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黑暗物质三部曲 > 19.莱拉和她的死神

19.莱拉和她的死神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死神吗?”威尔惊叹不已地问。

“为什么会怕呢?如果他在那儿,你可以看着他。如果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会更紧张。”

“哎呀,是的,你出生的那一刻,死神就跟你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后你的死神又把你带走。”

“有死神整天紧靠在身边,你们不害怕吗?”莱拉说。

“啊,”莱拉说,“这是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因为我们正想办法找到死人的世界,而我们不知道怎么去那儿。那我们死后是去哪儿呢?”

“是的,我们来这儿时就发现了,噢,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我们发现我们都随身带着死神,我们就是在这儿发现这一点的,他们一直都在,而我们从来都不知道。瞧,每一个人都有死神,他一直跟着他们,一辈子紧跟在身边。我们的死神,他们在外面透气,他们时不时地会进来。奶奶的死神,他就在那儿跟她在一起,他跟她靠得很近,很近。”

“你的死神拍拍你的肩膀,或者牵起你的手,说:‘跟我来吧,时间到了。’这也许是在你生病发烧的时候,或是当你被一块干面包噎住时,或是当你从一座高高的建筑掉下时。在你处于痛苦和辛劳时,你的死神会亲切地来到你的身边,对你说:‘放松,放松,孩子,你跟我来吧。’你跟他们坐船穿过那个湖驶入雾中,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回来过。”

“你们的死神告诉你们?”莱拉说。

女人叫一个孩子去把死神叫进来,他跑到门口对他们说了。威尔和莱拉惊诧地望着,加利弗斯平人靠得更近了一点儿,看着死神——这家的每一个死神——从门口走进来:脸色苍白、衣衫褴褛,不起眼的土褐色人影,安静而迟钝。

“你们是我们见到过的第一批没有死神的人,”那个男人说,他们了解到他的名字叫彼特,“自从我们来这儿以后,我是说。我们跟你们一样,我们来这儿时还没死,因为某个偶然或意外。我们得等我们的死神告诉我们时间到了没有。”

“这些是你们的死神?”泰利斯说。

莱拉本来以为这一家子多半会盯着加利弗斯平人看,但她发现他们对她和威尔的好奇心也不小,没等多久她就询问起其中的缘由来。

“千真万确,先生。”彼特说。

女人正在炖汤,她削了一两个土豆,把它们切碎放进汤里继续炖,催促丈夫在汤炖好之前先给旅行者们拿些其他的东西提提神。他拿出一瓶清澈刺鼻的酒,莱拉觉得闻起来像吉卜赛人的詹尼弗酒,两个间谍要了一杯,往他们自己的小杯子里滴了一下。

“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告诉你们该走了吗?”

棚屋里的人仍睁大眼睛盯着他们,但莱拉的话使气氛缓解了一点儿,女人抽出一张凳子邀请他们在桌旁坐下来。威尔和莱拉把睡意蒙眬的蜻蜓举起来放在一个黑暗角落里的架子上,泰利斯说它们会在那儿睡到天亮,然后加利弗斯平人也加入他们坐到桌上。

“不知道,但你知道他们在附近,那是一种安慰。”

“你们真好,”她说道,“谢谢你们,晚上好,我们非常高兴来到这儿,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很抱歉没有带来什么死神,如果那是正常情况的话。但是我们不会打搅你们太多的。你们瞧,我们在找死人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碰巧来到这儿。但是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这里是否是它的一部分?怎么去那儿?它是什么样子?如果你们能告诉我们有关的事情,我们会非常感激的。”

泰利斯什么也没说,但是很显然,他觉得这绝不是什么安慰,死神们有礼貌地沿墙边站着,看到他们占据的空间那么小,引起的注意也是那么小,真是奇怪。莱拉和威尔很快发现自己也完全把他们给忽略了,尽管威尔心想: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他们的死神一直紧挨在他们身边——他们当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事实上,这拥挤的棚屋里的人——除了那个睡着的婴儿——都说不出话来。莱拉第一个开了口。

