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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南美洲

塔尔卡夫不再言语,只愣愣地注视着学者,显得非常吃惊。不过,他并不认为帕噶乃尔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印第安人永远很认真,他从不会想到还有人说话不严肃。

“谁知道呢?”

“这么说,你们不去卡门啦?”沉默一会之后,他又问。

“这样走,哪儿也去不了。”

“不去了。”帕噶乃尔答道。

“一直往东走。”

“也不去门多萨?”

“那我们走哪条路?”

“也不去。”

“不走。”帕噶乃尔答道。

这时,格雷那万走到帕噶乃尔身边问他向导在说些什么,为什么他停住不走了。

“我们不走这条路吗?”塔尔卡夫又问。

“他问我,我们是否去卡门,或去门多萨,”帕噶乃尔答道,“他对我持否定态度的回答感到异常惊讶。”

“嘿,没错,我的好巴塔哥尼亚人,”地理学家用最纯粹的西班牙语答道,“这是卡门去门多萨的道路。”

“其实,我们走这条路线应该会让他感到吃惊。”格雷那万说。

“那是去卡门的路。”他说。

“我也这么想。他说我们哪儿也去不了。”

走到此时,塔尔卡夫对严格遵循的前进路线还一直没有提出什么不同的意见,但他心里明白,若不与潘帕斯草原的道路相连,只走这一条路线,既不能到达任何城市,也不能到达任何乡村或阿根廷各省的殖民地商行。每天清晨一上路,他们就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往前走,从不曾偏离那条直线半步;每天傍晚,太阳都从这条直线相反的一端落下去。作为向导,塔尔卡夫发现并不是自己在引路,而是别人在为他引路,他恐怕会感到吃惊。不过,他即使吃惊,那也是有保留地吃惊,这是印第安人天生的习惯。至于草原上那些小路一直被远征小队忽略的事实,他从没有表示过任何异议。然而有一天,来到适才提到过的某一条小路交叉处时,他终于勒住马缰,对帕噶乃尔说话了。

“那么,帕噶乃尔,您难道就不能向他解释解释我们这次远征的目的是什么,说明我们老是往东走有什么意义?”

这个远征队所走的道路曾多次穿过潘帕斯草原上的一些小路,其中有一条路相当重要,即从卡门到门多萨那条路。沿路堆满了家畜的骨骼,有骡子、马匹、绵羊或牛。被猛禽的嘴喙噬得支离破碎的骨头成排成行,在大气的褪色作用下变成了白色。骸骨成千成万,毫无疑问,人类的骨骼也不止一个混迹其中,高等动物的骨灰和最低贱动物的骨灰在那里已经混淆不清了。

“这很难,”帕噶乃尔答道,“因为印第安人对地球的经纬度之类的事一窍不通,而且对他来说,文书的故事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一天是10月24日,是从塔尔卡瓦诺启程后的第十天。旅行小队离科罗拉多河与南纬三十七度线交合处还有九十三英里,也就是说,他们还得走三天的路程。在横穿美洲大陆的全过程中,格雷那万勋爵始终严密注视着当地土著人的行踪。一靠近他们,他就想仰仗那位巴塔哥尼亚向导的联络,打听格兰特船长的下落;再说,帕噶乃尔如今已开始用西班牙语和塔尔卡夫随意交谈了。然而,他们旅行的线路很少有印第安人光顾,因为潘帕斯草原的几条路从阿根廷共和国到科迪勒拉山脉这一段的位置都更靠近北方,所以,在西班牙入侵前由土著酋长管辖的印第安人,无论是游牧部族还是定居部族,在这一带都很难碰到。假如偶尔有几个游牧的骑手在远处出现,一见到陌生人,他们就会逃之夭夭,哪里还会考虑去同生人接触呢。任何一个大着胆子单独在原野上走动的人,看见像他们这样一支小队,恐怕都会认为形迹可疑;在强盗看来也如此,因为强盗猛然看见八个全副武装、坐骑精良的人,也会提高警惕;一般的旅行者在如此荒凉的野地里看见他们,也可能把他们看做不怀好意的歹徒。由此可知,在这一带想和好人或强盗交流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能与一帮“拉斯特里亚多尔[42]”打照面是很遗憾的,哪怕一开始不得不用枪和他们说话呢。不过,如果说,为了寻找格兰特船长,格雷那万因找不到印第安人而懊恼,接下去的一件始料未及的事却奇异地证实了他们对那份文书的理解完全正确。

