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金猴蹲在洞口,嗅了嗅,头转来转去。阿玛看见他露出锋利的牙齿,她感觉到自己的精灵钻进了她的衣服,变成老鼠的样子,全身颤抖。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个想法带来的兴奋,就听到外面小路上传来了声音,一阵负罪感袭来,她和精灵迅速躲到洞边的一排岩石后。她不应该在这儿偷看,这是不对的。
“怎么回事?”女人的声音对猴子说道。然后随着她走进洞口,洞里暗了下来。“那个女孩来过了?是的……这儿有她留下的食物。不过,她不应该进来的,我们得在小路上安排一个地方给她放食物。”
一个想法像音符一样突然敲击着阿玛:假如她在那个女人回来前把她唤醒……
那女人瞥都没瞥梦中人一眼,她俯身把火弄燃,架上平底锅烧水,她的精灵则趴在她旁边看着小路。他时不时地站起身来环顾一下山洞,阿玛躲在狭窄的藏身之处,感觉越来越挤,越来越不舒服,她多希望自己是在外面等着没有进洞啊!她要被困多久呢?
她蹑手蹑脚地凑近了一点儿。毫无疑问,他们把被施了咒的女孩独自留下出去了。
女人把一些药草和粉末倒进正在烧的水中,味道随着蒸汽飘出来,阿玛闻到了一股苦涩味。然后,洞里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女孩在喃喃低语和翻动身体,阿玛转过头:她看见那个被施了符咒的梦中人动了,她翻过来翻过去,伸出一只胳膊捂住眼睛。她快醒了!
阿玛望了望山洞黑漆漆的深处,心儿跳得飞快。梦中人肯定还没醒来:朦胧中阿玛可以分辨出睡袋的形状,淡淡的那一块是女孩的头发,还有她熟睡中的精灵那道白色弧线。
那个女人没有理睬!
但是当她转过小路的拐弯处,抬头望去时,她没看到金猴,也没看到坐在洞口的那个耐心的女人。那里没人。她跑过最后的几步路,唯恐她们已经永远离开了——不过,女人坐的椅子还在,煮饭的器具和其他东西也都还在。
她肯定听到了,因为她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但马上就回过头去照看她的草药和开水。她把药汁倒进一只大酒杯,放在那儿,然后才把全部注意力转到那快醒的女孩身上。
第二天晚上,她一有空就拎着一些用心形叶子包着的甜饭团赶往山谷,她急于把自己做的事情告诉那个女人,把药交给她,得到她的夸奖和感谢,更为急切的是想看到那个被施了符咒的梦中人醒过来和她说话,她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阿玛一点儿也听不懂女人说的话,但她越听越惊讶,越听越怀疑。
女孩羞愧难当,深鞠一躬掩饰着自己的慌乱,希望自己没有暴露得太多。
“别说话,亲爱的,”女人说道,“别担心,你是安全的。”
“一个就够了,”大医师说道,“现在,你走吧。下次再来时,告诉我整个情况,不要只说一部分。”
“罗杰——”女孩半睡半醒,低声说,“塞拉芬娜!罗杰去了哪儿……他在哪儿?”
“谢谢您,帕格赞·图尔库,”阿玛说着,拿起那包药放进贴身衬衣口袋里,“我真希望还有一个蜂蜜面包给您。”
“这儿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她母亲说,声音像唱歌一样,半吟半唱地低声哼着,“坐起来,让妈妈给你洗一洗……起来,我的宝贝儿……”
“趁那个睡着的男孩吸气的时候,让他们把这些粉末刷进他的鼻孔里,每次一点点,他就会醒来。刷的时候要特别小心,一次刷太多他会呛死的。要用最软的刷子。”
阿玛看到女孩呻吟着挣扎着想醒来,试图推开她母亲。女人把一块海绵放进水碗中浸了浸,擦拭着女儿的脸和身体,然后拍干。
他把所有的配方倒进一个碾子,一起碾碎,一边碾一边低声地念着一道咒语。然后在碾子边上敲了敲碾槌,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倒出最后一点儿粉末,拿出毛笔和墨水,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墨水干了,他把所有粉末倒在处方上,迅速把纸包成一个小小的正方形。
这时女孩几乎完全醒了,女人不得不快点行动。
蝙蝠精灵从房梁上落下来,阴沉沉地飘到一边,碰到地板,然后又悄然无声地在房间飞来飞去,快得阿玛的眼睛都跟不上她,但是医师明亮的眼睛精确地看到她飞到了哪些地方。当她再次倒挂在房梁上,用黑色的翅膀包住自己时,老者站起身来,按照精灵光顾的顺序,从一个架子走向另一个架子,从一个罐子到另一个罐子,从一个盒子再到另一个盒子,这儿敲出一勺粉末,那儿添上一撮药草。
“塞拉芬娜在哪儿?威尔呢?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睡——不要,不要!我不要睡!不要!”
