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是在半年前发现的。”艾略特并没有夸耀的意味,相反,他的脸上浮现出悔恨。
“一个月前。”
“我想听听你的见解。”阿馨的声调变成恳求。
艾略特不理会阿馨的疑问,两眼直直盯着他看,反问道:“你什么时候察觉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源头?”
艾略特开始说明:“癌症和一般病症不同,其他病症可以在发病初期运用药物控制,可是癌症发病初期,症状多半都不明显,很容易被忽略。‘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更是在暗地里偷偷打下根基,破坏身体机能。这就和没有前科的犯罪者一旦藏身于大都市,便很难逮捕归案一样。有很多种癌症的病兆和现代常有的文明病相似,更容易被掩饰。你想想看,一个参与‘环’计划的研究员死于癌症,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如果死于原因不明的疾病,大家就会马上跳起来,赶紧去寻找病毒。就因为这样,才有那么多研究员一个接一个牺牲了。”
“没错,事实确实如此。”艾略特发出一阵笑声,还用力地鼓掌,可是他的话语中不但没有任何佩服的意味,反而充满嘲讽。阿馨压低声音,故意冷静地问道:“现在已经知道‘环界’是病毒的发源地,可以找到治疗方法吗?”
阿馨很了解艾略特的心情,七年前才判断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其他癌病毒不同。而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一般癌症区分开来,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在这期间已经站稳地盘,等着爆发性繁殖的机会。艾略特恐怕也是因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失去了亲人,他的眼中夹杂着敌意、悔恨及悲伤。这正是了解艾略特这个人的大好机会。
“刚开始,我一直对这个问题百思不解,为什么是‘2的N次方乘以3’呢?如果以三个碱基作为一个密码子,并由此决定一个氨基酸来看,我大概可以明白3这个倍数的含义。可是,为什么基数必须是‘2’呢?当然,如果我不了解‘环’计划,或许永远都想不到答案。基数为2,是因为计算机是二进制,由此可见,‘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是从‘环界’跑出来的,它的发源地是‘环’。”
阿馨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们已经弄清‘环界’中流出病毒的原因了吗?”
“你从那里发现病毒源头了吗?”
艾略特没想到他竟然有此一问,十分吃惊。“啊,嗯,当然了。”
“不是我自夸,在数字方面,我有敏锐的直觉。那9列数字最大也只有六位数,所以我才会那么快发现它们都是2的N次方乘以3。”
“请你告诉我真正的情况。”
艾略特不由得发出惊叹声。“啊,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环’计划早在二十年前就遭到冻结,‘环界’被冰冻起来,时间也停止了,所有人物就这样静止不动。你知道‘环’计划为什么会停止吗?”
阿馨看到艾略特如此惊讶,感到快乐无比。他借着回答问题来延长这种快乐,开始慢慢揭晓谜底:“‘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并不是很大的东西,它的遗传因子只有9个,是由数千个到数十万个碱基构成每个遗传因子。其中最令人奇怪的是,构成那9个遗传因子的碱基数,每个都是2的N次方乘以3倍。”
“不就是没有预算吗?”
艾略特不禁惊讶地睁大眼睛。“为什么你会注意到?”
艾略特愣了一会儿,捧腹大笑。“没错,没错。预算已经用完了,学术上的支持也中止了,成果是上上等,我认为这个计划已经展现出与预算相等的价值。但一个计划不能毫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你知道新墨西哥州的沙漠底下躺着多少台巨型计算机吗?总共有六十四万台。日本也是一样,东京市的地下配置了六十四万台。为了激活这些装备,需要一座发电厂的电力,费用非常惊人,因此无法持续下去。正好在那个时候,‘环界’开始癌变了。”
阿馨已经大略猜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用平淡的口吻说:“我想,应该是从‘环界’传出来的吧。”
阿馨非常了解“环界”癌变前后的原委,他在温斯洛克的废墟里亲身体验过那些情形。他把这件事告诉艾略特,对方好像了然于胸似的连连点头。
“调查病毒的起源是相当花时间的事,而且很难找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地。”
“你也看到……啊,不,应该说亲身体验了。可是,你并不知道‘环界’出现癌变的真正原因。我必须说明一下,我自己也不知道真正原因是什么。那盘奇怪的录像带在‘环界’中疯狂增殖的情形,对于‘环界’的个体来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为什么?”
“或许你会想,既然我无法说明‘环界’中的这些现象,那至少可以说明我创造出来的东西吧。老实说,我也不能,并不是所有现象都可以说明。或许是现实世界将病毒传染给‘环界’,也有可能是计算机病毒搞的鬼。虽然我们有完善的防御系统,可是一旦连上网络,就不能控制了,网络上的恶作剧非常厉害。
“但目前还是找不到治疗方法,疫苗的研究也没有任何进展。”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环界’中的高山龙司这个人。”
“我看过‘转移性人类癌病毒’遗传因子的碱基排列。”
艾略特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停下来望着阿馨。
“你知道多少关于‘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事?”
阿馨马上回应道:“是啊,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阿馨听了许多毫无关联的事,开始有些不耐烦。“终于谈到主题了。”
“的确很独特。”
“不好意思,说了这么多让你头晕脑胀的话,我们现在言归正传,来谈谈‘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吧。”
“那是因为他手中握有解开‘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之谜的关键吧?”
听到艾略特的提醒,阿馨喝了一口已经冷下来的茶。他曾听过有关中微子的各种传闻,但是建成“New Cap”这种大型装置的计划倒是初次听到。
艾略特眯起眼睛,用锐利的目光看着阿馨,好像要看透他的心思,然后带着怀疑的语气慢慢说道:“你在屏幕上没有看到高山吗?”
艾略特在这里停顿一下,对阿馨说道:“你要不要喝口茶,再好好想一想?”
“当时我进入高山的意识来看整件事情。”阿馨模仿着艾略特的说话方式,一字一句地慢慢回答,同时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有误。事实的确如此,阿馨和高山的听觉、视觉等五感同化,利用高山的五感从头到尾经历了整件事情。
“我虽然没有直接参与‘New Cap’分子装置的建成计划,但间接接触和交流也是少不了的。”
“原来如此。”艾略特的音调有些奇怪,眼睛一闪一闪,让阿馨很不安,他疑惑地望着艾略特不停转动的眼珠。
“这个计划取中微子(Neutrino)、扫描(Scanning)、取得(Capture)、系统(System)四个词的英文首字母‘NSCS’作为代号,也可以简称为‘New Cap’。这种装置可以弄清生物全部的分子构造,在‘环’计划开始后不久,就由别的研究所着手进行它的建成计划,而且也有一笔巨额的预算。
“有什么问题吗?”
“解析DNA的遗传因子配列,只是从一个生物的无数细胞中取出一个细胞来做检查。可是应用中微子振荡,可以把活体身上具备的脑细胞活动状态、心理状态、记忆功能等全部信息,以三维数字化方式记述下来,这是一项划时代的技术。
“哦,没什么,话题好像转往有趣的方向了……姑且不论这一点,难道你不觉得高山临死前发出的声音,很像你自己的声音吗?”
“某个物质经过中微子的照射后,测量其偏移距离,再以合成方式重新构成某种物质,这就是三维数字化。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可以让中微子照射,不过,这项技术主要应用于医学生理学方面。这和DNA解析完全不同,而是将某种生物所有的分子结构经过数字化解析后取出来。
“嗯,没错。”阿馨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利用高山的视觉和听觉“亲自”参与一切。高山在临死之前找到假想空间和现实世界的接口,然后打电话到阿馨所在的研究室。阿馨接起电话时,他听到高山的声音仿佛从自己体内响起。
接下来,艾略特简短地讲述中微子发生振荡后,可以产生什么东西。
“高山说了什么话?”
“我知道,你给我三分钟来讲解中微子的问题。”
阿馨尽量模仿高山的口气,将高山的话说出来:“请带我到你的世界。”
“你不要开玩笑了!中微子和我的存在完全不相干!”中微子当中有百分之九十八都是基本粒子,阿馨无法忍受艾略特把他和那种东西联系在一起。
“你认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到底……”阿馨有些焦急地想插嘴,但被艾略特制止:“请等一下,先让我把话说完好吗?所有的计划都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进行的。这样说,你可能还不太了解。事实就是:如果人类没有发现中微子的振荡现象,恐怕你也不存在。”
“嗯,高山察觉‘环界’之外有个创造主,对他而言那是神的国度,他希望能在神的国度里重生。”阿馨非常了解高山的期望,他们俩都想了解世界的结构。打小时候起,阿馨就向秀幸询问过好几次这个问题。可是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世界的构造太复杂了。阿馨自觉快要追上的时候,科学却又往前迈进,就好像小孩子玩游戏一样,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阿馨想了解世界构造的心愿就像想捕捉影子一样难以实现。可是,如果真有创世主,这个愿望便很容易实现了,只要到达创世主的世界,就可以了解整个世界的构造。
“没错。我们本来认为中微子的质量是零,但在上个世纪末,已经确定它具有质量。”
艾略特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很了解高山的心情,高山并不是因为畏惧死亡而说出那个愿望。他的心底还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这股想了解世界的好奇心在瞬间爆发,产生了一个奇迹。”
阿馨很快地回答:“二〇〇一年。”那是他出生之前的事情,在科学史上占了小小的一角。
“奇迹?”
