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悄然滑进水中,开始稳健而不知疲倦地朝新世界游去。
“法阿大人,他们是好战士。走好。”熊说。
过了一些时候,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从一个烧毁了的森林边缘跨过烧得炸开来的岩石,穿过一片被熏黑了的灌木丛。太阳透过烟雾怒目而视,但他毫不理会那灼人的炎热,也不理会那弄黑了自己白色皮毛的炭灰,以及徒劳地在寻找皮肤叮咬的蚊虫。
“我准备去找吉卜赛人,”她说,“我想接下来会需要他们的。”
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在旅途中的某一个地方,他发现自己游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注意到水的味道和空气的温度有了变化,但空气仍然可以呼吸,水仍然将他的身体托起,于是他继续往前游。现在他已经将大海抛在了身后,他已经快到达塞拉芬娜·佩卡拉描述的那个地方了。他扫视了一下四周,黑色的眼睛凝视着头顶上方的石灰岩岩壁和那些光怪陆离的岩石。
“你呢,塞拉芬娜·佩卡拉?”埃欧雷克接着说,“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在烧毁的森林边缘和山峰之间,有一段满是大圆石和碎石的石坡,坡上散落着被烧焦和扭曲的金属,那是某个复杂的机器上的横梁和支柱。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望着它们,样子既像铁匠又像武士,但这片废墟中没有他可以利用的东西。他留意到一根损坏得不那么严重的支柱上有一根带有钩爪的绳子,金属的质地摸起来又轻又薄。他立即转过身来,再次扫视了一下那个岩壁。
那三只小狐狸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其中两只正头枕着爪子躺在地上看着,另一只仍然坐得直直的,听着他们的谈话。北极的狐狸,食腐动物,已经学会了一些语言,但他们大脑的构成使他们只能理解简单的语句。埃欧雷克和塞拉芬娜所说的话对他们来说只是毫无意义的噪声。再说,他们说话时说的大多数是假话,所以即使他们把听来的话传出去也无所谓——谁也分辨不出哪些是真话,尽管喜欢轻信他人的悬崖厉鬼往往大都相信,而且从来不从他们的失望中吸取教训。披甲熊和女巫都习惯了这些动物从他们的谈话中捕捉只言片语,就像剔取他们吃剩的肉一样。
然后他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在凹凸不平的岩壁间,有一条狭窄的溪谷伸向山后,谷口处有一块又大又矮的圆石。
“这些陆地上的冰融化了,我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塞拉芬娜·佩卡拉。我已经租了一艘船。”
他一步一步稳健地朝溪谷爬去。一片死寂中,干枯的骨头在他大掌下噼噼啪啪地爆裂,因为很多人死在这儿,被郊狼、秃鹫和更小的动物剔得干干净净。但是熊王没有理会,他小心翼翼地朝那块岩石爬去。路面松软,他很重,脚下的碎石不止一次让他滑了下来,弄得尘土飞扬、碎石四溅。不过,每次一滑下来他就马上又开始往上爬,不屈不挠、不急不躁,直到登上了那块岩石,那儿的地面坚实多了。
“南方?”
大圆石上尽是坑坑洼洼斑斑驳驳的子弹印,女巫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为了证实这一切,女巫在岩石的一条裂缝中种了一朵北极小花作为记号,那朵紫色的虎耳草不合时宜地开放着。
她解释了—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毫无表情地听着,然后说道:“我去看看李·斯科斯比,然后我必须去南方。”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绕了一圈来到岩石上面的一侧,这是一个躲避下方敌人的好掩体,但是还不够好,因为那些把岩石削得石片飞散的暴风雨般的子弹中有几颗击中了它们的目标,子弹正躺在它们落下的地方,在阴影中躺着的那个男人僵硬的尸体中。
“我怎样才能去那儿?”
