切割成一个个圆圆的小东西,然后拳头般大小的黑块不停地掉下来,好像打到什么东西般发出沉闷的声响。阿馨的身体突然疼起来。屏幕上的视野渐渐变窄,不久就被黑暗团团包围。

浅川睁开眼睛,但是他的视线无法固定。他以天花板的某一点为中心,眼睛往外画圆般慢慢地骨碌碌转动。虽然通过视网膜将情景传送到脑部,他却没有“看”的意识,只是反射性地转动眼球。

结果,高山还是来到浅川的住处,观看那盘从小木屋带回来的录像带。高山坐在客厅里,专心地看着,录像带内的影像通过他的视觉传到阿馨的脑中。它们没有什么关联性,只是片段的影像组合而成。从火山的画面开始,到刚刚出生的婴儿……一个个画面不停变换着,虽然并不连续,却在高山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画面既不是计算机合成的影像,也不是摄影机拍下来的,而是利用其他方法制作出来的。

但阿馨非常清楚浅川在什么地方。病床旁边隔着白帘子,还有吊点滴的金属架子。这些设备让阿馨有既熟悉又痛苦的感觉。

高山从玻璃杯里拿出一块冰块放在嘴里咬着,仿佛把浅川当成傻瓜。

浅川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追尾事故后,马上被送到医院。之后,他几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阿馨看到的大多是黑暗的景象。浅川多数时间都紧闭双眼,偶尔睁开眼睛环视四周,然而眼神虚无缥缈。

浅川马上一脸生气的表情,努力压抑住怒气,从齿缝间挤出声音:“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看了会有生命危险啊!”

这天,阿馨通过浅川的眼睛看到两个男人,其中有一个经常见到的白衣男人,应该是主治医生,另外一个则是第一次见到的陌生人。陌生男人看着浅川的脸,低声叫道:“浅川先生。”

高山听到这里,笑着对浅川说:“先让我看看那盘带子吧。”

那个男人将手放在浅川的肩膀上,想刺激他的触感,可是浅川一点反应都没有,连阿馨也找不到他的意识。浅川仿佛沉入阴暗的海底,谁都无法让他脱离昏迷。

起初,浅川将死因归为受到病毒侵袭,他假设这四人在小木屋中感染了病毒,在一个星期后同样面临死亡的命运,没想到并没有找到任何病菌,却在小木屋里发现了一盘录像带。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吗?”男人离开床边,向医生询问浅川的情况。

浅川查到这四名男女互相认识,在死前一星期曾一起去太平洋休闲俱乐部的别墅小木屋投宿。他马上赶到那间别墅小木屋,想找寻那些人死亡的原因。

“是的,一直都是。”

浅川调查摩托车骑手猝死的原因时,发现在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场所,有四名年轻人也因为相同的症状猝死,其中一个女孩正是他的外甥女,这强烈地激起他的好奇心。他觉得这件事中必有蹊跷,这四名男女同时死于相同症状的几率非常低,因此他大胆地下了一个判断,开始调查这四名男女的共同点。

接下来,男人开始低声和医生交谈。从谈话的内容能知道那个男人也具有丰富的医学常识,说不定也是个医生。

浅川的不幸是从坐上一辆出租车开始的,爱讲话的出租车司机说,在某个十字路口发生了一起怪异的摩托车事故:当时,司机停在红灯前,看到旁边的摩托车突然倒下来,骑手一脸痛苦地想拿下安全帽,可是没多久就断气了,死因是心肌梗塞……司机用兴奋的口吻述说着恐怖的经历,记者的本能让浅川从这起事件里嗅到不寻常的味道,于是着手进行调查,人生却从此完全脱轨。

“浅川先生……”男人又弯下腰注视浅川的脸,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眼中充满不忍之情。

现在的场景是在闹市区的一家餐饮店内,窗外不时射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影,阿馨锁定的男人——高山,正和一个男人相对而坐。对面的人是高山的朋友浅川,他的脸色非常憔悴,因为他昨天晚上看了一盘令人胆战心惊的录像带。于是,他把高山叫到这家餐饮店,请高山想对策解救他的性命。可能是恐惧的缘故,浅川在叙述的时候,经常将前后关系弄颠倒,高山只好重新在大脑中整理一番。

“这样是没有用的。”医生喃喃说着。

阿馨打算通过“环界”癌变过程中几个关键人物的眼睛,来看看事件的原因,尤其要亲身体验“高山”这个人的过往。他非常好奇高山到底过着什么样的人生,然而也害怕在这个过程中再次遭遇令人心痛的场面。他犹豫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气操作计算机,让程序开始运作,进入“环”计划的内存中。

阿馨对那个男人的表情深感兴趣,他似乎对浅川特别关心。

观察者拥有三百六十度的宽广视野,能随意将视线插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之间,如同幽灵一般来回巡视,掌握那个世界发生的每一件事。而且,被观察者感觉不到观察者的存在。除了时间和空间之外,观察者也可以体验“环界”中某个人物的感觉,将自己和假想空间中的人物互相重叠,拥有假想人物的视觉和听觉。

再继续锁定浅川似乎没什么意思,他老是躺在病床上昏迷,这样得不到任何信息,还是换一个对象。阿馨想锁定的正是用关怀的眼神看着浅川的男子。虽然这是一张陌生面孔,但是阿馨对他有份亲切感,而且从他和医生谈话的内容来判断,他应该和这起事件有很深的关联。

在固定地点只移动时间的话,可以翻阅该地的年代记录,还可以使用望远镜指定更精密的地点。假设输入“银座四丁目”,就可以看到这一处地点任何时代的情景。

阿馨在键盘上按下几个指令,解除和浅川的视觉与听觉的同步,重新锁定刚从病房走出来的那个男人。一瞬间,阿馨从浅川的心中跑出来,进入安藤的听觉和视觉,立刻感受到安藤心里的纷乱情绪,体会到他的痛苦。安藤的心境和阿馨的差不多,不消多少工夫,阿馨就觉得自己找到了最适合的对象,他甚至为安藤心中的落寞深深叹息。

计算机传送过来的年代是环年1990年夏天以后,通过某个人的眼睛和耳朵感受到的风景和发生的事件。例如,输入“环年1990年10月4日14点39分、北纬35°41′、东经139°46′”的时间和空间,就可以马上得到该地的影像。

安藤是负责解剖和浅川一同找寻录像带之谜的高山的法医,正如阿馨所想,他和整个事件有很深的关系。安藤在某大学附属医院有间研究室,和一位病理学研究室的同事同心协力,想了解整起事件的全貌。

“啊!连接完成了。”阿馨努力克服恐惧,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

此时,因看过录像带而死亡的人已有七个,其中包括最初同时死亡的四位年轻男女,以及高山、浅川的妻女。这七具尸体上都发现了某种不明的新型病毒。

突然间,阿馨从铁床上爬起来,迅速坐到桌子前面,计算机屏幕上传来天野的几个指示。他照指示按下按键,接下来静静等待“环”计划的内存和这里的计算机互相连接。

安藤从同事那里得知新型病毒的存在,十分震惊。阿馨对这个发现也非常惊讶,或许这种新病毒和现实世界中正在蔓延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有关联。

关于“环界”的癌变,他已经调查过几次,可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当时“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还没有明显的活动。等到“环界”癌变之后,人们才确认“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存在,最近还发现除了人类以外,动物和植物也会遭到感染。而构成“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9个遗传因子碱基数,全部是2的N次方乘以3,这个奇妙的巧合似乎暗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用二进制计算的电脑有某种关联。

阿馨随手拿来一张便笺,简单地记录着——解读“环界”里新发现的病毒的DNA。解读出来的结果会不会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排列情形相同?如果发现其中的共同点,就容易解读出“环界”中病毒的遗传信息。

阿馨躺在破破烂烂的铁床上打盹,等待天野的消息。

阿馨觉得通过安藤的眼睛和耳朵看到和听到的世界,无一不充满悲伤。他无法理解那份悲伤是从何处而生,究竟是安藤本身的个性使然,还是有其他原因?安藤的眼睛含着泪光,似乎经历过某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至今仍然影响着他的日常生活。阿馨很想探查安藤的过去,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剩的时间不多了。

7

阿馨大略知道,安藤很关心的一个女人失踪了,他像只没头苍蝇般四处乱找。失踪的女人是高山的学生,叫高野舞,她独自住在公寓的小套房里,安藤这个星期都无法联络到她,因此判断和高山走得很近的高野舞可能发生了不幸,或是被不明的病毒感染了,决定去她的住所勘查一番。

“我很好,安心等我回来。”阿馨再三叮咛,便挂断电话。

安藤前往高野舞住的套房,依然没有发现她的踪影,只是看到她的录像机里留下一盘录像带,高野舞好像已经看过它。然而,录像带中的内容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他的被消除得一干二净。

礼子很快收起疲倦的声音,振奋起精神问:“啊!阿馨,是你吗?你在哪里?你还好吗?”一串连珠炮似的疑问朝着他射过来,礼子的担心表露无遗,他觉得很高兴。

安藤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高野舞,如果她已经看过这盘录像带,就没有救了,况且她现在又失踪了,很可能已经死在某个地方。

听到礼子的声音,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心感立刻从心底升上来,他仿佛一个溺水的人终于登上陆地。“是我。”

安藤在高野舞的房间里经历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房间内似乎有生物存在的气息,是种很小、身上光溜溜的、发出少女般笑声的生物。安藤的心情也传给了阿馨。后来,安藤还觉得脚踝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抚摸过,小腿肌肉有种湿湿的感觉。他非常恐惧,马上夺门而出。

阿馨按下礼子的电话号码,电话响到第七次才接起来,话筒里传来一个疲倦的声音:“喂?”

“那个房间里一定有奇怪的东西,我不想回去了……”安藤冲出高野舞的房间时,心里这样想。

阿馨在等待天野传送资料的这段时间,很想听听礼子的声音。现在日本是几点?日本和美国时差有八个小时,应该是早上九点,礼子起床了吗?他在假想空间中体验到爱人死亡的悲伤,因此格外想念礼子,很想知道礼子究竟过得好不好。

安藤委托同事进行的病毒DNA解读大有进展,发现了很多有趣的现象。

“环界”和现实世界同样具有庞大的规模,里头有好几十亿生命体,上演着各式各样的人生,形成了一部部民族历史,因此内存容量非常庞大。想从里面挑选出癌变前后的记录是非常复杂的工作。但只要将那一部分的内存拿到手,像刚才一样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就可以身临其境地仔细调查。阿馨打算锁定“环界”中的特定人物,解开“环界”癌变的谜团。

此时,他接到一位新闻记者的电话,对方自称浅川的同事,想跟他见个面。他从记者处得知高山和浅川追查录像带的缘由,还推断浅川将整件事完整地记录下来,存在磁盘当中。

阿馨做了决定。他要先做一件事:利用卫星通讯线路与日本取得联络,对象是计算机研究所里的天野。阿馨用通讯线路连接了天野的计算机,输入一个指令:“请准备高山和浅川的相关影像,尽快传送到这里。”他在出发之前,曾经向天野提出这个要求。

浅川发生交通事故后,放在车上的文字处理机和磁盘都被他的大哥领回去了。安藤按照线索找到浅川的大哥,顺利得到磁盘,马上读取里面的资料。这篇报告题为“铃”。阿馨通过安藤的眼睛看到了“铃”中的内容,仿佛活生生地经历了所有的过程一般。

我该重新走一次这条路!

