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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癌症病房

女服务员简短地说完后,指着大厅里的沙发对阿馨说:“请稍等一下。”

从车站到研究所的这段路程并不远,但是坡道很多,阿馨到达研究所时已经满头大汗。他站在陈旧的大楼前再次核对地址,确定这栋大楼的四楼与五楼就是管理“环”计划所有资料的研究所。他搭电梯到四楼,向前台的女服务员说出“天野”的名字。女服务员马上拿起内线电话跟里面联系:“这里有一位二见馨先生……”

阿馨在沙发上坐下来,耐心等候天野。他随意浏览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心中升起深深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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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久等了。”冷不防地,一个声音从电梯口传过来。阿馨站起身迎上去,低下头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我是二见馨,家父以前承蒙您的照顾。”

阿馨将手上的纸放进手提箱中,按照秀幸指引的方向往研究所走去。

“不敢,不敢,我才是受到你父亲的照顾呢。”天野一边说,一边从名片夹里拿出名片给阿馨。名片上写着“医学博士”的头衔,全名是“天野彻”。这是一所研究计算机科技的研究所,因此这个“医学博士”的头衔显得有些奇怪。阿馨转念一想,秀幸也是医学院毕业,于是便收起质疑之心,问:“您专攻什么?”

电车里的广播通知乘客已经到达总站,阿馨跳出车门,站在月台上张望四周,按照父亲的说法,从车站走到研究所大约只需要十分钟。阿馨带着犹如亡灵般的神色,在闷热的站台上寻找出去的路。从阴冷的车厢来到站台令人困顿的热气中,急剧的变化让他露出丝丝疲态。

天野微笑着回答:“微生物学。”他比秀幸晚两年进研究所,算来应该有四十几岁,但是外表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

十年前的深夜,阿馨和父亲也讨论过生命诞生的谜团,以及不祥之兆的产生。当时得到的结论是,在这些偶然发生的事情背后,应该有某种力量在“牵引”。

“真是抱歉,百忙之中打扰你。”

为什么这种新型癌病毒的遗传因子,会变成2的N次方乘以3的碱基排列呢?很有可能是偶然或巧合,但也有可能是一种特定情况。

“不要这么说,请跟我来。”天野带阿馨搭乘电梯上到五楼,他们直接穿过前台,进入一间约有四十平方米大的办公室。办公室四周的墙壁放满了书,桌子上面放着好几台计算机。

阿馨飞快地在脑中计算着,这9列数字,每列数字不是由4个就是6个数字组成,而且每个都是2的N次方乘以3倍,这种几率有多少——几乎等于零。

天野请阿馨坐下来,接着坐在专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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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详细了解家父的研究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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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二见教授的身体状况如何?”天野的言辞不带社交语气,而是真实的关心。阿馨含糊其辞地回答:“应该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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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教了我许多东西。”天野带着怀念的表情继续说,“这几年,这地方改变了很多,人也跟着松散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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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馨注意到刚才一路走来,只看到天野和前台的女服务员,不见其他人,可能是“转移性人类癌”肆虐后造成的残局吧。“我从家父那里听到参与‘环’计划的研究员中,有很多人得了‘转移性人类癌’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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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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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应该有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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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点,大家还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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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馨认为“转移性人类癌”的爆发与盛行并非偶然,只要知道它的缘由,或许就可以发现治疗方法。“您知道最先发病的患者是哪里人吗?”天野身为微生物学博士,应该知道这一类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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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和原有的癌症很像,不好区分,所以很难统计。最早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是在一位美国患者身上发现的。”

“我怎么那么笨!”他发出低低的叫声——这9列数字都是2的N次方乘以3倍。

阿馨也曾经耳闻“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地是美国。“是在美国的哪里?”

阿馨大大呼出一口气,把目光重新转回那九列并排的数字上。

“是一位住在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的计算机技师。”天野说完便皱起眉头,然而在一旁倾听的阿馨却喜出望外。世界上最早发现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竟是从一名计算机技师的体内发现的,而且使用计算机参与“环”计划的研究员正是罹患“转移性人类癌”的高危人群,由此可以判定“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出现并非偶然。

他扭头望着窗外的景色,道路两旁矗立着一栋栋高楼大厦,川流不息的车辆从大楼之间的空隙中疾驶而过。电车即将靠站,车速渐渐减慢,眼前出现几栋漆上红黄绿三色的华丽大楼。那是离地三百米高的超高楼群,计划发展成一个商业圈。大楼的名称十分特别,叫“Square”,含有“正方形”的意思,还有一个意思是“平方”。

“对了,你是否看过以前的录像带?”天野站起来问道。

阿馨对数字一向敏感,如今这项能力向他发出警告:这九列数字似乎具有一个共同点。

“录像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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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由二见教授他们那一组研究员制作的,目的是让上级和一般民众了解‘环’计划的研究主题和方法,顺利申请研究经费和预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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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野走到门外,回过头催促阿馨出去。他带着阿馨绕了环状走廊半圈,走进一间放着沙发和桌子的接待室。这儿正好位于研究所的中央,屋内没有窗户,四面墙上挂了四张镶着框的现代画照片,让人误以为来到了美术馆。这四张照片的长宽都一样,而且镶上同样大小的框,画中的主题找不到任何相近之处,给人一种冷漠生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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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馨贴近墙壁,看到照片上签着一个外国人的名字,他无声地念着:“C……Eri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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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天野指着沙发让阿馨坐下来,从对面的柜子里拉出一台三十二英寸的电视机。接着,他又打开另外一个柜子,从中拿出一盘录像带。录像带侧边贴着标签,上面写了一个很大的标题——“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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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盘录像带一开始便说明“人工生命”的概念,这是为大众制作的录像带,必须遵循简明易懂的原则。天野一边笑,一边对阿馨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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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几何图形,闪烁不停,改变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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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人工生命”,和实验室内运用生物技术剪接DNA、产生克隆人与人工怪物的无性生殖技术不同。它是用计算机来制作和模仿实际的生命,使虚拟的“人工生命”在屏幕上诞生、消失。它起源于上个世纪末被称为“生命游戏”的计算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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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期的“生命游戏”玩法,就像在围棋盘上下棋一样。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出二次元平面的棋盘方块,每一格都称为“竞争者”,有“生”与“死”两个状态可以选取,分别用“黑色”和“无色”来表现。所以棋盘的方块上只有代表“生”的黑点。每个竞争者必须和上、下、左、右、右上、右下、左上、左下八个方位的竞争者互相包围。例如某个“生”的竞争者和两三个“生”的竞争者相邻时,这个“生”的竞争者可以继续“残存”至下一代;当这个“生”的竞争者周围没有竞争者,或只有一个及四个以上的竞争者,这个“生”的竞争者会在下一代面临“死亡”。决定“生”的竞争者与“死”的竞争者之后,下一代、下下一代都将依照这个模式进行,竞争者在世代的变迁中重复着“生”与“死”的命运。

阿馨被手上这份代表“转移性人类癌病毒”遗传因子的碱基数的资料给深深吸引了,纸上并列着九排数字,每个数字都代表着遗传因子的碱基数。

每个竞争者如果与两三个竞争者相邻,则会因为互相帮助而继续“残存”;相反,当竞争者周围没有或有一个及四个以上的竞争者时,则分别因为太过寂寞和人口过于密集而步入“死亡”。

阿馨听了秀幸这一番话,还是不了解其中的含义。他渴望了解昔日秀幸进行的“环”计划,因为研究所的同事大都得了“转移性人类癌”,导致死亡。他想确认这是偶发事件,还是有某种关联,因此提出去研究所拜访的心愿,秀幸要他去找一位还存活于世的天野研究员,并且和研究所的人员取得联系。

棋盘上无数“生”的竞争者都以黑点显示,由于世代的交替呈现黑白交杂的图样。这种“生命游戏”在时间的推移下持续不断进行,研究员们嗅到计算机内似乎有生物存在的气息。他们发现“生命游戏”中“生”的竞争者有自我复制的能力,这个发现或许能解答地球上的生命进化谜题。一时之间,许多不同领域的专业人士纷纷投入这项研究,交流意见与心得。医学院出身的秀幸就这样被网罗为“人工生命”的研究员。或许天野也是出于相似的原因进入研究所的。“环计划”消除了各个研究领域的隔阂,实现学科之间的交流,达到了当时的科学水平无法实现的高度。

“‘环界’已经癌变了。”所谓的“癌变”,是指“环界”脱离了原来的模式,只能吸收特定的模式,最后因为缺乏多样性而停滞不前。

天野把录像带快进到某个地方,按下了“PLAY”键。“从这里开始,就进入‘环’的研究主题。”

秀幸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解释清楚地球上的生命究竟是如何诞生的,这项研究计划最后却被冻结。他是那种绝口不提失败的人,但至今仍然无法理解“环”计划为何失败,甚至遭到冻结。

电视屏幕上出现了秀幸的脸,那时他结婚不久,看起来很年轻,全身充满了热情与自信,隔着衣服也可以看出肌肉的线条,这是阿馨第一次看到自己出生之前父亲的样子。看到这些没有预想到的画面,他的决心不自觉地动摇了。

秀幸拿出二十年前的研究课题,简短地说明它的特性。“我的研究课题就是用电脑来模仿生命的诞生。”

紧接着,画面跳到美国广阔的沙漠地带,滚滚黄沙下竟然别有洞天。这张航拍照片是直径超过五十公里的超导超级对撞机的外观,接下来是内部的情形:一个环状的巨大空间内并排着六十四万台巨型计算机。突然间,画面跳到大楼林立的东京,摄影机深入久未使用的地铁隧道,里面像座迷宫一样。在这里,也同样并排着六十四万台巨型计算机。“环”计划背后的强力支持者,正是日美两地的一百二十八万台巨型计算机群。

这几年,秀幸也许是上了年纪,加上疾病缠身,脾气变得比较温和。就在刚才,阿馨拿着一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碱基排列资料正要走出病房时,秀幸突然叫住他:“喂!小子。”

秀幸的脸再一次出现在画面上,他先示范操纵“环”的硬件设备,然后开始解说。他指着屏幕,讲述某个生物细胞的复制过程,并在旁边标上记号,接着绘出人工细胞的形成图。经过一段时间的变化,生物细胞和人工细胞的形状几乎完全相同。

阿馨当时还未出生,不太了解秀幸进行的研究课题。他问过秀幸一些相关情形,但是秀幸总是模糊带过,不太想回答,因此阿馨推测这项研究大概进行得很不顺利。如果研究进行得十分成功,秀幸肯定会兴奋地大发议论,绝不会闭口不谈。因此,他也不再追根究底。

秀幸解说的内容,虽然在二十年前是很进步的研究,但对现在的阿馨来说却容易理解:由日美双方共同合作的“环”计划,主旨是在计算机的假想空间内创造生命。将DNA上的遗传信息传递给下一代的过程中,把突变、寄生、免疫等特例也包括在内,模仿地球上的生命进化,通过计算机创造另一个生物界。简单地说,就是创造一个与现实世界一模一样的世界。

阿馨前往的研究所正是秀幸以前的工作场所。二十五年前,秀幸修完博士课程之后,马上应聘为“环”计划的研究员之一,之后的五年都在进行“人工生命”的研究。

天野这时按下暂停键,问道:“到这个地方为止,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时,阿馨觉得车内的冷气太强,于是从位子上站起来,往车门边挪动。他站在车门边,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礼子的脸庞,接着又浮现出秀幸憔悴的面孔。

“这个嘛……这项研究,实际上对哪个领域最有用?”其实阿馨真正想问的是,研究经费究竟从何处来?这项研究成果,未来可以应用到哪一个领域?

他顺着这些数字看下去,立刻知道构成九个遗传因子的碱基数有多少,每个遗传因子分别可以指定数千个到数十万个碱基数。

“光是追求眼前的事,对将来的发展没有任何帮助。现在我们已经将基础打好,未来会有什么发展就不得而知了,唯一能确定的是,未来可以将这项研究成果应用到无数个领域里。从医学开始,然后是生物学、物理学、气象学……不仅是自然科学方面,甚至连股市的动向、人口增加等社会科学方面也会应用到。”天野笑了笑。

第九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98304

实际上,“环”计划的研究成果给每个层面都带来很大的利益,它打破了地球生态系统的平衡,重新发展出一套理论,尤其在个体如何产生和脑部意识的控制这两个方面有划时代的意义,更可以弄清几种疑难杂症的治疗方法,在医学上有非常大的贡献。

第八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6144

录像带的后半部分主要说明执行“环”计划的方法,其中应用了非线性特性、L系统、遗传构造等各种理论,程序自动将复杂的进化过程绘成图形来说明。举例来说,一个细胞首次分裂之后,会重复进行分裂作用,然后慢慢成长……计算机上将这些过程详尽地播放出来,而且将其形状与动作模仿得非常真实,仿佛它们真的具有生命一般。

第七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196608

录像带到这里就结束了,阿馨深深体会到它的说服力。

第六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49152

这类以计算机模仿生命的诞生和进化的研究并不稀奇,世界上各个角落都有人在进行研究。可是“环”计划这样具有复杂而缜密的研究过程、融合各种参数的研究程序,可是前所未有的浩大工程。地球上诞生生命以来,进化过程花费了数十亿年,但是在计算机内缩短到十几年,就可以将全世界的进化史完整呈现出来。阿馨对“环”计划今后的研究方向更有兴趣了。

第五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24576

“‘环’计划进展到什么地步了?”阿馨问正在倒带的天野。

第四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786432

“你没有问过二见教授吗?”

第三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12288

“我得到的答案是,‘环界’已经癌变了。”

第二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393216

天野点点头。“大概是这样。”

第一号遗传因子……碱基数 3072

“我想了解详细经过,可以吗?”

阿馨专注地盯着那张纸许久,眼睛不禁有点疲劳,他抬起头欣赏一下窗外的风景,又将注意力拉回纸上。字体很小,在摇晃的电车中看久了很不舒服,还好,每个字母上面都标有号码,很容易找到哪个碱基排列在第几号。

“嗯。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吧,我很想知道二见教授最近的情况。”天野带着阿馨走到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两排铁桌子和折叠椅,墙壁上挂着世界地图,好像是研究和会议用的房间。一位女服务员马上端来两杯咖啡放在桌上,纸杯里冒出团团热气。天野用两手抱着杯子,举到嘴边。

遗传因子是遗传信息中的一个单位,“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只有九个遗传因子,人类大约具有三十万个遗传因子,由此可以看出它的渺小。通常一个氨基酸都由三个碱基组成,假如三千个“ATCG”这样的碱基排列在一起,就会结合成一千个氨基酸,然后一千个氨基酸“手牵手”合成蛋白质。一个遗传因子有时必须使用数千个或数十万个碱基排列来表示。

这个房间的冷气似乎太强了点,阿馨刚才热衷于讨论“环”计划,没有感觉到室内的寒冷,看见天野的动作,他才感觉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到研究所去,搭乘轻轨比地铁更快一些,因此阿馨往车站走去。他一找到位子坐下,便从手提箱里拿出一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碱基排列资料,上面标有ATCG四种碱基,阿馨怎么看都无法了解其中的意义。手提箱里没有可以打发时间的书,他只好继续盯着手中这份碱基排列资料。

天野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开始述说“环界”的历史。他用讲故事的语气来叙述这个计算机假想世界的历史与仿真过程。阿馨带着愉快的心情,再次重温地球的生命史。

阿馨走出大学附属医院后,决定前去拜访管理“环”计划庞大内存的研究所。“环”这个假想空间的历史,被分散保存在六百二十太拉(TB)容量的全息存储器中,即使经过二十年,仍是珍贵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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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植了可以自行增殖的DNA后,有好长一段时间,‘环界’一直维持着混沌的状态,于是一部分研究员开始不耐烦,担心‘环界’会永远保持这种状态。当然也有人持乐观的看法,相信实际的生命正是以这种方式诞生。原始生命也是花了三十亿年的时间进化的,其间一直保持单细胞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在几十张纸里记载了九个遗传因子,分布在数千个到数十万个碱基排列中。阿馨无限感慨地望着字母,这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碱基排列,是恶魔病毒的遗传设计图。

“如同他们预测的,‘环界’在某一天开始出现许多复杂的生命,这和现实世界曾在寒武纪出现过生命大爆发一样。为什么会在这个时期突然出现各式各样的生命?我没办法说明原因。

“嗯。”秀幸边说边拍拍自己的胸口。医生怀疑秀幸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因此他现在每天接受检查。

“在这个假想世界中诞生的生物,随着时间的流逝纷纷开始进化。某些生物一直保持着单细胞的形态,直到消亡,例如细菌和病毒。另一种生物则开始进化为更复杂的个体,譬如飞翔在空中的鸟类。至于形体很大又不能移动的生物,它们的形态、外观则和地球上的植物没有两样。

阿馨看了一下,便知道这是遗传因子的碱基排列。“这是齐木教授拿来的吗?”