中微子又称中性微子,是基本粒子的一种。它有三个特征:以接近光速运动、不带电、能集合能源。光看第一点,会觉得它和光很类似,不同之处在于中微子只要在有能量的情况下就能穿透任何物体。太阳放射出中微子之后,穿过地心,朝着地球的反方向前进,继续往黑暗中去。他为什么要问与基本粒子相关的中微子的问题呢?
“是的,对他来说的确是奇迹。他临死前有非常强烈的企图,想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如果我的脑中没有闪过‘New Cap’分子装置的话,就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甚至连想都不会想。可是,照刚才所说,当时物质已经可以在有机的环境中交换和移动,我估计二三十年后一定会更加进步,因此,我下定决心要实现高山的愿望。”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艾略特用右手食指指着天花板说,“中微子振荡理论是在哪一年被发现的?”
“啊!你说什么?”阿馨不禁惊叫出声。假想空间内的个体居然在现实世界中复活?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他呆呆地张大嘴巴,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阿馨和艾略特的视线在一瞬间交汇了。一想到自己的思维活动完全掌握在对方手中,他的神经便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他十分痛恨艾略特能预知自己的想法。
艾略特很冷静地开始解释他是用什么方法让高山龙司这个假想空间内的个体,重新在现实世界复活的。
“嗯,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吗?你是为了找出抗击‘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才来到这里的吧?”
“想将高山这个个体累积的经验和记忆,原封不动地从‘环界’转移到现实世界,只有一个方法。首先,从高山的细胞内取出遗传基因作为基础,然后使用染色体合成装置和‘GFAM’,制造出现实世界中通用的DNA。
“我的使命?”
“如果先解析DNA的碱基配列,再使用‘GFAM’,便能用化学物质人工合成DNA。接着准备一颗人类的受精卵,取出受精卵的细胞核,换上人工制造的高山的细胞核,再将其放回母体,就可以等待高山龙司诞生了。
他好像已经看穿我的心事,即使想逃也逃不出去了。阿馨想。
“这和上世纪就已发明的无性生殖法大同小异,并不是很困难的技术。就这样,具有和高山龙司相同的遗传基因的人类便在这个世界诞生了。这是个非常伟大的实验,让假想空间内的人工生命在现实世界里重生,我们这些研究员都十分兴奋。
“接下来,我会直接向你说明你的使命。”艾略特在沙发上坐下来。
“不过,这毕竟还是一项新试验,必须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进行。如果让媒体得知这件事,一定会认为是亵渎生命,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就像在上个世纪末用无性生殖方式来复制人类,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骚动。有了这个前车之鉴,我们更是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进行实验,连‘环’计划中大部分的研究员也不知道。”
“我受够了,托你的福,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混乱。”阿馨觉得和艾略特说得越多,疑问累积得越多,他希望赶快结束这一番滑稽的对话:我是为了找出抗击“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才来这儿的,根本没有时间在这个地方磨蹭。
“我爸爸也不知道吗?”
“哦,食欲相当不错。很好,很好。”艾略特看着空盘子,满意地点点头。
艾略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对,他也不知道,这样比较好。”
艾略特回来的时候,阿馨刚好吃完午餐。
“原来爸爸也被排除在外。”
4
“不,话不是这样说……啊,你这样说也没错……”艾略特结结巴巴,似乎难以启齿。
说不定,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艾略特的监视中。阿馨想着想着,又开始感到不愉快,似乎有人正从背后监视着他。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让他顿时没了食欲,嘴里的三明治也变得索然无味。
“这么说,那……”阿馨大概知道后续发展了。
这是偶然吗?现在放映的这部电影对阿馨来说十分特别,这是艾略特偶然选出来的,还是他知道这部电影对阿馨别具意义,才故意放给他看?
“的确如你所想,我们在高山临死之前取出他的遗传基因,那个时候高山已经感染了‘RING病毒’,于是我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RING病毒’的遗传因子连同高山的遗传因子一起带到了现实世界。”
这时,有个穿白衣的大块头黑人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在阿馨面前放下三明治和奶茶。阿馨一边吃三明治,一边闭上双眼聆听电影配乐,不禁感到无限怀念。然而,他马上想到父亲秀幸患了癌症,还没有好转,二见家平静的生活背后正潜藏着极大的危机。阿馨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眼泪。泪水流过脸颊淌到嘴边,他才发现。
“也就是说,在‘环界’肆虐的‘RING病毒’,很可能是正在大肆流行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原形?”
屏幕上放映着一部旧电影,阿馨十岁的时候,秀幸和真知子带他去电影院看过。阿馨很喜欢这部电影,甚至还央求真知子买了原声带,他现在还记得主题曲的旋律。
“我们是这样认为的。而且,比较这两者的碱基的排列顺序,发现其中有类似的地方。高山龙司诞生在现实世界的过程中,‘RING病毒’趁隙偷溜进来,‘RING病毒’的DNA很有可能附在大肠杆菌上,然后流到外界。和其他的病毒大不相同,它以非常惊人的速度重复发生突变,不久便形成如今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得问个水落石出才行。阿馨想。
艾略特说的后续发展完全符合阿馨的推理,问题在于怎么去解决这些危害世间的癌病毒。阿馨凑近艾略特。
阿馨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艾略特拿起遥控器按下按钮,墙壁上立刻出现一面屏幕,他又按下放映的按钮,然后起身坐回轮椅上,摇着轮椅离开房间。阿馨目送艾略特出去,房门立刻在眼前关闭起来,传来上锁声。那个声音说明了他现在的处境:他被软禁了。
“请你告诉我消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你找到了吗?”
阿馨看着墙壁上的时钟,他和艾略特已经谈了三个小时,肚子有点饿了,但还没切中谈话主题,让人觉得非常疲惫。艾略特察觉到阿馨的心情,便暂时停下来:“你累了吧,不如看些旧电影,稍做休息一下,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就如你所说,掌握关键的人是高山。”
“你在愚弄我吗?”阿馨愤怒地说道。这种僵持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很久,艾略特的表情缓和下来,又恢复之前的稳重。
“高山还在这个世上吗?他在什么地方?”
一瞬间,艾略特眯起眼睛,射出冷漠的目光。
艾略特用手撑着脸颊,两眼直直望着阿馨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扳起手指,发出清脆的声响,说道:“原来是眼睛造成的错觉,人类常常在紧急时刻陷入混乱的境地。”
他还没说完,阿馨马上插嘴:“那神也用‘预算’来推动世界吗?”
阿馨摇摇头,将上半身往后靠在沙发上。艾略特每次都在最重要的问题上转移话题,不知到底是何居心,他的暧昧态度让阿馨不由得生出疑惑。
看到阿馨一副冷静的样子,艾略特靠向沙发。“如果现实世界是神创造出来的,那我们人类在计算机中创造出的假想空间……”
艾略特并没有理会阿馨,开始操纵遥控器,从另一面墙壁上拉下一面屏幕。
“就算我相信神是主宰者,也不会给现实世界带来任何改变。”
“你曾经用头套型屏幕在计算机中看到‘环界’发生的事,却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嗯,这也是有可能的,先入为主的观念阻碍了你的认知能力。”他自言自语,很像一个老人站在庭院前对着小鸟说话。阿馨则静静等待,他平静地看着艾略特准备发出哪张牌。
阿馨听到艾略特的结论,脸上并没有惊讶的表情。他在旅途中也思考了好几次这个问题,认为现实世界说不定也是个假想世界,但是无法提出证明或反证。这不过是单纯的推测,对现实也不会带来任何改变,只是看人们相不相信了。
艾略特在屏幕上播放出高山临死前的影像。“这和你体验过的影像相同,只是你当时将视角锁定在高山身上。”
“当然,就算在现实中,地球上的生命也不是自然产生的。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还同时被播下相同的RNA种子?究竟是由谁来播下种子?就是由我们称为‘神’的人播种的。‘神’仿照自己的形状制成生命,让它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圣经》写的内容应该是真的。”
屏幕上的影像果然是阿馨在温斯洛克的废屋里见过的,这一段是死神也降临到高山身边时,他赌上最后的希望,将录像带放在录像机中放映。
这时阿馨气定神闲地说出答案:“也可以说,这个现实世界是假想世界?”