安藤后来从高山DNA的碱基排列中解出一个暗号:“MUTA-TION”(突变)。他以这个暗号作为推理的根据,联想到高野舞房间里的录像带被抹掉影像,浅川的那盘则连录像机一起扔进垃圾车,而其余的两盘(浅川的岳父、岳母各有一盘)也被处理掉了,因此这盘恶魔录像带已经不存在于世上。

真知子曾经对阿馨讲过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并且提到塔利基特族“由战士引导前往西方”的传说。在假想空间中,阿馨的族人也有一则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在落基山脉南边的山谷,有个伟大的精灵负责看守某个洞穴,这个洞穴就是他们能永远生存的地方。众人正依照这个传说往西边前进。阿馨的脑海里还清楚地刻印着走过的路线。但还没有抵达目的地,妻子、女儿、儿子和他自己便意外死亡。

然而,被四名年轻男女以恶作剧的心态消掉咒文的录像带,如同部分遗传因子受伤的DNA一般。接着,不知情的浅川又拷贝一盘给高山,它就此发生突变,形成一种新的种类,所以就算旧种类的录像带被人全部毁灭,对新种类的录像带的增殖也不会造成影响。

为什么会把这台计算机放在这个房间里?其中有什么含义吗?难道是有人预料到我要来这里,特地留下这套复杂的计算机系统给我?假如这是科内斯·洛斯曼留下来的,他或许也在这里面留下了线索。

然而又生出两个问题:录像带进化成了什么形态?浅川为何还活着?其中还隐含了另一个关键信息:高野舞的尸体是在哪里被发现的?

看到假想世界之后,他开始产生强烈的动摇。他相信假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绝对息息相关,就像“环界”产生癌变,同时给现实世界带来“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一样。

高野舞失踪了一个多星期后,被发现陈尸于大楼顶上的排气沟内,无法判断究竟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解剖结果发现,她的死因并不是心肌梗塞,这和之前七位受害者完全不同。她是跌落到排气沟里,受困其中,直到体力衰竭而死。更不可思议的是,高野舞体内留着刚生产完毕的迹象,她到底生下了什么东西?这对安藤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因为他不久前曾见过高野舞,当时她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体态非常轻盈。

他在假想空间中经历过死亡和分离的痛苦,因而暗下决定,不想再失去心爱的人。现实世界中的死别一定比假想世界中的更加痛苦,这种经历他不想再有第二次,所以必须找出攻克“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

安藤和同事利用大学附属医院里的设备做各种分析与检验,在这段时间内,因观看录像带而死的人已经增加到十一个,其中包括浅川,他到临死前都没有恢复意识。这十一个人的血液中都带有病毒,却出现环状病毒和线状病毒这两种形态。在浅川和高野舞的遗体中发现较多的线状病毒,他们并不是因心肌梗塞而死,而其余的九具遗体上发现了较多的环状病毒。因此“病毒是否会导致死亡”的推论出现了分歧点:如果病毒的环状形体断掉了,那受害者就可以得救,如果病毒还呈现环状,那么看过录像带的人会在一个星期后面临死亡。

阿馨在脑中仔细推敲,刚才体验的假想世界究竟是否属于“环”计划的一部分。他认为“环界”中的生命同样是从初期的DNA进化到活生生的肉体,和一般冷冰冰的计算机影像截然不同。不过,他知道这个认知有失偏颇,他和假想世界中的人物有过亲密接触,产生了感情,因此才认定他们并不是计算机创造出来的影像。

安藤和同事拼命想找出合理的解释。这时,他们发现,线状病毒的游动情形和精子的很类似。既然高野舞的尸体残留着生产的痕迹,若是她在排卵日看到录像带中的影像,而这种病毒不是以心脏冠状动脉为攻击目标,而是对准卵子……是线状病毒让她怀孕,然后生出某种东西吗?应该就是高野舞房间里的“那个东西”吧?

只要在头套型屏幕上设定好时间和空间,任何人都可以利用“环”计划参与任何一个历史场面。坐在这台计算机前,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就可以感受到某个特定人物的视觉和听觉,参与他的人生,成为“环界”的神。在“环界”中一直重复上演着生与死,拥有各式各样的历史场面,这些都需要庞大的影像内存。阿馨想调出“环”计划所有的内存来仔细观看和研究。

安藤将相同的理论放在浅川身上。浅川是个男人,没有办法生出小孩,那他又能生出什么?

刚才的经历和观赏电影不同,在假想空间中,必须要将全副身心完全投入其中。以现在的科技而言,要有多大的规模才可以构筑这样的假想空间?难道这和“环”计划有关?这个假想空间是不是“环”计划的一部分?

没多久,安藤便得到答案了。

“我必须分析这件事背后的含义。”阿馨一再告诉自己要冷静,混沌的脑子渐渐回复了一点理性。

安藤和一个自称是高野舞姐姐的女子偶然相遇,他曾在高野舞陈尸的大楼楼顶上碰到这个女子,这次偶然相会,使得他们俩的关系更加亲近。

阿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力用肩膀撞墙,一阵阵疼痛传遍全身。他为了抹去胸中那股莫名的痛楚,故意弄伤自己来转移注意力。

正当这个女子冲澡的时候,安藤随手翻阅出版社的新书目录,看到上面写着近期即将出版一本名叫“铃”的书。这正是浅川写的报告,如今竟然要编成书在市面上发行。安藤赫然想到浅川“生”出来的东西就是“铃”这份报告,“RING病毒”借浅川来达到繁殖的目的,它正式从录像带进化到“铃”这本书,即将引发爆炸性的繁殖。

他深深记住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却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能清楚地回忆起妻子和女儿的面孔,却对自己的面孔没什么记忆,连死亡那一瞬间面临的痛苦也记不得多少,大脑中都是和心爱的人有关的记忆。

这时,安藤收到同事传真过来的山村贞子生前的照片,他大大吃了一惊,她就是那个自称为高野舞姐姐的女人。原来高野舞生下来的“东西”就是她——山村贞子本人。山村贞子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弃尸于水井内,肉体已经腐烂了,她居然借高野舞的子宫执行复活计划。

“科琪斯。”这是阿馨女儿的名字。从她出生到学会走路的这一段时间,阿馨时常把她抱在胸前或背在背上,翻越过不计其数的山峰。

之后,山村贞子对安藤提出要他成为盟友,并协助她。录像带已经进化到“铃”的形态,她希望安藤不要阻止这本书的发行,破坏繁殖计划。

“莱琪……”阿馨叫出已经十分熟悉的名字。他们俩在河里互相清洗身体时,肌肤相触的亲密感还鲜活地留在脑海中。

而且,“铃”除了以书本的形态出现之外,还会通过各式各样的传播媒体达成目的,像音乐、电影、电视、电脑光盘、电脑游戏、网络等等。如果女性在排卵日当天看《铃》改编的电影,就会受孕并生下山村贞子。如此一来,不消多久,“RING病毒”就可以侵略全世界,安藤无法想象这将带来多大的灾难。也就是说,山村贞子这个雌雄同体者会一再复制单一的遗传信息,“RING病毒”则是一边突变,一边将遗传信息传送出去。

他忽然察觉自己在流眼泪,一时分不清是因为悲伤还是痛苦,许多用言语无法表达的情绪一股脑儿涌上来。他趴在桌上失声痛哭,拼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他一边哭泣一边看手表,才过了短短的几十分钟。他不知道刚才经历的假想世界出自何人之手,但他在那个世界中经历了另一段非常真实的人生。他和一个女人相爱,生下子女,为了部族不惜战斗至死。没想到最后心爱的人竟死在自己眼前,他也同时走向死亡。

世界上的生物具有多样性的遗传信息,所以生命也富有趣味。一旦变成单一的遗传信息,所有的生命就会丧失乐趣。虽然山村贞子能获得永恒的生命,但是其他的生物很可能会被她毁灭殆尽。面对人类的存亡问题,安藤得下决心:要么成为山村贞子的伙伴,存活下来,要么选择死亡。山村贞子为了达到目的,又提出一个交换条件——让安藤两年前溺水而死的儿子复活。

阿馨觉得心脏好像被人紧紧揪住,他靠在椅背上,呼吸才渐渐顺畅起来。他的意识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但是刚才的记忆依然十分鲜明地留在脑海里。

阿馨这时才知道,安藤胸中的悲痛是来自两年前爱子的死亡。安藤和同事都认为,如果利用山村贞子的子宫,死去的儿子很有可能复活,况且安藤还留着当时从儿子头上拉下来的几根毛发,毛发上面留有珍贵的遗传信息。安藤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无论要不要成为山村贞子的伙伴,都要丧失自己的生命,他决定先看到儿子重生,其他事以后再说。

阿馨突然一抖,马上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用力地深呼吸,尽量伸直身体,仿佛溺水的人为了得到空气将头竭力伸出水面。他摘下头套型屏幕,粗暴地扔在桌上,接着脱下数据手套,同样往桌上扔去。

阿馨没有半点责怪安藤的意思,安藤想让儿子复活的强烈意念也传给了他,站在相同的立场,他也很难抉择。

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喂,起来。”这是个强有力的男人的声音,颇有震撼效果。“到这里来。”

安藤和同事从山村贞子身上取出受精卵,输入儿子的遗传基因,然后放回原处。一个星期后,安藤的儿子就从山村贞子的肚子里生了出来。就这样,安藤出卖这个世界,换回了两年前丧生的儿子。

阿馨软绵绵地靠在椅背上,外表看来,他陷入虚脱的状态,可是对他而言,那就是“死亡”,他现在和失去灵魂的躯壳没有两样。阿馨体验到人在死去的瞬间,虽然心脏停止跳动,脑部还在继续活动,之后才缓慢到达脑死状态,刹那间,时间和空间都消失无踪。

《铃》一书发行之后,大约有三万名女性因看这本书而受孕,并且生下“山村贞子”。在这些新伙伴的鼎力相助下,“RING病毒”的形态开始突变,人类的遗传因子渐渐丧失了多样性。不久后,感染“RING病毒”的人数急剧增加,终于成为一场爆发性的繁殖,所有的人都无法幸免于难。

6

之后,“RING病毒”也对人类以外的各种生物造成影响,同样夺走其他生命多样性的遗传因子,扭曲了生物界的生存定律。例如,一棵具有茂盛枝叶的树木,原本生气蓬勃,慢慢朝进化的道路迈进,一旦它的种子变成单一遗传因子,种子的数量会愈来愈少,又会回到远古的原始生命形态。

然后,死神同时造访他和他所爱的妻子。

为了得到永恒的生命而丧失多样性的DNA,生命的演化实在非常奇妙,如同登山的人为了享受谷底桃花源的美丽而放弃登顶,终将无法攀上顶峰,完成生命进化的目标。“环界”中的生命变成单一遗传因子后,日子变得十分无聊、毫无变化,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因此生物放弃进化,终于慢慢走入癌变状态。

他觉得阳光的颜色顿时改变,渐渐变暗。背景也慢慢变黑,红色的太阳不久也变成黑色,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剩下听觉。他可以听到妻子微弱的声音,那不是痛苦的喘息声,而是一种凄厉的笑声,这是他在丧失意识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阿馨操作键盘,解开安藤身上的锁定,将镜头慢慢升上天空。从高处俯瞰“环界”里蠢动的癌变生命体,每个生命体的模样都非常单调。

抓住阿馨头发的换成了另一只手,用更强的力量将他往后拉扯,他的喉咙暴晒在太阳下。阳光下,有一道锐利的光芒从右向左闪过。随即,阿馨的喉咙深处发出“咔啦”一声响,有股热热的黏液从胸口上方流下来,他的头无力地往一旁垂下。

阿馨觉得这个情景非常熟悉,他在大学附属医院的病理学研究室里,将秀幸的癌细胞放在显微镜下观看时,癌细胞在透明的培养皿中不停地胡乱繁殖,呈现出丑陋的斑块,和现在的情形非常相似。

阿馨听到妻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他知道妻子就在附近,但无论怎样移动视线也无法看到她,只能看到好几个士兵或站或蹲地围在她身边。

阿馨将头套型屏幕拿下来,喃喃自语:“‘环界’已经癌变了。”

那个士兵再次抓起小女孩的身体,用力撞向同一块岩石。小女孩软绵绵的身体被随手丢弃在那儿。这个士兵杀死小女孩之后,好像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于是走进草丛里。他一面走着,一面在白色内衣上擦拭手腕,衣服上现在不仅有血迹,还留下了细碎的血肉。

9

阿馨使尽全力想站起来,保护奄奄一息的女儿,奈何身体就是不听使唤。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觉恐惧,只是无法忍受眼睁睁看着这群人对亲人施加残酷的暴行。