“每一个生命具有相当数量的遗传因子,在每次增殖中,以一定的比率产生误差,然后在自然淘汰的法则下开始进行突变。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一种令人惊讶的现象,那就是经由性交来产生下一代。

AATGCTACTCTATTAGTAAATTGATGCACCTTTTCACTCGCGCCCA……

“自然界里为何会有雌雄两性的区分,如今仍是一个谜。在‘环界’这个假想世界中,简单的生物不经过交配也可以增殖,但是对具有复杂形态的生物来说,同类生物如果没有交配行为,就无法产生新生命。

第一张纸上印有下列字母。

“由于性别上的差异,雌性生物可以得到多样性的遗传信息,让遗传信息在体内重新组合,并且传送给下一代,因而加快进化的速度。

“我有预感,我们四周会出现很多患者,而且这并非偶然。”秀幸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伸出左手摸着餐具柜边缘,好像在找什么东西。阿馨看到餐具柜上放着几十张纸,他比秀幸早一步拿起来。“是这个吗?”

“以上所说的这些情形我都没有亲眼见过,都是从师长那里听到的。我为这件事而兴奋,计算机中的‘人工生命’真有性交行为的话,不是很有趣吗?

“我试试看。”

“在地球上,由于寒武纪的一次大爆发,许多生物进化到很复杂的形态,还出现了恐龙这种巨大的动物,可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灭亡了。接下来,下一代的生命体承袭了上一代的遗传信息,开始分裂成新的个体,哺乳类就此登场。又过了一段时间,被视为人类祖先的史前人类终于出现了。

“这是你最在行的。你去做一份日本和美国感染者的分布图,尽可能多收集些资料来统计,例如别的职业的感染者的比例。”

“我曾经特别抽出这一部分的资料来看。你能想象吗?这些史前人类起初连动作都和猿猴十分相似,在不断的尝试与错误中,走路的姿势才渐渐变得顺畅,脱离了猿猴粗笨的动作。

“难道研究员容易得这种病?”

“接着出现的人类,不仅有自我意识,而且具有知觉,懂得使用某种信号和同类交流。他们的遗传信息量明显地增加了不少,生存的几率也提高了很多。我们分析了他们使用的信号,发现他们的信息传递工具应该是语言。从这里可以知道,‘环界’内部的生命并不是使用二进法传递讯息,而是和我们一样使用复杂的语言。

“说不定有某种理由。”

“计算机中的‘人工生命’开始创造自己的历史,具有相同理念的人聚集在一起成为集团,然后出现所谓的斗争、政治战略,文化也跟着进步……看到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类历史,我们好像也跟着上了一课。

“说不定……”阿馨暗自忖度,为什么秀幸身边有许多人得了“转移性人类癌”?

“随着历史的前进,人类的遗传信息量更为增加,计算机的计算能力渐渐慢下来。地球诞生之后的三十亿年,计算机只花了半年就全部仿真完毕。随着生命的诞生,计算机的仿真速度也跟着慢下来。等到人类进化到和现实世界的人类一样充满智能,其间不过是短短的几百年,计算机却花了两三年才仿真完。

“刚才齐木跟我说了以前很多同事相继生病死去的消息,我才突然想到,好像我周围这种情况特别多。”

“对于研究所的所有同仁而言,‘环界’这个假想世界是我们创造出来的,但是‘环界’中的高智能生命,就不是身为创造者的我们能控制的了。对他们来说,我们和神没什么两样,他们只要继续待在‘环界’中,就无法了解世界的结构,唯一的解决方法是走出这个世界。

礼子请求我“帮忙”,爸爸则要求我去“战斗”,这两者都是别人给我的压力。一旦连我也感染上病毒,有发病危险,那就不是别人的事了,届时我只能挺身而出。阿馨想。

“文明真是太伟大了!他们的街道上闪烁着霓虹灯,充斥着音乐和色彩。各式各样的媒体快速推广新文化,每个人在音乐与文字中充分享受快乐的生活,和我们的生活没有两样。‘环界’里也有莫扎特、达·芬奇这类伟大的艺术家,和求真务实的历史相辅相成,增添了文化的色彩。

“你千万不要认输,要跟它们决斗。要用你那年轻的身体去抵抗、消灭它们。”

“这时,某位研究员忽然看到璀璨的艺术文化中漂浮出一股奇异的颓废气氛,还有研究员看到某种‘环界’即将灭亡的预兆,其他的研究员也不约而同地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发现了奇怪的预兆。果然,没多久,‘环界’开始癌变了……”

“我知道。”

天野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无意识地把空咖啡杯举到嘴巴边上。

即使阿馨这样回答,秀幸还是怀疑地看着他。他们俩沉默地对视了好一会儿,又开始说下去,交换一些心得。秀幸伸出手放在阿馨膝盖上,十分自得地说:“你知道吗?你可是我的宝藏哦。”

“所谓的‘癌变’,究竟是什么情形?”

“不用为我担心。”

天野把双手一摊。“‘环界’中只剩下了单一的遗传因子,失去了多样性的遗传信息,人类因此走上了灭亡的道路。”

阿馨本来瞪着天花板发呆,但被秀幸的叫声拉回现实。父亲有好一阵子没叫过他“小子”了。

阿馨看向天花板,在脑海中重新整理天野的话。

“喂,小子,你有没有听?”

一群研究员在运行速度极高的巨型计算机内,创造出三次元的假想空间,把这个空间定名为“环界”。“环界”中的空间如宇宙一般广大,生活环境和原始地球相同,土壤、地形、气体都是一致的,所有物理因素都被设定好了。从数学的角度来看,“环界”与现实世界拥有相同的公式和理论,不仅是重力加速度和水的沸点一致,连周围的环境和风景都毫无区别。

阿馨沉浸在昨天的回忆里,完全不顾秀幸还在一旁殷切地叮咛:“血液检查是阴性的吗?你还年轻,要格外小心女人……对什么事都要谨慎些,千万不要太大意,不要受一时的诱惑……”秀幸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但是阿馨不敢正视他的脸,他为背叛父亲的期望而心虚。

在这个空间内同样包含了碳(C)、氢(H)、氦(He)、氮(N)、钠(Na)、氧(O)、镁(Mg)、钙(Ca)、铁(Fe)等一百一十一种元素,构成一切有机物和无机物。例如两个氢原子(H2)和氧原子(O)结合会成为水分子(H2O),氢原子(H)与氮原子(N)结合会成为氨(NH3)……种种规则和地球的形态与环境并无不同。至于两个氢原子和氧原子结合在一起会变成水的规则究竟是谁制定的,知道答案的恐怕只有神了。

长期以来,礼子陪伴亮次接受残酷的化疗,她的性欲也减退了,这是身为母亲的本能。如今,她面对阿馨强烈的性冲动,欲望也开始重新燃起。阿馨和她不一样,他的理智已经被欲望支配,根本不理会礼子已经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事实。于是,两个人的身体结合在了一起……

“环界”中生物的进化步骤,和现实中生物界的进化情形相同。研究“环界”的一个目的就是通过它的进化路径,我们便可以预测人类的未来。其中的原因大概是“环界”中最初诞生的生命体是RNA。如果说“环界”是模仿现实世界,具备与地球完全一致的物理环境,那么“环界”的进化过程必定与现实世界的进化过程一致。

洗脸台上的水龙头没有关紧,细细的水流声在狭窄的病房中轻轻响着,反而催动着情欲,刺激着阿馨的欲望与冲动。礼子想放开阿馨的手去关紧水龙头,阿馨反而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贴近她的身体。她最初采取反抗的姿势,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阿馨却毫无顾忌地紧抱着她,转换身体的位置,直接往床上倒下去。

想到这里,阿馨感到背脊传来一阵寒意。我们可以借由“环界”预测地球今后的情况,以及地球上的生命即将面临什么命运,可最后的结果却是所有的生命都癌变了。这个预测和现在的情况很相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礼子前额的头发有几根被水打湿,粘在额头上,湿润的眼睛流露出哀怨的神情。她抿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真是让阿馨爱怜不已,就算为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正在肆无忌惮地繁殖和肆虐,它们无雌雄之分,而且永远不死。目前全世界已经有数百万患者,如果“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因为突变而引发大规模的增殖,患者一定会急剧增加。现实世界竟然和“环界”处于相同的困境中,这是偶然?还是“环”计划果真准确地预测了未来?然而天野似乎还没有将目前“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肆虐的情形和“环界”的癌变联系在一起。

怎么可能!阿馨在心里呼喊,但他不敢说出口。

阿馨勉强隐藏起心中的惊讶,保持冷静继续询问:“‘环界’内的生物为什么会癌变?”

“拜托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和那孩子,你可以办到的。”

天野十分干脆地回答:“那都是因为‘RING病毒’的出现。我们完全不了解‘RING病毒’,它仿佛变魔术一般,突然出现了。”

“我也一样。”

“只是一个病毒,就对‘环界’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我受不了这种生活了。”

“是的。既然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就能改变全世界的天气,那这种事并不是不可能发生。”

“我不知道。”

蝴蝶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可以影响世界气象的现象,在生物学上称为“蝴蝶效应”。“环界”因为“RING病毒”的出现,改变了既有的进化路径。奇怪的是,“RING病毒”为什么会出现呢?

阿馨不知道该对这个无助的母亲说些什么,太俗套的安慰反而会让礼子更消沉。礼子握住阿馨的双手,盯着他问道:“只要等待,奇迹就会来临吗?”

“关于‘RING病毒’突然出现的原因,有人提出过假设或解释吗?”

礼子对亮次必须接受化疗感到非常无奈。化疗时,化学药物不仅会攻击癌细胞,连正常细胞也会受到伤害。礼子每次看到亮次做完化疗后的无力、食欲不振、呕吐等痛苦情形,比谁都要难过。即使忍受这些折磨,癌细胞也不会尽数消灭,只能稍微控制它的增殖速度罢了,亮次最终仍然无法避免癌细胞转移的命运。

“什么样的假设?”

“是啊,做血管扫描检查……”礼子的发音有些笨拙。血管扫描检查是将显影剂注射到血管里,至少需要两个多小时,因此这间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例如某一个研究员介入程序里,或者是……”

“做检查吗?”

“不,我们的安全设施很健全。”

“他刚被护士带走。”

“是计算机病毒侵入?”

“请进。”礼子拉着阿馨走进房间,顺手关上门。他们俩站在洗手台前,礼子继续拿着毛巾擦脸,让阿馨毫无保留地看到她那张素净的脸,眼尾明显刻有几条鱼尾纹,他反而觉得更有魅力。他用下巴指着里面的床,询问亮次为何不在。

“不是没有可能,这种说法也最多。”天野忽然想到什么,失神地思考着。

“真抱歉。”阿馨发现亮次好像不在房间里。

“对不起,你能不能和当时的其他研究员取得联系?”

“你来拿忘记带走的东西吧?”

天野听到阿馨的话,无力地牵动嘴角笑笑:“目前只剩下我还活着。”

阿馨假装在听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扭过脸去,脑子里开始浮现昨天下午在亮次病房里的情景,那种鲜活的肉体触感随之袭来,他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当时的性冲动。在前天傍晚,他和礼子的接触只停留在接吻阶段,但在昨天下午超越了这条界线。那时他要到亮次的病房取忘记带走的病理学教科书,正好亮次被带去放射科检查,房间里只剩下礼子一个人。阿馨轻轻地敲敲房门,从门缝中看到礼子手里拿着毛巾,正在洗手台边卸妆、洗脸。她挥着毛巾,大声叫道:

天野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用手捂住嘴巴,因为二见秀幸还没有死亡。阿馨并没有将他的失言放在心上,只是露出苦笑。天野连忙又补充道:“我是在‘环’计划快要结束时才加入的,你如果想了解更多的事,不如去拜访当初策划这项计划的始祖——克里斯多弗·艾略特先生。不过,听说他现在已经隐居了……”

“你不用担心。”阿馨似乎被看透心事一般,战战兢兢地回答。两个月前的检查结果呈阴性,下个月的检查结果就不得而知了。

天野别有深意地看着阿馨,然后继续说下去:“‘环’计划研究总部有一个美籍研究员知道他的行踪,不过这是个性情怪僻的人,而且很不合群。”

“检查结果没有问题吧?”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你没有问题吧?”秀幸从被子下面伸出手,碰了碰阿馨穿着牛仔裤的膝盖。他此时很想和儿子握手,但又怕病毒会借着皮肤的接触传染。他已经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传染给真知子,如果再传染给阿馨,他一定会丧失和癌症奋斗的勇气。

“稍等一下。”天野起身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再出现时,腋下夹着一本档案夹。他一边翻着档案夹,一边喃喃自语:“啊,有了,科内斯·洛斯曼。”

秀幸用锐利的眼神看着阿馨。一开始,他的眼神十分灼人,好像要探索儿子的内心世界,之后变得温和起来,还带着些许祈求。

“科内斯·洛斯曼……”阿馨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这个人是秀幸的朋友,五年前他趁着来日本发表研究报告的机会,顺道拜访秀幸,并在二见家住了几天,最后和秀幸一家人站在阳台上,以东京湾为背景拍了张纪念照片。阿馨对科内斯·洛斯曼有深刻的印象,他有个尖瘦的下巴,留着山羊胡子,脖子和手上都戴着金色的铃铛锁链。他讨论问题的时候常常浮现出冷笑,分析出来的理论带有浓浓的悲观色彩。

“虽然人数很多,但只不过是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八,我们身旁应该还有人没被感染。”

“你曾经从二见教授那里听过他的事情吗?”

阿馨大略估计了一下,如果包括像礼子和真知子那种尚未发病的人,应该有上百万人遭到感染。“有上百万人吗?”

“是的,他是家父的朋友。我在五年前见过他一次,对他的山羊胡子印象很深刻,他现在在哪里?”

“嗯,现在日本到底有多少人被感染了?”

天野再次翻阅档案夹。“根据这份资料来看,他十年前从剑桥大学调往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

“他们都是因为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而死的吗?”

“新墨西哥州”这个地名霎时在阿馨的脑海里浮现,他站起身,凑近墙壁上的世界地图,找到“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墨斯”这个地方,用手按着。这正是十年前秀幸计划带着一家人前去旅行的地点。科内斯·洛斯曼是在十年前转往罗斯阿拉墨斯,而“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首位牺牲者也出现在新墨西哥州。

“喂,你没有觉出什么吗?我提的这些人,都是以前一起从事‘人工生命’研究的同事,或是一起合作过的朋友。”

阿馨用力闭上双眼,带着祈祷的心情问道:“可以和他取得联系吗?”