少校却认真地说:

这本书的确没有说错,凌晨一点,大风陡然停息了,队员们才得以在睡眠中作恢复性的休息。第二天起床后,个个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尤其是帕噶乃尔,他揉着手指的关节,发出快乐的咔咔声,而且伸懒腰的模样活像一只小狗。

“他不能理解的,究竟是故事本身还是说故事的人呀?”

“我自己就是一本书,”帕噶乃尔答道,“您只要乐意,可以随便翻阅。”

“呀!麦克·纳布斯,”帕噶乃尔反驳道,“看来,您还在怀疑我的西班牙语呀!”

“您说起话来就像一本书,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道。

“那么,您就试试看,我可敬的朋友。”

“通常,如果水银柱稳定下降,‘潘佩落’就会造成三天的风暴。但是,如果相反,气压计的水银柱上升了——这会儿正是这样——,狂风几个钟头之后就会停下来。所以您就放心吧,我亲爱的朋友,天一亮,又会跟往常一样晴空万里的。”

“那就试试吧。”

他随即解释说,这“潘佩落”在阿根廷原野上司空见惯,那是一种很干燥的西南风。塔尔卡夫果然没有弄错,这天的夜晚对他们这些只有简陋的“蓬鞘”蔽体的人来说真是苦不堪言,因为“潘佩落”刮得的确十分凌厉。马匹都席地而卧,小队的成员则互相紧挨着躺在马匹身边。格雷那万担心风暴持续下去会延误时间,但帕噶乃尔看看气压计后让他放心,他说:

帕噶乃尔向巴塔哥尼亚人转过身来,开始他的演说,可是,词汇的缺乏常常使他中断说话,尤其在翻译某些特殊情况和向一个处于半愚昧状态的野人说明他根本理解不了的细节时,更是难上加难。这时,我们的学者看上去真有趣,他指手画脚,说得一板一眼;他抓耳挠腮,变着法子作解释,只见大滴的汗珠瀑布一般从他的额头流到胸脯。用语言表达卡了壳时,他就动用手势。他从坐骑上跳下来,在沙地上画一张地图,地图上面经度纬度纵横交错,还有大西洋和太平洋,通卡门的道路也伸展其间。一位教授竟陷于如此尴尬的境地,真是闻所未闻。塔尔卡夫平静地看着这场杂技表演,丝毫没有流露出他是否听懂了帕噶乃尔的话。教授讲的课延续了半个多钟头,在课程戛然停下之后,他使劲擦拭大汗淋漓的面孔,眼睛却盯着那巴塔哥尼亚人。

“没错!我知道,”帕噶乃尔说道,同时转身对他的同伴们说,“瞧吧,天气马上要变了。我们即刻会遭到‘潘佩落’袭击。”

“他听懂了吗?”格雷那万问道。

一夜无话,第二天也没有发生值得讲述的事情。游子们走得快而顺利,平整的地面和尚能忍受的温度有利于他们快速前进。然而,在接近中午时,灿烂的阳光却使人感到格外灼热。傍晚时分,一条长长的云带划破了西南的天际,这是天气变化的征兆。那位巴塔哥尼亚向导不会搞错,他用手指向地理学家指指西边的天空。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帕噶乃尔答道。“但他如果没有听懂,我就放弃解释。”

小队队员们感到旅途有些劳累,计算下来,他们应该已经走了三十八英里,因此,一见宿营的时间到了,他们都十分欣慰。他们在水流湍急的内乌肯河边支起帐篷,河两岸高入云端的红色悬崖俯瞰着湍急而浑浊的河水一泻千里。某些地理学家把这条河叫做拉米德河或科莫河,河流发源于一群只有印第安人知道的湖泊。