电视画面上播放出意义不明、断断续续的影像,骰子在铅容器中滚动,高山在打电话的时候,忽然看到骰子连续形成的数字,不禁发出悲惨的叫声。在那个时候,高山斜前方的镜子刚好映出一个人影,那个人耳朵夹着话筒,脸上浮现出惊讶的表情,他正是高山自己。高山把听筒凑近耳朵,将视线往旁边移开,就在这时,他看到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
阿馨回想起和艾略特开始长谈前,他曾说过:“你相信神吗?”
艾略特将影像停下来,放大镜子里映出的高山的面孔。
“其实‘环界’和现实世界相当一致,生命也不会在‘环界’中自然产生,所以我播下生命的种子。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你应该知道吧?”
“以前你将视觉锁定在高山身上,因此陷入了错觉,也让你的主观意识在视网膜蒙上一层雾,这是常发生的事情。好好地看一看,你见过这张脸吧?”艾略特将镜子中那张十分模糊的面孔调得非常清晰。
“还有其他发现吗?”阿馨冷静地催促艾略特说下去。否则他又会流口水,那让阿馨联想到生命的退化,甚至是死亡的阴影。
阿馨半张着嘴巴,和镜子里高山的脸对望,刹那间,脑神经传来一阵阵的抽痛。
阿馨想起以前他和亮次在病房中谈论进化论,当时的话和艾略特现在所说的大致相同。
在屏幕中,高山过度受惊,面孔有些扭曲,他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张脸变得非常苍老。然而,不论那张脸变成什么样子,阿馨都认得出来,尤其是那坚毅的下巴线条,更是他从出生到现在早已熟悉的。
“在‘环’里面看不到自然产生的生命,因为我一开始就介入了,我撒下被认为是初期生命的RNA,就像在海里播种似的。‘播种’这个词不仅是比喻,也是事实,RNA就是那颗种子。想成长为某棵特定的生命之树,就必须具备RNA这颗种子。”
“他正是掌握‘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关键的人——高山龙司,高山就是你!”艾略特说着,用粗大的手指戳着阿馨的胸。这些话犹如宣告世界末日来临一般,将阿馨的理智炸得荡然无存。
阿馨对这一点感到很惊讶:为什么“环界”和地球具有相同的物理条件,但是生命的进化路径却不尽相同?“那你有没有从中得出什么结论?”
“这怎么可能!”阿馨闭上双眼,无助地把头往后仰,脸冲着天花板。
艾略特嘴巴半开,口水从嘴角流下来,他赶紧用袖子擦拭嘴唇。“如果物理条件相同,假想空间内也会形成和现实世界大略相同的生命体系,然而,‘环界’至今仍然无法和现实世界变得一模一样。针对这个现象,大家提出一个论点:进化是偶然形成的,不可能出现完全相同的发展。”
“我们想借助你的力量,协助我们完成这项工作。”
“但是你说的很多事情都让人惊讶。”
阿馨只听到艾略特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却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他的脑袋如同世界毁灭后遗留下的残骸,七零八碎,无法正常运作。
“你不要害怕,你在我的眼中也是‘环’计划的一部分。”
5
艾略特望着阿馨,欲言又止,阿馨不禁摆出催促的表情。“哪个地方出错了?”
阿馨抱着膝盖坐在平坦的岩石前端,远远眺望着经过数亿年岁月侵蚀而成的险峻峡谷。赤褐色的大地上涂抹着一条又一条白色斑纹。那些耸立在地平线上的岩石形状非常巧妙,不像是自然生出的物体,反倒像人工建造出来的。那天他在山脊遭遇暴雨的袭击,现在回忆起来很像做梦,更想不到的是他在黑暗中躲藏的岩石,如今看起来居然如此宽广。某处风景竟然与他在温斯洛克看到的假想空间一样,两股河水汇流成土黄色的河川。
“那是发生在最后阶段,在这之前,它的演化过程简直太完美了,没有人想到最后会变成那样。”
阿馨第一次仔细注视着大地和岩块上刻画出来的皱褶,很自然地联想到大脑内的皱褶,里面刻画着各式各样的记忆。阿馨的脑容量还不多,因为他不过二十出头,而且出生方式与常人完全不同,并不是经过有性生殖,而是以遗传信息数字化合成的方法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癌变了。”阿馨十分干脆地回答。
阿馨被软禁的地下研究室内,有座电梯可以到达隔壁的建筑物,那里有个直升机降落场,地面上停了一架古铜色直升机。它早先曾在暴雨过后,将阿馨虚弱无力的身躯运往这里。在研究室和直升机降落场的正中间,有一条地道往黑暗的地底深处延伸,通往某个广大的钟乳石洞。钟乳石洞深处有个碗状的巨大凹洞,里面装满了透明度很高的水。
艾略特打断阿馨对父亲的思念,继续说道:“‘环’计划后来怎么了,你应该知道吧?”
艾略特之前的话并不是胡说八道,他指着天花板说上面是水层,地板下有个巨大的空间,都是真的。他往地下挖掘了一千米,建造了一个直径约两百米的球状空间,外围包裹着透明度非常高的水层,具有防卫效果,防止外界的放射线进入这个空间。而“New Cap”分子装置就在这处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建成的地下空间内稳固地陈列着。阿馨从来没有见到过“New Cap”分子装置,然而它即将决定他的命运。
秀幸很少谈起“环”计划,阿馨很想知道他到底在“环”计划中担任什么职务。他打算下次和父亲碰面时,直接问问他这个问题。
一个多星期以来,他都住在地下的研究室,今天是第一次走到外面观看周围的景致,以及所处之地的外观。艾略特似乎对阿馨非常了解,他知道阿馨想到地面上去,也知道他绝不会扔下这一切逃走。
“不,我们没有直接见过面,我从下面的人员那儿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天气非常好,阿馨身上只穿着一件T恤,尽情享受着一星期以来首次接触到的温暖阳光,感受着沙漠午后的气息。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互相摩擦,在心中整理遇到的每件事。可是,他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也不知道该如何作决定。
“你见过我爸爸吗?”
艾略特说的那些话令人怀疑,因为这样的事闻所未闻。应该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吧?艾略特怎么可能去取出假想空间内高山龙司的遗传基因,经过数字化处理,让高山以阿馨的新身份在现实世界中诞生?莫不是艾略特为了进行“New Cap”分子装置的实验,才捏造出这个故事。
阿馨听到他褒扬自己的父亲,心情慢慢好转。
拒绝他!然后用最难听的脏话骂他,赶快下山!虽然以后的人生会很不快活,甚至失去所爱的人,留下悔恨,可是……阿馨每次想到这里,问题就回到原点:同卵双胞胎具有相同的遗传因子,外形几乎一模一样,而自己和高山既然拥有同样的遗传因子,面孔当然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每当阿馨仔细聆听高山的声音,就会感到很不可思议,仿佛听到自己录下的声音一般。然而,光是面孔和声音一致,还不能构成什么证明,只要用计算机处理,这些东西都做得出来。阿馨把这个疑问扔给艾略特,艾略特早就知道这一点,便将卫星电话听筒交给他。“你的父亲正在线上,跟他说说话吧。”
这时,艾略特说出了几个他非常怀念的名字。“二见秀幸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研究员,他在日本的研究专家中,可说是一位达成跨时代伟大目标的人。”
“是阿馨吗?”秀幸的声音有点虚弱。阿馨非常怀念父亲的声音与昔日美好的时光。父子俩用平静的语调互相说着最近的情况。阿馨告诉父亲他很好,秀幸高兴地回答:“是吗?是吗?我最近也觉得身体的情况好像不错。”但从秀幸的声音来判断,他不可能好转,应该快要“那个”了。
这种国际性合作在初期并没有大肆张扬,大家无法预测“环”计划会产生什么结果,说不定会成为新的世界战略,于是慎重地进行,也没有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
阿馨冷静地向秀幸询问自己的身世,秀幸十分吃惊,但还是将二十年前的事情和盘托出。阿馨闭着眼睛祈祷这不是事实,然而,他的祈祷还是在失落中结束了,秀幸的说法和艾略特的没有多大差异。
就这样,“环”计划在日美两国提供的庞大预算下正式开始。
当初艾略特让“高山龙司”诞生在这个世界之后,打算从“环”计划的研究员中挑选最适当的人,将“高山龙司”抚养长大。当时,二见秀幸和真知子已经结婚四年,却还没有孩子,他们曾到妇产科检查,医生诊断出真知子无法受孕。夫妇俩渴望要一个小孩。经过许多人的介绍,艾略特把刚出生不久的“高山龙司”——也就是阿馨交给秀幸和真知子抚养,两人也把阿馨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
要制作出一个和地球相同的假想空间,不仅需要科学知识,人文社会学方面的思想也是必需的。也就是说,“环”计划的实验成果会回馈到各个层面,对每个阶层都有贡献。例如生物学的基本问题——进化论目前还是个谜,各方仍有争议。当假想空间诞生生命体的时候,就可以针对现实世界中还没有解开的问题,从“为什么会发生战争”这种社会问题开始,一直到人口增加、股价波动,都找出某些提示。这也是各界学者争相拥护“环”计划的主要原因。
交出孩子之前,艾略特经过特殊渠道提出条件:为了以后不要有麻烦,婴儿的来源等一切事项都不公开,然后才把阿馨交给秀幸夫妇。秀幸和真知子也没有将领养的事情告诉阿馨,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如果他们知道“环界”这个假想空间正是这个婴儿的发源地,不知还会不会接受他。
“环”计划带着具体成果开始被激活,借着艾略特的登高一呼,全世界的科学家开始朝向同一个目标前进,不仅是信息情报学、医学、分子生物学、进化论、宇宙物理学、地质学、气象学这类理科方面的学者,甚至连经济学、历史学、政治学、社会科学方面的学者也对这个计划极感兴趣。
阿馨眼前浮现出秀幸躺在病床上,无力地握着听筒的模样。他用冷静的口气问道:“爸爸,你养育一个和自己的遗传因子无关的小孩,难道不后悔吗?”