“是吗?”阿馨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感到死神正一步一步靠近秀幸。之后,秀幸又连续说出三个人的名字,同样以“去世了”三个字作为结尾。

天野淡淡地回答:“很困难。”

“他是我的师弟,也是‘环’计划里的研究员。”

“为什么?”

“没有。”阿馨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大约在半年前,他留下一句令人起疑的话,就失去联系了。”

“你听过‘小松崎’这个名字吗?”

“他留下什么话?”

“你的情况还没有那么糟。”阿馨只能这样鼓励父亲。秀幸躺在床上慢慢地摇摇头,这种毫无意义的鼓励对他起不了作用。

“‘我知道掌握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关键的人物是高山’,这句话是不是很有深意?”

“他得了和我相同的病。”原来是与秀幸同龄的同事去世了,他觉得下次可能会轮到自己,受到了不小的刺激。

“‘高山’是一个人的名字吗?是谁?”

“什么?”

“简单地说,‘环界’里由于不明病毒产生癌变现象,是以他为轴心展开的。在‘环界’的癌变事件当中,有三个‘人工生命’在里面扮演重要的角色。高山这个名字,意味着‘高高的山丘’,另外还有意思是‘平浅的河川’的浅川,以及带有‘山边村落’意义的山村。”

“他死了。”秀幸坦率地说道。

“‘人工生命’也有名字吗?”

“嗯,那是爸爸的朋友吧?”阿馨还记得这个名字,那是秀幸以前进行“环”计划时的同事,现在应该在公立大学的工学院当教授。

“当然有。”

“你知道中村正人吗?”秀幸的声音有些嘶哑。

“科内斯·洛斯曼只说出‘高山’的名字,然后就失踪了?”

齐木是秀幸医学院的同学,并不是临床医生,不会直接诊查秀幸的症状,阿馨不知道他会带来什么坏消息。“怎么了?”

“是的。由于‘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大为流行,他突然失去联系,很可能是受到了感染。”天野轻轻举起双手,低沉地说,“而且他躲在一个名叫温斯洛克的落后小镇进行研究,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消息。”

“齐木那家伙只会带来坏消息。”

“温斯洛克?”

“怎么了?”

“嗯,他住在新墨西哥州位于沙漠正中央的温斯洛克小镇,那里根本是一座废墟。”

“真是令人讨厌。”秀幸望着天花板,不悦地说。

阿馨叹了一口气,指着世界地图上的一点,那是新墨西哥州的温斯洛克小镇。他隐隐感觉科内斯·洛斯曼似乎在那个小镇的研究室里等着他到来。他按着地图不动,转身面对天野。“天野先生,你了解高山或浅川参与癌变事件的来龙去脉吗?”

“爸爸,你觉得怎么样?”阿馨先看了看秀幸的脸色是好是坏,才在齐木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

“不了解。”天野摇摇头,“多数研究员只看到其中一部分,况且内存并不在这里,而是在美国。”

“是的,刚好有人拜托我办一些事,我只是顺道过来看一下。”齐木把视线转到秀幸身上,举起手说:“那我先走了。”阿馨目送他离开,走到秀幸床边。

阿馨一听,马上兴致勃勃地问:“我可以看吗?”

阿馨知道齐木不是在说客套话,稍微侧了一下身子。“是吗?”

“可以,但是需要花一些时间。”

“不行,你也知道我很忙。”

13

“再多聊一会儿嘛。”

阿馨站在阳台上眺望夜空,他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做了。这是一个炎热的夜晚,没有凉爽的风,只有东京湾的湿气包围着他。从天野那里得知“环”计划的详细内容后,他以往眺望夜空时怀抱的信念和热情彻底瓦解了。小时候,他一直很想了解世界的构造,经常带着满腔热情凝望星星的光辉,想象宇宙的尽头是什么样子。他经常抱头思考这一类问题,思考宇宙之外是个怎样的世界。

“嗨!”

阿馨试着把自己当成“环界”的“人工生命”,让想象力自由驰骋。对自己所处的空间有深入了解之后,又该如何重新认识这个宇宙?他甚至想象宇宙是个膨胀的物体。

阿馨正要走进病房时,齐木助教授从病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轻轻地举起手打招呼。

“环界”的程序开启之前,没有任何东西,虽然有硅芯片构成的小山,但是时间与空间都还不存在。研究员开始执行程序的那一瞬间,“环”里的空间顿时变大,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扩大。事实上,“环界”这个空间并不存在于日美两国地底下的巨型计算机群中,这与“电影银幕上播放出大自然的奇观,但屏幕本身并不具有大自然这个空间”意义相同。无论计算机内部还是外部,根本找不到“环界”这个空间的存在,研究员们只是在计算机里认识一些生命体,“感觉”到空间的存在。而人类一旦进化到可以掌握宇宙的秘密时,一定会萌生逃离眼前这个世界的意念,于是空间也会跟着膨胀。

8

阿馨望着漆黑的夜空,觉得眼前的星空似乎慢慢膨胀起来,心中顿时出现一个疑问:或许在现实的宇宙中,也有许多与“环界”相同的假想空间存在。假如这个宇宙也是个假想空间,会不会突然发现有人在窗口观察你的生活起居?这就和人类窥探“环界”的情形一样,只要设定好时间和空间,屏幕上立即出现那个地点、那个时间的三维影像。

阿馨在孩童时代就立下的志愿,由于礼子的推波助澜而更为坚定:一定要去探访北美的沙漠。

阿馨把手放在胸口,顺着胸部和腹部往下移动。难道这具肉体也只是一种“感觉”,实际上并不存在?这并不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这具拥抱过礼子的肉体,更不是任何人想象与设计出来的假想物……

“求求你,你一定要去那个地方。”

14

“我不是神。”阿馨费了好大劲儿才迸出这句话。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只知道自己也踏进了死亡的领域。他没有迷惑,仅仅是依照身体的节奏紧紧抱住礼子,更不后悔品尝了禁忌的红唇。

阿馨处在一种低沉的情绪中,反复思考刚刚获知的两个事实。这两个都是坏消息,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但是仍然忍不住发抖。

礼子想救的不只是儿子的生命,也包括自己。“我求你……救救我……”

刚才,阿馨一直待在亮次的病房里。他趁着亮次去检查身体的空当,将门锁扣上,和礼子沉迷于情欲之中。没想到他一回到秀幸的病房,马上就接到坏消息,或许这是对他刚才的行为的惩罚。

四片嘴唇终于分开,两人吐出激烈的喘息声。礼子挺直背,靠近阿馨的耳边喘息着说:“拜托你……”

礼子的味道还留在阿馨的鼻子里,他的身上还残留着柔软的肉体的触感,连细胞底层的兴奋感都还没冷却下来。他很后悔带着这种余韵回到秀幸的病房。

阿馨尽管明白了,热情却一点也没有降低。他轻轻地松开礼子,两手捧着她的双颊,用眼睛告诉礼子,他已经了解事情的真相。他们无言地将唇重叠在一起。这次礼子没有拒绝,她将一只手绕到阿馨的脖子后面,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臀部。在火热的气氛下,他们的牙齿轻轻触碰,然后将嘴唇献给对方,情不自禁地发出呻吟声。

这几天,秀幸很明显又瘦了一圈,胸膛只剩下薄薄的骨架。小时候,阿馨觉得秀幸很像一个巨人,胸前突起厚厚的肌肉,即使被他的双拳捶打也一动不动。然而,昔日这副和科学家身份极不相称的强壮身躯,如今却变得如此虚弱、不堪一击。因此,阿馨得知癌细胞转移到秀幸肺部的时候,一点都不惊讶,心中反而涌起一股愤怒的情绪。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可能通过唾液感染,礼子担心传染阿馨,才故意拒绝。阿馨明白了刚才亮次说的“他们最初并不想生下我”,或许亮次在母体里就已经遭到感染。所以,当他说出责难母亲的话时,礼子只能选择静静地离开。

“不要站着,坐下吧。”秀幸和蔼地对阿馨说道。阿馨坐下来,感到心中那股愤怒慢慢冷却下来。他茫然地问道:“要动手术吗?”

他们的双手不停地在对方的背上滑动,两人的脉搏都激烈地跳动。阿馨渴望亲吻礼子的嘴唇,他往礼子的脸凑过去,可是礼子没有响应,只是更用力地抚摸他的背,额头紧靠着他的下巴,故意转向旁边,明显地拒绝亲吻。阿馨好几次试着想亲吻礼子,可是礼子都背对着他,他终于明白了个中原因——她也被感染了吗?

“不,不要了。”秀幸马上回答。阿馨也希望父亲不要再动手术,切除肺部的癌细胞非但不能延长生命,反而可能缩短生命。他赞成秀幸的决定。

走廊上的荧光灯慢慢亮起来,粗大的柱子斜斜拖着一条黑暗的长影,将礼子和阿馨两人裹住。前面的窗户变成一面大镜子,映照着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不知不觉中,阿馨反握住礼子的手,两人的手指互相缠绕着,用目光确认对方的心意。他们就在这时紧紧抱住对方。十七楼的走廊上,脚步声顿时消失了,这里仿佛变成一座空城。

“我的事情没什么关系,另外有件事比较糟糕。”秀幸将话题转到刚才齐木助教授带来的消息上。美国和日本同时对“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展开研究,经动物实验的结果得知,“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不仅传染给人类,连人类以外的动物也会遭受感染。目前还不知道这是突变造成的,还是有其他原因。一旦猫、狗或是其他更小的动物感染上“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就会变成病毒携带者,它们带着病毒四处走动,将造成一股爆发性的感染风潮。令人觉得讽刺的是,这样一来,现实世界的演变和“环”计划的结尾更加接近了。“环界”的癌变影响了全部的生命形态,除非地球上的全部生命都癌变,否则“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绝不会停止攻击。

阿馨长久以来的心愿在这一瞬间起了变化,从家庭旅行转变成了和礼子两人一起前去探访。他光是想到北美沙漠,就开始兴奋。存在于新墨西哥、亚利桑那、犹他、科罗拉多这四州的负值重力,仿佛一个会吞噬一切的大旋涡,深深吸引着阿馨。而在他眼前,这张只涂着薄薄口红的娇美脸庞和散发着自然香气的柔软身躯,让他沉迷得无法自拔。

即使我没有从礼子那里感染病毒,以后也必定会从别的途径感染!阿馨企图用这种借口将自己和礼子的交往正当化,他发起呆来,对秀幸的话充耳不闻。

礼子不理会阿馨,仍旧热烈地说下去:“如果可以,我也想一起去那儿看看。”

“喂,你在出神吗?”

“做那些治疗很辛苦。”

“对不起。”阿馨赶紧收回心神,将注意力转回秀幸身上。

“我已经对这种生活厌烦了,再过不久,亮次就要进行第四次化疗。”

“你不是和天野见过面了吗?谈得怎么样?”

阿馨感觉手中传来柔柔的触感。

“嗯,有些地方不是很了解。”

礼子的脸近在眼前,她不知什么时候紧紧握住了阿馨的手。“拜托你。”

秀幸点点头,喃喃自语:“我想也是。”

“等等、等一下……”

“爸爸,我觉得‘环’的结尾和现在的情况很相似。”

阿馨举起两只手想安抚礼子,礼子却带着未曾有过的热情逼近他。“你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去寻找这个秘密。”

“‘环’计划在三十七年前就开始了,十七年后我才加入,过了五年,那个程序就被冻结起来。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年,我的记忆变得很模糊,一直到最近才想到‘环’的结尾。”

“怎么可能忘记!你想去的北美大沙漠,拥有除去癌细胞或者让恶性肿瘤变为良性的秘密啊!”

阿馨对秀幸的话半信半疑。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个夜晚,秀幸突然提到“环”的话题,当时他并没有提到结尾部分,想必也觉得结尾有些不妥。

“对不起,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希望你忘了。”

“‘环’癌变的原因……”阿馨说到这里,秀幸马上回答:“是因为出现了‘RING病毒’。”

就目前而言,亮次肯定没有办法得救,阿馨可以理解礼子向神明祈求希望的心情,但无法接受这种异想天开的说辞,也没时间去证实这些毫无科学根据的事。他有些后悔对礼子说出重力异常和长寿村的事。

“爸爸,会不会有人侵入程序里?”

理性的态度并不能改变事情的真伪,但会让人对未来产生信心。不管如何推论,只要带着某种期望去寻找证据,必定能够找到几样。

秀幸仔细思考着,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阿馨头一次看到礼子如此滔滔不绝。

“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有你应该做的事。”阿馨希望礼子保持理智,但是礼子没有听进去:“是吗?我现在只想到,长寿村的居民在某一个时期都感染了癌病毒,在癌细胞侵袭内脏之前,因为某种原因,它变成良性,进而和人类共存,并导致正常细胞的分裂次数增加,延长他们的生命。怎么样?”

“‘RING病毒’的产生原因一直是个谜,我不认为它是自然产生的,也不是从‘内部’生出来的,应该是‘外部’造成的。”

“我偏要。”

“嗯。”

“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您怎么看?”

“现在只能等待奇迹出现。”礼子背对着阿馨说。他不禁感到厌烦:礼子也快要落入和真知子相同的心牢之中了。

“入侵者等到‘环’开始进化才侵入程序的话,就没有实验的意义了,况且‘环’计划的安全防卫措施也很完善……”

“你到底怎么了?”阿馨有些迷惑。

阿馨突然提到一个人的名字。

“游戏”这个词让礼子非常震惊,她很不开心地板着脸,对阿馨不理不睬。

“你记得科内斯·洛斯曼这个人吗?”

“真要说有,恐怕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游戏。”

“他怎么了?”秀幸有些不屑,摆出一副“他还没死?”的态度。

“照你所说,那北美沙漠地带呢?那个地区的重力负值很高,即使真有长寿村存在,也不奇怪。难道没有任何根据吗?”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患者最多的地方,是日本和美国。”日本和美国各有数百万“转移性人类癌”患者,欧洲国家大约有数十万患者,最奇怪的是,长寿村附近地带几乎没有发病记录。

“听说他在新墨西哥,继续从事‘人工生命’的研究。”

礼子的视线移向窗外。几分钟之间,天空转变了好几种颜色,刺眼的光芒照在礼子的脸上,她鼻翼到眼尾附近都被阴影笼罩着。

“嗯,他好像搬到了新墨西哥州的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目前行踪不明。在失去联系之前,他留下一句带有深意的话:他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真正面目了,而且掌握关键的人是高山。”

“我不懂这一类艰深的理论,只是突然想到的,你不要介意。”

“高山?”

“你想说,长寿村居民携带的癌细胞,由于病毒作祟而形成‘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然后散布到世界各地吗?”

“爸爸,你在‘环’里面有没有看到和高山相关的影像?”

阿馨可以理解礼子的意思,他以前读过那一类小说,书中提到人类被癌细胞侵袭,却没有死去,反而让生命延长。礼子便是照此推理出这种假设,长寿村并不是没有癌症病毒,相反,那儿充满了癌症病毒,所以他们享有高寿。

秀幸低头沉思着,努力想从大脑中挤出相关的线索。他经过几次大手术,在与病魔对抗的过程当中,记忆力难免有些减退。他想了很久依然想不出来,便激愤地说:“不,没有看过。”

“我说了你可别笑,事实上,我认为‘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发源地,就是你说的长寿村。”

阿馨为了缓和爸爸的情绪,将话题转向其他方向。“嗯,爸爸,‘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碱基排列已经出来了,它的遗传因子只有九个。”

礼子眼睛睁得老大,她认真的表情让阿馨感到非常可爱。虽然他们相差十多岁,但阿馨真想用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

“嗯,前两天齐木就把它打印出来了,不是在你那里吗?”