阿馨不知道自己戴着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在计算机前坐了多久,只觉得身子微微发麻。“环界”的时间和实际时间的流动速度不同,又处在这种光线无法到达的地下室里,他不禁对时间的流逝毫无概念。

阿馨伸出手想拉住妻子,可是三个女人很快就被士兵抓起来,往山下浓密的草丛中走去。他用剩余的力气想撑起上半身,可是被几个士兵压住,他们猛扯着他的头发,让他无法动弹。此时,他听到旁边发出撞击的声响,循声看去,一个士兵抓起他女儿可爱小巧的身体,将她的头往岩石上猛撞。

他正想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感到四肢无力、头昏眼花,好像有好几天没有进食一般,非常疲惫、干渴,胃里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饥饿感。他低头看看手表,现在是快接近黎明的时候。他爬上楼梯来到地面,在摩托车的置物箱里找矿泉水,先补充一下水分。

冷不防地,阿馨感到脚踝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的脚骨被打断了,一时失去平衡倒在岩石上,侧腹重重撞上石头。

现在是沙漠的黎明时分,外面的气温很低。阿馨拿出矿泉水对着喉咙“咕噜咕噜”地灌,一口气喝掉半瓶。他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阿馨立即看向妻子,刚好看到几个士兵正拿起石头砸儿子的头,儿子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小孩子们被粗壮的手臂捂住嘴巴,连喊都没喊一声,脑浆就飞溅在地面上。灰色的岩石上沾满了鲜血,有如计算机影像合成的红色蔷薇,在瞬间开花。

刚才他窥视“环界”的时候,心中忽然有种缥缈之感,现实世界的轮廓变得十分淡薄,看不到大地的真实面貌。现实世界和假想空间看似两个独立空间,却又摇摇晃晃地重叠在一起。

突然间,三名士兵一面大叫,一面往山下冲去,就像打暗号一般,马上有几个士兵绕到孩子前面挡住去路。对方似乎不打算开枪,他们大吼大叫,是为了使下面的总队注意,有所警戒。那么阿馨这群人几乎没有存活的希望,这些士兵想杀光所有人。

阿馨将剩下的半瓶矿泉水全部喝光,然后拉下拉链随地小便,他想借这些动作来证明自己是具活生生的肉体,是存在于现实空间的肉体。然后,他把空水瓶拿在手上,再次走下楼梯回到地下室。

两队人马对峙了一会儿,都露出惊讶的神情。对方的队伍里不时传来窃窃私语,阿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空气中充满紧张凝重的气氛。没有时间再犹豫了,自己这边都是女人和小孩,根本无法战斗。只过了两三秒钟,可是似乎已过了好一会儿,如果对方有战斗的意思,己方必须赶快逃走;如果没有,尽早离开不刺激他们才是上策。

他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环界”癌变的过程,却依然无法理解它的内容,只觉得这些和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影像太荒唐。那盘录像带如果是出自电子空间,的确很容易解决问题,只要设定“复制就能避免死亡”的病毒程序,再设定“在某个期限内完成复制就能避免死亡”的解毒程序即可。问题是生存在“环界”里的个体,只能依赖内部的力量解开录像带中的谜题,如果没有借助外在力量,根本不可能解除录像带中“一星期后会死亡”的设定。这一串“环界”中的死亡事件,真是观看录像带引发的吗?

阿馨想走到上游去寻找更大的水源,身后的草丛中突然发出沙沙的声响,出现一群和他们脸型、肤色都不相同的男人,走在前头的都穿蓝色衣服,大多数人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他们将上衣脱下来缠在腰际,只穿着白色内衣。后面有好几个男人穿着黑上衣和皮革裤子。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看起来像是流窜的士兵,为了寻找水源而迷失在山中,好几个人的白衣上还沾着血,有几个人拿着水桶,其他人则拿着手枪。

阿馨想确认这一点,他又坐到计算机前面。

小孩们说的话果然不假,眼前这块大石头上有一道细细的水流。可是太细了,得花很多时间才能装满容器。

假如“观看录像带”这一行为是“环界”走向死亡的导火线,就必须针对受害者,在观看录像带的那一瞬间进行过滤。

这天,众人在森林里扎营,待养足精神后,再一鼓作气到达目的地。就在这时,族里传来小孩子发现水源的消息。听说好几个小孩在森林中玩耍的时候,看到山脊的岩石上有一道小水流。大人纷纷拿着容器往小孩说的地方去,阿馨也在其中。他每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注意周围的环境和情况。他目测一下上山的人数,前面有三个人,后面是四个人,包括他在内共八个人。后面的四个都是女人,阿馨的妻子和女儿也都在里面;前面的三个人都是小孩子,阿馨那个一直想建功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了队伍之中。这一家人只留下老母亲待在营区没有跟上来。

阿馨开始寻找“环界”中每个人观看录像带的画面,依次在屏幕上找出来。他没有锁定在哪个人身上,而是抱着客观的立场来观察。

他们一路行经许多地方,只要再翻越两座山头就可以到达传说中的洞穴。

最先出现的场景是一间别墅小木屋里的客厅,四位年轻男女带着半是恐惧半是嘲笑的表情在看录像带。一个男孩刻意在旁边虚张声势,制造恐怖气氛,对着其他人露出充满敌意的笑容。

大家受到这则传说的影响,决定前往西边寻找这个传说中的洞穴。不过,这个部族超过两百人,不能说迁移就迁移。要先派遣身手灵活的探子刺探前方的情形,确定没有敌人才能带队前进。另外还须随时狩猎,找寻食物。当夜晚来临时,大家找一处适当的场所架起帐篷,围在火堆旁边,将白天猎到的食物拿出来供全家人食用。可是,大家都无法吃饱,更没有多余的肉可以熏制保存起来,因此经常发生食物不足的问题。寻找水源是另外一个重要问题,他们常常利用小溪清洗身体和衣物,至于饮用水,就得往更上游的地方去找。发现水的人往往都会受到大家的敬佩。

看完录像带后,有个年轻女孩顿时脸色发白。“真恶心!”她不再开口,脸上写满害怕的神色。

这里有个拥抱着湖泊的巨大洞穴,受到伟大精灵的保护,没有外来力量的胁迫,是个可以永远居住的地方。

那个虚张声势的男孩用脚踢了踢电视。“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一定是胡说。”

在巨大山脉的南边有座山谷,河流在这里分别注入西边和东边的海洋,只要朝这个方向寻找,就可以到达这个从来没有人来过的地方……

“还真会掰,后面这些字眼看起来真的很恐怖。”另一个女孩脸上完全看不到害怕,她若无其事地抽着烟,面无表情地倒带,然后在其他三个人的注视下,把影片结尾记载的“一星期后会死亡”的解救方法消掉。原本这个女孩还想把录像带带回家给朋友观看,吓吓他们,可另外三个人却有些犹豫,很想马上跟这盘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录像带划清界限,甚至害怕将录像带拿回家会招来灾难。

这个部族经常四处移动,不会长久居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从东边走到南边,一直受不同肤色种族的压迫,最后只剩下西边可以选择。领导者的判断和部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他除了确保水和食物的充足,也要格外注意敌人的动态,一旦判断错误,整个部族就会面临灭亡。族人对这次的迁徙有不同意见,整个部族因此濒临分裂。这时,一则从上古时候遗留下来的古老传说,将众人引导到同一个方向。

就在这时,房间内的电话响了。三个胆怯的人都吓了一跳,唯独抽烟的女孩面不改色拿起电话。

这段日子以来,他和妻子不知拥抱了多少次,亲密感也渐渐增加,连女儿眼中原本不信任的眼神也消失了。

“喂,喂?”从女孩的表情来看,电话另一头一直都没有回话。

阿馨渐渐习惯这个身体,他在河岸边弯下身体,看到水中的倒影时,总觉得水里的那张脸和自己原本的脸有点像,却又不是很相似。褐色的肌肤、宽大的肩膀、肩膀上的刺青……都令他觉得陌生。阿馨常用手抚摸身体的各个部位体验那种真实感,只有脸的轮廓因为水的晃动一直无法看清。

“喂、喂、喂喂……”女孩的声音充满焦急,开始颤抖。她吞了吞口水,把电话重重地放回去,站起身来大喊:“搞什么嘛!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馨跟着这群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在平坦的山坡上搭建帐篷,和妻子、小孩、老母亲住在一起。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有时觉得好像过了好几年,有时觉得只不过是一瞬间。不过,他能实际感受到一天的漫长。刚见面时还是婴儿的女儿,如今已经能摇摇晃晃地走路;而并非亲生的男孩,离成长为战士的阶段还很遥远,小男孩的拉弓姿势曾经是众人的笑柄。

阿馨不知道这个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他觉得当时的空间好像有些扭曲。接着,屏幕上的主角变成浅川,接下来是高山。阿馨已经看过这两个人的影像,他直接跳过去往下寻找。

阿馨留下一半自我意识,另一半则随着这个世界的气氛,进入一场未知的新体验。

第四个画面是浅川的妻子和女儿,妻子拿起放在一旁的录像带塞进录像机。她让女儿坐在身边,一边熨烫洗好的衣服,一边看着电视屏幕,女儿也跟着母亲一起看电视。这对母女看完录像带的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浅川的妻子任由电视开着,过去接电话。“喂,这里是浅川家。”

我是不是将现实生活投射在了假想空间里?这个疑问不停地在阿馨的心里翻搅,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人比和礼子还要亲近。而紧抱着他的男孩也表现出对他的依赖,阿馨不由得把他和亮次比较起来。唯一不同的是亮次死了,他从医院的紧急逃生窗口跳下去,躺在水泥地上的血泊中,到了另一个世界。

电话的另一端没有任何声音。

和这个时代相关的信息源源不断地涌进阿馨的脑海中,眼前这个和他拥抱的女人,与他并不是同一个部族的人,阿馨是她的第二任丈夫,她的前夫在遥远的河川上游被白人士兵严刑拷打至死。女人的身体内也囤积着前夫被杀的怨恨,以及想报复的念头。而抱住阿馨不放的男孩,其实是这个女人和前夫所生,和阿馨有血缘关系的只是年老的母亲和出生不久的小女婴。

“喂、喂喂……”浅川的妻子继续拿着电话筒。阿馨注意到电话周围的空间也有些扭曲,而且物体有重叠现象,本该是直线的地方却扭曲了,扭曲的程度很小,稍不注意就会遗漏掉这个细节。

他对自己和这个女人的生活有模糊的印象,开始追溯自己的成长过程,甚至连以往的一些情景也都浮现在眼前。他感觉心头有股强烈的怨恨,那是因父亲被敌人所杀而产生的,这些感情全都囤积在身体深处。

接下来,计算机中出现的人物非常陌生,阿馨猜测他们应该是浅川的岳父、岳母。屏幕上又出现高山房间的景象,从日期和时间来判断,应该是高山死前的影像。原来高山在死前还看过录像带。

他们紧紧相拥,几乎快把怀中的婴儿挤扁了。阿馨碰到女人的手臂和肌肤,便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心情。他确定自己已经和这个女人结婚了,而抱住他的腰不放的男孩就是长子,至于胸前这个正在号啕大哭的婴儿,则是刚出生的女儿。

阿馨将画面稍微往回转,想好好观察这个不怕死的高山。高山正坐在桌子前面,他本来在专心地写东西,后来慢慢低下头打瞌睡。冷不防地,他突然弹跳起来,脖子上挤出皱纹,毛发也纷纷竖立起来。

女人胸前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她容貌秀丽,额头很宽,长长的头发在背后编成辫子。她热烈地抱住阿馨,顿时有股浓烈的感情随着亲密的肢体接触向阿馨压过来,让他快不能呼吸了。阿馨自然地接受她的拥抱,勉强压抑想环抱住她的冲动。他将眼前的女人与礼子的影像重叠,她们两个头发的长度和发型不一样,脸部轮廓倒是十分相像,尤其是那双大眼睛和有点下垂的眼尾特别相似。或许是阿馨的情欲在作祟,才会觉得她和礼子很像。他将渴望见到礼子的心情化为了对眼前女子的拥抱。