“您有药能让我带回去吗?”
女人一边试着抬起莱拉的头,一边用另一只手坚定地拿着水碗。
“我必须看一看病人,给他彻底检查一下,问一问他睡着的那一刻行星所处的位置,这些都仓促不得。”
“别动,亲爱的——镇静——别说话——喝茶——”
“他们住在离我们村子很远的另一个方向,他们很穷,帕格赞·图尔库。我昨天才听说我亲戚生病的事,马上就跑来寻求您的帮助。”
但女孩猛地一挥手,差点把药水泼翻,声音更大地喊叫道:“别碰我!我要走!让我走!威尔,威尔,救救我——噢,救救我——”
“为什么他父母不来找我?而是派你来?”
女人紧紧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强行往后摁,把大酒杯塞到她嘴边。
“比我大三岁,帕格赞·图尔库,”她猜测,“他十二岁了,他睡了又睡,醒不过来。”
“我不要!你胆敢碰我,埃欧雷克会把你的头扯下来!噢,埃欧雷克,你在哪儿?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救救我,埃欧雷克!我不要——我不要——”
“这个男孩多大了?”
然后,女人说了句什么,金猴扑到莱拉的精灵身上,又硬又黑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他,精灵以她从未见到过的速度迅速地变幻着形状:猫——耗子——狐狸——鸟——狼——猎豹——蜥蝎——北极猫……
她很聪明,她知道得改变病人的性别,以防大医师听说过那个洞中的女人。
但是猴子的手一直紧抓不放,然后潘特莱蒙变成了一只豪猪。
“是一种嗜睡病,”阿玛解释说,“犯病的是我父亲表兄的儿子。”
猴子尖叫一声松开了手,三根刺颤巍巍地扎在他的爪子上。库尔特夫人大吼一声,用空着的手狠狠地扇了莱拉一个耳光。这狠毒的反手一击把莱拉打倒了,她还没回过神来,那只大酒杯就已经伸到了她嘴边,她不得不吞下去,否则就会呛死。
“是什么疾病?谁得了这个病?”老者问。
阿玛希望自己能捂住耳朵:吞咽声、哭喊声、咳嗽声、啜泣声、求饶声、呕吐声几乎让人无法忍受。渐渐地,声音消失了,女孩只发出一两声颤颤的啜泣,又再次慢慢陷入睡眠——被施了符咒的睡眠?中毒的睡眠?被下了药的、骗人的睡眠!阿玛看到一抹白色出现在女孩的喉咙处——她的精灵费力地变成一只又长又弯的,有着雪白的皮毛、又黑又亮的眼睛、黑色尾巴尖儿的动物,把自己围在她的脖子上。
“好,谢谢您,那已经是极大的恩赐。”她说着,又鞠了几躬。
女人轻轻地唱起催眠的摇篮曲,边唱边拂去女孩额上的头发,拍干她热乎乎的脸。可阿玛都听得出,她这歌没有歌词,因为她唱的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啦——啦——啦,巴——巴——布——布,她甜甜的声音发出毫无意义的字眼。
“也许能。但我不会告诉你是什么方法,我可以给你药,但不会告诉你其中的秘密。”
歌声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女人干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拿出一把剪刀,给女孩修剪头发。女人捧着她熟睡中的头转过来转过去,看看效果如何。她拿起一缕深金色的鬈发,放进她系在脖子上的小小的金盒子里。阿玛敢说那是为了准备用它再施什么咒,但是女人先把它递到唇边……噢,这真是奇怪呀!