“你为什么问这个?”

“你想不想看看那些数字?”阿馨拿出碱基排列的资料给秀幸看,每个遗传因子都用彩笔圈了起来。

阿馨停顿了一下,缓和高亢的情绪。礼子沉默了许久,她看着阿馨的脸,舐了舐嘴唇后开口:“那‘转移性人类癌病毒’是从哪儿来的?”

“这些是什么?”

“不可思议,长寿村里为什么找不到几个癌症患者?癌细胞是否拥有使正常细胞不死的作用?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而且,长寿村的位置和重力负值地区刚好重叠在一起,这又如何解释才好呢?”

“碱基的数目。”

“有许多医学家和生物学家亲自到长寿村调查,留下很多报告,可是没有一份记载过长寿村村民因癌症而死亡。在每份报告中,不约而同都以饮食习惯不同作为解释。不过,在完全解开癌症的发生之谜以前,一切都是推测。这些地区的居民以蔬菜和谷物为主食,过着朴素的生活,但是香烟和酒这类物品的消费量却比其他地方高,因此不能说这些地区居民摄取致癌物质的量比其他地方少。

“3072、393216、12288、786432、24576、49152、196608、6144、98304。”

“我不可能一一去探访这些地方,因此收集完相关资料,马上浏览一遍,然后做了个小统计,发现了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虽然下断言还太早,不过居住在这些地区的人,没有人是因为癌症而死亡的。

秀幸依照顺序将这些数字念出来,他不觉得这些数字有什么不妥,用质疑的眼神看着阿馨。阿馨清清喉咙,一字一字地说:

“我挑选出四个特别有名的长寿村,黑海沿岸高加索地区的阿部卡西亚,秘鲁及厄瓜多尔国境附近的圣谷的比鲁卡邦拜,住在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中与世隔绝的罕萨部族,以及日本鲛岛诸岛的佐鸣岛居民。

“爸爸,你听好,这9个数字全部是2的N次方再乘以3。”

“爸爸的癌细胞转移至肝脏时,我开始对世界各地的长寿村作详细调查。选择世界各地公认的长寿村,然后寻找各种资料加以分析,找出它们的共同点。

听阿馨这么一说,秀幸又看一下纸上那些数字。经过几分钟的思考,他发出感叹的声音:“哦,你发现了。”一瞬间,他脸上浮现出昔日和阿馨进行关于科学的问答时特有的兴奋。阿馨在高兴的同时,心里也有些难过,他好久没有听到父亲的赞美了。

阿馨兴致勃勃地解释:“我还不是很清楚,可是在统计上出现了不能忽视的数据。那个晚上,我凭直觉感到重力异常点和长寿村的重合并不是偶然的。科学上的发现几乎都依靠直觉,必须先有直觉,理论才跟着来,那个晚上的事情可能是某种暗示。

“这是偶然形成的吗?”阿馨想知道父亲的想法。

礼子颇感兴趣地询问:“什么关系?”

“不,不可能是偶然。这些数字有4到6位数,而且9个都是2的N次方乘以3,这种情形出现的几率非常低,但是它们一定具有特殊意义。你在十年前的夜晚不是这样说过吗?它们绝对不是偶然出现的。”秀幸说完,无力地笑着。阿馨马上回想起十年前定下家庭旅行计划的事。他孩提时代一直非常期待在炎热的夏天前往北美沙漠,虽然这个家庭旅行计划搁置已久,但它对阿馨仍然有强烈的吸引力。

这个话题被撩起,阿馨毫不犹豫地说出十年前就计划好的到北美沙漠去旅行的事。他将家人在十年前那个深夜里的谈话告诉礼子,其中包括地球重力和生命的关系。当时,秀幸承诺要到北美沙漠旅行,小阿馨感到非常高兴。后来秀幸患了癌症,阿馨更详细地调查长寿村的事情,发现长寿村与癌症患者似乎有某种关系。

阿馨和秀幸沉溺在过去的记忆当中时,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这栋大楼没有设置急诊室,阿馨听到奔跑而过的脚步声,顿时生出莫名的紧张与不安,他竖起耳朵倾听病房外的吵闹声。在嘈杂声中,有一个男人简洁地下着命令,其中还有一个女子的悲泣声。这女子的声音,阿馨十分熟悉。没错!这是礼子的声音。

“那你有什么梦想?”

“爸爸,我出去一下。”阿馨向秀幸看了一眼,马上站起来。他打开房门,看到走廊上有个穿着警卫制服的男人正在调遣人手,还有一个穿着宽大的黄西服的女人一路小跑。阿馨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停留在她背上的拉链上,又移到她那白皙的脖子上。她的确是礼子,阿馨刚刚才拉下她背后的拉链,将手伸进去抚摸。他仔细一看,礼子居然只有一只脚穿着拖鞋,想必离开时非常匆忙。他感觉事情不太妙,一面叫着礼子的名字一面追上去。

礼子好像刻意要打破沉默,她神采飞扬地说着未来的梦想:当医生治好亮次的病时,她要做些什么事,其中有个梦想是去海外旅行。

礼子随着两位警卫人员一起拐进拐角,冲进电梯旁的楼梯间,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

阿馨猜想,礼子和亮次的家应该是平房住宅,这和他居住的环境正好相反。他现在依然和母亲住在面对东京湾的高楼大厦里。

“礼子。”阿馨很快追上,朝着楼梯间冲去。楼梯间有搬运货物用的电梯和逃生用的楼梯,医院为了方便民众在发生紧急情况时使用逃生梯,将逃生门设计成从内侧打开。为了防止患者跳楼自杀,逃生门上装有监视器,线路连接到警卫室的监控电视,一有情况发生,警卫人员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现场。

“嗯,可能是在地面生活的缘故。”

礼子等人打开逃生门的时候,阿馨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坐在一扇贴着红色三角形记号的窗户旁,那个人是亮次。亮次习惯性地摇晃着膝盖,一派轻松地看着大人们紧张的模样。警卫人员马上站在原地,试图劝说亮次下来。

“你好像特别喜欢高的地方。”阿馨没有追问她的理由。

“不要慌!”

阿馨不知她为什么道歉,这是对一个费心教导自己儿子的家庭教师说的话吗?如果是,应该是说“谢谢”,而不是“对不起”。

“不要这样!”

“对不起。”

“来,到这里来!”

礼子在夕阳的余晖中,脸上呈现出醺然的红色,夕阳多变的光芒映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闪耀着艳丽的光彩。阿馨刚走到她旁边,礼子便看到了他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马上对着玻璃露出淡淡的微笑。

礼子也大声呼喊着:“小亮!”

电梯在十七楼停下,阿馨走出走廊,看到一个女人靠在柱子边站着。他静静地走近。

亮次看到阿馨站在礼子背后,刻意和他的视线相对,然后骨碌碌地翻转眼球,露出白眼仁。接着,亮次猛然将身体后仰,一秒之间,他就迅速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

礼子笑着说,初夏的白天是一年之中最长的,当夕阳即将西下,余晖中,城市中的摩天大楼在街道上拖出长长的黑影时,是这个城市最美的时刻,她最喜欢在这个时间眺望窗外的景色。

15

几天前的傍晚,礼子站在病房大楼最上层的餐厅旁,脸贴在玻璃窗上往下看。阿馨问她:“你在做什么?”

阿馨调整水温,坐在浴缸里接着流下的温水,水温由最初的微热升到适合身体的温度。水龙头流下来的水滴停止后,浴室内顿时安静下来。他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温水中,把头靠在浴缸的边缘,然后抱起两膝,身体像婴儿一样拱成圆形。他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胸中的跳动使得浴缸内的水起了波浪。阿馨难得像今天这样,将宁静的下午时光花在泡澡与发呆上。

阿馨有种感觉,礼子正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也就是这个医院的最高处,出神地眺望大都会的全景。

距离亮次跳下医院窗口自杀,刚好过了一个星期,他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当时的情景,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亮次跳楼自杀前后的情景,带给他非常强烈的打击。亮次从紧急逃生梯的小窗跳出去之前,向阿馨投来一个空洞的眼神,那个眼神仍然停驻在阿馨的梦中。礼子那时悲惨的叫声以及所有的影像片段,都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里。

7

亮次跳下去后,阿馨和礼子马上冲到小窗户旁,看到亮次小小的身躯呈现出不自然的扭曲,躺在血泊中。暗红色的血在夕阳的照耀下,慢慢地往更低的地面流去。礼子当场晕倒,阿馨马上伸手将她搀扶住。警卫人员赶紧把亮次送去急诊室急救,然而,像他这样从十二楼直接坠落到坚硬的水泥地上,根本毫无生还的可能。

阿馨打开通往走廊的门,从狭窄的病房走向外面的世界,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

阿馨的梦里经常出现水泥地上沾满了亮次鲜血的画面,实际上,现在医院的中庭还残留着血迹,仿佛将亮次这个早夭的生命烙印在路面上。阿馨每次走到中庭,都感到恐惧,他无法接近那个地方。

“那么,我先走了。”阿馨不想再待在亮次身边,想去看看礼子的情况。他无法判断自己对礼子的兴趣是出于爱还是其他感情。

亮次的自杀是有计划的,他早就知道紧急逃生门是从内部开启的,便一溜烟跑到那里,从窗口跳下去。亮次做完血管扫描之后,预备进行第四次化疗。想到又要和那个永远打不死的病魔纠缠,他不禁觉得厌烦——与其这样永无止境地承受痛苦与失望,倒不如早点自我了结。况且,并不是只有亮次觉得痛苦,长久以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礼子也背负着相同的痛苦,因此亮次便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从刚才起,阿馨就一直注意着礼子的动静,心中浮现出两个疑问:礼子是否已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亮次又是从什么途径中感染了癌病毒?不过,这关系到别人的隐私,不能冒昧地去问。

阿馨非常了解亮次的心情,尤其是他遭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侵害而选择死亡的痛苦心境,因为在不久的将来,厄运也即将降临到自己身上。不过,阿馨不想和亮次一样选择死亡的道路。

“他们最初并不想生下我,不是吗?”亮次对着一言不发的阿馨说。这时礼子刚好从浴室出来,打断了这个话题。她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径自穿过房间往走廊走去。阿馨不知道礼子是无法忍受亮次这种含有责备意味的话才离开,还是有事外出。

“你一定要全心全力和想消灭你的敌人奋战到底。如果想免除死亡的恐惧,就要上前迎战,运用智慧打赢这场仗。”秀幸曾经对他这样说过。

抗癌剂化疗产生的痛苦,不是普通人能了解的,病人会不时被强烈的呕吐感侵袭,非但没有食欲,连吃下去的食物也会不久就吐出来,甚至无法好好睡一觉。面对这样的人生,阿馨不知该用什么话来鼓励亮次。他突然感到异常疲惫,这并不是肉体上的疲倦,而是打心底涌起的悲哀。他渴望能自由自在地飞翔,能痛痛快快地从心里笑出来,希望和另一具温暖的肉体亲密接触。

可是,我有那份力量吗?阿馨将身体沉入浴缸,连耳垂都浸泡到热水里。仔细想想,“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似乎总是在阿馨身边蠢蠢欲动,专找他的亲人和朋友下手。

“人类最终还不是一样要死。”亮次用空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阿馨顿时失去了辩驳的心情。

难道我真是被派来拯救世界的战士?可是,这种使命远远超过我的能力了。

阿馨很了解亮次的心情。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后,在反复的住院与出院,以及手术与抗癌药剂的化疗中度过童年,难免会从自身的处境揣度他人的处境,猜想每个人都和他一样。

想着想着,阿馨冷不防地从浴缸中站起来。这个拯救世界的想法让他的心情大为好转。仗着这股气势,他要在今天傍晚和礼子见面。虽然这是件小事,与解救全世界的人类无关,但是对他来说却是急需解决的重大事情:他已经有一个礼拜没见到礼子了。

阿馨受到秀幸的影响,从十六岁起开始玩摩托车,脱离彻夜玩电脑游戏的青涩时代,逐渐长成了健壮的体魄。然而,亮次正在嘲笑肌肉紧绷的他。阿馨不禁用严肃的语气反驳:“外界的生活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可怜。”

阿馨将身上的水滴擦拭干净,穿上新的衬衫和牛仔裤。终于可以见到礼子了!亮次的葬礼过后,他们俩这是第一次见面。之前礼子一直拒绝见面,阿馨好不容易才跟她定下这个约会,条件是只有一个小时。这是阿馨唯一的机会,今晚他无论如何都要弄清她为何拒绝见面,为何态度突然冷淡下来。

“我吗?”阿馨指着自己的脸,亮次点了点头,说:“不是吗?阿馨,你一定这样想:‘我体格好,又很健康,一定会长寿。’”

16

“我觉得好可怜。”

礼子住的公寓外有一个高台,上面种着许多绿色植物。那是一栋豪华的三层楼建筑,墙壁是用红砖砌成的。阿馨走到大门口,按下电铃后便在一旁等待。不一会儿,从扩音器里传来礼子的回答声。话音刚落,大门就自动打开了。

阿馨慢慢摇着头。他在两个月前曾接受过检查,结果是阴性。亮次立即发出一种嘲讽而悲哀的笑声,阿馨不禁有些厌恶地瞪着亮次,问:“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馨走进大厅,踏着地毯走到电梯前。他想,既然礼子安排亮次住进头等病房,经济情况应该很不错。当然,他不会去追究礼子的金钱来源,礼子更不会主动说出来。阿馨从她平时的言语当中,得知她嫁了一个年纪较大且事业有成的丈夫,几年前丈夫得了癌症去世,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

“是吗?那你也……”

阿馨走到三楼的尽头,轻轻按下门铃,不到几秒钟,礼子马上打开门,站在门口迎接阿馨。阿馨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到礼子了,感觉有点陌生。她将头发往后扎成一束,用橡皮筋绑起来,梳理整齐的头发中掺杂着几根白发。

这时,浴室里似乎故意发出水流声,亮次稍稍瞄了一下浴室,阿馨忽然压低声音开口说道:“我妈妈也被感染了。”

“请进。”礼子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出声。

真知子凭着即使把灵魂卖给恶魔也在所不惜的热情,查了许多印第安文献资料,她的桌上堆满了不知从哪里寄来的原文书籍,时常喃喃自语:“在民间的传说中,一定有治疗癌症的方法。”

“好几天没看到你了。”

最麻烦的是,每当人们在现代医学上遇到困难,便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奇迹”上。此后,真知子就沉迷在神秘主义和宗教的世界中,她想救的不是自己,而是渐渐走向生命末期的丈夫。

阿馨在礼子的带领下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之后他们俩久久没开口讲话。阿馨感觉气氛很不好,也搞不清楚礼子为何会变得如此冷淡。他猜测礼子大概是找不到适当的话题,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干脆闭口不说。

“即使发病,我也决不动手术。”检验结果出来后,真知子公开宣布。她明白,动手术也无法避免癌细胞转移的命运,只是延迟病毒侵袭的速度,无法根治。真知子看到秀幸生病的模样,不禁对“自己的身体任人宰割”一事感到强烈的厌恶。

礼子不发一言,沉默地将麦茶倒入茶杯里,端到阿馨的面前,在他的对面坐下来。

主治医生告诉阿馨这件事的时候,他开始担心真知子的身体状况。尽管秀幸和真知子的性生活已随着秀幸病情加剧而告终止,但在这之前仍有几次,所以真知子被感染的几率很大。最近,她终于听从阿馨的劝告,接受血液检查,结果竟然是阳性,虽然还没有发病,但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已经附在真知子细胞的DNA内了。也就是说,还原病毒的碱基排列已经在真知子的染色体中组合完毕,至于正常细胞何时开始癌变,无法预知。

“我一直很想见你。”

“由于癌细胞会随着淋巴腺移动,因此病人家属很可能因为亲密接触而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阿馨伸出手去碰触礼子,没想到她竟然马上避开,身子往后一挪,将后背靠向沙发,拉开了距离。在亮次的葬礼上,她也有过这种举动。那时阿馨自认为只有他才能安慰礼子失去儿子的悲伤,他想拥住礼子的肩膀,她却扭开身子拒绝他的安慰。阿馨欠缺和女性接触的经验,无法理解礼子为何拒绝,也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此时,礼子从浴室里出来,整理好散在床上的衣物,又走进浴室。阿馨沉默地盯着她的背影,暗自猜想礼子不想待在这里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谈到了真知子的事。

室内的冷气已经调到合适的温度,礼子却用双手环抱住自己,一副很冷的样子。相反,阿馨却觉得有些闷热。他看到礼子这副憔悴的模样,多少能理解她内心的伤痛:亮次的死给她造成太大的打击,让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了。阿馨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只想到一些“要振作起来”、“鼓起勇气面对未来”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却不好意思说出口。于是,他们俩就这样呆坐着,相对无言。

“阿馨,你的母亲怎么办?”亮次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担心。

“你打算这样一直坐着不说话吗?”礼子垂下眼帘,冷漠地开口。她的语气把阿馨惹火了,他不禁大叫起来:“你到底有完没完?”