阿馨犹豫着该把屏幕的焦点放在高山的背部,还是与他的视觉同步。屏幕一阵模糊,他决定把焦点锁定在高山的视觉上。瞬间,他和高山的视觉重叠了。

突然间,他被身前的印第安男人用力抓起,轻轻放在地上。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跑过来。她那种认真的神情让阿馨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个世界里的人。同时,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跑来抱住阿馨的腰,他仿佛霎时被扔进感情的旋涡中,思绪完全混乱了。

高山的呼吸变得很急促,他直觉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但是他冷静地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并且在大脑中一件件理清所有的事。

当他们从这里出发的时候,究竟有多少战士呢?现场大约有一半的女人低着头悲叹,那么至少有两倍以上的人赴战场作战。可是,只有一半的战士回来,那些没有回来的人,除了“死亡”之外,没有第二个原因。阿馨以旁观者的心态观看所有的人。他身处这个部落之中,却找不到归属感,这让他心情恶劣。

难道我没有解开录像带的谜?为何浅川能活下来?高山首先将视线落在房间角落的录像机上,录像机里还装着那盘录像带。他马上爬到录像机旁,同时感到心脏跳动得非常激烈,随着身体的移动,胸口传来阵阵剧烈的痛苦。

阿馨瞬间领悟了这些人的背景,这个印第安部落以附近的谷地作为居住点,之前曾经招募战士外出作战。

阿馨不了解高山的身体究竟产生了什么变化,他猜测大概是心脏的冠状动脉长出肿瘤,使血液不能流通,这是急性心肌梗塞的典型症状。

起初,女人们非常畏缩,带着害怕的表情慢慢接近阿馨一行,她们脸上交杂着期待和紧张、高兴和恐惧的矛盾神情,一个个审视马背上的印第安男人,找到想寻找的面孔时,马上发出悲泣声,奔上前去,印第安男人也随着她们的叫声从马上跳下来,紧紧抱住她们,确定彼此都平安无事。女人们的叫声不论哪一种听来都像在哭泣,不过仔细一听,还是可以分成两类:一种是喜极而泣,另一种是因悲伤而哭泣。找不到想找的男人时,有些女人当场双膝跪地,趴在地上,用双拳捶打着大地,口中喃喃发出诅咒声。还有些女人抱着年幼的孩子仰望天空,或是牵着身旁老人的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高山将录像带取出来,仔细观察它的正反两面。阿馨不知道高山为何做出这奇异的举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阳光的热度慢慢增加,毫不留情地燃烧整个大地,阿馨感觉脚底传来阵阵灼热。突然,谷底周围的树木开始摇动,从树丛和岩石的阴影中出现了三五成群的人影,都是印第安女人、小孩和老人。和马背上的这些印第安男人相比,女人和孩子的数目显然多了很多。

高山用颤抖的手握着录像带,反过来念着背面的标题。然后他将视线投往天花板,很快又移往窗外、墙壁和书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他的视线又回到手中的录像带上。阿馨感觉高山明显地兴奋起来,他的手由于过度紧张不停地颤抖。

大家沿着河边走,不时溅起水花,最后在谷底找到一处比较宽阔的地方,停下来休息。这时,有几个印第安人模仿野兽的叫声,仰起头大声喊叫。其他的印第安人则分为两支小队,担任岗哨,睁大眼睛盯着河川的上游和下游,留意后面是否有人追来,是否有人埋伏在这里。

高山把录像带插入录像机里,按下放映按钮。为什么他临死前还要看录像带?

他跟着这一行印第安人走到谷底的河边,河川在深险的峡谷中蜿蜒流淌,水势比想象中的还要大。他们从溪谷上方往下看,这条河流看起来很细,没想到竟有如此丰沛的水量。虽然河水呈现浑浊的茶褐色,但在这片干燥的大地上,清凉的水流缓解了众人紧张疲惫的心情。阿馨也开始产生团队意识,认同自己为其中的一分子。

高山播放这盘致命的录像带后,又望着桌上的时钟,上面显示九点四十八分。确认过时间,他滚到床上去拿起电话筒,那股强烈的求生意志传给了阿馨。他正在设法找出一条活路吗?

阿馨无法估计在马上晃动的时间到底有多长,说几分钟或几十分钟好像都很合理。

高山慌张地拨着电话号码,电话响了四声,听到一个女子回答:“喂喂……”

5

阿馨知道说话的人是高野舞。莫非高山想让高野舞听到他临终前的悲泣声?

现实和非现实的界线,就从这一刻开始崩溃。

高山拿着听筒,目光固定在电视画面上。电视上是骰子在铅容器里慢慢转动的画面。高山不禁发出悲鸣声,他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到高野舞的耳朵里。

阿馨不断对自己说,这是在做梦,并不是真实的情景。然而,当他害怕从马背上摔出去而紧紧抓住前面的印第安人,将头贴在那个印第安人魁梧的背上时,有件东西从印第安人的肩膀上垂落下来,阿馨的眼前顿时出现几块头皮,其中一块头皮还很新鲜,附着的皮肤已经被晒干,一股血腥味直往阿馨的鼻头冲去。阿馨不禁感到眼前一片漆黑,无力地将头后仰,仅靠本能让身体保持平衡,不至于摔下马背。

“喂喂,喂喂……”高野舞担心高山是否出了什么事,着急地喊着。高山却把电话搁在一旁,扭过头观看电视上的画面。在那一瞬间,电视屏幕上隐约映出高山的脸,阿馨突然有种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的错觉。

阿馨离开印第安人的路径,改往横向逃跑。这一瞬间,有只强壮的手腕从他的腋下穿过去,一下子把他拉上马背。这种感觉非常真实,好像真有一只手插入他的腋下。他感觉汗水和泥土的味道强烈地刺激着鼻子,接着就被那只厚实的手腕抱起,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跨到马背上。

高山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激烈,血管好像快要从皮肤里爆出来一般,他的眼神有些呆滞,使得阿馨的视线也模糊起来。高山将深邃的目光投向录像机附近,那里正升起烟雾,变成圆筒状,慢慢地转动着,空间明显扭曲了。高山拿着电话机往扭曲的空间移动,开始拨其他号码。阿馨稍微低下头,想看高山拨了什么号码。其实,没有必要低头看,因为电视中接连出现的骰子上的数字,正是高山所拨的号码。

阿馨觉得自己好像被数以万计的人追赶着,他拼命往前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回头往后望去,看到几十个头上插着羽毛饰物的印第安人骑着马,背对着太阳朝他追来。照这样下去,他一定会被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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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戴上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大脑中马上显现出三百六十度宽屏的风景。原本从背后迫近的马蹄声,也在脑中轰然作响,甚至可以感受到大地的震动,非常有现场感。他脚上虽然穿着长靴,却有种被仙人掌刺到的疼痛感,耳边净是人们的呼喊声,还有股温热的风轻拂过脖子,让他感到喉咙十分干渴,汗也如雨般落下。

人在临死前是否没有正常的思考能力?阿馨在心中琢磨。就在此时,计算机旁边的卫星电话铃声响了,阿馨花了数秒钟才注意到电话铃声,又花了数秒钟来区别那是现实世界的电话铃声还是高山房间里的声音。

突然间,阿馨听到背后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他吓了一跳,赶忙回过头去,只见墙壁上有喇叭装置。为什么屏幕是二维空间,而声音则是立体的环绕式音响?阿馨看到旁边的头套型屏幕和数据手套,终于恍然大悟:进入三维空间,需要戴上这顶头套型屏幕和手套。

确定是自己这边的电话,阿馨马上拿起听筒,顺手摘下头套型屏幕。他听到一阵即将断气的虚弱呼吸声,以及激烈的喘息声,这个声音和计算机屏幕上传来的呼吸声重叠在一起,阿馨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有问题。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电话安了自动翻译装置,所以声音的品质稍微有些改变。“有人在吗?喂,听到了吗?我有事求你,请带我到你的世界!我想到你的世界去,我不会再让你随意乱来!”

阿馨没多久便察觉到屏幕上的聚居地正是温斯洛克,外观和现在不太一样。聚居地的规模更小,只有几栋住宅。他认出聚居地后方的山脊形状和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个影像到底存在于哪个年代呢?一百年前?或是更久以前?画面中看不到任何人,只流露出浓浓的西部风情。这怎么看也不像计算机合成的画面,是电影情节吗?还是一部纪录片?可是,一部超过百年的影片不可能还保存得这么清晰、鲜明。就算用特殊技术处理过,重现温斯洛克过去的居住环境,也未免过于逼真了。

阿馨的头脑有些混乱,他把高山紧紧握着听筒的左手的画面放大。打电话来的人的确是高山,而接那个电话的人正是坐在计算机前面的自己。

计算机没有回答,屏幕上开始播放一些风景。那是一片高低起伏的荒漠,强风呼呼地吹袭。屏幕上的画面不停移动,使观看者有种身临其境的感受,好像真的来到了沙漠。然后,慢慢浮现出一处聚居地的全貌,这幅景象让阿馨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阿馨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高山打来的电话就切断了。可是,他的脑海里依然残留着那个声音:“请带我到你的世界。”他需要时间好好思考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馨忍着胸中的激动,在屏幕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地把胳膊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对着计算机说话:“你是什么人?”

10

“W·e·l·c·o·m·e.”

阿馨反复思索着自己的假设,从正反两面来推敲它是否有错。想确定假设的真假,唯一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向计算机研究所里的天野求助,请他确认事实的真相。他从电脑里把一条指示传给天野。

头套型屏幕的旁边还有用电线连接的数据手套,阿馨没有多加理会,直接站到计算机屏幕前面。屏幕上立刻出现一行文字。

对“RING病毒”的DNA加以解析,并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遗传因子排列作比较。

阿馨巡视着室内所有设备,走向计算机。他看到屏幕旁边放着一顶类似安全帽的东西,里外都用电线和许多电子仪器连接,看起来很像是头套型的屏幕。小时候,阿馨曾经用这种头套型屏幕玩虚拟实境的计算机游戏,他一见到这个东西,有种格外怀念的心情。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DNA解析已经到手,阿馨也拿到了这份碱基排列图,只要解析“RING病毒”的DNA,这两者就很容易比较了。“RING病毒”的遗传因子排列似乎依照某种法则,以0和1的二进制法将“ATGC”这4个英文字母互相切换,使用计算机很快可以完成解析的程序。

一踏进门内,先看到天花板上吊着荧光灯,在黑暗的地下室发出微弱的光线,还有某种特殊的光线从房间中央散发出来。这是一间非常宽广的地下室,房间中央有一组计算机设备,计算机屏幕发出闪烁的光芒,旁边放着档案资料柜。

阿馨从摩托车的置物架拿下睡袋,搬到地下室。他先补充一些水分,吃了点食物,便躲进睡袋中,像虾一样把背弓起来。他一面打盹,一面等待天野的回答。过去的半天里,他都紧绷着神经,如今放松下来,不用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他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大门前面,竖起耳朵靠近门边,倾听是否有声音传出。里面没有任何声音,从门缝中漏出来的光线比想象中还要微弱。他习惯性地敲敲门,才恍然觉得自己有些愚蠢,便深吸一口气,转动门把。

两小时后,电脑有了回应,屏幕上的光线一明一暗地闪烁,扩音器中发出信号声。阿馨马上爬出睡袋坐在桌子前面,短短两个小时的睡眠让他恢复了大半的体力。他头脑清晰地接收到天野传来的回应。

他瞪着墙壁上的一扇门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扭动门把,毫不费力便打开了。这好像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里面一片漆黑,只有地下室大门的缝隙露出微微的光。地下室的电灯是亮着的。难道里面的灯也和收音机一样,都是洛斯曼外出时忘记关掉的吗?阿馨沿着台阶的边缘往下窥探,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一步步沿着楼梯往地下室走去。

屏幕上排列着“RING病毒”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遗传因子的比较结果,还将碱基排列的共同点标示出来。这两种病毒的某些遗传因子非常类似,几乎可以确定,这是两种相同的病毒。两种非常相似的病毒,通常多半是其中一种病毒因某种作用产生变异而成为另外一种病毒,从这点来看,“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确是由“RING病毒”转变而来的。

没错,一定是太阳能发电系统从某个地方将电力传送到这里来。应该上前看看!阿馨不断激励自己去解开这道谜题,他刻意想起这个家的屋顶上装着近代科学产物,好减少对温斯洛克这个荒废小镇的恐惧,心中也慢慢地涌现出勇气。

阿馨确定这个事实之后,暂时将思绪转移开来。依据他的经验,人们常常会被早先定下的假设局限住,丰富的常识有时会造成思考上的障碍,反而无法脱离假设的藩篱。

原来刚才听到的声音出自这里。可是,电线为什么会一直插在插座上?这间废屋应该不会由电线杆供电,或许是由屋顶上的太阳能系统供给电力吧?阿馨循着电线找到收音机,顺手调整声音大小。

冷静下来!阿馨提醒自己,不要被既定的观念束缚住,此刻需要灵活地思考。他站在高山龙司的角度,重新思考在龙司身上发生的事情。照一般情形来看,面临死亡的时候,没有人不想逃脱,高山龙司提出的是最基本的要求。

阿馨弯下腰捡起电线,分别往前后左右各个方向移动,噪音立刻停止,男人的沙哑声音变得十分清晰,还伴随着忧伤的吉他声。他仔细一听,确定这是收音机里的节目,那个男人好像在唱老式蓝调情歌,配合吉他的伴奏,将情感融入歌词中。

阿馨怀疑,高山在临死前是否运用敏锐的直觉,明白了所有事情?这一点很重要,因为这是解开其他疑团的基础。难道居住在“环界”的高山知道了这一切的缘由?