那个女人玛莎,把炖的汤舀起来放在有缺口的搪瓷盘子上,并盛了一些在一只碗里,让死神们相互传递。他们没有吃,光是那香香的味道就让他们满足了。不久,全家人和他们的客人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彼特问孩子们来自何方,他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棚屋里很拥挤:除了那个男人和女人以及两个小孩子以外,还有摇篮里的一个婴儿和一个更老的男人;在屋角的一堆毯子中,还躺着一个非常老的女人,她那跟毯子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观察着一切。莱拉看着她,突然吃了一惊:只见毯子一动,黑袖子里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臂钻了出来,然后是另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那张脸是如此苍老,几乎算是一个骷髅了。事实上,他更像照片上的那个骷髅而不像一个活着的人,然后威尔也注意到了,所有的旅行者都意识到了,他更像外面的那些影子——那些彬彬有礼的人。和那个男人刚看到他们时一样,他们也都感到困惑。

“我会告诉你一切的。”莱拉说。

这是一个单间,由桌上的一盏石脑油灯照明,干净但破旧;夹板墙上装饰着从电影明星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和一个烟灰手印制作的图案;靠墙有一只铁炉,炉前有一个晾衣架,上面有一些邋遢的衬衣在冒着蒸汽;在一张梳妆台上有一个祭坛,上面有塑料花、海贝和五光十色的香水瓶,还有其他华而不实的碎纸片,这些全围绕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戴着高礼帽和墨镜的洋洋得意的骷髅。

随着她这么一说,随着她控制了局面,她身体的一部分感觉到一股喜悦的暖流涌上心间,像香槟的泡泡一样。她知道威尔在看着,她很高兴他能看着她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为他,为他们所有的人。

外面的人影点了点头,有一两个微微鞠了鞠躬,他们恭敬地站到一边,看着威尔和莱拉走进温暖和光明之中。男人随手合上门,把一根线挂在一颗钉子上,让门关着。

她从她的父母开始讲起。他们曾经是公爵和公爵夫人,地位显赫、富有,他们被一个政敌骗去了财产关进了监狱,但他们设法逃出了监狱。父亲抱着当时还是婴儿的莱拉抓着一条绳子爬了下来,他们重新获得了家庭财产,却遭到歹徒的进攻和谋杀,莱拉本来也会被杀死、烤熟、被吃掉,幸亏威尔及时救了她并把她带回到狼群中,带回他被当作狼孩抚养成人的森林中。他婴儿时从父亲的船上掉下水,被冲到一段荒芜的河岸边,一只母狼养育了他,让他活了下来。

每个人都在等待,那个男人紧张的情绪被她谦逊的语气安抚了一点儿,间谍们也明智地摆出一副谦逊无害的样子,过了一会儿,男人说道:“好吧,不过这很奇怪,我想有些时候是很奇怪的……那就进来吧,欢迎……”

那些人用一种平静的信任感,接受了她所有的一派胡言,甚至那些死神也挤过来听,坐在凳子上或躺在旁边的地板上,温和、客气的脸盯着她编造她与威尔在森林中的生活故事。

“不是,”莱拉说,她很想说“他们是我们的仆人”,但她觉得威尔会认为这样说不合适,所以她说道,“他们是我们的朋友,骑士泰利斯和萨尔马奇亚夫人,是和我们一起旅行的非常尊贵和聪明的人。噢,这是我的精灵,”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老鼠状的潘特莱蒙,“你瞧,我们是没有恶意的,我们保证不会伤害你们,我们需要食物和住宿,我们明天就会继续往前走的,真的。”

他和莱拉与狼群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搬到牛津,在乔丹学院的厨房里工作,在那里他们遇到了罗杰。当乔丹遭到住在黏土河床的烧砖人孩子的进攻时,他们不得不慌忙逃跑,于是她和威尔还有罗杰捕获一艘吉卜赛人的小船,一路驶下泰晤士河,在阿宾顿船闸差点被抓,然后他们的船被海盗击沉,不得不游往安全地带,上了一艘正准备开往中国杭州去贩茶叶的三帆快船。

“那些是你们的精灵?”他说着,指了指她肩上的间谍。

在帆船上,他们遇见了加利弗斯平人,他们是来自月球的陌生人,是被银河的飓风刮到地球上的。他们在乌鸦窝里避难,她和威尔还有罗杰经常轮流爬上去看他们,只是有一天罗杰一脚踩空掉进了戴维·琼斯的箱子[1]

“是的,先生。”她谦逊地说。

他们试图说服船长掉转船头去找他,但他是一个强硬凶狠的人,只对尽快赶到中国后能赚到的利润感兴趣。他用铁链把他们锁起来,幸好加利弗斯平人给他们拿来一把锉刀,然后……

男人说:“莱拉?威尔?”