他仍然是一具尸体,还不是骷髅,因为女巫施了咒使他不会腐烂。埃欧雷克可以看见老战友的脸因为伤口的疼痛而缩成一团,还看见他衣服上子弹穿过时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弹孔。女巫的咒语一定没有覆盖溅出来的血,昆虫、太阳和风把它完全驱散了。李·斯科斯比看起来不像是睡着了,不是很安详的样子,他看起来是战死沙场,但他好像知道自己的战役打赢了。
“是的,在同一个世界。”
因为这个得克萨斯气球驾驶员是埃欧雷克所敬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所以他接受了死者赠予他最后的礼物。他爪子灵活地撕开死者的衣服,一掌劈开老朋友的身体,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他的血肉来。这是他几天来的第一顿饭,他饿了。
“在同一个世界吗?”
但是一团复杂的思绪正在熊王脑海中翻腾,那要比饥饿感和满足感强烈得多。他想起了被他唤作“巧舌如簧”的那个女孩莱拉。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他的斯瓦尔巴群岛上走过一条脆弱的雪桥横渡深渊。他还想起女巫之间的骚乱,关于帮派、联盟和战争的谣言,还有关于这个新世界奇异的现状,女巫们坚持说有很多这样的世界,而他们的命运都或多或少地悬于这个孩子的命运之上。
“我把她托付给我的姐妹们了,因为我不得不听从李的召唤。”
然后还有冰层的融化,他和他的子民住在冰上,冰是他们的家,冰是他们的城堡。自从北极发生巨大震荡以来,冰已经开始消失,埃欧雷克知道他必须为自己的同胞找到冰封的要塞,不然他们就会灭亡。李告诉过他南方有高得连他的气球都飞不过去的高山,终年冰雪封顶。探索这些山峰是他的下一个任务。
“那个孩子在哪儿?”
但是,现在有一件更简单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一件光明、艰巨和不可动摇的事:复仇。曾经用气球救过埃欧雷克,并且还在他世界里的北极与他并肩作战的李·斯科斯比死了,埃欧雷克要为他报仇。那个好人的血肉会滋养他,只有飞溅了足够的血,他的心才会得到安宁。
“我给他的尸体施了咒以防它腐烂,”她说道,“可以保持到你看到他的时候,如果你希望这样做的话。但是这件事让我感到很不安,埃欧雷克国王。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感到不安,但主要是这件事。”
埃欧雷克吃完饭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空气凉了下来。熊王把剩下的残块堆成一堆,用嘴叼起那朵花,像人类喜欢做的那样放在中央。现在女巫的咒语解开了,谁来了都可以碰李残存的尸体,不久,它就会滋养一群不同的生命。
然后她描述了她听到李的召唤时所发现的情况。
然后,埃欧雷克起身下山再次走向大海,朝南方进发。
她告诉他李·斯科斯比干了什么:去找那个叫作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人。她告诉他世界之间的屏障被阿斯里尔勋爵打破,以及因此而导致的一些后果,冰的融化就是其中之一。她还讲述了女巫鲁塔·斯卡迪对天使的追击,她试图按照鲁塔的描述把那些飞行的东西描述给熊王听——那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光、他们晶莹剔透的外表、他们丰富的智慧。
能抓得到狐狸时,悬崖厉鬼喜欢狐狸。这些小家伙狡猾透顶很难抓到,但他们的肉又嫩又肥。
“那就说吧。”
杀死这只狐狸之前,悬崖厉鬼让他说话,被他愚蠢的唠叨逗得大笑。
“在另一个世界,这事说来话长。”
“熊必须去南方!我打赌!女巫有麻烦!真的!打赌!发誓!”
“在哪儿发生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问道。
“熊是不去南方的,撒谎的脏货!”