突然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男人沙哑的说话声,伴着鲜活的喘息声在阿馨耳旁倾诉,吓得他立刻跳起来,飞快地往后退,睁大眼睛来回巡视四周。这房间里半个人都没有,声音又听不见了,接下来是某种断断续续的沙沙声。阿馨把视线投向餐具柜和墙壁的缝隙间,看到中间夹着一条电线,才察觉这奇怪的声音很可能是收音机接触不良造成的。

首先,高山不明白为何浅川还活着,自己却面临死亡。在那一星期内,浅川做了什么他没做的事?他马上便发现复制录像带可以躲避死亡,因为浅川为他复制了一盘录像带。不过,他并没有结束怀疑,而是将所有的疑问都集中在一点:为什么会有这些事?莫非这个世界是个假想空间?或许这是他受过逻辑训练的结果。

倾倒的墙壁包围的二十平方米的空间里,漂浮着一股自然界不可能产生的人工气息。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铁管床,有几根弹簧从床垫里凸出来,床边放了一个看起来很坚固的木制餐具柜,旁边还有一张收起来的沙滩椅。由于地板倾斜的缘故,一些日常用品和家具也跟着倾倒。电灯斜倒在地上,一只年代久远的皮箱歪歪斜斜地立在餐具柜旁,手工钉制的柜子也倒在地板上,底下还压着几本厚厚的书。房间里的每样物品都以某种微妙的平衡摆放着,只要将柜子上的一片板子抽下,或是将靠在皮箱旁的餐具柜移开几厘米,整屋的家具很可能会像骨牌般立刻应声倒下。

高山进而想到,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个假想空间,一定有人在幕后操纵,毫无理由地设定死亡或是解除设定。这个操纵者应该是制作这个假想空间的“创造者”或是“神”。创造世界、使世界运作是神的工作,以“环界”居民的认知来看,“环界”的创造者就是他们的“神”。高山在死前准备和神交涉,因此,他必须先找到现实和神界的连接点。

阿馨专心倾听,渐渐听清了声音的来源。他循着声源穿过倾颓的墙壁,一步步走进一间废屋中。

高山在临死之前朝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四处张望,就是想找出这个世界和神界的接口。他突然想起录像带,整件事是由录像带设定“观看者在一星期后会死亡”引发的,因此他猜测接口会在那儿出现。他看到录像机的插口有空间扭曲的现象,决定以自己的生死来做赌注。

风在墙壁的间隙中来回穿梭,发出类似笛子的尖锐声音,在阿馨的脚边卷起小小的旋风。就在这时,他似乎听到风声中掺杂着美国歌曲和鸟叫声,以及树枝的摩擦声。他定下心来竖耳倾听,这是一个男人发出的低沉声音,忽远忽近,很不稳定。有时,它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有时,又似乎有人正在你的耳边低语。声音随着风在墙壁的空隙间钻来钻去,忽左忽右,让人搞不清出处。

高山开始播放录像带时,心情多少有些动摇,于是他暂且不管死亡时间,先打电话给高野舞。其间,他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电视屏幕,画面上出现骰子在铅容器内旋转和停止的样子,骰面上一到六的数字都出现过。高山一看,不禁对着话筒发出悲惨的叫声。他察觉到骰子的六个数字中,有某些数字反复出现。

阿馨把花朵放在洛斯曼的膝盖上,然后从房子间隙中穿梭而过,寻找装设太阳能系统的房屋。之前他已经在山坡上算好方位,然而一走进村落,又如同走在迷宫当中,左转右转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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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馨摘下花朵之后,在走下山坡的途中,看到几栋相连的废弃房屋的顶上赫然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这些屋顶大都用石块建造而成,应该没有可以反射光线的东西。阿馨将眼睛眯成细线寻找光源,发现在一处崩塌的红砖屋顶上有块切割成长方形、外沿包裹着金属的黑色板子,它反射着夕阳的光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这块黑色板子和废弃屋顶的组合感觉分外奇异。远离繁华的偏僻村落中居然出现这种科技产物,让人觉得很不寻常。这块黑色板子是太阳能供电系统,足以供应一个家庭所需的电力。如果每个家庭都具备这套太阳能系统,就不必沿路设置电线杆。可是阿馨无论怎么找,都没有发现其他屋顶上有相同的设备,只有这一户安装了这套系统。如果这是洛斯曼为了研究,将太阳能板架设在自家屋顶上……

2541362451634133254136245163423425……

4

他抽出“133、234、343”这三组数字,便发现“2541362451634”这13个数字反复出现。他非常了解遗传因子的碱基排列,马上就发现“133、234,343”这三组数字是表示“停止”的暗码。于是,高山切断高野舞的电话,按下这个号码。不一会儿,线路接通了,从“环界”的假想空间连接到了现实世界。

他当然是选择会开花的短暂人生!

“请带我到你的世界。”他单刀直入地说出心中的期望。只要是科学家,谁都会许下这个愿望。高山提出这个要求,并不是想从死亡中逃脱出来,而是想脱离自身所处的“环界”,移到另一个世界。这样他才能彻底了解“环界”的结构,找出操纵“环界”的法则,实现梦想。而且,连宇宙外围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宇宙诞生以前时间和空间是怎么构成的,这一类的疑问都可以得到答案。

生命经常得面临二选一的情况,是选择一生只开一次花就凋零而死,还是不开花而永生的癌变的生命?阿馨不禁自问该选择哪一种人生,是充满光辉的耀眼人生,还是永远持续下去的无聊人生呢?

“请带我到你的世界。”

无性生殖的植物只要拥有良好的环境,就可以永远存活下来。莫哈维沙漠里的植物已经靠着无性生殖生存了一万年以上。这与癌细胞相同,只要环境许可,它会永远在细菌培养皿中存活。不过,从今天的情况来说,这棵无性生殖的树木选择了转变成有性生殖,一旦开过花,不久就会随着自然的变化走向死亡。

虽然这句话像小孩子的愿望,但抱着相同愿望的阿馨很能体会这种心态。如果真有神存在,他也想到神的世界去,与神面对面交谈。

阿馨想摘下那朵花,供奉在科内斯·洛斯曼的尸体前。

高山在“环界”挂掉电话后就死了,那么当初观察“环界”的操纵者应该也和阿馨一样听到高山的愿望。那个人又有何反应?

植物分为无性生殖和有性生殖两大类,这附近的植物看起来都属于无性生殖,而会开花的树即是有性生殖的象征。无性生殖的植物会因为某个缘故转变为有性生殖,历经第一次开花之后,便会急速老化,然后枯萎而死,可以说它是用死来交换开花的快乐。

阿馨运用医学知识,思索着让高山在现实世界再生的方法。若是将高山体内的遗传因子进行解析,再让他以原来的形态重生,似乎行不通。不过,他的遗传因子应该被保存在“环”计划的内存中,可以利用这些遗传信息让他在现实世界重生。

阿馨感伤地看了看周围,有个东西赫然吸引了他的目光。前面不远的山坡种满耐旱植物,一朵手掌大的花在随风摆动的枝叶间忽隐忽现。这棵正在开花的树,虽然树干很细,但是枝叶非常茂盛,叶子翠绿,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山坡上的植物几乎都癌变了,树叶上长着丑陋的土黄色斑点,唯有那棵树保持原来的色泽,下垂的枝叶前端长出了薄瓣的粉红色花朵。

在这个世纪初,医学已经进步到可以制作出二十亿组碱基断片,而且开发了重现染色体构造的染色体合成技术(简称GFAM)。这项技术可以将碱基断片一个一个连接起来,也可以将人类的染色体再度合成。

假如这具男尸真是科内斯·洛斯曼,那他和阿馨的渊源可就深了。五年前,他到日本来发表学术研究论文的时候,曾经在阿馨的家里住过几天。想来他是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之后,没有接受化疗,而在家里接受了天命的安排。

首先准备一个受精卵,取出当中的核,然后运用染色体合成技术把高山的遗传信息植入染色体,放入受精卵的核内,接着把受精卵放回母体。十个月后,就会诞生一个高山龙司,他当然是以婴儿的形体诞生。可是,如果其中有一步计算错误,例如操作人员忘记某件事,或是其中的程序犯了错,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这具无名男尸靠着椅背坐着,两膝大开,双手无力地下垂,下巴垂下几根长长的胡须,手和脖子上戴着金铃铛锁链,在夕阳中反射出冰冷的光辉。阿馨惶恐地慢慢接近他,从下往上观察他的脸部特征。他有一张和科内斯·洛斯曼相同的细长脸,特别是胡子部分,曾被阿馨形容为山羊胡。而且,尸体的手上和脖子上也有洛斯曼经常戴的金铃铛锁链,这具尸体应该是洛斯曼。

譬如,高山感染了“RING病毒”的病原体,他的遗传因子采用合成染色体在现实世界中再生时,就有可能将病毒流到外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RING病毒”如此相似,正是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获得重生的证明。在重生的过程中,他身上带的“RING病毒”改变形态,流到现实世界,导致现在“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到处肆虐。

阿馨一边走,一边继续寻找老鼠的尸体。他看到广场的尽头有一棵癌变的树木,树下有很多黑点聚集在一起。黑点旁边有张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夕阳拖出长长的黑影。阿馨悄悄接近那张长椅,在约十米开外停下来,定睛一看,那其实是一具尸体,一具男尸。

到底是谁将高山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聚居地里的每个地方都干得化成了粉末,没想到井底居然还有水。井口上没有盖子,风一吹,井内就发出酷似风笛的鸣声。阿馨看到井边有一个黑色的块状物,有拳头般大小。他走近一瞧,竟是肚子朝天的老鼠尸体,而且不止一两只。他在广场四周找到十几只老鼠的尸体。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不明确,阿馨决定先略过。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让高山在现实世界重生?把假想世界的生命体放到现实世界中,会产生什么变化?