亮次说的人的确是秀幸。没错,秀幸充满活力地和病毒战斗的姿态在患者间广为流传,带给许多癌症病人一线希望,纷纷决定要在所剩无多的生命中投下最后的赌注。但秀幸虽然在别人面前怀有十足的信心和勇气,一来到阿馨面前,就现出柔弱的一面。

“你在说什么?”礼子说完后,忽然用两手抓住头,身体激烈地晃动着,发出哽咽声。

“他是个很坚强的人,常常偷摸护士的屁股,脸上经常带着笑容。”

“我怎么做才能减少你的悲伤呢?我也想尽一份心力,可是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嗯,没错。”

礼子抬起头来,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红肿的双眼还含着泪珠。“如果没有遇到你,那该有多好。”

“他住在7B号病房,是位个子很高的叔叔。”

阿馨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大声质问:“你的意思是说,你很讨厌我?”

“真的吗?”

绝对没这回事!阿馨无声地在心中呐喊。如果真的讨厌我的话,她就不会接我的电话,不会答应和我见面,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难堪的场面。再说,虽然提出会面时间只有一个钟头,但她应该也有话想对我说吧。

虽然他们是症状相同的病人,但要在这么大的医院里相遇,依然需要机缘。

“那个孩子都知道了。”礼子等到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才开口。

对着躺在床上的亮次诉说秀幸的症状时,阿馨脑海中清楚地浮现出秀幸的身影,他不由自主地紧闭双唇,沉默下来。亮次察觉到阿馨心情沉重,故意哈哈大笑着说:“这么说来,我曾经和你爸爸说过话。”

“什么?”

秀幸肺脏的病况变得十分严重时,他偶尔现出过软弱的一面,对阿馨再三交代,一旦自己去世,真知子就要拜托儿子照顾了。阿馨感到非常生气,很想大声斥责父亲,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和我的事情。”

“阿馨,拜托你了。”

“你和我相爱的事吗?”

阿馨心不在焉地和亮次一问一答,随口告诉亮次秀幸的病情。亮次表现出急于深究的模样,他希望把秀幸的病症作为自己未来病况的参考。阿馨并没有对亮次说秀幸得的癌症是转移性癌病毒引起的,他担心这种负面的言辞对亮次造成不良的影响,打击他的信心。

“相爱?那是相爱的样子吗?”礼子的脸上露出嘲笑的表情。

阿馨在病房里和亮次面对面坐着,因为浴室里发出的声音而有些脸红。礼子一直待在浴室里,她不是在洗澡,而是在洗内衣。阿馨教亮次做功课之前,瞥见礼子慌忙取下了挂在房间里的内衣。

“他知道多少?”阿馨深呼吸一下,挺直腰杆。

6

“他知道我们在那个房间里做的事情。”

很明显,这不是一张男人的脸,而是一个皮肤光滑柔顺的鹅蛋脸的女孩。阿馨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阿馨一听,不禁吞了口口水,才用沙哑的嗓音回答:“不会吧。”

现在这些癌细胞看起来像是人的脸,究竟有何意义?阿馨找不到答案,再次看向相差显微镜,镜头下依然是立体重叠的细长癌细胞,上面还有发亮的球状粒子。他不禁喃喃自语:“这应该是我的想象力引发出来的……啊,果然是,不管哪一个,看起来都是相同的脸。”

“那个孩子的感觉非常敏锐,我们当时实在太糊涂了,居然做那种事情……做那种事情……”礼子的情绪好像随时都会崩溃。

阿馨天生具有神奇的第六感,父亲秀幸更是教导他要重视直觉,因为直觉中或许隐藏了解谜的线索。他常常正在读书或走在街上时,大脑中突然浮现出其他画面,譬如在马路边看到某位歌星的海报,脑子里就会出现某个人的面孔,诸如此类的情形非常多。但是如果没有看到海报,也不会依循脉络在脑中浮现那些图像,这是一种“同步行为”。

“可是……”

阿馨诧异地抬起头,隐隐有种直觉。这些细胞壁很像人类的脸,有无数张脸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坨一坨的块状,形成一种斑纹。

“他留下一封遗书。”

阿馨不停地交换培养皿,比较正常细胞和癌细胞的不同,这种光学显微镜只能看到癌细胞奇怪的外形,细胞核和DNA的真正底细则无法得知。他很认真地一个个观看癌细胞的外形,发现不论哪个癌细胞都具有相同的“表情”,整个培养皿中好像有无数相同的表情并排在一起。是相同的脸?

“什么?”

阿馨将培养皿放在相差显微镜上,将倍率调到两百倍。显微镜下的癌细胞现出令人生惧的形状。他将倍率慢慢调高,可以看到癌细胞聚集成块,在一堆密密麻麻的浅绿色下,伸出摇摇晃晃的半透明尾巴。其实细胞本来并不是绿色的,是显微镜上套了绿色玻璃片的缘故。正常细胞的哪一部分都不会突起,都是平面的,整体看起来井然有序。这些癌细胞则现出一团一团的浓绿,有无数的圆点状突起,还放射出闪亮的光芒,看样子正在进行细胞分裂。

“你想不想知道他写了什么?”

在观察过程中,秀幸的癌细胞像是要证明它立体的生命感一般,像球似的浮了起来,形状也跟着变化。原本正常的细胞如今却变成独立的生命体,在宿主的生命濒临死亡之际持续着永恒的生命。

阿馨没有回答,神情紧张地吞了几口口水。

这个培养皿内,目前正常细胞只增加了一层,癌细胞却重叠了好几层,而且仍在增加。也就是说,正常细胞拥有固定的分裂次数,只能规律地平面增殖,而癌细胞具有不死的特性,可以毫无节制地持续分裂。从远古时代起,人类追求的永生不死,竟然是日后导致人类死亡的元凶,这种讽刺性让阿馨感到苦涩。

“我不在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礼子学着亮次的口气,面无表情地说。

阿馨每次一想到这里存有永远的生命,就觉得很不可思议。秀幸的一部分肝脏在三年前被切除下来,浸在装着福尔马林液的密封罐子中,肝脏组织从原本的粉红色渐渐转成白色粉状,放在另一个柜子里。阿馨手上的培养皿内是秀幸的癌细胞,被放在血清浓度百分之一以下的环境中增殖。正常的细胞会在血清中的生长因子使用完毕时停止增殖,即使重新给予大量的生长因子,也只会在器皿中互相重叠,无法增殖,这种性质被称为“接触抑制”。相对地,癌细胞不仅没有“接触抑制”,对血清的依存度也非常低。简单地说,癌细胞几乎不用摄取食物,不论在怎样狭窄的环境中都可以互相重叠,并且增殖。

怎么会这样?阿馨的脑海中浮起亮次戴着泳帽、穿着宽松短裤站在游泳池边,带着嘲讽的笑容,重复这句话的画面。

“那就不客气了,我自己来处理。”阿馨打开大型保温箱,开始寻找秀幸的细胞取样。保温箱的内部保持恒温,二氧化碳也保持一定数值,不能长时间打开。培养秀幸癌细胞的塑料器皿一直放在相同的位置,他马上就找到了。

“我不在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我不在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我不在了,你们可以尽情地做吧……”

“你也看到我很忙,要做什么就自己来吧。”齐木正忙着检查今天下午刚切除的患部组织细胞,没时间注意阿馨。阿馨反而可以自由自在地观察。

一开始,阿馨注意到亮次每次被带去检查身体时,他和礼子就有两个小时的空当单独相处,两人因此有了身体上的亲密接触。还记得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他们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脸上只留下虚脱和悔恨的神色。当时他们和现在一样,带着一种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对方。

“打扰你了吗?”

阿馨喃喃说着“我爱你”,舐着礼子的眼泪。礼子再次念出儿子的遗言,想到亮次惨不忍睹的死状,全身激动地颤抖。除了让礼子尽情地哭出来,阿馨没有更好的方法帮助她缓解罪恶感,哭累了,她自然会恢复平静。他试着站在亮次的角度看待礼子和自己的行为。

“哦,你来了。”齐木一如往常地欢迎他。

礼子利用亮次出去接受检查的机会,沉溺于自己的快乐,这对亮次来说无疑是一种背叛。本来应该和他肩并肩的母亲,却利用他出去战斗的时候,偷偷在房间里享受,他在心中建构的美好远景全都幻灭了。

阿馨从门缝探头往里看。

阿馨对亮次的自杀没有感到特别悲伤。从亮次的病情来看,他终究难逃一死。既然已经被死神召唤了,倒不如以自己的力量来缩短发病时间,说不定对患者更好,这样家属也能松一口气。

“请进。”

如果礼子的行为是导致亮次自杀的原因,阿馨就觉得亮次的想法未免太复杂、太偏激了。礼子付了很多钱让亮次住进头等病房,为了让亮次重新回到学校时尽快适应,还聘请家庭老师来上课,她做这些都是为了安抚儿子,提高他的求生意志,明显表现出对儿子的爱。如今亮次却因为母亲的行为而寻死。

阿馨一走出癌症大楼,立刻前往病理学、法医学、微生物学等基础研究室所在的旧大楼。二楼是法医学研究室,三楼才是目的地——病理学研究室。他走上楼梯往左转,眼前出现一条走廊,左右都是格局狭小的研究室。阿馨毫不犹豫地走到齐木的研究室前敲了敲门。

亮次当然有绝对的理由对母亲感到绝望,但是,他的死却造成礼子无止境的悔恨,甚至让她将愤恨的矛头指向是共犯的阿馨。阿馨终于理解为何礼子会在葬礼上急忙闪开身,拒绝他的安慰与碰触:大概礼子不想在亮次的牌位面前做出亲密的行为。她希望让这段感情冷却下来,好好思考未来的事。但这个变化却让年轻的阿馨十分惶恐,不知所措。如果真能爽快地挥剑斩情丝,就此一刀两断,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阿馨不想这么做,他想让一切恢复到以往,继续维持和礼子的关系。

对阿馨来说,去拜访病理学研究室的齐木助教授是一种乐趣。齐木和秀幸在大学是同级的学生,一向和二见家走得很近。他不是阿馨的指导老师,但是阿馨现在时常去找他讨论秀幸病情的变化。阿馨定期去拜访齐木的研究室,其实只有一个目的:齐木在培养秀幸的癌细胞取样,他想看看癌细胞在显微镜底下的样子。想防止敌人的攻击,必须知道对方的底细才行。

“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阿馨恳切地要求。他想争取一点时间,让礼子冷静下来好好思考一番,而不是在今天就将一切都画上句号。

5

“不行。”礼子激烈地摇着头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阿馨悄悄地走出房间,他知道亮次脸上冷淡的笑容会随着门关上而消失,与这对母子的相遇并非偶然,在未来的人生里,自己的命运也许会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阿馨看着礼子无助的模样,喃喃地接口说道:“我也是,目前也只能这样了……”看来事情还有转机。礼子叫他来这里,并不是想和他断绝关系,而是向他倾吐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心情。

“我下星期再来。”阿馨胸中的激动尚未平静下来,他轻轻打开房门,回头看着亮次。亮次盘着腿坐在床上,上下摇动着膝盖,让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他脸上原有的戏谑全都消失了,呈现出冷冰冰的表情。“晚安。”

约定的一个钟头快要过去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阿馨和礼子是在梅雨季末相遇,如今才过了两个月,他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他们沉默的时间比交谈的要长,两人又默默相对十几分钟,但是礼子始终没有开口说出送客的话。阿馨觉得礼子的态度有些不自然,她好像有话想说,却说不出来。

阿馨把双手伸到礼子的脖子和膝盖下方,一口气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礼子的嘴唇不经意地碰到他的脖子,还无意识地用力抱紧阿馨。她缓缓睁开眼睛,一看到是阿馨,又安心地慢慢放松,再次进入梦乡。阿馨怕将礼子吵醒,动作格外地轻柔。他贴近礼子的身体,将脸靠在她胸部和腹部中间,感受到她衣服下的柔软身躯,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把礼子放在床上后,阿馨脖子上的感觉依然没有消失,他慢慢挺起身子,不断地询问自己:是不是喜欢上了礼子?

“礼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阿馨默默地把旁边那张床整理好,他不想让亮次看扁了,也想试试身体上的碰触,会不会给自己在精神上造成强烈的影响。

被阿馨这么一催促,礼子才下定决心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挑衅的表情。“我好像有了。”

“妈妈睡成这样,让我怎么搬得动!”亮次故意把脸朝向阿馨,好像看出阿馨对礼子极有好感,在试探他的反应。

阿馨一时间无法理解她话中的含义。“有了?”

亮次从床上伸出手来摇晃礼子的肩膀,叫唤着:“妈妈、妈妈……不行,她睡得很熟。”他看了看阿馨,又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床,淡淡地说:“妈妈一直很辛苦地照顾我,今天晚上还要起来,能睡的时候就让她多睡一会儿。”阿馨凭直觉认为,亮次是在说:“不要吵醒妈妈,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在旁边这张床上。”以阿馨的体力来说,搬动一个女人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害怕一接触到礼子的肌肤,欲望就变得很难控制,不由得迟疑起来。

“是的。”

他头一次用“可爱”这两个字来形容超过十岁的女性。瞬间,全身的爱意都沸腾起来,他心中升起一股触摸礼子身体的欲望。

阿馨和礼子四目相接,突然间,他感觉体内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即将爆发。没想到在医院的头等病房里,竟会同时发生死亡和诞生这两件人生大事,这真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实。阿馨的心中有种造化弄人的感觉:这个消息来得令人措手不及。

“下次再继续吧。”阿馨站起来环视一下室内,礼子把脸靠在交叠的手背上,脸朝着阿馨这个方向。她嘴巴半开,口水流在了手背上,让阿馨觉得很可爱。

“真的吗?”