塔尔卡夫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他用眼睛死死盯着沙地上画的那些图案,图案正被原野的风渐渐吹散。

在北风的作用下,这种现象延续了这一天的大半部分时间。不过,格雷那万一行仍然走得很快,约莫下午六时,留在他们背后四十英里处的科迪勒拉山脉已经隐没在夜雾中,呈现出黑黝黝的轮廓。

“怎么样?”帕噶乃尔问他。

格雷那万的小队从科迪勒拉山脉的峡谷出来之后,首先遇到的是遍布原野的沙丘,当地话叫做“美达诺”。在植物的根茎没能把那些沙丘固定住时,它们看上去真是个在风中不断翻滚的波涛。沙子极细,因此,稍有微风,就能看见细沙时而像一缕缕轻烟一样腾空飞扬,时而形成真正的沙尘龙卷风直冲云霄。这样的景观既很悦目,同时也使眼睛感到很不舒服:说它悦目,是因为那些刮遍原野的沙尘龙卷风看上去煞是奇妙,只见它们在难以形容的一片混沌中忽而争斗、忽而融合、忽而下降、忽而飙升;说它们刺眼,是因为从无数的“美达诺”里分离出来的难以捉摸的细沙可以一直钻进你的眼睛,哪怕你把眼皮闭得严丝合缝呢。

塔尔卡夫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帕噶乃尔已经看见少校的嘴上出现了一抹讥讽的微笑,为了挽救面子,他正准备再做一番努力,进行地理演示,却见巴塔哥尼亚人抬手制止了他。

潘帕斯草原就在科迪勒拉山脉的山脚下开始伸展开去。草原可以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从安第斯山脉延伸二百五十英里,地面上覆盖着矮树和灌木丛;第二部分宽四百五十英里,地上长满了丰美的牧草,这部分土地的边沿离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百八十英里。从这里开始直到海边,旅行的人们脚下踩的是一望无际的紫苜蓿和白术,这里就是潘帕斯草原的第三部分。

“你们是在找一个俘虏吧?”他问。

塔尔卡夫并不在意别人对他天生的俊美、对他的悠然自得和充满自尊的潇洒如何赞赏,他安静地骑马走在小队的前头,大家也跟着他出发了。他们时而快跑,时而缓行,但阿根廷马似乎从不知道慢跑是怎么回事。小罗伯特骑马十分勇敢,不一会便让格雷那万对他的马上功夫放心了。

“对呀。”帕噶乃尔答道。

塔尔卡夫一骑上马,塔乌卡便在他身下蹦跳起来。这位完美的巴塔哥尼亚骑马高手在马背上显得多么英俊呀!马的鞍辔包括两种猎具,这两个工具在阿根廷草原是必备的常用品,一个叫“波拉斯”,一个叫“拉索”。“波拉斯”是由皮条连起来的三个圆球,系在鞍前。印第安人经常把“波拉斯”抛到他们追逐的百步以外的野兽或敌人身上,抛掷之准确甚至可以使皮条绕在猎物或敌人的腿上,并立即把他们绊倒。因此巴塔哥尼亚人手里握有一个令人胆寒的工具,而且使用这个武器的灵巧程度让人吃惊。“拉索”却相反,它从来不离开使用者的手,它的构造也很简单:一根三十英尺长的绳子,绳子由两根编得很牢的皮条合而为一,绳的一端有一个活结,活结套在一个铁环里。猎人用右手抛掷出去的正是那个活结,而他的左手则握住“拉索”的剩余部分,这部分的顶端牢牢地固定在马鞍上。此外,还有一杆斜挂在胸前的马枪,这就是巴塔哥尼亚人的全部进攻性武器。