艾略特脱离了计算机仿真世界的范畴,在计算机中让人工生命进化,强化他的研究主题——依据地球的生命圈,制造出另一个假想空间。
即使女方不孕,还可以利用医学技术进行人工受孕,得到和自己有相同遗传基因的孩子啊。
接下来,艾略特区分出雌雄线虫,让它们进行生殖,在计算机内部诞生新生命。这是本世纪初的事。新生的细胞不断进行细胞分裂,不久就开始像母体一样在计算机屏幕上来回爬动。在艾略特看来,这幅光景跟新世纪是多么契合。之后,进化的脚步加快速度。无论哪种生物都和现实世界几乎一模一样,没有多大的改变,但在进化过程的应用上,则和鱼类、两栖类的进化情形不同。
“父母和孩子之间最重要的联系,并不是血缘和遗传因子,而是慢慢积累的感情。你仔细回想这二十年里的一切,你的确是我的儿子。”秀幸的话语十分清晰地从电话那头传过来。阿馨怀着复杂的心情和秀幸道别,便挂断电话,他有预感:这是最后一次听到秀幸的声音了。
艾略特原本预计在二十世纪末到下个世纪初,这个梦想绝不可能实现,没想到却在二十一世纪初提前实现了。不过,初期的人工生命只是单纯的生命构造,在计算机屏幕内活动的只不过是线虫。
阿馨调出高山龙司从生到死所有的资料,在屏幕上反复放映。高山龙司对科学抱有极大的兴趣,在数学和物理方面具有少见的天分。阿馨看着高山少年时代发生的各种事件,的确无法否认自己和高山非常相似,连深思时的动作和习性也十分相像。对阿馨而言,在屏幕上观察高山龙司是种很奇妙的体验。他看着这个和自己具有相同遗传因子,却在不同环境、不同空间成长的个体,好像看到孪生兄弟一般。那明明是相同的形体,却又装着不同的人格和意识。
由于当时情势的推动,艾略特也发现了世界上第一个自我复制程序,于是他制作出了写入可自行发生进化过程的程序的软件。但他仍然没有忘记最初提出的疑问——计算机内有没有可能产生人工生命?
阿馨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顺着脚下笔直的悬崖眺望下方,看到一条蜿蜒的小河。不知是光线太强还是水中混着泥土,水面呈现绿色。
刚开始,艾略特独自寻找这个问题的解答,但是随着计算机成为新时代的宠儿,他的研究主题也占了一席之地,吸引了不少赞助者。
干脆面对现实,毕竟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我的身上真的拥有和高山龙司一模一样的遗传因子。就算否认,也无法逃离命运的安排,依旧得回到“环界”去。
艾略特发挥异于常人的想象力,将这两个世界结合在一起。第一个主题是,计算机内是否可以产生人工生命?
风好像变强了,阿馨不由得从悬崖边缘往后退一步。如果不慎掉到悬崖下方,那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不仅失去珍贵的遗传信息,也意味着“环界”和现实世界都要面临灭亡。
那时候,只有艾略特提出这个预言。以这种卓越的才能,他可以毫无忌惮地往别的领域发展。他选择的学术领域是如今已发展到极限的计算机系统,和刚刚明确阐述了双螺旋构造的分子生物学。
艾略特简直是个恶魔,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这个预感。二十年前,为什么艾略特会答应高山龙司的请求,将他的遗传因子重新合成,然后利用无性生殖让高山龙司在现实世界诞生?真正的答案是,他想做克隆实验。
七十年前,人们都将蓝图寄托在广大的宇宙里,火星和月亮被当成人类的殖民地,行星之间利用宇宙飞船定期来往联系,电影和小说中经常可以看到这类题材。但如今,科学家依然无法将人类运送到火星上,登陆月球一事只不过是瞬间的光辉。在那之后,计划开拓宇宙的脚步就像蜗牛一样慢了下来,理由只有一个,没有预算!
在阿馨生出来之前,艾略特就想用“New Cap”分子装置将人体的基因三维数字化。他早就想好了做这个实验的人选。
艾略特说得没错,科学并不是无视社会情势,一直往前推进,而是要根据当时的环境来决定前进的方向。同样,许多社会建设和国家政事都需要预算,依照人们的期待来决定预算的轻重缓急。
当时没有人自愿做这个“New Cap”分子装置的实验。活体实验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如果没有实验对象,实验就无法进行。这个“New Cap”分子装置好不容易才制造出来,如果没有年轻而健康的人类愿意当实验品,就功亏一篑了。套用艾略特的话:他当初是想找一个“正当理由”来进行这项实验。
艾略特有些怪异地笑着说:“无论现实世界还是‘环’都一样,都是运用相同的原理来推动的。你知道吗?推动现实世界的是‘预算’!”他等阿馨反应过来“预算”一词的意思后,才继续说道,“‘环’这个巨大计划如果没有预算,‘环界’就无法存在,现实世界也是一样,没有预算就无法推动。如果有预算,说不定现在我们都待在宇宙空间站中了。”
“先从‘环界’取出一个个体放在常温下保存,再以让他‘重回老家’为条件,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让他返回原来的世界,实现他的心愿。从‘环界’来到现实世界,除了无性生殖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如果要从现实世界去往‘环界’,就得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将现在的精神状态和完整的记忆一并带过去。”
如果是问“环”靠什么东西来推动,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支持“环”计划的是能量和电力,至于现实世界……
期望回到“老家”?这个前提有点问题,谁会期望这种事情?一旦回去,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礼子,也永远见不到礼子腹中的孩子了。这个孩子还是我用有性生殖的方式,将遗传因子注入礼子的子宫中产生的……
“你是指现实世界,还是‘环’?”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这个实验目的,阿馨不需要参与艾略特的科学游戏。虽然他的遗传因子是从假想空间取来的,但如今他确实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在这个世界诞生之后,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也拥有自己的生活。
“约莫七十年前,我还是MIT的学生,大概和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当时这个世界的人们正在喝彩,欢送要登陆月球的宇航员。我心想科技再这样继续进步下去,距离建设宇宙空间站和实现宇宙旅行的梦想就不远了。于是我也想创造出另一个世界,但那并不是另一个宇宙。”艾略特一口气讲了这些,他缩着脖子,将嘴巴嘟起来,“你知道现在的世界是靠什么来推动的吗?”
然而,由于一个偶然发生的错误,阿馨被来自各方的压力追赶着。高山的遗传因子在合成过程中发生了一点小事故,“RING病毒”和大肠杆菌相结合,流到外界,形成“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既然“RING病毒”存在于高山的遗传因子中,用他的DNA合成“阿馨”这个个体,自然也带有“RING病毒”了。
一讲到“环”,艾略特的脸上充满了自信,他就像水坝开闸般滔滔不绝,不时露出喜悦的表情。
阿馨听完艾略特的说明,不禁生出一个疑问:如果我的遗传因子中潜藏着“RING病毒”,为什么没有“转移性人类癌”的症状,甚至在接连几次的检查中都没有呈现阳性反应?
“‘环’是你创造的?”