“斯科斯比先生死了,”塞拉芬娜接着说,“与他分手前,我给了他一朵花,让他需要时召唤我。我听到他的呼唤,赶紧飞了过去,但已经太晚了。他是在与莫斯科人军队作战时战死的,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去到那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阻拦他们,本来他是可以轻松逃脱的。埃欧雷克国王,我后悔死了。”
“真的!熊王必须去南方!带你看海象——又细又肥的好……”
披甲熊黑色的小眼睛和溅满血迹的口鼻一动不动,她可以看见风吹拂着他背上乳白色的毛尖。他一言不发。
“熊王去南方?”
“埃欧雷克国王,我没有保护好你的战友,李·斯科斯比。”
“飞行的东西得到财宝!飞行的东西——天使——水晶财宝!”
“说吧,塞拉芬娜·佩卡拉,”他咆哮道,“我们从来没打过架,对吧?”
“飞行的东西——像悬崖厉鬼这样的?财宝?”
她把弓和箭放在他们之间的岩石上,埃欧雷克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她知道如果他的脸可以表露感情的话,那一定是惊愕的表情。
“像光,不像悬崖厉鬼。富有!水晶!女巫有麻烦——女巫很抱歉——斯科斯比死了……”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国王,”她说道,“能允许我与您说几句话吗?我把武器放下。”
“死了?气球人死了?”悬崖厉鬼的笑声在干燥的悬崖周围回荡。
熊王吃完后,塞拉芬娜飞下去与他说话。现在是她面对悔恨的时候了。
“女巫杀了他——斯科斯比死了,熊王去了南方……”
但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饿了,即使是海象尖利的獠牙都无法阻止他。塞拉芬娜看着两个动物搏斗,将白色的海水染红,她看见埃欧雷克把海象的尸体从浪花中拖出来,放到一块宽阔的岩石上,三只毛发稀稀拉拉的狐狸敬畏地远远望着,等着轮到它们享受这顿美餐。
“斯科斯比死了!哈哈,斯科斯比死了!”
她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熊王。她看见他在岛北边海上的岩石中飞快地追逐着一只海象。熊在水里捕杀要难得多——当陆地被冰覆盖,大型海洋哺乳动物上岸来呼吸时,熊有天然的伪装,而猎物处于不利的环境。事情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悬崖厉鬼拧下狐狸的脑袋,与兄弟们争抢他的内脏。
她几乎认不出那个主岛了。山峰光秃秃、黑黝黝的,只有在不被阳光照射的几个背阴的山谷角落里还残留着一点儿雪,但在一年中的这个时节,太阳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呢?整个自然界都被翻了个个儿。
“他们会来的,他们会来的!”
但她没有停下来去看望她的祖国,或是安慰和鼓励她的姐妹,而是往北飞,再往北飞,飞入环绕着斯瓦尔巴群岛的烟雾和强风之中,那里是披甲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王国。
“但是你在哪儿,莱拉?”
与此同时,低头俯瞰着正在融化的雪山顶、被水淹没的低地森林、浮肿的大海,她感到心痛。
这一点她回答不上来。“我想我是在做梦吧,罗杰。”她能说的就只有这些。
厄纳拉湖女巫部落的女王塞拉芬娜·佩卡拉哭泣着飞过北极浑浊的天空,哭泣中饱含愤怒、担忧和悔恨。她对自己曾经发誓要杀死的那个女人库尔特夫人感到愤怒;她对自己所热爱的国土感到担忧而悔恨——她以后还将会面对这样的悔恨。
在小男孩的身后,她可以看见更多的鬼魂,成百上千,他们的头挤在一起,近近地窥探着,倾听着每一句话。
——S.T.柯勒律治[1]
“那个女人呢?”罗杰说,“希望她没死,希望她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如果她到这儿来,那我们就没地方躲藏,她就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死亡的唯一好处,那就是知道她没死。只是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死去……”
我相信。
莱拉震惊了。
骑士的灵魂与圣人同在,
“我想我是在做梦,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她说,“她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我醒不……”
骑士的好剑是锈,
[1]Samuel Taylor Coleridge(1772—1834),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英国浪漫派诗人与评论家。
骑士的骨头是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