等等。她不时转向威尔或间谍们以得到证实,萨尔马奇亚会补上一两个细节,威尔会点点头。故事一直讲到孩子们和他们来自月球的朋友必须想办法前往死人世界,找到她父母询问他们把家庭的财宝都埋在了哪儿。

“对不起,”莱拉用她最礼貌的方式朝前跨了一步,仿佛乔丹学院的管家在盯着她看似的,说道,“这里的这些先生,他们死了吗?如果这样问很无礼的话,我很抱歉,但是在我们生存的那个地方,这是很不寻常的,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我这样说很失礼的话请你们原谅,但是你们瞧,在我的世界里,我们有精灵,每个人都有精灵。如果看见谁没有精灵我们会感到震惊,正像你们见到我们感到震惊一样。现在我们在旅行,威尔和我——这是威尔,我是莱拉——我们看到有些人好像没有精灵,像威尔就没有,我吓坏了,后来才发现他们其实跟我一样普通,所以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世界的人看到我们时可能会有一点儿紧张,如果你们认为我们和你们不同的话。”

“如果在我们的世界我们知道自己有死神,”她说,“就像你们这儿一样,那可能会容易得多。我们能找到这儿,得到你们的建议真的是很幸运,非常感谢你们这么友好,感谢你们的倾听,感谢你们给我们提供这顿饭,这真是太好了!

但那好像正是他们所担忧的,因为当威尔说话时,活着的人中有人轻轻地倒吸一口气,站在外围的人甚至朝后退缩了一点儿。

“但是你们瞧,我们现在需要的,或者说明天早上需要的是找到一个办法穿过死人们前往的那片水域,看我们是否也能去那儿,有什么船可以租吗?”

“死神?”威尔说,“我们没有带来任何死神。”

他们看上去有些疑虑。孩子们累得满脸通红,强睁着眼看着一个个大人,但没有人提议在哪儿能找到一只船。

男人转过身来,在他身后的门廊里,有几张脸正朝外望: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子,还有一个男人。他们都紧张又焦虑。

然后,一个之前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开口了,是从角落床单堆里传来的一个干裂的鼻音——不是女人的声音——不是活人的声音:是祖母死神的声音。

他们摇了摇头,孩子们听到喃喃的声音说:“没有,没有,没看见。”

“你们要穿过湖前往死人的世界,唯一的方法就是跟你们自己的死神一道。”他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皮包骨的手指头指着莱拉,说,“你们必须召唤你们的死神,我听说过像你们这样把死神拒之千里的人。你们不喜欢他们,而他们出于礼貌躲开了你们的视线,但是他们离得并不远,每当你们转头时,你们的死神就在你们的身后躲藏,每当你们看时,他们就藏了起来。他们能躲在茶杯里、露水中,或风的呼吸中,不像我和这位老玛格妲。”他说着,拧了一下她皱巴巴的脸颊,她把他的手推开:“我们共同生活在仁慈和友爱中,这就是回答,就这样,这就是你们得做的事情,说欢迎,交朋友,善良一点儿,邀请你们的死神靠得更近,看你们能让他们做什么。”

那个男人越过他们朝黑暗中望去,然后走出来,朝更远处的地方望了望,好像不见了什么人,然后他转向那些站在一旁的奇怪人影说:“你们看见死神了吗?”

他的话像沉重的石头一样掉进莱拉的心里,威尔也感觉到那番话语致命的分量。

“很远一段路,是的,我们累了,”威尔说,“我们可以买点吃的,付钱找个地方住下吗?”

“我们应该怎么做呢?”他说。

“这是滞留区,”那个男人说,“你们走了很远吗?”

“你们许个愿,事情就成了。”

“旅行者,”威尔说,“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里是什么镇子?”

“等一等。”泰利斯说。

“你们是谁?”他问。

每一双眼睛都转向了他,那些躺在地板上的死神坐起身来把他们空洞、温和的脸转向他激动的小脸。他正紧挨着萨尔马奇亚站着,手放在她肩上。莱拉看得出他在想什么:他正准备说,这事太过火,他们必须回去,他们已经把这件愚蠢的事做到不负责任的地步了。

一扇门打开了,光线泻出来照在泥地上,一个男人——一个人类,真正的男人——站在门廊里,看着他们走近,围在门边的那一小群人影朝后退了一两步,仿佛出于尊敬。他们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脸:反应迟钝、没有恶意、面容温和。

于是,她插了进来。“对不起,”她对彼特说,“我和我们的骑士朋友得出去一会儿,因为他需要通过我的特殊仪器与他在月球上的朋友谈话,我们不会花很长时间的。”

“我想不是,如果是,他们会攻击我们,但是他们好像自己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把他拿起来,避开他的靴刺,带他来到外面的黑暗中,有一块松松的瓦楞铁皮屋顶在寒风中啪啪地发出让人悲伤的声音。

“威尔,他们是妖怪吗?”莱拉悄悄地说,“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长大到可以看见妖怪了?”