“就在这条从太阳升起到太阳落下之间的路线上找,对吧?”塔尔卡夫再问一句,他用印第安人的比喻方式表达从东到西的路线。

在旅行小队出发那一刻,塔尔卡夫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吹了一声口哨。一匹身材伟岸的极漂亮的阿根廷马听见主人的召唤,立即从不远处的小树林里奔了出来,来到向导的身边。这匹马可算是完美的化身:浑身的棕红毛皮显示出它是一匹骄傲的、勇敢的、充满活力的、耐力极佳的快马。轻盈的马头长在纤细的脖子上,鼻孔张得大大的,目光炯炯,热情洋溢;它大腿粗壮,肩胛突出,胸脯高高的,小腿长长的,这说明它具有构成力量和灵巧的全部优良品质。少校是识马的行家里手,他一见这匹潘帕斯草原名马的范本便赞不绝口,他还看出这匹马和英国的“猎马”有某些相似之处。这匹骏马名叫“塔乌卡”,巴塔哥尼亚语的意思是“鸟”,它被这样命名的确当之无愧。

“是的,没错,正是如此。”

在巴塔哥尼亚人拒绝格雷那万为他提供马匹时,勋爵曾想,他跟其他某些向导的习惯相同,也喜欢步行,当然,他有那么长的腿,走起路来一定很方便。但格雷那万想错了。

巴塔哥尼亚人接着说:

翌日,12月22号,塔尔卡夫在八点钟准时发出启程的信号。在南纬二十二度和四十二度之间,阿根廷的地面由西向东一直倾斜下去,旅行的人只须沿着不太陡的斜坡缓缓往下走,就能走到东面的海边。

“是你们的上帝把俘虏的秘密告诉了大海的波涛?”

第十六章 科罗拉多河

“是上帝亲自告诉的。”

“如果我没有掌握好语调,可千万别怪我!”他常常对少校说,“过去谁会料到,将来有一天竟是一位巴塔哥尼亚人来教我学西班牙语呢?”

“那就祝愿上帝的意志早日实现,”塔尔卡夫的话透着庄严,“我们这就往东边走吧,如果有必要,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太阳升起的地方。”

至于帕噶乃尔,他寸步不离印第安人,简直成了塔尔卡夫的影子。能亲眼看见一个地道的巴塔哥尼亚人,他真是喜出望外。在这个巨人身边,他只能被当成侏儒,这个巴塔哥尼亚人几乎可以同古罗马皇帝马克西米媲美,也可以同学者冯·德·布洛克见过的那位刚果人匹敌,因为这两人都身高八尺!另外,他还不厌其烦地用西班牙语的句子去打搅这位举止严肃的印第安人,而这个向导也总是随他说下去。我们的地理学家这次是在没有一本书的条件下学语言,只听见他成天利用喉咙、舌头和下巴高声练习每个词的发音。

帕噶乃尔为他的新学生感到欢欣鼓舞,立即向他的同伴们翻译了塔尔卡夫的话。

那天剩余的时间,大家都利用来美美地休息了一番。其间不免谈这谈那,谈当时吃不到的美食,谈邓肯号,谈约翰·曼格斯和他勇敢的船员,也谈格兰特船长,他也许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多么聪明的种族呀!”他补充说,“我的国家如有二十个农人听了我的说明,十九个都听不懂。”

交易活动结束之后,格雷那万向——按帕噶乃尔的说法——他的新“供应商”告辞,不到半个钟头便赶回了宿营地。见他回来,人人欢呼雀跃,但格雷那万明白,受欢迎的不应该是他本人,而是他带回来的给养和坐骑。于是,大家津津有味地饱餐了一顿,连小罗伯特都进了一点饮食,因为他几乎完全恢复了元气。

格雷那万托帕噶乃尔问巴塔哥尼亚人,是否听说过有外国人落入潘帕斯草原的印第安人之手。

塔尔卡夫负责谈判买卖,很快就谈成功了。格雷那万用二十盎司金子换了七匹阿根廷种鞍辔齐备的小马、一百来斤干肉、几口袋米、几个盛水的羊皮袋。印第安人更愿意要葡萄酒或朗姆酒,既然没有酒,他们便接受了金子,因为他们也知道黄金的价值。格雷那万本想再买一匹马供巴塔哥尼亚人使用,但这位向导设法让他们理解,没有必要买第八匹马。