“你不是还没说完吗?”亮次意犹未尽,一脸不服气的表情。

礼子发出深深地叹息声,柔声询问:“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阿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你妈妈睡着了,我也该走了。”

“我希望你生下来。”阿馨并不是抱着玩弄的心态和礼子交往,一旦礼子怀了孩子,想生下来的话,他一定会跟她一起生活,共同抚养这个孩子。他想弄清礼子的心意,这个孩子的去留关系着两人的未来。

现在才晚上八点,时间还很早,窗外映出初夏的大都会夜景,传来川流不息的车声。阿馨和亮次静静盯着礼子,冷不防地,礼子的胳膊肘忽然动了一下,桌下的脚将一只空罐子踢到了床底下,但她依然没有醒过来。

“你开什么玩笑!”礼子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早报扔过来。阿馨不用看也知道她的用意。今天早上,他也看过社会新闻版面的那一篇报道。

这时,阿馨听到后面传来平稳的呼吸声,转头一看,礼子正趴在桌子上睡觉。阿馨和亮次对望一眼,笑了出来。

那篇报道旁刊登了一张美国亚利桑那州某处沙漠中树木的照片,文中指出,美国科罗拉多州大峡谷的US180号高速公路沿线,长着茂密的灌木植物,其中有些树木的树干和树枝前端生出奇异的突起。这是因为树木遭受了某种病毒的感染,在枝干处长出瘤来,连树叶都枯萎了。不仅那一带的树木遭受了感染,世界各地也有这种情形出现,便开始流传出元凶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突变种的说法。现在不仅是动物,“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触手已经延伸到植物身上,沙漠中这些奇形怪状的树木仿佛是昭示这个世界即将灭亡的警讯。这篇新闻报道充斥着煽动人心的论调,很难让人不担心自己已经染上“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阿馨希望秀幸不会成为癌症的牺牲者,而成为完成进化的先驱。谁都想拥有再生的机会,并因此拥有永恒的生命。从“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特征来看,它很有可能制造出永生不死的细胞,连亮次都有存活的机会。阿馨决定不对亮次说明这种可能性,这类随便臆测病情变化的说法,会影响病人对生命的执着。

礼子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携带者,只是还没有发病。既然现在连植物都会感染病毒,那从礼子的子宫里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有更高的感染几率。阿馨不清楚礼子到底作何打算,他隐隐约约觉得礼子似乎在筹划什么,觉得忐忑不安。

这种过程令水边的鱼类几乎濒临灭亡,大多数人也都会死亡。然而,如果海洋生物可以在一亿年之后登陆成功,那么,经由无数人的牺牲,人类或许也可以获得新的内脏。届时人类将会获得进化,而且是像鱼类从海上跃到陆地一样的跃进,只是不知要等到何时。近来,因为癌症死亡的人数增加不少,卫生机关还不能确知癌细胞究竟何时开始活动,也不知道这种进化的实验对象是否专门指向人类,更不知道这种“进化”的时间长短。如今,只有尽力缩短“进化”所需的时间,才能减少为此牺牲的人数。而从鱼类进化到两栖类,以及人猿进化到人需要的时间来看,后者所需的时间比较短,因此进化所需的时间可能是依次缩短。

“你说得倒简单,如果生下来,这孩子肯定会感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忽然有个灵感涌上阿馨的心头。癌细胞会使正常的器官变色、变形、增加一些突起的疣状物,使器官的运作不正常,导致个体坏死。仔细一想,癌细胞的活动仿佛人类用手去试探各个器官,病毒随着血液和淋巴腺去戳刺各器官的细胞,并且重复做这些实验,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要适应新的身体,创造出新器官吗?“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四处活动,是在进行在体内创造新器官的实验吗?

“总有一丝希望嘛。”

阿馨注视着亮次光光的头,想象在这个瘦小的身体内部,和秀幸一样,正在上演一场激烈的细胞攻防战。秀幸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胃、一部分大肠和肝脏,往后癌细胞不知又将附在哪一个部位。

“环界”中的“RING病毒”会感染所有生物,动植物都会被逼到灭绝的地步。阿馨深深地感到,“环界”中发生的各种现象开始和现实情况连接起来。

阿馨说的并不是神的意志,而是指在生命产生之前或进化阶段那种无形的神秘力量。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群鱼向陆地游去的情景,鱼群将海洋染成一片黑色,在水面上跳跃着,想往陆地冲去,最后有一大半死在半途,眼中还流露出迷惘的神色。实际上,海里的生物并不是自己想往陆地而去,而是在重复的造山运动下,海水变少了,鱼类才在干涸的水边适应了陆地的生活,这是正统派进化论者所持的说法。但无论如何,阿馨仍旧无法相信其中一部分鱼可以适应陆地的生活。环境起了变化,为了适应环境,鱼的内脏器官也跟着改变,将呼吸的器官从鳃改成肺。如果在内脏器官变换中发生错误,那该怎么办?

“你不要这么快下决定。”阿馨好言好语地恳求礼子。

“是谁的意志?是神吗?”亮次很天真地问道。

“其实我也不想放弃他,因为这是用亮次的生命换来的新生命,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可是不放弃他的话,又让他重复亮次短暂一生的悲惨命运吗?亮次来到这个人世间,还没享受到半点快乐,就结束了短暂又痛苦的旅程。所以,请你帮帮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才好。”礼子的思绪非常杂乱,连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

“但是生命在成长之前,应该有某种意志驱使它做这些。”

“你该不会想打掉孩子吧?”阿馨再次问道。礼子慢慢点头:“说实在的,我也没有那个勇气。”

“嗯,没错。”

阿馨暗中观察礼子的眼神和表情,想看出她真正的心意。她不想堕胎,但也看不出有生下孩子的愿望。莫非她想自杀?

阿馨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海中的生物会爬到陆地上来、长颈鹿的脖子会变得更长,这都是因为最初就写好了生长的程序。”

阿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礼子活下来。为了和礼子携手展开新生活,他必须给她灌输积极的人生观,也有责任发掘自己的人生价值,然后付诸行动。一定要说服她,让她放弃寻死的念头。

“嗯,只要一粒小小的种子就能长成大树。从树干的粗细、叶子的颜色到果实的种类,这些遗传信息都包含在最初的种子之中。当然,大树也会受到大自然的影响,没有光照就会枯萎,养分太少树干会变细,有时候打雷还会劈裂树干,强风也会让树枝折断。但不论受到外界什么影响,其本质都是不变的,下雨下雪也不可能让银杏树长出苹果来。”

阿馨接着又想到,一旦这个世界遭到癌化,就会丧失多样化的遗传信息,迈入毁灭的道路,到了那时,活在世间就完全没有乐趣可言了。目前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挽救这种颓势,就是用这双手来修正这个混乱的世界。但是需要多少时间呢?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礼子的肚子一变大,她马上就会选择死亡。

“但是,有时也有‘没有把握’的疑虑。”

“拜托你,再等我三个月,请你相信我。”

“我想,最初的生命就像种子一样,种子会发芽成长,人类也会发育成熟,就像生命树一样,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可以输入遗传信息。”

“三个月太久了,你知道我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吗?”礼子发出微弱的悲泣声。

阿馨讲到一个段落,亮次又催着他继续往下讲。

“那两个月可以吗?”

“你讲下去吧,虽然我不知道生命最初诞生时是什么构造……”

礼子愤恨地看着阿馨。“我没办法跟你约定什么。”

“是那样吗?”亮次皱紧眉头,似乎希望快点结束这个问题。阿馨无法理解亮次的态度,他觉得“生命如何诞生”这一类问题很有趣。地球上的生命是如何诞生的,又为何能得到进化,这些疑问都紧密相连,阿馨和秀幸曾经以此为主题一路讨论过来。

“不行,我们一定要做个约定!接下来的两个月当中,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自杀。”阿馨将双手放在礼子的手背上,十分坚定地说。

“如何抓住生命‘产生’的瞬间,是很重要的。”

他们相视了好一会儿,礼子的脸色渐渐和缓,情绪也稳定下来。唯有让礼子心里有份寄托和希望,才能减轻她的痛苦。

“产生的顺序?”亮次发出尖锐的叫声。

“两个月……”礼子小声地念着。

“要不要按照产生的顺序来逐一探讨?”

“是的,我们两个月后再见面。在这段时间内,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为我活下去。”

“定向进化学说吧,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谈话一旦按照亮次的思路进行,他便会将身子转向阿馨的方向。

“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吗?”

“我认为进化有某种程度的选择,它有方向。”阿馨无法完全认同正统派的达尔文进化论,即使身为一位自然科学家,他也不能抛弃目的论的说法。

“嗯,你的心脏要继续跳动、要有呼吸,还要常常想到我。”

“阿馨,你认为呢?”亮次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之前,总喜欢先试探对方的心意。

礼子不由得破涕为笑:“不知道你第三个月会开出什么条件?”

“那我问你,首先,进化的目的是偶然的还是预定好的?”

阿馨看到礼子开朗的表情,终于放下心来。他无法让礼子做出任何保证,只能全心全意信任她。这段时间内,他得赶快想办法解开“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碱基数为何都具有2的N次方乘以3的特征。明白它如何产生,就能找到阻止它的方法。

“没什么感想。”亮次有些坐立不安,他吊起眼睛瞪着阿馨。

17

“你对进化论有什么感想?”阿馨谈到了进化论的话题。

阿馨搭乘电梯回到位于二十九楼的二见家时,感到有些耳鸣。照理说,电梯内应该不会受到气压变化的影响,但是他今天耳朵里一直有嗡嗡的响声,同时有些若隐若现的影像在眼前摇晃。阿馨想起,这耳鸣声是亮次跳楼自杀时身体碰撞到水泥地,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猜测这可能是电梯在上升时引发脑中的某种频率,激发了这段记忆,连当时的影像都悄悄在眼前复苏。

亮次坐在床上,空虚的眼神投向前方,脸上挂着一抹苍白而无奈的笑容,仿佛是知道生命即将进入尾声的人正在嘲笑这个世界。或许他已经习惯用这种方式看待自己的病情,但是这种表情挂在一个小男孩的脸上,实在令人伤感。但只要和他进行激烈的争辩,把他驳倒,他这种表情就消失了。

阿馨低着头打开门,大声喊道:“我回来了。”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阿馨毫不在意地脱下鞋子,换上拖鞋。他抬起头,赫然看到真知子站在面前。

阿馨和亮次除了念书,还花了很多时间在闲聊上,内容大都以一般的科学为主题,这不由得让他回忆起小时候和秀幸辩论的一些片段。阿馨曾经期望将超常现象等非科学领域的内容和科学联系在一起,借此说明宇宙的结构,可是每当他下苦心去钻研时,总会在某个环节中发现无法解释的现象,而且都适逢秀幸发病,因此才转往医学这条道路。如今,阿馨眼前这个男孩也想解开世界构造之谜,向他询问各种有关遗传因子的问题。

“你过来一下。”真知子不由分说地抓住阿馨的手,一脸兴奋地把他拖进房间里。

4

“妈妈,有什么事?”阿馨不知所措地跟在母亲后面。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过母亲的房间,里面杂乱无章地堆了很多书、杂志和复印资料。阿馨记得母亲向来都把房间整理得非常整齐,绝不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仔细一想,他虽然和母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感到她的面孔有些模糊,就像许久不见的朋友。

礼子对阿馨的这个要求,意味着要他代替亮次的父亲,行使“父亲”的角色,阿馨自信能完成任务。转念一想,难道礼子也希望他代替“丈夫”这个角色吗?他脑中的幻想又开始运转。他和礼子约好下次来访的时间,便匆忙离开病房。

“到底是怎么回事?”亮次自杀之后,阿馨变得有些神经过敏,对突发状况总是怀有恐惧。

“我知道了。”由这话听来,亮次可能没有一个朋友,这和阿馨相同,阿馨格外能体会这种感受。他一直不能融入学校的教学体制中,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因为他和双亲建立了非常亲密的关系。秀幸是个很特别的父亲,也是个谈话的好对象。

“你看看这个。”真知子递给阿馨一本《幻想世界》杂志。

礼子激动地靠近阿馨,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谢谢你。学校里的功课教不教都无所谓,当他的谈话对象就好了,那个孩子一定会很高兴。”

“这是怎么回事?”这本杂志应该是专门报道世界上的神秘事件,阿馨对这类东西一向没什么兴趣。真知子从他手上夺走杂志,翻到第四十七页。“你看一下这篇文章。”

“如果每周两个小时左右,我还可以应付。”

文章的标题是《从癌症末期生还》。

教小孩念书是阿馨最拿手的工作,他还有充裕的时间再教一两个。但是,他怀疑亮次是否有请家庭教师的必要,刚才的谈话显示出亮次的学习能力远远超过同年级学生。不光是这样,日后一旦癌细胞转移到肺或脑部,就算请家庭教师来教他念书,也是白费功夫。礼子应该知道亮次已经无法回到学校念书,才聘请家庭教师吧?她想让亮次充满信心与希望,不轻易放弃生命。

秀幸生病后,真知子将全部精力花在寻找治疗癌症的方法上,但她脱离了现代医学领域,开始在民间传说和宗教中寻找答案。最近,她甚至还提议用炼金术,阿馨只好附和她。

“是的。”

阿馨看了一下文章内容,主角是一位住在俄勒冈州波特兰市的退休测量技师弗兰兹·波尔,他在多年前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身体中的癌细胞已经开始转移,医生宣布他只剩下三个月寿命。弗兰兹·波尔拒绝医生让他接受治疗的劝告,外出旅行。他在某个地方待了两个月后,又回到波特兰市。医生检查他的身体,赫然发现体内已经扩散的癌细胞居然都消失了。医生又检验血液,发现他体内细胞的分裂次数比同龄的人要多。弗兰兹·波尔不但奇迹般地没有死,而且还获得了更长久的寿命。他绝口不提那两个月的遭遇,一直到他因意外事故身亡,都没有人知道他那两个月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某个杂志记者不死心,四处去调查弗兰兹·波尔的神秘之旅,经过不眠不休的查访,只获得弗兰兹·波尔曾在洛杉矶租了一辆车的线索,至于是前往何处,依然不得而知。

“当他的家庭教师吗?”

真知子很想知道阿馨会有什么反应,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看。阿馨以前也曾经在报章杂志上看过癌症晚期病人奇迹般生还的报道,这并不是多么稀奇的事,时常可以听到这类逸闻。他理解真知子充满期待的心情,慢慢抬起头迎向她的视线。

“阿馨,有件事不知能不能拜托你……”礼子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露出渴求的眼光看着阿馨,“能否请你教亮次念书?”

“你觉得怎么样?”真知子非常兴奋地问。弗兰兹·波尔应该是从波特兰坐飞机到洛杉矶,如果他前往的地点是亚利桑那州和新墨西哥州附近的沙漠地带,当然就必须在洛杉矶租车,这很符合逻辑。

那孩子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泪吧。阿馨一想到秀幸有可能会死,就无法控制情绪,心中立刻涌上一股悲伤。一旦真的面临父亲的死亡,他没有能克制悲痛的自信。

“妈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弗兰兹·波尔去的地方,就是我们以前说过的位于沙漠中的长寿村,你是不是这样想?”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亮次的爸爸去世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真知子露出灼热的眼神看着阿馨,兴致勃勃地说:“我还有另外一个证据。”

“哦。”果然如我所料。阿馨想。

“是什么?”