艾略特针对这个疑问补充说明:“从RNA转录到DNA时,一部分发生了突变,但是由于内部含有终止密码子,所以在检查的时候没有测出来。
艾略特很不服气地皱起眉头。“你说我做得很好?事实并不是这样,你应该说,我创造出了一个完美的世界。”
“你想想看,具有遗传因子的细胞遭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感染之后,‘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又在细胞内发生突变,此时病毒已具有调整配列的能力,对已遭受感染的细胞DNA附加了‘TTAGGG’这几个碱基。由于这个原因,细胞具有不死性,也就是癌变了。
阿馨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盯着艾略特说:“你的计算机仿真效果做得很好。”
“当我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者是高山龙司时,就设法取得你的细胞,做一次详细的检查……请你不要误会,换成是你也会这样做。检查结果让我非常惊讶,你的细胞配列中没有‘TTAGGG’这几个碱基,甚至‘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侵入你的细胞时,你体内的细胞分裂也没有延长,没有癌变。换句话说,你是可以抵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新型人类。”
“你对‘环’了解多少?”艾略特问道。
理论上,阿馨认同艾略特的部分说明,但是他心中仍有抗拒,认为自己不同于常人的体质,只不过是从“环界”转移到现实世界时,遗传因子的配列产生微妙的变化,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艾略特心平气和地迎向阿馨愤怒的视线,两人暂时陷入沉默。
阿馨低头看着山谷底下的溪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溪水有如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他脑海中不断浮现艾略特的话,不禁觉得眼前这条光亮的带子仿佛是自己生存的轨迹,它的行进方向早被确定了。
“今天我能够看到你,完全是因为你靠自己的意志来到这个地方。你只能照着宿命去走,我无法勉强把你带到这里。”艾略特露出微笑。阿馨对他这种任意介入别人人生的做法十分愤怒,突然涌起一种想杀掉这个老人的冲动。
到底是什么原因和动力,让我来到这里?
“好,那就请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馨很激动。他对艾略特的讲话方式很不耐烦,更为自己的人生被他人任意操纵而气愤。
阿馨在十岁左右从计算机屏幕上发现全球重力异常分布图,当时他根本不知这个信息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明白是艾略特发出的,他定期将长寿村的信息传送给阿馨。艾略特用这种小提示慢慢引发阿馨的好奇心,让阿馨自己去发现这一连串的偶然,进而察觉各项偶然都交集于沙漠的某一点。接着,真知子又从杂志上阅读到一篇“有个男人在癌症末期奇迹生还”的报道,并从北美印第安人民间传说的书籍中找到相关资料,背后操纵者一定也是艾略特。阿馨记得大概从半年前开始,邮寄到家里的原版书突然增加不少,从那时起,他和真知子就被这些提示改变了原来的生活。最后阿馨终于一个人骑着摩托穿越沙漠。艾略特没有办法约束阿馨的行动,强迫他来到这里,因此利用阿馨的使命感和意志,“设计”他前来此地。
“那件事现在说明还太早,不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你恐怕会吓得叫出声来。”
艾略特口口声声说“我从不用强迫的方式”,因为如果不是出自本人的意愿,就算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也没有成功的希望。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答我的问题?”阿馨无视艾略特的话,有些怄气地说道,“你是不是说过,我很早以前就注定要来这里?”他非常在意这种说法,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该如何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对抗,答案统统都在你身上。不过,假如事先没有调查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对染色体的三维构造和细胞内的线粒体的代谢循环、分泌性因子产生的影响,也不可能找到解决的线索。
阿馨已习惯对任何事物都持怀疑态度,即使在横越美国沙漠的途中,遇到在现实和假想之间挣扎的情形,也依然坚持这份感觉。
“如果你只解析DNA配列,而身体没有做数字化处理,一样无法进入‘环界’。为了找出特殊遗传因子的导入方法,在你回到‘环界’前,先要将你全身的遗传基因做个精密的仿制。从你的身体上找到解决病毒的方法,马上就可以解救你的父亲、母亲和恋人……”
艾略特先请阿馨坐下,然后从轮椅上站起来,将屁股微微往后翘,没有使用拐杖就慢慢走到阿馨的对面坐下。阿馨睁大眼睛,他本以为艾略特不能走路,没想到他的双脚根本没有残疾。艾略特露出得意的表情,说:“你不能先入为主地去判断一件事情,这样会一开始就对所有事物存有怀疑和不信任。”
艾略特带着诚恳的神情向阿馨说明。
艾略特带着阿馨来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也没有窗户,每一处都关得紧紧的。阿馨很不喜欢这种地方,不过这儿比他之前的房间大,中央放了一套皮沙发。
做梦都没想到,想解救心爱的人,以及地球上大规模癌变的人类、动物、花草树木,竟然必须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换条件!阿馨经过长途跋涉,才赫然发现解决“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关键竟在自己身上。
3
使用“New Cap”分子装置把他转移到“环界”,是消灭病毒最快的方法。之后,不仅可以将恐怖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一扫而空,甚至连地球上的生命都可以和病毒产生共生关系。
艾略特将原本摊开的双手合起来,严肃地问道:“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你相信神吗?”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解开所有的谜题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阿馨担心在这段时间内,秀幸会因为癌症身亡,真知子会因悲伤而发狂,而礼子会怀着孩子自杀。即使他真的来自“环界”,也不能抹杀在现实世界生活的二十年光阴。这二十年的岁月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尤其是和礼子之间的亲密交往,更证明他真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阿馨想到这里,脸上浮现出自信的表情,体内也涌出了勇气,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溪谷大叫。叫声沿着溪谷越传越远,伴随着传来的回音消失。
我不知道什么计划,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阿馨的脸色更加凝重,他继续追问:“首先,你得告诉我这是哪里,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艾略特的思想很复杂,已经超越了平常人的喜怒哀乐,要是没有他,我的肉体就不可能存在。虽然这二十年是按照艾略特的计划走过来,但是其中有痛苦也有快乐。如果有人问我是否希望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定会回答‘是的’。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个世界也不会有‘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艾略特也听出阿馨的声音中带着怒火,他举起两手示意稍等一下,然后深呼吸一口,才说道:“我能体会到你的心情,现在是执行计划的时候了。”
尽管阿馨知道自己不必负任何责任,但是良心依然受到谴责。他急忙转过身,踏着沉重的步伐离开这里。
为什么每次只是我回答问题?这样下去,我会因极度的不安而崩溃。阿馨忍耐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怒气,颤抖地回答:“你到底够了没有?”
这十几天,艾略特忙着做事前的准备工作,阿馨则坐在计算机前重新体验高山在“环界”中的人生,将他和双亲、朋友之间的关系,以及学问知识、思考力、日常小习惯和讲话时的特征吸收到脑子里,逐渐变成自己的东西。由于遗传因子完全相同,阿馨“变成”高山龙司并不困难,高山短暂的一生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阿馨越是了解高山,越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个人,他将自己的人生和高山的重叠在一起。
“你的身体情况如何?”他只是询问各种问题,却不回答阿馨的提问。阿馨此时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之前是见到花子这位可爱的女孩,才勉强压抑下来,现在艾略特的态度让他满腔的怒气一触即发。
这天下午,阿馨跟随艾略特坐电梯降到地下一千多米的地下室,准备踏上这趟独特的旅程。或许是现场的严肃气氛使然,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第二天早上,在同一时间响起了敲门声,阿馨以为是花子来了,高兴地走下床去开门,没想到竟是艾略特。艾略特看到阿馨顺利地恢复健康,很满意地点点头。
电梯门一打开,阿馨马上看到“New Cap”分子装置的一部分,厚厚的防护墙壁包围着房间,数不清的巨型计算机之间闪烁着灯光。这里并不是“New Cap”分子装置的内部,到时候阿馨必须一个人进入内部。
果然,阿馨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花子。
艾略特快速地推着轮椅,保持和阿馨并行的速度,他不坐电轮椅是为了锻炼手臂的力量。不过,这种旧式轮椅在满屋子的新颖设备当中总是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阿馨也知道,那时秀幸隔壁病床的患者查出癌细胞已转移到脑部,对面病床的患者罹患前列腺癌,刚做完切除生殖器的手术。整间病房里只有秀幸还有生命力,其他患者都面临死亡的威胁。因此那个护士才用那种依依不舍的眼神注视他们,如今花子竟然也用相同的眼神看着阿馨,让他觉得非常不安。
艾略特有些喘不过气。“你先听我说,否则误会了就不太好,说不定你也认为我是故意散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当护士要走出病房时,表情和动作与花子刚才的举动很相似,她不时回过头来望着患者,流露出不舍的神色。看在阿馨的眼里,他觉得那个护士似乎是说:“我一年后再回来工作时,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看到这四个人了。”她并不是因为患者出院后见不到面而难过,而是即将面临死别,依依不舍,这次见面,或许将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了。
阿馨的确曾怀疑过,但是现在已经毫无芥蒂了。“你有什么理由去散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后来,她因为怀孕待产请了一年的育儿假。离开医院的那天,她特地来秀幸这间病房打个招呼,当时刚好阿馨也来医院看秀幸。她笑着对患者们说,希望一年后再回到工作岗位上时,能看到大家神采奕奕的脸,当时秀幸开玩笑地回答:“当你再回来工作时,我早就出院了。”不只是秀幸,其他患者也都这么说。不管那句话是开玩笑还是真心的,护士都点点头,和每位患者打招呼、道别。
阿馨绕到艾略特后面想帮他推轮椅,但艾略特却好像挥苍蝇般用力把手一挥。
经常出入这个房间的护士中,有一位很讨患者喜欢。她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为人很和气,全身散发出浓浓的亲切感。患者的任性行为她都能忍耐下来,从不会露出苦瓜脸给病人看。秀幸很喜欢这位护士,常常在开玩笑之余,摸摸她的屁股或拍拍她的肩膀。
“不用你帮忙。”他拒绝阿馨的好意,继续两手用力推着轮子,“为了什么?这不是很清楚吗?为了‘环’的预算啊!”