这在她的预料之中。“那么,您能告诉我一个解除咒语的方法吗?”她谦卑地说。
金猴拔出最后一根豪猪刺,对女人说了句什么,女人伸手抓过栖息在洞顶的一只蝙蝠,那只黑色的小东西扑动着翅膀,用针尖一样细的声音尖叫着,简直要把阿玛的耳朵刺穿了。然后,她看见女人把蝙蝠递给她的精灵,精灵把蝙蝠的一只黑色的翅膀往外拉了又拉,直到它“叭”的一声断裂开来,吊在一根白色的筋上。与此同时,那快死的蝙蝠尖叫着,它的同伴们焦急而困惑地四处飞动。“咔嚓——咔嚓——叭——”金猴一条腿一条腿地把那小家伙撕得粉碎,女人则闷闷不乐地坐在火边的睡袋上,慢慢地吃着一块巧克力。
“不行。”他说。
时间流逝着。天色渐渐暗了,月亮升了起来,女人和她的精灵睡着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她能看到的主要是他的胡须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的精灵停在他头顶上方的房梁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倒挂在那儿。于是她说道:“求求你,帕格赞·图尔库,我想获得智慧,我想知道怎样施咒和作法,你能教我吗?”
阿玛全身僵硬疼痛地从她的藏身之处爬出来,踮着脚尖从睡着的人身边走过,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直到她走到了小路上。
“行了,孩子!快点,快点!”他说道,每说一个字,长长的灰胡须便摇动一下。
恐惧赋予她速度,她沿着狭窄的小路飞奔而下,她的精灵变成猫头鹰,在她身旁悄声无息地飞行。洁净寒冷的空气、摇摆不定的树梢、黑色天际中映着月辉的云彩以及无数的星星使她稍稍冷静了一点。
阿玛走进那个大人物的密室,深鞠一躬,极其谦恭地把剩下的蜂蜜面包献给他。大医师的蝙蝠精灵猛扑下来,围着她飞舞,把她的精灵库朗吓得钻进她头发里躲了起来,但阿玛尽量保持镇静,一言不发,直到帕格赞·图尔库开口说话。
直到看到那一小片石头房子她才停下来,她的精灵落在她紧握的拳头上。
有一天,她拿了一些加了蜂蜜的面包片,沿着小路走了三小时到了乔伦塞,那儿有一座寺庙。她不厌其烦地连哄带骗,还贿赂了看门人几块蜂蜜面包片,终于可以去见大医师帕格赞·图尔库了。他聪明绝顶,去年还阻止了白热病的暴发。
“她撒谎!”阿玛说,“她对我们撒了谎!我们能干什么,库朗?我们能告诉爸爸吗?我们能干什么呢?”
在挤羊奶、剪羊毛、纺羊毛或磨大麦做面包时,她不停地想着那个符咒,以及施咒的原因。库尔特夫人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所以阿玛可以自由想象。
“别告诉他,”她的精灵说,“那更麻烦。我们有药,我们可以唤醒她,下次我们可以趁那女人不在的时候去那儿,唤醒女孩,把她带走。”
她尽量常去那个小山谷,为那个女人跑腿或者纯粹去聊天和倾听,因为那个女人会讲很多奇妙的故事。她一次又一次地希望再看一眼那个梦中人,但那只发生过一次,她认定很可能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这个念头使他们俩都充满恐惧,但是已经说出来了,而且那个小纸包还安全地藏在阿玛的口袋里,他们也知道怎么用。
女孩熟睡的影子映在了牧人女儿阿玛的脑海中:她无法停止去想她。她一刻也没有怀疑过库尔特夫人告诉她的那些事情的真实性。巫师无疑是存在的,他们很可能会施让人昏睡的符咒,而母亲也可能会用那种又凶又温柔的方式照顾她的女儿。阿玛对那个洞中的漂亮女人和她那被施了符咒的女儿产生了一种近乎崇拜的敬仰。
“过来,我看不见她——我想她就在附近——她伤害了我……”
——艾米莉·狄金森[1]
“噢,莱拉,别害怕!如果你也害怕,我会发疯的……”
但不会太快
他们试图紧紧抱住对方,但他们的手臂却扑了个空。莱拉想说出她的想法,黑暗中她凑近他那张苍白的小脸低声说道:“我只是想醒过来……我害怕睡一辈子,然后死去——我想醒过来!哪怕只是醒一小时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好好地活着,醒着——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我会帮你的,罗杰!我发誓我会的!”
意欲再次回来
“但如果你在做梦,莱拉,醒来时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就是这样,我只会以为它仅仅是一场梦。”
她的生命飞逝而去
“不!”她大声喊道。
她躺在那儿好像在玩耍
[1]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传奇诗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诗歌先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