“他得了癌症……”

“你看这个。”真知子将藏在背后的一本原文书拿到儿子面前,书名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封面上画着一个头上插根羽毛的印第安男人站在山丘上,沐浴在阳光中,一副正在祈祷的姿势,背后还拖着长长的黑色影子。这本书看起来很旧,连封面的颜色都有点褪色,内文有好几页都留下了肮脏的手渍。

“这个孩子可能永远也无法独立了。”礼子仍然将视线投在空无一人的床上。阿馨保持着倾听的姿势,耐心等待礼子说下去。

阿馨打开目录,这本书共分七十四个篇章,每个篇章中至少有一个奇怪的英文单词,让人看不懂。例如里面有一个“HIAQUA”,阿馨从来没有看过这个英文单词,英文词典里也找不到。他再翻开几页,看到好几张照片,其中一张是印第安人单腿跪地,做出拉弓的动作。他抬起头等待真知子解释。

阿馨很想问礼子有没有丈夫,因为他感觉不到亮次身边有父亲的存在,就算有,父子关系也非常淡薄。他们夫妻究竟是离婚还是死别?还是亮次一开始就没有父亲?

“这里面记载的是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

“哦。”礼子露出一种无法理解的表情,看着亮次的床。

“这个我知道。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和刚才的杂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因为夫妻俩非常恩爱地依赖对方,所以我得独立一点。”

真知子拉了两把椅子过来,把阿馨按进椅子里,她坐在对面,高兴地开始解说:“印第安民族流传着许多神话和传说,然而北美的印第安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所有的神话和传说都是用口头语言流传下来的。”

“啊?夫妻感情好,小孩子看起来就会比实际年龄大吗?”

真知子将阿馨手上的书拿走,翻到目录页。“这里面写的七十四个短故事,都是外人收集起来的,然后收录在这本书中。你看,在故事的一开始,除了标上名称,作者还将这个故事是在何时何地、由谁收录、出自哪个部落……都写得一清二楚。”

“那是因为我父母的感情非常好。”

阿馨念出真知子指着的故事标题。

“你的身体看起来很强壮。”

《众山之顶如何才能接近太阳》

“是因为脸看起来比较老吗?”

萧邦卡亚族

“应该要大五岁吧。”礼子讲得有些含糊,不敢太直接。

这篇文章记录一个白人男子和萧邦卡亚族交往,他一边听他们讲述传说,一边将故事记下来。故事内容十分简短,最多一两页就结束了。另外七十三篇文章的长短也和这篇差不多,名称都是简短的文字。

“那你觉得我看起来几岁?”阿馨的外表一直比实际年龄要大,他早就习惯了旁人的惊讶。

“阿馨,我想让你看看这个故事。”

“看不出你才二十岁。”在阿馨和亮次的交谈中,礼子听阿馨说到年纪的事情。

真知子打开第三十四个故事,阿馨看了一下故事标题——“被无数眼睛监视着”。这也是偶然吗?到底是“谁”在监视“什么”?

阿馨和亮次打开话匣子的时候,一位护士走进房中,把亮次带到检查室去了。此时,狭窄的房间里只剩下阿馨和礼子两个人,阿馨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礼子则离开原来靠着的窗边,若无其事地在床边坐下。

阿馨将椅子往后面挪一下,在真知子的注视下开始看起来。

相比之下,亮次的视线不会那么令人“胆战心惊”,他眼里的亮光很微弱,视线的焦点并没有固定在什么地方。虽然他往阿馨这边看过来,但目光明显穿过阿馨的身体,在他背后的墙壁上徘徊。亮次将手指伸进膝上的书本当中,阿馨为了打开话题,弯下身子,看了一眼书的封面,上面写着“恐怖的病毒”。他暗自猜想,亮次可能想更详细地了解自己生病的情形,才会阅读这本书,于是说出自己是医学院学生,并问了亮次几个关于病毒的问题。令人惊讶的是,亮次虽然只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却能正确回答出病毒的特征。不仅是DNA的构造,甚至连生命的起源,他都有自己的见解。阿馨宛如看到自己小时候的模样,这和以前秀幸教导他科学知识的情形相同,亮次说起话来就像个小大人。

《被无数眼睛监视着》

阿馨明显看出礼子邀请他来,只是为亮次找一个说话对象罢了,不禁有些失望。因为吸引他前来的并不是亮次,而是杉浦礼子。恋爱经验不足的阿馨对礼子那种有求于人的眼神、慵懒的感觉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丰厚的嘴唇,以及充满女人味的身材、同龄女孩无法比拟的成熟气质感到无限着迷。嗅到她散发出的女性气息,他身体深处起了一阵骚动。

塔利基特族

“谢谢你能来。”礼子用社交辞令的口气说道,尽管她看起来并不期待阿馨的到来。但她接下来表现得异常开心,对亮次说:“你看看,谁来了。”

一八六二年,南北战争中,一位白人牧师本杰明·巫克利富在沙漠中和马车队走散了,他很幸运地被印第安的塔利基特族解救,那几天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第二天,阿馨接受杉浦礼子的邀请,去了亮次的病房。礼子带着亲切的笑容迎接他,亮次坐在床上晃动着两脚看书。身为医学院的学生,阿馨清楚头等病房一天的费用是一般病房的五倍,里面附有浴室和厕所。

在某个宁静的夜晚,本杰明和塔利基特族人围在火堆旁,听长老讲故事。夜空下熊熊燃烧的火柱和长老抑扬顿挫的语调,深深地印在本杰明·巫克利富的脑海里。那一晚,他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3

在古老的从前,自然界所有的生物都诞生于同一物质,并且相互拥有联系,共同生活在某个巨大的生物体中。人类和动物天生就对自然界中的大海、河流、大地、太阳、月亮和星星充满了亲近感。人类感觉到大地上充满了精灵,因为人类的内心和这个大生物体的心相连,一旦人类做了坏事,大生物体的心就会生病,将灾祸降临到人间。

他们在中庭道别时,杉浦礼子将亮次住的头等病房的房号告诉阿馨。“下次有空,请你来坐坐。”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握住阿馨的手。阿馨接触到这双纤细的手,以及她身上那股成熟的韵味时,发觉对她的情愫已经蔓延得让他无法自拔了。

某天,星星们乘着大生物体中的血液在空中飞行,其中的一颗降到地上,变成一位男人,名叫塔利基特,他和一座叫蕾尼亚的湖泊结婚,生下两个男孩。这对夫妇生活在大生命体的怀抱中,不曾做出背叛精灵的坏事,因此和孩子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阿馨觉得她的话中有种虚假的意味,说不定杉浦礼子正是那个女演员,不过,既然她故意找理由搪塞,他也不再追究。

孩子们终于长大成人,可以帮助父母做家务了。他们非常勇敢,也善于狩猎,兄弟俩经常为父母猎取大型猎物回家。

这句话好像是勾引女孩子的老套方法,阿馨一出口,立刻有些不好意思。杉浦礼子带着客套的笑容,说道:“我常常被人这样问,听人说,我跟以前一部连续剧里的女演员长得很像。”

有一天,塔利基特觉得脚很疼,便告诉了妻子和孩子。妻子和孩子都很为塔利基特的身体担心。塔利基特知道他的脚为什么疼痛,因为他在到达地面之前,曾经感觉自己被无数的眼睛监视着。

杉浦礼子也有相同的感触。于是阿馨趁机说出心中的小疑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时候人类虽然可以猎取动物,但是不能吃得太多,也不能积蓄过多的猎物,而且对猎取来的猎物一定要心存敬意。

几天后,阿馨又在中庭碰到这对母子。因为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阿馨终于有机会和他们交谈,他知道了母亲名叫杉浦礼子,男孩叫亮次。亮次得了肺癌,如今医生怀疑癌细胞可能转移到了脑部。在接受放射线和抗癌剂治疗之前,他每天要做许多身体检查。而且,亮次的症状和转移情况与秀幸很相像,很可能也患了“转移性人类癌”这种新型癌症。阿馨顿时感觉找到了同伴——亮次与秀幸都在对抗相同的敌人。“我们是战友呢。”

为了监视这一切行为,身为自然界之父的大生物体在山顶上放置了一个巨大的眼睛。这个眼睛虽然很大,但是只有一个,无法同时去监视各地人类的所作所为,于是人类慢慢地学会欺瞒这个眼睛,做出背叛大生物体的事情。大生物体不想让大家逃出他的视线,便决定将眼睛植入人类的身体中。

杉浦礼子仿佛也想到曾在游泳池边和阿馨碰过面,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阿馨对她轻轻地点一下头,杉浦礼子也回以同样的动作。接下来,杉浦礼子开始小声地对儿子说教,斥责他扔汤匙和筷子的任性行为,不再注意阿馨这边的举动。阿馨仍然继续观察这对母子,他的意识已经都被杉浦礼子吸走了。

“就是那个眼睛让我的脚感到疼痛。”塔利基特向妻子和孩子们说出了一切。

那个穿着一身米白色西装、与医院气氛格格不入的母亲,不时抬起头望向窗外。她将举起来的汤匙又放回盘内,一副没什么食欲的样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往阿馨这边看过来。四目相接,她的眼神变得温和,阿馨却因为这一眼而无法把视线移开。

“爸爸,我们一点也不觉得你曾做过违背大生物体的事啊。”

阿馨出神地用手托着脸颊,望着三十多岁的美丽母亲和小男孩默默地吃午餐。他忍不住将男孩和秀幸比较。秀幸今年四十九岁,这个男孩大约十一二岁,两人都在接受抗癌治疗。

“一定是我在无意间犯了错。”塔利基特说完这些就去世了。妻子和孩子都很悲伤,非常痛恨大生物体的做法。

男孩一落座,就把帽子拿下来,露出一颗光秃秃的头,原来这个孩子是在医院接受治疗的癌症患者。这对母子并不是到医院来探望病人,而是母亲陪儿子一起来接受抗癌的化疗。秀幸同样在接受化疗,也因为治疗的副作用使得毛发脱落。

不久,哥哥的腰也开始疼起来,接着弟弟的背也感到了疼痛。他们检查彼此的身体,发现哥哥的腰部、弟弟的背部都长出拳头般大小的“眼睛”。这两个人吓了一跳,马上求助于母亲蕾尼亚。于是蕾尼亚去拜访森林精灵,想找到解救儿子的方法。

那个小男孩看起来有些奇怪,他戴着浅色的泳帽和护目镜,穿着一条格子短裤,露出纤细的O形腿,皮肤异常白皙。旁边的玻璃窗上淡淡地映出他们俩的身影,阿馨正好借此观察这对母子的举动。不久,他发现那个男孩的头部很奇怪,泳帽下没有膨胀的头发。

“向西直行,等待战士的出现。确定了战士的真意后,前往他指示的地方。”

阿馨久久不能移开目光,杉浦礼子从短裙下伸出的白皙双腿,更是让他目不转睛。他记起两个星期前曾在饭店的游泳池边偶然看到过这对母子。他一眼看到穿着绿色泳衣的杉浦礼子,心中顿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阿馨一向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自信,却无法在记忆深处找到她的身影,只是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听到森林精灵这样回答,这对兄弟马上动身前往西方,等待战士的出现。在等待的那几天里,兄弟俩身上的“眼睛”一天天地变大,他们全身疼痛不已。

来人是杉浦礼子和亮次母子,他们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坐到阿馨斜前方。杉浦礼子穿着合身的米白色夏季西装,那张素净的脸庞吸引着旁人的目光。如果旁边没有亮次在,即使说她只有十几岁也有人相信。

终于,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位骑着野兽的强壮男人,他带领这对兄弟走向山的尽头。他们渡过好几条河,从草原一直往北走到沙漠。看到一座巨大的山脉之后,他们改往南边走去,不久到达一座小山丘。这座山丘位于两座山脉间的山谷后面,呈现出弓的形状,是东西两条河流的分水岭。从山丘上向西边眺望,会看到一条河流往西边的大海流去;向东边眺望,同样也有一条河流流入东边的大海。

阿馨将视线投向入口处,突然,他不由自主地被一位美丽的女子吸引了。

这一行人到达山丘的最高点,战士便从怪兽身上跳下来,三个人一起爬上瀑布的顶端,瀑布上头有一个黑色洞穴,里面住了一位“先知”。“先知”向这对兄弟述说创造天地的事情。哥哥询问“先知”的年龄,“先知”回答:“说出你们对我的第一印象。”

这家小咖啡厅位于三楼,它将自助餐厅的中庭围成一个“匚”形,内部装潢得很精致,中庭有座喷水池,而且餐点的味道不错,完全闻不到医院里的死亡气息。

兄弟俩对看了许久,仍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先知”不想为难他们,淡淡地说:“我从有宇宙以来,就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阿馨接到一个坏消息:医生怀疑秀幸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他来到附属医院的露天咖啡厅里,喝杯咖啡舒缓一下心情,思考家中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

接着,这两个兄弟向“先知”诉说想取下腰部和背部的“眼睛”的心愿。

在这个初夏,秀幸又开始不断重复那句口头禅:“就在今年,我们全家要到北美沙漠旅行。”

“先知”马上回答:“可以,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们要代替我在这里监视人类。”

如今,一家的生计完全落在阿馨的肩上,他非但没有向父亲诉说家中的困境,反而骗他说,打工是要筹措旅行费用。秀幸对阿馨花费太多精神去打工不以为然,他觉得阿馨应该专心攻读学业,不应该被打工占去太多时间,总是强调自己还有一些积蓄,可以支付阿馨的大学学费。这种乐观的语调让阿馨松了一口气,他期望秀幸能放松,决定不让父亲知道妻儿过着困苦的生活。幸好,以“医学院学生”这个招牌担任家庭教师,可以获得很高的收入。另外,阿馨就读的大学附属医院里有很多儿童患者,父母希望孩子在复学之后能赶上学校的功课,因此经常就近聘请学生当家庭教师。

“先知”说完就消失了,而这两兄弟身上的“眼睛”马上掉落到地上,变成了黑色的石头。他们从此获得永远的生命,留在那个地方监视人类。

阿馨每天都过着繁忙的生活,光是看护秀幸和打工就占了他很多时间,还得随时注意真知子的状态,根本无暇念书。否则,真知子会将所有和癌症有关的特效药拿去给秀幸吃,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阿馨一看完,真知子马上问他:“你看懂了吧?”

2

阿馨并不怎么喜欢这个故事,他本来就不喜欢小说,尤其是民间故事与神话之类的文章,更是连看都不想看。他觉得神话缺乏真实感,阅读的时候很难让人深入思考。虽然这个神话故事很短,但是阿馨不太了解它想表达什么。就算是一句很有意义的话,也会随着人们的感受不同而有不同的诠释,他只能以“大概懂吧”作为回答。

第四点,只要被寄宿的人不死,他体内的癌细胞也永远不死。人类的正常细胞在产生之时就有一定的寿命,例如神经细胞会逐渐丧失增殖能力,没有办法重新补充。一般细胞的寿命都和人的寿命相连,可是,若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癌细胞浸泡在培养液里,它可以无限次地重复分裂,永远不会死亡。这一点让宗教界掀起一阵狂热的讨论,甚至有宗教家预言,一旦正常细胞获得癌细胞的不死能力,人类就可以永生不死。当然,这只是外行人的妄想。癌细胞若是真的永远不死,为何要杀死寄宿的人类,然后让自己也死亡?大部分的人却很自然地接受这个矛盾。

“这和其他的小说也没什么不一样嘛。”阿馨喃喃自语。

第三点,只要“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一发作,就开始发挥强有力的转移和侵袭作用,它的名称正是由此而来。一般来说,肿瘤分成良性和恶性两种,其中的差异就在于“扩散”和“转移”这两种非常麻烦的特征。即使发现病人体内有肿瘤,只要它们不扩展到周围部位,就不会随着血管或淋巴腺转移。可是,“转移性人类癌病毒”会迅速增加,并且扩散到血管和淋巴腺,对人体的免疫系统具有强大的防御力,比起以往的癌症病毒,它在循环系统内生存的几率非常高。一旦染上这种“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必须有心理准备,这种癌症有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转移到其他部位,尚无其他的治疗方法。

真知子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脸上没有欣喜的神情。

就这样,合成的DNA与正常细胞的DNA一组合,便会使细胞癌变。更严重的是,正常细胞无法区分本身的DNA和病毒的DNA,仍旧不停地制造癌病毒,往细胞外释放。被释放出的癌病毒分别流进血管和淋巴腺,然后一边巧妙地应付免疫细胞的攻击,一边静静等待机会转移至其他部位。

“‘先知’应该指通晓文字的老人,那‘无数个监视的眼睛’又是指什么呢?”