阿馨暗自思索花子走出房间时的表情究竟代表什么意义,突然想起以前发生过相同的情形。有个和花子穿着一样的白衣服的女护士从病房走出来,在病房门口走走停停,露出和花子一样的神色。那时秀幸切除直肠肿瘤后,手术效果非常好,便移到一间四人共用的大病房,那里住的都是癌症患者。
全世界迫在眉睫的事情,想必是开发出“转移性人类癌”的疫苗或是治疗方法。而让“环”计划解冻,正是扑灭“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唯一方法,前提是必须要有一笔巨额的预算。不过,一旦开发成功,对社会各方面都有莫大的贡献。重新激活冻结了二十年的“环”计划,正是艾略特毕生的梦想。
花子好像也不能控制两人会面的时间,常常在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被迫中断。她默默地轻轻碰一下阿馨的手腕,走到门边,停下来,一边开门,一边回过头看着阿馨的表情,这让阿馨觉得很熟悉,总觉得曾在哪里看到过。
“你应该不会再度推动‘环’计划。”阿馨断言。
阿馨说出和礼子有了小孩之后,花子突然说:“今天到此为止。”
“哦,怎么说?”
这间房子没有窗户,只能依靠时钟知道时间的流逝。从时钟的指针来看,这应该是第四天的晚上。
“一来目前还无法预测病毒的活动情形,再者,你对‘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有份很深的憎恨,这是没法假装出来的。”
花子闭上双眼,嘴巴一开一合,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但阿馨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感觉很像在祈祷。
艾略特吞一吞口水,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音。他身边一些重要的亲朋好友也是因为“转移性人类癌”而死亡,他对“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确深恶痛绝。
“要生下那个小孩吗?”花子的问题非常突兀,但阿馨一点也不介意:“当然很希望把他生下来,所以我才来到这里。”
“你知道最好。那真是一场意外事故,才会让病毒外泄,如果我们知道那些病毒的散播途径,就可以找到防范的方法。”艾略特脸上露出后悔的神色,看不出有丝毫虚假。
花子听着,有时脸上显现出无法置信的表情,然后一边摇头,一边用低沉的声音说:“哦,不。”当她听到礼子的肚子里怀有阿馨的小孩时,表情更显得僵硬。
“这些我都知道,要不然我们干吗跑到这么深的地下来。”
一谈到和礼子的恋爱,当然无可避免地谈到亮次,那是既悲伤又痛苦的经历,阿馨对自己欠缺考虑的鲁莽行为带来的后果深感不安。他和礼子发生性关系的那间病房,和现在待的房间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那个房间的西边是一整片玻璃窗,窗下便是公园绿地,强烈的阳光常从窗户照射进来……至于自己从礼子那里获得的喜悦,阿馨再怎么说明,也无法完整地向花子描述出心中震撼的感受。
艾略特停住轮椅,眼中含泪,看着阿馨。“你是不是很恨我?”
“你有恋爱经验吗?”花子突然提出这个问题。阿馨犹豫着要不要把礼子的事情讲出来,如果花子没问,说不定他就会避开这件事。
“我为什么要恨你?”阿馨反问道。
阿馨在谈话的过程中,对那段日子感到无限怀念,有时会激动得热泪盈眶。就这样过了四天,阿馨对花子讲述自己经历的时间加起来大约有两三个钟头。在述说的过程中,他有时觉得昔日遥远的记忆像彩霞一般美丽。
“恨我任意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时间一到又叫你回去。”
之后,阿馨常对花子说些自己的事情,花子也非常喜欢听,经常一天来阿馨的房间好几次。不过谈话的时间是有限制的,每次大约是十分钟,因此花子总是简洁地询问一些重点,没几天就掌握了他迄今为止的生活状况。阿馨很高兴能有花子这个好听众,这是一种确定自己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方法,他也将以前勉强压抑下来的一些疑问统统说出来。他说了许多孩童时期的想法、梦想、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情形,以及如何计划前往沙漠旅行等等。其中也有痛苦的事,尤其是秀幸后来患癌症住院,让旅行计划也跟着泡汤,全家人从此过着家里和医院两头忙碌奔波的生活。过了几年,终于查出秀幸患的癌症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引起的,全家人因此陷入绝望。然而,真知子完全不死心,她坚信在美国的民间传说中可以找到治愈癌症的妙方,因此埋头于神话中。阿馨也改变钻研宇宙物理学的志愿,转往医学界发展。
“假如没有你,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这二十年来我过得很好,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可恨的。”
“看起来很老成吧?可是我真的是二十岁。”阿馨说着,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双颊。他来到沙漠后就没有剃过胡子,看起来可能比较老成。但让他颇受打击的是,本来他以为对方比自己小,没想到居然比自己大这么多,这恐怕会微妙地改变他们的相处方式。
阿馨倒是挺达观的,虽然连续发生了许多不幸的事情,首先是秀幸患癌,接着真知子、礼子都相继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甚至还亲眼看到亮次跳楼自杀,但是总体上说来,他这一生拥有美好的回忆。有了这份美好的回忆,他才能从容地走在这条走廊上。
阿馨回答说,自己今年二十岁。花子皱紧眉头,小声说道:“是吗?”
“我们能不能先在这里停一下,谈论一些事情?”艾略特的嘴角又流下口水。
“那你几岁?”
“可以。”
“我还以为你比我年轻呢。”阿馨二十岁,花子比他大十一岁。
他们就在通往“New Cap”分子装置内部的长廊上聊起天来。阿馨靠在墙壁上,艾略特则有些疲倦地将头往后靠在轮椅上,两个人都尽量采取轻松的姿势,看着对方微笑。
“大家都这么说。”
“我说过,如果没有‘New Cap’分子装置这项计划,你也不会在现实世界出生,这一切都有连带关系,缺少其中一个要素,就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真是让我惊讶。”
“这是一连串的偶然重叠吗?”
阿馨不禁惊讶得张大嘴巴。花子的外表看起来和少女没有两样,没想到她已经三十一岁了,还是两个小孩的妈妈。
“这是现实世界和‘环界’互相呼应的缘故。”艾略特接着用其他比喻来说明,“不都是这样教对科学知识难以理解的小孩的吗?原子是构成物质的基本元素,它和太阳系的形状非常类似,因此我们可以将原子和基本粒子视为另一个宇宙,在那个小小世界里或许也住着像我们一样的生命,那是‘生命之环’。我将这个假想空间命名为‘环’,原因就在这里。”
“我今年三十一岁,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小孩,都是男孩。”
“上小学时,我也和爸爸讨论过这个问题。”
“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几岁?”
不仅是像原子这种极小的世界,阿馨甚至想象过极大的世界。例如太阳系是由某种原子构成,银河系是原子聚集的地方,而小宇宙是一个小细胞,宇宙全体则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人类的肚子里也有生命,在那个生命中又具有更小的生命,这种比喻叫“笼中构造”。这种理论常在宗教教义里见到,和前世、现世、来世这种生命的循环过程很相似。
花子的脸上露出谨慎的神色。
“如果连接极大环和极小环中间的链子断了,你认为结果会如何?一旦时间延滞的话,就会影响前后的发展,所以我们一定要重新系好中断的链子。”
“开始讲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到那时,原本癌变的历史会被更改吗?”阿馨提出心中的疑点。
或许她是不太了解我。如果我和她熟悉一点,她就会用正常的眼光来看待我吧。
“‘环界’已经走入进化的死胡同里,一切都停止了。必须像切除癌细胞似的,把残留在记忆装置中的癌变记录扔掉,从现实的历史中完全抹去。一旦‘环界’的历史中途被舍弃,只能重新来过。”
“了解你的状况后,我就不会再像看到幽灵般看待你了。”
这和建造沟渠的道理相同。水流受到地势的影响,由高处往低处流,有时也会流进死胡同里,结果积成一潭死水。一旦水流无法前进,为了寻求出口,就会侵蚀周边的土地,另外找到一条新路线。河川从发源地注入大海的过程中,会清楚地留下蛇行的轨迹和阻塞淤滞的地方,以及小沙渚等等。
“你为什么想知道?”
“环”也一样,它现在呈现停滞状态,一直维持现状,会对现实世界带来不好的影响。由于现实世界和“环界”互相呼应,现实世界绞尽脑汁想解决“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这个大问题的时候,“环界”也必须同时改变癌变的历史,否则问题无法解决。阿馨的第二项任务,便是在解决问题之后另外建造一条新水道。
“哦,从你生下来到现在全部的事。”
“在这个世界里,有时也需要神的帮助,神当然是从处女体内生下来。”
“我的什么事?”