这座广场应该是温斯洛克居民共同拥有的,中央盖了一座西班牙风格的纪念碑,外围一圈栏杆。这座象征女性的纪念碑坐落在半圆形的温斯洛克小镇中心。纪念碑后方有个突起的洞穴,那是一口水井,也正是形成这个聚居地的最大原因。阿馨靠过去看向井底,顿时有股刺鼻的臭味冲上脑门,他勉强忍住恶心继续查看。

小时候,阿馨曾玩过电子游戏机,他对游戏内容很快就失去兴致,但还记得三维画面中的公主与王子等众多角色,是用电脑以特殊的曲线画出来的,虽然和真人不太一样,但是其中有许多女性角色长得很美,其中一个角色还以病毒的形态出现在世界上。

必须达成目的,拜访科内斯·洛斯曼的家,寻找他的踪迹!阿馨穿过这间废屋,往广场走去。

阿馨觉得这种假设非常荒唐,但是“环”计划拥有世界最高水平的计算机,以上的假设并非不可能实现,他又隐隐感到害怕。

“喂!”阿馨朝着屋子的阴暗处叫道。由于声音的振动,在光线中若隐若现的灰尘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在这间斑斑驳驳的古老的房子对面,有片类似广场的空地,几间房屋以那儿为中心并排着。阿馨把摩托车头对着来时的方向,让引擎继续发动,好在发生紧急状况时及时逃出去。他下了车,走向后座的袋子取出矿泉水,狠狠喝了好几口。

高山龙司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在做什么事呢?

阿馨骑着摩托车进入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夕阳从坍塌的屋顶斜斜照下来,空气里的灰尘漂浮在光线中。这里的居民究竟去哪儿了?全部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死去了吗?还是搬离这里,移居到了相对繁荣的地方?

科内斯·洛斯曼最后留下一句话:“我知道掌握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关键的人物是高山。”现在阿馨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真相渐渐明朗了。

阿馨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干,但不想把双脚都踩在地上,更别说走到后座的置物箱拿矿泉水了。他极力忍着喉头的干渴,继续骑车往更深处前进,慢慢绕进聚居地深处。一路上看到的房子,有用石头堆砌而成的,也有用泥直接涂在墙上的……每间房子都有一个共同点:屋顶已经塌陷下来,从屋里抬起头就可以看到天空。

11

阿馨慌乱地四处张望:假如连植物的癌变情况都这么严重,真不敢想象人类和动物会遭受多大的影响。这里除了风声外没有其他声音,过分的寂静让他开始疑心有响尾蛇、毒蝎这类有毒生物潜伏在地底、石头的细缝,或是仙人掌和石块的影子下。他单脚跨在摩托车的踏板上,另一只脚则立在地上支撑身体和车子的重量。他知道自己脚上穿着皮靴,没有缝隙让那些异物跑进去,但身子还是忍不住发抖。

阿馨走上楼梯来到地面,觉得自己仿佛在地下室待了许多年。

阿馨曾在报纸上看过亚利桑那州的树木遭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侵蚀的照片,在那张照片中看不出树干上凸起的形状与颜色,没有具体了解。这里的情况和照片中的情形很相似,这些树木的癌变情形非常严重,应该不是最近才被感染的,而是经过多年才产生这些症状。

太阳高挂在头顶,炙热的阳光灼烤着大地,风从山谷间呼呼地吹过来,带着沙尘吹向废墟的缝隙。光线和空间之宽广与地下室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与周围的沙漠地区比较起来,这里的树木显得多一些。当初人们住在这里,很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有丰富的水源,这一点可以从枝叶茂盛的树木得到证实。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很茂盛,整齐地排列着。然而,当树叶随风摆动时,阿馨看到粗糙的树皮上有许多异常的凹凸。他不禁靠近观察,发现树皮上的凸起部分和树身的颜色不同,就好像人类被猛烈的阳光晒过后在皮肤上产生的黑斑一样。而且,翠绿色的叶脉上布满了土黄色斑点,表面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但是一将表皮撕掉,便能看到遭受病毒侵蚀的痕迹。

阿馨隐约觉得身体上似乎起了变化,和以前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他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好几个人的人生。事实上,他坐在计算机前不超过四十二个小时,摩托车引擎上只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温斯洛克这个荒废的聚居地也有兼营杂货的加油站。龟裂的水泥地板上放着一台加油机器,加油管子已从机台上拆下,放在街道上,黑色的管子如蛇般扭曲着身子。店家的窗户外钉着木板,玻璃碎片散落一地。阿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通过主要的街道,扫视着两旁的每一间废弃的房子,看看是否有门牌之类的标识。

阿馨跨上摩托车,随即发动引擎绝尘而去。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只要沿着溪谷一直往西方前进,越过有水源的山丘,再越过两座大山……

距离越来越近,阿馨连那些房子墙壁上的纹路都看得很清楚。由于被风吹袭,许多沙砾填塞在崩塌的石壁的缝隙里,连停放在主要街道和小路上的几辆车子也被沙砾覆盖着。

阿馨依照这强大的指引力量前进,他明白这一切都在某个人的掌控之下。这件事到底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他在十年前的夜晚定下家庭旅行计划,经过如此长久的策划,如今才是付诸行动的时刻!

往前没走多久,阿馨就看到一块看板上写着——“欢迎来到温斯洛克”。他觉得这真是个差劲的笑话。

从温斯洛克出发两天后,阿馨终于离开高速公路进入沙漠地带,在平坦的荒漠上驰骋十公里,才看到一座山丘。他顺着斜坡往南骑上去,越往上爬越感受到寂静的气氛,几乎听得到树木的呼吸声。这附近看不到“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产生的癌变情形,植物都蓬勃地生长着,想不到沙漠中居然有这样一片辽阔的绿色。

阿馨瞪着前面荒废的聚居地陷入沉思。现在折回去也太晚了,还白白浪费时间,干脆去探探情况。他重新发动车子,伴着嘈杂的引擎声奔驰而去。

眼前赫然出现一座险峻的山谷,中间包围着一大片宽广茂密的绿色森林。一路上,阿馨只在这座褐色山谷内发现如此生机勃勃、数目众多的花草树木,其他地方都是黄褐色的荒凉大地。

阳光的热度稍减,气温也慢慢下降,阿馨开始对前方这座废墟感到恐惧。他十分不解,科内斯·洛斯曼这个具有最先进知识的科学家,为什么会住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偏僻之地。

这座山谷里有许多突出的岩石,阿馨不得不骑着摩托车十分艰难地在石缝间钻来钻去。突出的岩石间有条小河,路随着坡度的增高而变得狭窄,连摩托车都无法通过。阿馨将摩托车放在茂密的森林间,然后脱下靴子换上运动鞋,从置物箱拿出必需品,将所有的东西都背在背上。他仔细看一遍附近的地形,在心中默记一遍,然后顺着河流徒步前进。

阿馨脑海中又冒出加油站那个中年男人的话。果然如他所说,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留下人类居住过的遗迹,静静等待腐朽,然后化为鬼域。太阳渐渐西斜,阿馨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多了。必须趁着天色还没暗下来,赶快回到州际公路上,否则会赶不上在日落前投宿汽车旅馆。

阿馨不时停下脚步,查看水流侵蚀山谷的痕迹,暗自计算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形成这座数百米深的山谷。想一想就觉得头昏眼花,他住的那栋高楼大概需要三年就可以建成,但是形成一座山谷至少要数亿年。这座山谷直到今天还在被水流冲刷和侵蚀。

“Nothing.”

阿馨从这块岩石跳到另一块,弯下身捧起河水一饮而尽,顿时有股冰凉从食道直达腹部,抚平浮躁的心情。他再次捧起河水啜饮,然后坐在岩石上休息。

阿馨在离山丘一百米时停下,坐在车上数了数前方共有几栋褐色的石造房子——一共有二十户。他没有把山谷对面看不到的地方算在内,那里即使有人家,想来也只有几十户。不知道最初定居在此地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追求理想或什么东西才居住在沙漠中吗?看看这些房子的建筑材料就知道,很久以前这里就有人居住了,现在却连个人影都没有,从几百米外就能确定是一座废墟。

这块孤独的土地上充满了寂寥的气息,和医院重症监护室的气氛很相似,阿馨不由得生出一份熟悉感。秀幸做完癌细胞切除手术之后,就被移送到重症监护室。那个密闭的空间里只听得到人工呼吸器的振动声,完全感觉不出患者的生命力,四周萦绕着死寂的气氛。阿馨每次去探望秀幸时,只看到一个靠着机器维持生命的人。秀幸就像周围那些医疗设备的附属品一般没有生气,脸和头部插着一大堆管子,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管子数量越多,就象征着这个生命会越早消失。

“啊!”阿馨突然发出低低的惊叫声。前方出现了一座小山,凹陷的山谷间有许多栋毁损的建筑物。不清楚这条小路和木头柱子是否一直绵延到聚居地,但很明显,这个聚居地曾经供给电力,也有电话线。木头柱子并没有延伸到聚居地,前方好像是尽头了。

阿馨环视这座寂静的山谷,不由得担心秀幸的身体状况,接着又担心起真知子。他们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爸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休息,得赶快找出病源。还有妈妈,她一直沉浸在无法佐证的民间传说中,每天祈祷奇迹降临在爸爸身上,以此逃避现实。而礼子……

过了这段路之后,出现了一段比较平坦的路,路旁有一排干枯的木头柱子,绵延不断地往前延伸。这条小路与成列的木头柱子,正是文明和原始之间的界线吧。

阿馨一想到这个名字,胸口不禁开始紧绷。他从胸前的口袋中拿出两张礼子的照片,其中一张是礼子和他在医院露天咖啡厅的合照,照片里的阿馨刻意伸长脖子,礼子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这张照片是亮次拍的,不知道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拍下的。礼子在照片中散发出女人的娇媚,可以轻易察觉出她对阿馨有好感。亮次应该不喜欢看到母亲摆出这种姿态。阿馨原本是思念礼子才拿出照片,稍解相思之苦,没想到却引出了对亮次的悲伤回忆。

这段路的高低起伏相当大,阿馨越过一段起伏较大的地形时,摩托车出乎意料地腾跃起来。他随着摩托车的跳跃抬高臀部,着地的时候用力控制抖动的车头和把手,利用身体的起伏让车保持稳定。一旦方向控制不当,很可能会连人带车滑倒。他非常谨慎地闪避地上的突起,继续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行驶。

他又将视线移往另一张照片,那是礼子独自坐在自家地毯上拍的照片,她横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发型和现在不一样,应该是两三年前的照片,不知道当时亮次是不是发病了。

3

这两张照片是阿馨和礼子发生关系后向她要来的。礼子听到要她年轻时代的照片,还有些不悦。

“只要沿着电线杆来回,就不必担心回不到州际公路上。”阿馨喃喃地自言自语,将把手转到左边,骑向沙漠里。这是他来到美国后第一次奔驰在小路上。

“做什么啊?”她不太高兴地用手指戳着阿馨的腋下,然而,第二天她就拿了好几张照片给阿馨。照片中的她表情各异。其中一张好像是礼子办家庭聚会时拍的,她身边围着几位朋友,手上还拿着杯子,两颊因为酒精而泛起红晕。另一张照片中,礼子穿着高贵的和服,旁边摆着菊花做的娃娃,她面无表情地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叉腰。还有一张照片是她站在自家厨房洗东西时,亮次趁着她回过头偷拍下来的,她明显吓了一大跳,表情十分自然。阿馨非常喜欢这张照片,但是当临行前挑选照片时,却舍掉这张,只带了前面两张。

阿馨心想,沿着电线杆前进,应该可以到达温斯洛克的聚居地,但从州际公路上完全看不到这个小镇。他往北边的地平线看去,这条小路越过一座小丘陵,在远处消失了。

他仔细端详礼子的单人照。礼子穿着毛线编织的连身长毛衣,U字形的领口处露出一点点突起的胸部。她的胸属于小而挺的那种,大概只有阿馨的拳头般大小,富有弹性。他把视线移到礼子的腰,想象她现在的肚子有多大了。胎儿现在应该有两厘米大小,像海马一样蜷曲着。比起这个继承自己遗传因子的胎儿,阿馨觉得怀着新生命的礼子更加可爱。

为了看时间,他将戴着手表的左手抬离把手,不过皮手套遮住了手表,他用下巴顶开手套,飞快地看了一眼,又将视线投向正前方。在不经意的一瞥中,他看到前方茂密的沙漠植物对面,有一排树木沿着沙漠北边排列着,不留神就看不到。那排树木旁边有一条没有铺柏油的小路,阿馨在入口处停下车子,仔细观察这一带的环境。这条小路上大约每隔十米就有一根木头柱子,好几根柱子上垂挂着黑色电线,看来这些电线杆很久没有供过电了。不仔细看,便弄不清要从哪里进去。电线杆之间杂乱地生长着一些仙人掌,只能隐约看到昔日路径的痕迹。

没有多余的时间在岩石上休息了。阿馨的脑海中出现了好几张面孔,好像在催促他快一点。他站起身,准备爬上山顶。

虽然中年男人说温斯洛克镇什么东西也没有,可是阿馨依然没有改变心意,他笑着说了声“谢谢”,就走出加油站,继续往北走。

12

“Nothing?”阿馨像鹦鹉一般重复对方的话,然后点了点头。中年男人默默望着阿馨,没再出声。

眼看着太阳沉到山脊后,阿馨为了在天黑前找到宿营地,匆匆往前赶路。他站在一处三面都被巨大岩石包围的平地上,大略环视四周一遍,打算选这个地方当露宿的地点。

“我一个老朋友可能住在那里。”阿馨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很简短地回答。中年男人的嘴唇略微动了动,两手轻轻往上一抬,说了一句:“Nothing.”