事实上,这两种病毒不只是传染途径类似,连栖息在人类体内的方式都酷似。首先,具有逆转录酶的“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和人体的细胞核融合,然后释放出RNA和逆转录酶,在这两种物质的作用下合成DNA双螺旋。

“问题就在这里。”真知子取出附在书后的北美地图,在阿馨面前摊开来,地图里记载着北美各地的主要印第安部族的名称和分布区域,“你认为民间传说和神话都是虚构的吗?有个学者说,神话是以一个民族的历史为背景架构出来的,里面包含了某种愿望。就以诺亚方舟这个传说为例,世界各地都残留着大洪水的遗迹,证明这多少有些事实根据。这甚至已经变成一种常识。所以你先假设刚才看的传说有事实根据。塔利基特族现在属于俄克拉荷马州西侧的欧基瓦族。”真知子指着地图上的某一点,那里就是塔利基特族的栖息地。

从传染途径来看,这种新型癌病毒和艾滋病毒十分类似,艾滋病毒也是因某种刺激产生突变。有些学者据此推测,这种癌病毒有可能是艾滋病毒在疫苗的刺激下,巧妙结合其他病毒,改变形态生成的。

“在传说中,这两兄弟是从这里往西边走去。”真知子的小指往地图的左边移动,然后停下来,“那对兄弟到底是往哪边走呢?传说中记载,他们站立的山丘位于两座山脉间的山谷的尾端,正好是两条河流的分水岭,从地图上看,很可能是落基山脉。”

第二点,此种癌病毒会经淋巴细胞进入体内,然后经性交、输血、母乳造成感染,目前感染率不高,但不能保证未来不会变成由空气传染,因为病毒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突变”。

真知子的小指从加拿大一直往下滑,然后停在落基山脉的尾端。从地图上来看,塔利基特族居住地的西南有一座四千米高的山脉。现在真知子指的地方,正是一座呈弓形走向的山谷的末端,中间围着一片沙漠。

第一点,令细胞癌变的就是RNA的逆转录酶病毒,因此被病毒感染的人类全都处于致癌的危机中。不过,病毒潜伏期的长短视个人体质而有差异,临床实验表明,从被病毒感染到癌细胞开始成长的时间,三年到十五年不等,差异性很大。

真知子又用小指尖沿着弓形山谷移到一处打着“×”号的山丘,山丘左侧的科罗拉多河支流小科罗拉多河注入太平洋,山丘右侧也有一条河流注入大西洋,这座山丘正是书中提到的分水岭。这个地方处于新墨西哥州、亚利桑那州、犹他州和科罗拉多州境内,重力负值非常高,很可能有长寿村。它距离罗斯阿拉墨斯很近,也有许多树木发生病变。

终于,在一年前,K大学医学院将新型癌病毒分离成功,证明这种转移性癌症是由某种病毒引起的。这种新形态的癌病毒被称为“METASTATIC HUMAN CANCER VIRUS(转移性人类癌病毒)”,大致具有以下特征:

阿馨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想象自己站在山丘上往西边眺望,可以看到浩荡的河水流进太平洋,转而向东望去,又看到另外一条河流注入大西洋。

在这个世纪里,罹患和秀幸相同病症的患者逐渐增多,已经成为一种症候群。没有人知道这种新型癌症的确切来源,阿馨是后来才从几位医生口中得知这种新型病毒是如何让细胞癌变的。至于这种癌病毒和以往的癌病毒有何不同,目前还不了解。没过多久,有数百万人遭到这种新型癌病毒的侵袭,人们的不安渐渐高涨。

阿馨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只看过地图上的等高线图,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当地的风景。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十分确定当地有长寿村,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命运正在等待他前往,他心中隐隐升起一种恐惧。阿馨一向不太在乎神话的真假,也不愿花时间和精力去追究。一直到今天,他才体会到神话里包含着许多人的愿望,秀幸、真知子和礼子都对这种神话或传说抱有期待。

秀幸并不是随口说说,他是真心想达成约定,努力和病魔战斗。他的态度非常积极,看待生命的态度也十分认真,从来没有放弃。不管情况恶化到什么地步,他都坚信自己可以击败病魔,使身体好转。这份心意让阿馨十分信赖,也感到非常悲痛。

真知子将双手放在阿馨的膝盖上,问:“你可以去一趟吗?”

之后,秀幸所有的时间都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他才四十九岁,看起来却像个七十岁的老人。因为抗癌药剂的副作用,他头发全部掉落,肌肉也渐渐萎缩,皮肤的光泽也消失了,他整天一边喊“好痒、好痒”,一边用手指在身上乱抓。即使如此,秀幸依然没有放弃要活下去的意志,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握着真知子和阿馨的手说:“你们都知道,明年我们要去北美的沙漠啊。”

阿馨反问道:“妈妈,你认为弗兰兹·波尔去的地方是这里吗?”

真知子一边强迫医生做淋巴细胞免疫疗法,一边向新兴宗教祈求秀幸减轻病痛、早日康复。总之,只要能挽救丈夫垂危的生命,即使要向恶魔出卖灵魂,她也在所不惜。真知子这种到处奔波的疯狂模样,在阿馨成长中留下了黯淡的回忆,这意味着秀幸的死将让真知子的精神面临崩溃。

真知子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你还记得弗兰兹·波尔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看来癌病毒不将他身上的所有器官拿得一个都不剩,是不会停止攻击的。”真知子很认真地说。她完全听不进阿馨说的医学知识,只要一听到何处开发出新型疫苗,不等试验结果出来,就千方百计想拿到;听到某种疗法有效,就马上想办法尝试。

“应该是一位退休的测量技师。”

秀幸第三次登上手术台,这次丧失了一半的肝脏。阿馨和真知子从之前的经历得知,秀幸的癌细胞并不会因这次手术而消失,很可能又会转移到某处,他们战战兢兢地等着看敌人将从什么地方出现。

“他同时也是美国民俗学会的会员之一,你不知道吧?”

刚好过了两年,又出现黄色信号,秀幸经常发烧,全身蜡黄,一看就知道那是黄疸的症状,也就是说,他的肝脏已经被癌细胞侵蚀了。在前面两次手术中,医生确定他的癌细胞不会转移到肝脏或淋巴腺,然而情况出乎意料,医生们只能摇头苦思。阿馨也认为秀幸的体内有种不为人知的病毒,应该是癌病毒的一种,这让他对基础医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十七岁的夏天,阿馨提早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医学院一年级,这所大学正是秀幸的母校。

“当然不知道。”

就在夏天,秀幸又住进医院接受手术,医生一开刀,才发现癌细胞的扩散情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本想采取保留肛门的方式,但操刀的医生考虑到患者的期望,还是把肛门完全切除了。和两年前一样,秀幸也是在秋天出院。往后的两年间,二见家一直生活在癌细胞复发的恐惧当中。

“而且,这本书……”真知子拿起《北美印第安人的民间传说》,“是好几个人编出来的,书末尾清楚地写着各个故事的责任编辑。在这六位责任编辑的名字下面,也记载着各自负责的故事号码。而第三十四号故事《被无数眼睛监视着》是由弗兰兹·波尔负责编辑的。”

过了两年,阿馨十五岁生日那年,秀幸的身体起了一些变化,有出血现象发生。“出血”是宣告癌细胞转移的红灯,秀幸没有多加考虑便去拜访主治医生,医生做了放射线检查,结果在结肠部位看到半个拳头大的肿瘤,只能手术切除。切除方案有两种,一种是保留肛门只切除结肠,另一种是切除结肠和肛门,再装上人工肛门。选择前者,癌细胞有可能再扩散,后者控制癌细胞的状况较好。医生大都希望病人装上人工肛门,不过决定权在患者手上。经过分析讨论,秀幸选择了完全切除肛门,他决定选择较高的存活率,和癌细胞对抗。

“是吗?”

从那个时候开始,秀幸改变了对阿馨的教育态度,他在住院期间对儿子存有一份依赖心,因此重新以男人的心态来看待儿子,并以前所未有的严厉态度教导儿子成为一个强壮的男人。他不再叫阿馨“小子”了,特别注重阿馨在肉体上的锻炼,似乎拼命想将自己身体中逐渐消失的能量转移到儿子身上。阿馨也感受到了这种情绪,他默默回应着父亲的期待。

“弗兰兹·波尔被宣告已是癌症晚期,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印第安传说上,动身前往西南部沙漠地带中的某个地方。弗兰兹·波尔是位民间传说的研究者,所以期望在有生之年去拜访这个地方。就算在这趟旅程里没有发生奇迹,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失。

秀幸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一,如果癌细胞没有转移到其他部位,秋天他就可以重返家庭和研究室。

“《被无数眼睛监视着》这一篇故事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版本,这里记载的是它最原始的面貌。在某个版本中,主角变成了兄妹,而在另一个版本里,塔利基特担心蕾尼亚产后身体不适,于是前去拜访‘先知’,求得治病的泉水,使妻子的身体痊愈。其实还有很多的版本,尽管内容不尽相同,但是里面讲的地点都一样,因此这个地方应该藏有治疗癌症的秘方。”

真知子受到重大打击,身心俱疲,阿馨必须代替母亲料理家中的一切,他每天到厨房做三餐,勉强将食物送入真知子的口中,同时不断地吸收医学知识,让真知子对未来保持乐观的想法。

真知子边说边指着地图。

“只要将病养好,明年就可以到沙漠旅行了。”秀幸坚强而开朗地说,这也是他活下去的原动力。

“所以弗兰兹·波尔才去了这个地方。”

就这样,阿馨十三岁那一年的暑假,仿佛从天堂掉到地狱一般,不仅旅行被迫取消,而且整个暑假都忙着往返于医院和家之间。

“这个地方是……”

疼得实在难以忍耐了,秀幸才终于愿意接受检查。结果发现胃的幽门部位长了肿瘤,必须尽快办理住院手续,期待已久的家庭旅行被迫取消。更糟的是,主治医生告诉阿馨和真知子,秀幸胃部的肿瘤属于恶性的。

“阿馨,很久以前你给妈妈看过一张重力异常分布图,在亚利桑那州或别的州的沙漠上做了记号,你再拿出来让我看一下。”

秀幸没有将真知子的意见听进去,认为这只是胃炎,一切日常生活仍然照旧。夏天来临时,秀幸胃痛的次数逐渐增加,在预定出发的前三周,他甚至疼得连连呕吐。即使这样,秀幸为了不让家人期待许久的旅行受阻,还是拒绝接受医院的精密检查。

阿馨也想再次确认一下,于是点点头,马上到房间找那张分布图。

“去看看病吧。”

这几年来,阿馨一直没有看到过那张世界重力异常分布图,花了不少时间寻找。他翻遍了整个书柜,连桌子的抽屉里都看过了,就是找不到。情急之下,阿馨忽然想到一个最省事的方法,只要像十年前一样登录电脑的数据库,就可以把资料调出来。

一开始,秀幸调到新墨西哥研究所工作的计划出了一些问题,比预定时间稍稍延后,在第三年终于安排妥当。秀幸预定在罗斯阿拉墨斯研究所和圣塔菲研究所停留三个月,真知子和阿馨则提早两个星期出发。他们在出发前两个月预订好机票,但就在那年的初夏,秀幸突然说出长久以来一直在胃痛。

他马上插上电脑的电源,凭借记忆,按照与十年前相同的路径进入。首先通过虚拟电路登录数据库,然后在“种类”上选择“科学技术信息”,再选择“重力场”,接着选择“重力异常”,然后在“场所”上指定“世界”。这时,屏幕上列出公元纪年的指示,阿馨思考着要选择哪一年的重力异常分布图,最后他在计算机中调出十年前的分布图,将北美洲放大。

阿馨不知道“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起因为何,只是联想到多年前秀幸开始抱怨胃不舒服,一定是病毒使某种细胞癌变,产生了癌细胞,并且在秀幸体内进行细胞分裂。就这样,癌细胞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悄悄繁殖着,一家人准备到北美沙漠旅行的梦想也因此破碎。

阿馨万万都想不到,此时电脑屏幕上完全没有重力异常的标志。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明明看到北美沙漠上的某一点标有明确的重力负值,而且负值很大。他还把这张分布图和另一张长寿村分布图重叠,拿给秀幸和真知子看。但是,眼前这张分布图上完全没有标志,只是一张普通地图。阿馨又按照相同的顺序重新操作了好几次,然而分布图上依然只有一般的等高线和一些无意义的数字。

那张举家到北美旅行的同意书,阿馨一直很珍惜地保存着。秀幸虽然常常想实现这个约定,但身为医学院学生的阿馨十分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秀幸已经感染了“转移性人类癌病毒”。

这应该是十年前的那张分布图,爸爸妈妈也都看过啊。所以爸爸才约定要带全家人一起去北美沙漠旅行的,爸爸当时写的同意书还放在抽屉里呢。十年前那份资料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阿馨百思不得其解,只感到太阳穴附近传来一阵疼痛。他关上计算机的电源,闭上眼睛,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沙漠中长寿村的景象。

阿馨当时热衷探讨长寿村的分布位置与重力异常之间是否有关联,并从中找寻重力负值异常大的地方,如北美大陆地区的亚利桑那、犹他、科罗拉多、新墨西哥四州横跨的区域,还订下要去探访这些区域的家庭旅行计划,甚至让秀幸签下同意书,没想到却无法如愿成行。

北美沙漠中的确有长寿村存在!阿馨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景观:河川侵蚀了略微拱起的弓状丘陵,老鹰在空中翱翔,俯瞰着大地。深深的峡谷在一大片翠绿树木的簇拥下,夹着两股往太平洋和大西洋奔流而去的河水,就像血液和淋巴腺在身体内四处流动一般。不治之症和长生不老、重力的强与弱、生与死,似乎所有的矛盾都在这片沙漠中融为一体,而且慢慢地往周边蔓延。背后好像有某种暗示,一直控制着事情的发展,说不定“先知”还在洞穴里监视着这个世界。

阿馨一想到十年前的事就觉得恍如隔世。那时他常常和父母谈话谈到深夜,并且对计算机极感兴趣,根本察觉不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在慢慢接近他们。

猛然间,阿馨发现真知子站在背后,于是转身说道:“妈妈,我决定去那个地方。”

十年前,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身体非常瘦弱,每天只顾着从父亲秀幸那里吸取自然科学的知识,并跟随母亲真知子学习语言,根本不必过问日常琐事。他每天只是发挥想象力,想象这个世界是用什么东西组合而成的,它的构造又是怎样的等等。

“你怎么去?”

阿馨二十岁了,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不仅在体格上比一般人壮硕,连想法和行为都超乎年龄地早熟。凡是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比同龄人更稳重、更有责任感,原因是阿馨从十三岁起就被迫负起一家之主的重担。

“先把爸爸的摩托车空运到洛杉矶,再从那里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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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知子不住地点头,赞同儿子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