阿馨并没有因即将成为“神”而兴奋,他觉得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他迈开步伐,一边走一边沉默地思考——我在温斯洛克的废屋中看到的印第安人生涯,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听关于你的事情。”
阿馨在温斯洛克看到的印第安假想空间,当然也是艾略特事先准备好的。阿馨并没有询问他安排自己看那一段影像的理由,现在才发现它另有一层含义。
“有一点,可是我很想说话。”
影片中的印第安男人亲眼看到妻子和孩子接连死亡,却无法出手相救,这份无力感比面临死亡更加沉重。阿馨拿下头套型屏幕的时候,心想再也不要体验这种事了,即使明知处于假想空间内,他也经不起这种打击。
“你现在说话会不会觉得痛苦?”为了尽到护士的义务,她首先询问患者的身体状况。
艾略特的目的在于以体验死亡鼓舞阿馨的冒险精神。阿馨无法再次承受亲人在眼前死亡的场景,即使有牺牲生命的危险,他也会不顾自身安危,去解救亲人。
阿馨不由自主地慢慢松手。他心想,说不定除了一个护士应做的工作之外,其他的疑问,花子都不能随便回答,所以不再追问下去。但花子还是站在床边不动。
阿馨带着复杂的心情往前走,艾略特则推着轮椅跟在他身后。“请等一下,你要不要打个电话?”
她非常真诚地道歉,但还是不回答。花子的反应可以解释为把阿馨看成幽灵而抱歉,也可以解释为因为无法回答问题而抱歉。
“电话?”
“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阿馨再次询问花子同样的问题。只见花子露出悲伤的表情,摇着头说:“对不起。”
“你应该想和某个人说句话吧?”
“你为什么看到我好像看到幽灵一般呢?”阿馨一字一句质问花子。他原想让对方先镇定下来,但花子一点也没有抵抗的意思,既没有转过脸去,也没有叫出声,只是呆呆地俯视他。
阿馨刚和秀幸通过电话,他很想听听真知子的声音,却又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往后的行为。老实说,如果让真知子知道事实的真相,她一定会大吃一惊。
花子换好点滴瓶后,弯下腰审视躺在床上的阿馨,她以为阿馨还在睡觉,才做出这么大胆的事情。这时,阿馨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抓住花子的手腕。花子吓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只是在喉咙深处“啊”了一声。
“那只剩下礼子……我现在只想和礼子说说话。”
两人相处的时日一久,阿馨发现花子在工作时都沉默不语,而且除了工作上的需要,尽量避免接触阿馨的身体。以一个护士来说,她做事的态度和技巧可算得上专业。但是她工作时经常略带犹豫地碰触阿馨的身体,甚至不时露出奇怪的眼神偷看阿馨,很不自然。阿馨在第二天就发现了这种情形,他察觉花子进入房间里,但继续装睡,眯着眼睛偷看花子的工作情形。他看到花子很快地换了一瓶点滴,她一边工作,一边向阿馨投来异样的视线,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阿馨对花子的异常举动充满兴趣,他很好奇到底是自己身上的哪一个部位让她现出那种表情。
阿馨被艾略特带到拐角的小房间内,默默拿起话筒,一边祈求礼子现在在家里,一边拨下电话号码。艾略特安静地用手势询问,是否要让对方的影像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阿馨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必要启用电视屏幕,只听到声音的话,记忆会更深刻。
花子的外表稚气未脱,但是她有护士该有的医疗知识与看护技巧。当阿馨感到背部发痒时,她会伸出手帮忙抓痒,动作和力度都恰到好处。阿馨在花子每天的细心看护下,定时打点滴、吃抗生素,充分地睡眠与休息。
“喂。”
起初,阿馨看到她那天真无邪的外表,自然相信她毫不知情。虽然她不回答,他也一点都不生气。
阿馨一听到礼子亲切的声音,各种情感马上如海浪般袭来,记忆都随着礼子的声音哽在喉头,他无法控制情绪,眼泪一串串掉下来。他一边听着礼子的声音,一边后悔不该打这个电话。
花子的脸型和体型看起来很像小孩子,她的身高大概只有一米五,两颊圆圆地鼓起,脸上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十分可爱。然而,当她解开绑在后面的头发,让光亮的黑发在背后散开时,又有一种成人的妩媚风情。从她圆滑的额头看不出实际年龄,胸部的大小也和发育中的少女差不多,这倒是和她那具有东方味道的小脸很相配。
6
“花子”这个名字非常可爱,让阿馨联想到一朵在草原上盛开的可爱花朵,这名字和花子本人很相配。但是阿馨询问她的全名时,她总是笑而不答。有时候阿馨趁着艾略特不在,只有花子在房间内,不断追问她许多问题,例如这里是什么地方?艾略特是何许人物?只要能问的,阿馨统统问过了。但是花子只是微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阿馨和艾略特走到走廊的尽头,在一扇黑色的门前道别。艾略特伸出巨大的手和阿馨握手,力道并不是很大。他松手后,阿馨又再次握紧他。
他打算体力恢复后,一定要向艾略特问清所有的事。他暂时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休息,艾略特偶尔过来检查他的健康情形,还有一位名叫花子的护士负责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阿馨的心情十分混乱,刚才和礼子最后一次谈话占据了大部分思维,他心不在焉地用迷惑的眼神看着眼前这扇门。
在往后的三天里,阿馨主要的任务就是恢复体力。
“我好像活得太久了。”
2
阿馨听到艾略特的话,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垂垂老矣的脸孔,但是脸上挂着精明的神情,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寿命还有多长。
阿馨的身体持续发热,没多久,他感到一阵恶寒涌上来,身体摇摇欲坠,根本听不到艾略特说的话。他昏昏沉沉地推开艾略特的手,想走到床边去,但是才走到一半就不支倒地。
“我会一直跟在你后面。”艾略特在心中暗自说道。他和阿馨各自前往不同的地方,做该做的事。
“我唯一不能预测的是那场暴雨……”
“记住我们的约定,一切拜托你了。”阿馨不厌其烦地殷殷叮咛。他跟艾略特立下一个约定:一旦艾略特从他身上找到治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资料,必须先治疗秀幸、真知子和礼子。
我是不是又开始发烧了?阿馨感觉全身热起来。
“我知道,你放心吧。”
艾略特用巨大的手撑住阿馨的身体,非常仁慈地说:“没错,而且你已经来了。”
阿馨用力将门打开,身子往门里一钻,门就自动关上了。
“你早就知道我要来这里吗?”阿馨好不容易才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他的呼吸十分紧促,只能吸进一点点空气。
一进门,马上有股异味扑鼻而来,这是离子发出的臭味。接下来,阿馨听到扩音器中传来指示,房间内除了这个声响之外,一点也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已经完全被隔离。
这位老人正在暗示我,这个地方的重力比其他地方要小,也就是说,他事前就知道我前往的地点了——阿馨的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由自主地用手撑住墙壁。
艾略特先前向阿馨说明了所有的流程,他必须按照扩音器中指示的步骤去做,才会到达“New Cap”分子装置的所在地。“New Cap”分子装置巨大的球心被固定在最里面的房间,这样每个方位都能受到中微子的照射。阿馨遵从扩音器的指示脱下身上的长袍和鞋子,全身赤裸地走向下一个房间。
依照艾略特所说,阿馨正站在一个被厚厚的水层和广大空间夹住的空间里,但是他仍然不明白。如果艾略特说的是事实,那这附近的重力值应该很低——如果下面有质量较重的物质,就会显示出正值;有质量较轻的物质,就会出现负值。如果脚下真是个没有东西存在的广大空间,就得有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来说明呈现负值的原因。
到了下一个房间,阿馨按照指示躺在伸缩台上,伸缩台静悄悄地滑进一条黑暗狭窄的通道。在这条通道上,阿馨的身体被空气与纯水的混合液冲洗,消除肉体表面上的一切杂质。阿馨看到头上接连出现许多红色数字,都很接近100,像是99.99、99.999、99.9999……都是在数字的尾巴上多加一个9,显示出他的肉体除去杂质后的纯粹指数。
阿馨知道自己站在“大地”上面,但是不想说出来,依然保持沉默。对于这个问题,艾略特也是自问自答:“这是个广大的空间。”
之后,阿馨躺在伸缩台上,被运到一个透明的长方体容器中,里面放满了比体温稍为温热的纯水,刚好盖过他的身体。这个水槽的外形和棺材有点像,阿馨随着纯水慢慢推向“New Cap”分子装置的球心。
然后艾略特把食指朝下。“你认为你现在站在哪里?”