头顶上方的电线上摇晃着一盏电灯泡,在它微弱的光线下,她把他放在一只底朝天的油鼓上时,他说道:“你们必须停止,这已经太过分了,不要再往前走了。”

那些人没动,威尔终于耸了耸肩说道:“好了,那还是祝你们晚安吧。”说完继续往前走。一路上他们见到的所有人都是相似的反应,他们的疑惑逐渐增多。

“但是我们有协议。”莱拉说。

没有人回答,有些人朝后退了一步,五个人彼此都靠得更近了一些,仿佛害怕似的。莱拉感到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她手臂上细小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不过她说不出是为什么。钻在她衬衣里的潘特莱蒙全身发着抖低声说:“不,不,莱拉,不,走吧,我们回去吧,求你啦……”

“不,不,不能这么过分。”

“这个镇叫什么名字?”威尔问。

“好吧,离开我们吧。你们飞回去。威尔能切开一个窗口进入你们的世界,或任何你们喜欢的世界,你们能安然无恙地飞过去,那没什么,我们不会介意的。”

他们来到第一排棚屋前,这些棚屋靠吊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电线上那个大电灯泡的微弱光线照明,威尔把手放在皮带处的刀子上。屋外那一群好像是人,蹲在地上扔色子,当孩子们走近时,他们站了起来:一共五个人,全是男人,他们的脸遮在阴影中,衣服破破烂烂,都一言不发。

“你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们不是人,”萨尔马奇亚夫人说,“他们甚至不是鬼魂,他们是别的东西,但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

“意识到了。”

“为什么这些人不进去?”莱拉说,“天这么冷。”

“你没有,你是一个没有思想、不负责任、谎话连篇的孩子,幻想如此轻易地光顾你,让你的整个本性变得不诚实,甚至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你都不愿意承认。好吧,如果你看不见的话,我会明白地告诉你:你不能,你不应该冒死亡的险,你现在必须跟我们一起回去。我会呼叫阿斯里尔勋爵,几小时后我们就能够安全抵达要塞。”

但是随着威尔和莱拉以及加利弗斯平人走得更近,他们看见了更多的细节,只见几个——更多——很多的人影独自坐在黑暗中,或者斜靠着墙壁,或者一小堆一小堆地聚在一起悄悄说着话。

莱拉感到胸口涌起一阵愤怒的、想要啜泣的巨大冲动,她跺了跺脚,无法保持安静。

它很像刚才的镇子:修了十多次的破败的小茅房,用塑料片和波纹铁片打着补丁,歪歪斜斜地相互依靠着横在泥泞的巷道上。在有些地方,电线从支架上垂下来,用微弱的电流启亮一两个穿挂在附近茅屋上的光秃秃的灯泡。不过,这里的光大多来自火。带着浓烟的火光红红地闪烁在一片片一条条的建筑材料上,仿佛是一场大火最后残存的火焰,纯粹出于恶意而长燃不熄。

“不知道,”她叫道,“你不知道我脑子里或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吗?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生不生孩子,也许你们生蛋或是其他什么的,我不会感到奇怪,因为你们的心地不善良,你们不慷慨大方,你们不体贴——你们甚至不残酷——即使能残酷点,也会更好些,因为那意味着你会认真对待我们,你跟我们一起来并不是因为你想来……噢,现在我根本不能相信你!你说过你会帮忙,我们一起干,现在你却要制止我们——你才是不诚实的人,泰利斯!”

他转身关起门来抵御寒冷;他们转身走进这个活人必须待着的棚屋区的中心。

“我绝不会让我自己的孩子用你刚才那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跟我说话,莱拉——为什么我先前没有惩罚你呢?”