阿馨觉得这里似乎有人来过,他记得那时在温斯洛克的废屋中,自己曾在计算机的假想世界里被印第安人带走,在回到部落的途中好像经过这个地方。

“你去那里有什么事吗?”中年男人眯着眼,嘴角往下弯,语气很不客气,不过看起来没有恶意。

“跟从战士的引导。”

阿馨正准备走出去,却被那个人叫住了。

真知子说的北美印第安人民间传说中有这样的提示,但在现实中,他没有遇到战士,只能将那些记忆一点一滴找出来和实际情况比较,再决定要走哪条道路。看到眼前的景物,他能肯定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便卸下身上的背包,暂时放松脚部肌肉。

“知道了,谢谢。”

从阿馨弃车转而徒步开始,这一路上,他每踏出一步,心中都涌现出莫名的熟悉感。这份感觉完全没有脉络可循,后来甚至没来由地涌出各式各样的情绪,例如恐惧。这种感觉应该借着某种事物才会引发,他却没来由地充满恐惧。此外还有嫉妒和喜悦的情绪,交互刺激着他的神经。阿馨尝试着追溯这些感觉和情绪的来源,大脑中瞬间闪过刚刚出生时的情景,但是无法更进一步。思考了一会儿,他还是放弃了,在平坦的岩石上铺上垫子,摊开睡袋,然后躺在睡袋中,一边嚼面包一边喝威士忌。

阿馨付了钱,询问中年男人如何前往温斯洛克。男人指向北边,简单说了句:“三英里。”

沙漠的日夜温差相当大,越到深夜温度越低,虽然阿馨身上包裹着睡袋和垫子,寒气也依然渗透进来。他按照固定的节奏调整气息,让肉体和精神慢慢稳定下来。突然间,他觉得有道锐利的视线从脑后投射过来,那股强烈的杀意令他忍不住回过头。前方十米的树荫下,一个赤裸的男人正半跪着握着弓箭。他一身的褐色皮肤与四周的黑暗融合,因此很难察觉那里有个人影。

眼看着目的地快到了,阿馨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一处加油站,其实油缸里的油还很充足,他想问路。州际公路沿线的加油站几乎都兼卖杂货,不可能没有人在,经过这里后,说不定就遇不到人了。阿馨为了预防万一,还是将油缸加满。他拿着加油单进入店里,一个长着胡子的中年男人说了声“嗨”。

那个男人的长发往脑后束起,头上没有插羽毛头饰,中等身材,身上的肌肉也不是特别强壮。阿馨却被他握着弓箭、直视自己的气势震慑住,无法动弹。男人慢慢弯下右手大拇指架起弓箭,对准阿馨的头。用黑曜石磨成的箭头正闪闪发光,仿佛在警告阿馨,那不是橡皮玩具。男人的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到憎恨或是陶醉,只是忠实地执行任务,用猎人的目光注视着他。

阿馨在沙漠中的四十号州际高速公路上奔驰,一路上车辆稀少,他很从容地在预定时间内抵达阿尔伯克基,然后从二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北上,再从州际公路前往罗斯阿拉墨斯,途中会经过洛斯曼住的温斯洛克小镇。

阿馨一边判断这是不是发生在现实中的事情,一边吃惊地盯着箭头。那个男人将弓拉满时,阿馨突然想象自己变成一头野兽,便反射性地往地上趴下。那支箭飞快地射向阿馨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瘫软下来,意识随即变得十分模糊。

在出发之前,他托天野调查科内斯·洛斯曼最后居住的准确地点,得知洛斯曼在温斯洛克买下古老的民宅当作居住和工作场所,后来出于某种不明原因中断联络。他期待洛斯曼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即使不在,那个地方应该也会留下某些东西,可以从中发现线索。

失神了好一会儿,阿馨才渐渐清醒。他挺起身子,抬头仰望延伸到天际的树木,用手捂着应该被弓箭射穿的右眼。他确认自己没有受伤,站起来寻找射箭的男人,却四处都找不到对方的踪迹。难道是山谷蕴含的独特气场,以及之前在温斯洛克的经历影响了他,才生出幻觉吗?那个褐色皮肤的男人带给阿馨一种强烈的死亡之感,虽然刚才的景象只是幻觉,但是他忘不了被人用弓箭瞄准、濒临死亡边缘的恐怖感受。比起人世间无数的痛苦,面临死亡的那种无助更让他恐惧。

阿馨的目的地是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墨斯郊外的小镇——温斯洛克。

阿馨再次调整呼吸,稳定心情,将双手叠在胸前望向天空。山谷的细缝间现出一道满月的光辉。几十年前,人类也曾经站在月球上,这项创举让人类对宇宙的认识往前跨了一大步。

阳光渐渐灼热起来,阿馨穿上长袖运动衣,戴上皮手套,将牛仔裤塞在长筒靴里,只剩下安全帽下方的一小截脖子曝晒在太阳下。尽管如此,当他骑着摩托车在太阳底下奔驰的时候,仍然觉得全身好像快被烤焦了。

阿馨小时候曾经从秀幸那里听到航天员登上月球后说的话:“在月球上,什么东西都和仿真训练时相同。”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航天员在出发之前,都在美国沙漠中建造和月球完全相同的物理空间,不停地进行重力仿真试验,训练遇到各种突发事件时该如何处理。那些航天员经过反复练习,终于登上月球之后,居然表示训练时的仿真环境和现实环境完全相同。这是怎么回事?就算仿真训练使用的假想空间是经过精密的计算制作出来的,和现实环境也会有差距吧?难道这是一种启示?

2

阿馨无法抹去“现实环境中也可能有一个假想空间”的想法,这在理论上是行得通的。如果将“神”视为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即使它任意取走人类的生命,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另一个假想空间的话,也可能发生处女产下神子的神迹,或是神子在死后一礼拜又复活的事……现在人类正濒临空前的大危机,大家都期待神的降临,倘若神没有现身在世上,而只是继续观察这个世界,世界将会因癌变而灭亡吧……

此刻,他终于有了睡意。

13

阿馨站在游泳池中央,只有脸浮出水面,从“凹”字形中庭的缺角处看到远处绵延不绝的沙漠,别有一份奇特的真实感。他感觉体内的热流慢慢融化了。等到那种灼热感完全褪去,他才从泳池里爬起来,回到房间。

阿馨走上山谷的高处,继续沿着山势攀爬到山脊,朝着山顶的方向前进。这时,他已经用掉了一半的粮食。

他跳进无人的游泳池里,躺在水面上仰望天空。他非常喜欢从空中跳进水中那种快速移动的感觉,特别是从水中仰望天空时,可以同时欣赏水和空气两种不同层次的东西,连刺眼的太阳在水里看起来都显得歪歪扭扭。

一路上,他的眼前经常会产生幻觉,出现一个印第安人,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呼唤出来,指示他该往哪个方向前进。这个充当向导的印第安人常常突然出现在岩石上,注视着他的动静。等到阿馨意识到他的存在时,他便翻下岩石,消失在前方。对方像之前所见的印第安人,手上握着弓箭,用浅显易懂的手势催促阿馨跟着走。阿馨无暇细想,径直依照他的指示前进。

这时,阿馨突然想到旅馆的中庭里有一座小小的游泳池,他马上起身换上泳裤,打算用清凉的池水消除心里的烦躁。

不久,阿馨来到一座U字形小山谷的深处,弯曲折皱的土黄色岩壁上绘着无数图案,笔触非常抽象,看起来很像动物和人类的脸。还有一些几何图案,看起来与DNA的双螺旋很相像。这是很久以前定居在这里的印第安人画的吗?这些图案激起阿馨的预感,他觉得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处,心里也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景象:一个笼罩着神秘气息的巨大洞窟内,住着一群与自然同化的老者,老者们身上缠着麻布,像植物般活了几千年,专门对来访者传授深奥的智慧。

这趟旅行和阿馨原本的计划完全不同,一想到十年前在梦里描绘的旅行与现实的差距,他眼眶中不禁盈满泪水。这趟旅行中要面对的问题太多了,为了拯救濒临死亡的父亲、为了解开礼子迷惑的心情、为了一个新生命、为了展示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价值……阿馨一样样列举出目的,想激发勇气,让自己振奋起来。一时间,兴奋、感伤、疲劳、震惊、使命感等情绪和热气混在一起,有如数不清的蚂蚁在体内爬行,让他怎么都无法入睡。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与阿馨想象的完全相反,他几乎走了一天一夜,还是没看到那个留有古代遗迹的大洞窟。眼看着粮食快见底了,体力也越来越弱,他不禁对前方未知的旅程感到不安,认真地考虑是否要放弃。要回去就得趁现在,食物还剩下一点点,回到停着摩托车的地方就有办法了。摩托车已经加满油,离最近的街道大约二十公里,可以先回街上补充食物,再回这里。

他本来以为自己彻夜不休地赶路之后,会累得马上瘫在床上呼呼大睡,没想到正好相反,或许是刚离开日本,头一次住在外国的旅馆里,难免心情亢奋。

阿馨尽量让自己放松,思绪如果陷进死胡同,便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他姑且将洞穴里的那些“人”称为先知,当务之急是如何才能见到先知,从他们那里了解世界的构造,并解救父亲、母亲、礼子的生命?他在不知不觉中将先知视为了最接近神的人。

电扇发出些许噪音,不过厨房里冰箱的马达声更叫人心烦。房间里的家具和电气产品与这家汽车旅馆的招牌一样陈旧。连床底下也传来一阵“唰唰”的声音,可能是蟑螂在爬。阿馨刚才在地板上发现一只蟑螂,恐怕是它跑到床底下作怪吧。阿馨对蟑螂可是束手无策,因为他从小到大都住在面对东京湾的大厦里,从没见过蟑螂,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小生物。

一直都是晴天,所以阿馨没有留意天气的变化。从山脊上往下俯视,地面上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但就在一瞬间,团团的云簇拥而上,整个天空被厚厚的灰云覆盖住。厚重的云层低垂在空中,仿佛要从头上压下来一般,让人有种快要窒息的压迫感。阿馨一见形势不对,赶紧四处寻找避雨的场所,然而附近的树木既不高,枝叶也不茂盛,即使躲在树下也没办法挡雨。他想找个洞穴躲雨,记得刚才往河川上游爬的时候,曾经看到那里有几个小洞穴,只是那里位于山腹,很不容易找到。

阿馨把视线从照片上移开,转身将照片放回背袋里。这时,他感觉胸口传来一阵激烈的躁动,久久无法停止,内心的孤独感更加深重。为了分散心中的孤独,他将注意力移到房间里的摆设上,看向墙上的豪华圆形挂毯,又看着天花板上旋转的电扇,感受着吹拂下来的凉风。