阿馨浸泡在纯水中,慢慢地镇定下来,他已经分不出哪里是身体,哪里是纯水,感觉肉体仿佛和水溶为一体,自己好像变成无数的泡泡,溶化在水中了。他感觉自己渐渐丧失意识,尝试作最后的抵抗,拼命回想刚才和礼子在电话中的对话。
艾略特刻意不说“水槽”而使用“水层”这个词,阿馨还是不能理解,他搞不懂艾略特的意思是否和“下雨”有关。经过那一场暴雨,阿馨已经闻雨色变。
“今天早上胎儿动了哦。”礼子很高兴地告诉阿馨胎动的事情。
阿馨无法回答,艾略特只好自问自答:“上面是巨大的水层。”
阿馨突然想到,自己身处大水槽内的模样,和胎儿在母体的羊水中生长的情形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周围充满黑暗,宛如置身被黑暗支配的小宇宙。这里没有任何重力,完全感觉不到身体的重量,也看不到“New Cap”分子装置直径将近两百米的球形中心,他觉得这个黑暗的宇宙中拥有无限宽广的空间。
阿馨的目的地是远古时代就存在的巨大洞窟,也是长寿村的所在地。他环视了一下屋子的四周,这里与想象中的地方实在相差太远。艾略特看出他心中的怀疑,于是伸出食指往上一指,问道:“你认为这上面是什么?”
小时候,他很喜欢站在二十九楼的阳台上仰望夜晚的天空。看到星星和月亮,他便生出一股了解世界构造的渴望,这份意念随着时日增加而越来越强。他现在身处的地点与高楼的阳台恰好相反,一边是面对东京湾的高楼,飘散着咸咸的海水味道;另一边则是位于荒凉的沙漠地下一千米的洞穴,充斥着人工离子的味道。
艾略特眯着灰色的眼睛,笑着说:“这是你想来的地方啊。”
刹那间,阿馨的头上出现蓝色光线,可能是中微子光线的照射。对阿馨而言,那些蓝色光芒像是夜空里闪烁的星光。
阿馨和艾略特握手,趁机仔细端详老人的容貌。艾略特的头上没有半根头发,他有一张长脸,脸色有些苍白,但肤色明亮。左颊到脖子有一片老人斑,衬在他的白皮肤上,看起来特别明显。阿馨从艾略特的手掌中体会到他没有敌意,便说出心中的疑问:“请问,这是哪里?”
“New Cap”分子装置的球形表面从各个方位射出中微子光线,透过阿馨的身体射到对面的墙壁上,将阿馨的基因信息一个一个累积起来,基因信息量随着光线的强度渐渐增加。为了让肉体构造三维数字化,必须接受中微子光线的照射。起初,中微子光线只是通过肉体,阿馨并没有感觉。接下来,为了得到完整的基因信息,必须加强中微子的光线强度,破坏细胞,但这时阿馨仍然不觉得身体有任何异变。
阿馨最奇怪的是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可以证明他身份的证件和卡片都和背包一起遗失了。
蓝色的光线开始在黑暗中闪烁,缩短明灭的时间。紧接着,华丽耀眼的蓝色光线牵引着白光,将它带往黑暗空间的斜切面上,和流星一样美丽。阿馨平静地眺望着头上的美丽情景,重新恢复孩提时代观看夜空的心情。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和航天员从地球之外眺望宇宙很类似,越来越接近神的领域。
“你是二见馨先生吧。你好,我的名字叫克里斯多弗·艾略特。”艾略特说完,便伸出一只手和阿馨握手。阿馨看到他的手,不禁大感诧异。艾略特手掌很大,连放在轮椅前端的一双脚也非常大,这和他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实在不成比例。以外国人的身材来说,他应该算是小个子。
这时候,阿馨应该听不到任何声音才对,而且房间内也有隔音设备,但是他忽然感觉到有种力量压迫着耳膜,好像有人在他耳朵旁边大声说话。这里不可能有其他人存在,大概是数字信号吧。
“你醒了?”老人用英语询问,阿馨本能地点点头。
阿馨的脑海中突然插入一个画面,仿佛夏加尔的抽象画,但并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宛如将录像机插头直接插进脑部,一幅颜色很鲜艳的画面瞬间闪过。
门静悄悄地打开来,正前方,有位老人坐在轮椅上。
蓝与白的光线联结成绳状的光带在空中交错,使这个黑暗的空间布满亮光,光和光相触的声音便传到阿馨的耳边。虽然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可以感觉到耳膜受到数字信号的压迫。
这时,他感觉门的另一边有人,于是竖起耳朵倾听。接着听到“咔”的开锁声,他不禁退后一两步,但并不害怕。现在即使房外出现一个自称火星人的人,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阿馨的身体被放到有如宇宙般的无重力空间里,从纯水水槽中浮上来,进入一个光圈。他觉得自己仿佛脱离肉体,心境变得清明。他即将到达沙漠旅程的终点,慢慢地靠近目的地。脑中闪过一些粗粒子聚成的影像,上面还有马赛克,轮廓略微粗糙模糊,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在脑海中浮现出自然的影像。
他伸手想打开眼前的房门,看看外面的景色,确定自己究竟置身于何处。他拉住门把,发现门竟然上了锁,很不甘心地再次用力一拉,左右扭转几下,门依然一动也不动。他只好放弃出去的念头,转过身去。
中微子的光线越来越强烈,阿馨体内的分子构造开始数字化。随着分辨率的增加,他脑中布满马赛克的粗糙画面开始清晰,变成比较自然的影像。
他想在房间里四处走走,或是去外面看看,但脚上的拖鞋实在太大太重了,只能拖着鞋子走。没走几步,身上的白色长袍下摆居然裂开了,从裂缝处可以看到大腿,长袍下没有穿内衣。阿馨才发觉,自己身上只套了一件长袍。
“New Cap”分子解析到此结束,阿馨的自我意识消失了,之前躺在水槽中的肉体已经消失,只剩下一些被中微子光线破坏的细胞残骸,零散地溶化在纯水中。在白色光线的照射下,纯水里看不出血的痕迹,只是一摊混浊的液体。阿馨的旅程结束了,他存在于现实世界的肉体消失殆尽,在“环界”重新再生。
究竟是谁为我准备的呢?阿馨觉得那双大拖鞋好像在催促他似的,他不由自主地使劲放下双脚,套进拖鞋里。
即使肉体被消灭了,阿馨的意识依然能保留下来,中微子光线将他临死前的脑部状态和神经元的化学反应准确地数字化,然后在“环界”中再现。阿馨在“环界”诞生后,大约需要一星期,婴儿就会长到当初被放入“New Cap”分子装置时的年纪与身材,而且会逐渐恢复原来的意识。
阿馨已经醒来一个钟头了,仍然没有看到其他人出现。他试着慢慢撑起上半身,想站起来走到屋外看看。但体力消耗过度,一点小动作都觉得十分吃力,他只好坐在床上,稍微调整一下呼吸。眼睛往下一瞥,看到床边放着一双拖鞋,那并不是他带来的东西。
阿馨慢慢知道自己是在子宫里面,这并不是比喻,他真的浸泡在子宫的羊水中,远处似乎传来母体的心跳声,“咚咚、咚咚……”的声音在这个黑暗幽闭的球体中慢慢变大。他不知道自己待在谁的子宫里面,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快要出生了,有想出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强烈愿望。
阿馨回想起自己为了前往传说中的巨大洞窟,半途看到好几幅古代印第安人的壁画,画在小洞窟外嶙峋的岩块上,仿佛是到达神秘地下空间之前制造出的奇异气氛。天刚亮、阳光开始照射大地的时候,他曾听到轰隆隆的巨响,震耳欲聋的声响依旧残留在脑海中。当时,空中出现了一架最新型的喷射直升机,阿馨的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此后,他的记忆一团混乱,现实和想象交相混杂,搞不清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妄的,唯有等待第三者来证实。
阿馨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推出去,迎面而来的是一道刺眼的光线,那好像是医院里常看到的苍白光线。他还看到自己和母体之间连着一条奇怪的线,应该是脐带。
他开始慢慢回想过去的经历,脑中浮现出事情的前因后果,但是无法相信自己只身来到美国,骑着摩托车横穿沙漠,只为了找寻某个地点,更无法判断这种行为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阿馨用力挥手,想把脐带切断,一开口便发出和普通婴儿相同的哭声。
阿馨慢慢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正仰躺在一张床上。他停止观察,将全部意识都集中在身体上,向双手、双脚,甚至是脚趾、手指发出指令,确定这些部位还能活动。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被放在空无一人的房间中。
“哇!哇……”
阿馨一睁开双眼便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他环视四周,赫然发现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天花板的角落有一个长方形的框框,应该是维持房间温度的空调设备的通风口。墙壁上有两个长方形的缝隙,应该是门吧。门漆着和墙壁相同的颜色,几乎无法分辨。其中一扇门有把手,可能是连接房间和走廊的出入口,另一扇门上也有小把手,大概是浴室的出入口。墙壁上贴的不是壁纸,而是一种皮革,刚开始阿馨以为是白色,看久了才知道是淡淡的米白色。
他开始了另一段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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