“去找个地方待着,”男人说,并没显露出不友好,“只能问一次,每个人都在等,跟你们一样。”

“那就来吧!惩罚我吧,反正你能!拿起你血淋淋的靴刺狠狠地刺吧,刺呀!给你,我的手——刺吧!你根本不知道我一想到我的朋友罗杰就多么伤心、愧疚和抱歉——你杀人时就是这样的,”她打了个响指,“你毫不在乎他们——但对我来说,没能跟我的朋友罗杰道别是一种痛苦和折磨,我想要说声对不起,并且尽量把它做好——你永远都不会理解,因为你的骄傲,因为你那种成年人的精明——如果要做正确的事情就不得不死的话,那我愿意去死,并且高兴地去死,我见过比那更糟的事情。如果你想要杀我,你这个狠心的人,强大的人,带毒药的人,骑士,那你就干吧,动手吧,杀吧。那样我和罗杰就可以永远在死人的世界里玩耍,笑话你,你这可怜的家伙。”

他把证件递回给威尔,正准备进去,威尔突然说:“劳驾,我们现在去哪儿?”

并不难看出泰利斯会采取什么行动,他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浑身颤抖。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行动,就听到莱拉的身后有人说话,他们俩都感到一股寒意降临到身上。莱拉转身,她知道自己看到的会是什么。尽管她很勇敢,但仍然感到害怕。

他们走近时,一个穿得跟那个瘦高个男人差不多的男人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黄油面包走了出来,看了看他们的证件,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死神站得很近,友善地微笑着,他的脸跟她所看到的其他死神一模一样,但这一个是她的,她自己的死神。潘特莱蒙在她的胸前号叫战栗着,他的貂身子扑上来围住她的脖子,试图把她从死神的身边推开,但他这样做只是把莱拉推得更近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又缩回到她的胸前,缩到她温暖的喉咙和她怦怦直跳的心脏边。

天越来越黑,越来越冷,很难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莱拉认为他们走了半小时,或许是两倍,一路上的景物没怎么变。终于,他们到了一个小小的木头棚屋,跟他们先前停留过的那个一样,门口光秃秃的电线上亮着一个昏暗的灯泡。

莱拉紧紧抱住他,直面她的死神,她记不起潘说了些什么,从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见泰利斯在迅速准备那个天然磁石共鸣器。

它们只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用铅笔胡乱写着几个字,打了叉,好像这些人在玩一个游戏,等着看旅行者们什么时候会挑衅、让步或者大笑。然而一切显得如此真实。

“你是我的死神,是吗?”她说。

“我们得像其他人一样蹚过这片水域,”威尔说,“也许这个滞留地里的人会告诉我们怎么去。不知为什么他们好像不生气,看上去也没什么危险,真是奇怪。还有这些证件……”

“是的,亲爱的。”他说道。

蜻蜓们现在懒洋洋地飞着,泰利斯说他们需要休息,于是他们停在威尔的帆布背包上,莱拉让间谍们坐在她的肩膀上,雪豹潘特莱蒙嫉妒地抬头望着他们,但是什么也没说。他们一路走去,绕过凄凉、肮脏的棚屋和一摊摊污水,看着鬼魂们永无止境地到达或经过,毫无阻碍地进入镇子里。

“你还不准备带我走,是吧?”

威尔拿过男人递过来的证件,然后抓住莱拉的胳膊催促她离开。

“是你需要我。我总是在这儿。”

“这我可说不上,”男人说,一个苦笑把他的嘴角拉了下去,“你们必须继续往前走,你们必须去滞留区了。”

“是的,不过……我是需要你,是的,不过……我的确想去死人的世界,但不是去死,我不想死,我热爱生活,我爱我的精灵,而且——精灵是不能去那下面的,对吧?人死的时候,我看见他们消失掉,就像蜡烛一样熄灭,在死人的世界里他们有精灵吗?”

“去哪儿?”威尔问。

“没有,”他说,“你的精灵消失在空气中,你消失在地底下。”

“不,不,”官员说,“这只是一个中转码头,他们会坐船离开这儿,继续往前走。”

“那我去死人的世界时要带上我的精灵,”她坚定地说,“而且我要再回来,你听说过有人这样做吗?”

威尔感到一阵眩晕,他看见莱拉准备争辩,就抢在她说话前说道:“你能解释一下会发生什么事情吗?我的意思是,这些来这儿的鬼魂,他们会永远待在这个镇上吗?”

“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事了。最后,孩子,你会不费力气、不冒风险地到达死人的世界,那是一段安全、平静的旅行——在你自己的死神、你特别忠实的朋友陪伴下。在你一生中的每时每刻他都一直陪伴着你,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等到死。”

“但潘特莱蒙是我最忠实的朋友!我不认识你,死神,我认识潘,我爱潘,如果他——如果我们——”

“等多久?”