一两滴雨水落在阿馨脸颊上,他着急地东张西望,眼前一片瓦砾堆,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冷不防,天空炸响一记响雷,连大地也跟着震动,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一个小时前炙热的阳光仿佛梦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雨水强势地侵占这块大地,地面上开始形成无数条细细的水流。

在这场谈话当中,秀幸重复了很多次:“真是不能小看你啊!”甚至还高兴地说:“我一定要活着看到孙子的脸。”阿馨庆幸自己说出了礼子的事情。

阿馨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弯曲着身子慢慢往前走。帆布背包里有几个塑料袋可以遮一下雨,但也没多大帮助,他又忘了带帐篷,才一会儿工夫,全身就湿透了。他脚上的运动鞋因为吸水变得沉重,每走一步都有水渗出来,厚牛仔布夹克完全贴在身上,雨水不停地从他的背上流下。天地间变成灰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到前方的景物,阿馨仅靠着触觉摇摇晃晃前进,避开临时形成的小河,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略高的稳固的地方歇脚。

“对我来说,她是最好的女人。”阿馨很有自信地回答。

阿馨仅存的一块面包用塑料袋包着放在帆布背包中,现在已经让雨水浸湿,被压碎了,再说也无法在这么大的雨中进食。他转念一想,便张开嘴巴直接喝雨水充饥。豆大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在脸上,阿馨忍受不了雨滴撞击的疼痛,便低下头弯起身子就地坐下。后颈毫无遮掩,在雨势强烈的撞击下,传来阵阵剧痛,他用帆布背包盖住后脑,静待这场雨过去。

秀幸知道礼子的子宫里正怀有二见家的下一代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声。“小子,你很厉害嘛。”虽然他的语气有点虚弱,却依然抓住这个话题不放,想打听礼子的容貌。“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

他暗忖,沙漠里的雨应该都是阵雨吧。哪知正好相反,雨一直下个不停。好不容易看到大雨逐渐转小,然后又变成雾状的细雨,可能要停了,谁知道又下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猛烈。他心中的恐惧渐渐增加:事态非常严重,雨水在慢慢夺走身体的热量,黑暗又在迫近,再加上饥饿与恐惧,他很难熬过这个晚上。

“哦。”秀幸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接着,阿馨毫无隐瞒地说出他和礼子正在交往的事情。他怕如果不把所有的事交代清楚,一旦秀幸在自己前往美国这段时间里死亡,就没有机会说了。

周围的温度急速降低,黑夜开始降临大地,哗啦哗啦的大雨仍然没有半点停歇的迹象,阿馨现在的处境,就好像被捂住眼睛,让一大群人没头没脑地痛打一顿,浑身上下都受到踢踹和殴打,而且无法还手。更倒霉的是一股突如其来的浊流冲击着他的脚,他不禁惊跳起来,原本盖在后脑的帆布背包掉了下去。阿馨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伸手在附近找寻帆布背包的踪影,却哪儿也找不到,很可能是被浩大的水流冲走了。

在出发前,阿馨来到秀幸的病房,告诉他要去美国的事情,并且说明了原因。

他在黑暗中静止不动,先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利用听觉和触觉判断周围的情形。他赫然发现地上的水已经淹到脚踝,非离开这里不可,只好依靠听觉和皮肤的触觉匍匐前进,尽量往水量少的地方移动,就像在泥水中翻滚的蚯蚓一般。他现在只企求能有一点点光线。他已经置身在黑暗中数小时了,连手表上的指针都看不到,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更何况他不清楚这里的地形,不能随意移动。来这里的途中,他曾看到过一座一百多米深的断崖,说不定前方正是一处无底深渊。

阿馨在床边的背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皮夹。他抽出皮夹里的两张照片,平躺在床上举起,对心爱的人诉说着情意。

就在这时,阿馨听到岩石掉落的声音,全身因为恐惧而变得僵硬。可能是大雨使地势松动,产生落石,他的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小石头滚动的声音。最奇怪的是,这些滚动声来到阿馨身前,都突然消失了。理由只有一个,正下方是座深不见底的山谷,滚落的岩石全掉下去了。他慢慢地扭动身体,尽量远离这个深不见底的深渊,然而,身子却顺着松动的地面往下滑了数十米,一股死亡的预感马上以惊人的气势扑过来。阿馨觉得自己好像站在遭受狂风大浪击打的礁石上,即将被这场大风浪吞噬。迎面又有来势凶猛的骤雨打在脸上,水滴顺着头发、额头、眼睛纷纷往下流,仿佛像泪水。

我到底骑了多久呢?阿馨掰着手指数,从洛杉矶连续骑了六小时抵达沙漠,他找了家小店慢慢吃完早餐、补充好燃料,又往前走了三小时的路程,合计一共骑了九小时。接下来的行程,他打算用九小时从四十号州际高速公路往东行进,到达阿尔伯克基附近,然后往左转向二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朝北行进,途中经过圣塔菲到罗斯阿拉墨斯,再前往科内斯·洛斯曼最后的居住地。阿馨最终的目的地是横跨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犹他、科罗拉多四州的沙漠地带。不过,他想先打听打听科内斯·洛斯曼的消息,探讨他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该不会被雨水浇死吧?阿馨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因雨水而死,真是太滑稽了——当全世界因为癌变而走向灭亡的时候,我却在这里被雨淋死!

午后,阿馨在汽车旅馆办妥住宿手续,马上到浴室冲了澡,躺到床上。虽然他很想睡觉,可是残留在体内的引擎的震动感让全身的细胞还在摇晃,即使躺在床上,也觉得依旧骑在摩托车上,一直夹着油缸的双腿内侧无比酸痛。

他再仔细一想,被雨淋湿已经是很久以前的经历了。一个月前,他曾从医院的顶楼窗户看到乌云,那场阵雨并没有超过一个小时。当时,阿馨和礼子并肩站在厚厚的玻璃窗后,看到云的颜色不断变幻,街道上的景物笼罩在一片雨幕中。隔着玻璃,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很奇异。阿馨高兴地眺望着数月未见的雨景。一直响晴,这场及时雨有如天降甘霖。那时亮次还活着,礼子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新生命。

摩托车后视镜中的夜色完全消失,整片大地被旭日的光辉包围,前方浮现出街道朦胧的影子,兼营小咖啡馆的加油站已经不远了。

虽然是相同的雨,那时是甘霖,现在却变成地狱里的毒汁。阿馨脑海中浮现出礼子、秀幸和真知子的面孔,他尽量避免去想最坏的情况,激发自己的勇气。稍微不注意,死亡的阴影就会袭来。

阿馨从夜晚一直骑到早上,见识了地球自转的事实。一旦停下来,他反而觉得自己在地球自转中被抛弃了。他希望不会再迷路,到达下个乡镇时,可以好好吃一顿早饭,然后找间汽车旅馆休息一下。

不能睡觉!一旦睡着,就会被寒冷侵袭,然后被死神带走。阿馨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识,寒冷让他不断颤抖,他一心祈求天赶快亮,只要天一亮,气温多少会上升一些,就可以从黑暗中解放出来。黑暗是妄想的温床,死亡的影子正在一旁伺机而动,不赶快脱离现在这种情况,他的意识随时都有飞走的危险。

车上的里程表显示阿馨已经走了三百英里。这辆摩托车的油缸一次可加三十升汽油,能在高速公路上连续骑三百五十英里。现在该加油了,待会儿可能在方圆两百公里内都找不到加油站。

忽然间,阿馨感觉附近有人类存在,却不像印第安人的气息,而是另一种更加真实的氛围。他无法分辨来者是男是女,只听到意义不明的细微声音在互相交流,来者应该超过两个人。

阿馨活动一下肩膀,将力量落在踏板上,继续奔驰——或许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我才能以同样的姿势连续骑几个小时,而且一直充满自信。

“喂,谁在那里?”阿馨为了壮胆,刻意粗声问道。可是那些影子并没有退回去,反而慢慢增加,团团围来。阿馨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和谈话内容,似乎他们颇为同情阿馨的处境,却也掺杂着嘲笑的意味。接下来,一直到天快亮了,阿馨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们交谈的声音。

以前,他随意把两腿跨在摩托车上的时候,总会被秀幸怒斥一顿。“小子,膝盖要紧紧靠着油缸。”

雨势渐渐减弱,周围的景色慢慢浮现出来,到处都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灰色。耸立在远处的石山原本是赭红色,现在只看得到黑色的影子,这是个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不过周围景物的轮廓越来越浓。眼看着天色慢慢亮起来,雨势也越来越小,周围的景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停改变,阿馨却觉得头发热,有些昏昏沉沉。他从来没有这种经历,大约是身体发寒,体力消耗过度,很有可能患了感冒,还发着高烧。肺部也发出痛苦的气喘,感冒可能会转成肺炎。

阿馨独自穿越黑暗荒凉的莫哈维沙漠,四周除了车灯没有半点光线,他调整好车子的方向,沿着高速公路一直前进。太阳升起后,就可以欣赏绚丽的朝阳了。在过去六个小时中,四冲程的OHC2发动机巨大的引擎声一直没有停止过。阿馨保持着秀幸教导的正确骑车姿势,紧紧握住把手,在铺着柏油的高速公路上奔驰。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停了,阿馨却没有力气移动身体。他有一半都浸泡在泥水中,只能像虾米一样蜷起,往没有积水的地方移动。现在他最需要阳光,阳光可以将浸湿的衣服和身体晒干。他勉强坐起身子脱下衣服,用手拧干。凉风吹在他毫无遮掩的身体上,一阵恶寒,他差点晕倒。

阿馨在路上想,还好昨晚提前出发,既可以欣赏沿路的美丽风景,也不会浪费时间,现在他最缺乏的就是时间。今天是九月一日,一旦在两个月里找不出解决的方法,不仅是礼子,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有生命危险。

将湿透的衣服拧干后,阿馨躲入岩石的缝隙间休息,躲避从另一边的山谷吹来的风。他不能随便浪费体力,在气温上升之前尽量不活动。他横躺在岩石缝中,观看着周围景致的变化。原本的黑白两色已经添上色彩,远方的景色也出现了浓淡对比。

阿馨昨天下午才收到航空公司运来的摩托车,为了保持穿越沙漠的体力,他原本打算在旅馆里好好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出发,但是又考虑到白天的沙漠非常炎热,不适合长途骑车,所以改在昨天晚上十点左右从洛杉矶出发。

几个小时后,气温终于慢慢上升,阿馨也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他在似睡未睡间,经常睁开眼睛看一下天上云层的变化,看看温暖的阳光是否照到了这个地方。

不久,天空的黑暗渐渐褪去,慢慢迎来晨曦。茶褐色的天地间蒙上一层淡淡的红色,高速公路两旁的重重高山仿佛影子般浮现出来。阿馨骑着秀幸十年前买的越野摩托车,双手紧握把手,锐利的双眼欣赏着沿路的风景。一路上,他饱览了美国壮阔的风光,这是他在十岁时就曾梦到过的景色。他千里迢迢跑到美国来,连续骑了六个钟头的摩托车,眼前终于出现一片荒凉的沙漠。

他忽然被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惊醒了,在恍惚间联想到昨晚被雨折腾的恐怖,吓得赶快跳出藏身处。他看到空中有个黑色物体,阳光正好从它背后射下来,他不由得眯起双眼仰望这黑色发亮的机体,这是集合现代科技精华制造出来的新型喷气式直升机。它的出现和这个远古时代的废墟非常不搭调,而且它正像印第安人拉弓瞄准猎物般,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东边的地平线开始变亮,大部分天空依然笼罩在黑暗里,阿馨在黑暗中朝着微弱的曙光前进,后视镜里看去是一片漆黑。他只靠着少许线索,就肩负起找出抑制“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的重大使命,独自一人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穿过莫哈维沙漠。

直升机停在空中的一点不动,螺旋桨旋转时刮起的狂风卷动地上的灰尘,引擎声震耳欲聋。突然间,直升机一个旋转,往上爬升,冲破云层,云层间露出太阳光。这一瞬间,阿馨突然觉得那道光线仿佛变成了一个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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