死神在点头。他好像很感兴趣,很友好,但她一刻也不能忘记他是什么:她自己的死神,而且离得这么近。

“这儿是死人世界的郊区,有时有活人不小心来了这儿,他们就得在滞留区等等才能继续往前走。”

“我知道现在要继续往前走会很费力,”她更加坚定地说,“而且危险,但是我想去,死神,我真的想去,威尔也一样,我们俩都有亲人或朋友过早地去世了,我们得作出补偿,至少我想去。”

“但是劳驾,先生。”莱拉说,“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询问,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死,怎么能走这么远到这儿来呢?这不是死人的世界吗?”

“每个人都希望能再次同那些已前往死人世界的人说话,你凭什么是个例外呢?”

“你们没死。”那人疲惫地说,“你们得在滞留区等着,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左走,把这些证件交给门口的官员。”

“因为,”她开始撒谎,“因为我有事要去那儿办,不光是见我的朋友罗杰,还有别的事情,是一个天使交给我的任务,别人都不行,只有我能做到。这件事太重要了,不可能等到我自然死亡,必须现在就做。瞧,天使命令了我,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原因,我和威尔,我们不得不这样。”

“这是什么地方?”威尔说,“为什么我们不能进去?”

在她的身后,泰利斯放开他的仪器,坐在那儿看着孩子哀求她自己的死神带她去谁也不应该去的地方。死神挠了挠脑袋,举起双手,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止住莱拉的话,没有什么东西能转移她的渴望,甚至连恐惧都不能。她声称自己见过比死神更糟糕的事情,而且她是迫不得已的。

他身后亮着一盏暗淡的灯,难以看清他的五官,但他们知道他不是鬼魂。他跟他们一样是活着的。他是一个瘦高个男人,看不出年龄,穿着一件土褐色的破烂西装,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用大钢夹夹着的一捆纸,他跨出来的这幢房子看上去像一个很少有人光顾的边境检查站。

于是她的死神终于说道:“如果什么都不能阻止你的话,那我能说的就是跟我来吧,我会带你去那儿,进入死人的世界,我会做你的向导,我能为你指明进去的路,但至于出来,你得自己想办法。”

一个人影从一个修补过的门洞里跨出来,说:“等一等,等一等。”

“还有我的朋友们,”莱拉说,“我的朋友威尔和其他人。”

跟他们一道来的鬼魂们急匆匆地赶往镇子,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更多这样的鬼魂,多得看起来就像涌向沙漏漏口的沙粒。鬼魂们径直走进肮脏混乱的镇子,仿佛他们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莱拉和威尔正准备跟上他们,却被人拦住了。

“莱拉,”泰利斯说,“虽然违背本性,但我们会跟你们一起去。刚才我很生你的气,但是你让这事变得很难办……”

这里,那里,废墟中到处燃着火,镇子一片混乱。没有街道,没有广场,除了一座建筑物倒塌的地方之外,没有任何敞开的空间。教堂或公共建筑仍矗立着,但是它们的屋顶穿了洞或墙壁裂了缝。有一处房子,整个门廊都塌了。在石头建筑的断壁残垣之间,是一大堆杂乱无章的废物:一块天花板、压扁的汽油罐或饼干筒、一块块塑料碎片、一片片夹板或硬纸板。

莱拉知道是时候妥协了,她很高兴这样做,这让她如愿以偿。

——威廉·布莱克

“是的,”她说道,“我很抱歉,泰利斯,但是如果你没有生气的话,我们永远不会找到这位绅士来给我们做向导。所以我很高兴你在这儿,我真的很感激你和夫人能跟我们在一起。”

我的愤怒结束了

就这样,莱拉说服了她自己的死神带她和其他人前往罗杰、威尔的父亲、托尼·马科里奥斯,还有那么多其他人去了的地方,她的死神叫她在第一道曙光升上天空时去码头,准备离开。

我说出了我的愤怒

但是潘特莱蒙在颤抖哆嗦,莱拉怎么也不能把他安抚得平静下来,也不能止住他禁不住发出的小声呻吟。于是她像其他人一样,躺在小屋的地板上,睡得很浅,时断时续,她的死神警惕地坐在她身旁。

我生朋友的气

[1]Davy Jones' Locker,水手使用的黑话,意思是大海的海底,死亡水手沉睡的地方,被当成是溺毙、海难的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