帕噶乃尔问话之后,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些牧民是阿劳卡尼亚人、佩环什人、奥卡人的混血儿,外界都管他们叫安第斯秘鲁人。他们的皮肤呈橄榄色,中等个头,外形粗壮;低低的额头,圆圆的脸庞,薄薄的嘴唇,高高的颧骨。他们的轮廓像女人,面部表情冷淡,人种学家一看便知道,他们都不是纯种血统的人。总而言之,那是些不怎么有趣的土人,但格雷那万看中的并非他们本人,而是他们的牲畜,只要他们有牛有马,他就别无所求了。

“也许有。”巴塔哥尼亚人答道。

这“托德利亚”就在安第斯山脉的两条山梁分支紧夹着的一个山谷深处。在那里居住着三十来个当地游牧土著人,他们住的是树枝编成的小屋,放牧的是大群的奶牛、绵羊、水牛和马匹。他们成年在一个个牧场之间往来,总能为他们的四蹄宾客找到丰盛的美餐。

一听见忙不迭译出的这句话,七个旅客赶紧围了过来。大家都用眼神在询问他。

帕噶乃尔一路走,一路赞不绝口。只听见他不停地惊呼,感叹,让那巴塔哥尼亚人感到十分诧异。因为空中有飞鸟翱翔,水塘有天鹅滑行,或牧场有芳草喷香,这在他眼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们这位学者一点没有为他陪格雷那万走这段路感到遗憾,更没有埋怨走路的时间太长,他觉得刚走了几步,印第安人的宿营地便赫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了。

异常激动的帕噶乃尔几乎找不到言辞来表达,他只好一再重复那句生死攸关的问话。与此同时,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那一本正经的印第安人,总想在他话还没有出口之时猜出他的回答。

他们疾步走了整整一个半钟头,而且为了跟上巨人塔尔卡夫,他们不得不三步并作两步走。安第斯山脉的这个地区风景如画,而且土地肥沃,出产丰富。水草丰美的牧场一个接着一个,可以毫不困难地养活十万头牛羊。原野上河流纵横交错,众多宽阔的池塘镶嵌其间,使这里拥有了一片片翡翠般的湿漉漉的土地。黑头天鹅在湿地里任意嬉戏,无数的鸵鸟在藤蔓间跳跃,两者你争我斗,抢夺水域的控制权。鸟儿的王国显得璀璨夺目,却也喧闹异常,但它们种类繁多,看上去流光溢彩。当地人叫做“伊萨卡”的一种羽毛带白条纹的浅灰色的美丽斑鸠,和略带黄色的红雀们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宛若怒放的鲜花。信鸽穿过天空,而一群群麻雀、“琴歌乐”雀、“喜歌乐”雀和“孟吉塔”则展翅飞翔,互相追逐,使空中唧喳声不绝于耳。

巴塔哥尼亚人说出的每一句西班牙语,帕噶乃尔都及时用英语重复说一遍。他翻译得那么快捷,同伴们听印第安人说话,就好像听他说他们的母语一样。

于是,大家决定当天和接下去的夜晚都在野地里宿营。此外,还有两个严重的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饮食和运输问题。食粮和骡子都很缺乏,所幸还有塔尔卡夫和他们在一起。这位向导习惯于沿着巴塔哥尼亚边境引导旅行者,而且是当地最聪明的“巴卡诺”之一,他还负责供应格雷那万小队成员所缺少的一切。他自告奋勇带他们去土著人称做“托德利亚”的集市,集市离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有四英里,在那里可以买到这次出征所需的一切东西。他这个建议一半靠手势,一半靠西班牙语表达,帕噶乃尔总算理解了他的意思。大家接受了他的建议。格雷那万和他的学者朋友便立即告别同伴们,在巴塔哥尼亚人的带领下,沿河朝上游走去。

“那么,这俘虏怎样了?”帕噶乃尔问。

不过,格雷那万感到特别庆幸的是,他得知这位巴塔哥尼亚人是个职业向导,而且是潘帕斯草原的向导。在和他邂逅的过程中存在一种来自天意的东西,这种神意似乎已经使他们的行动具有了圆满完成的雏形,谁也不再怀疑格兰特船长一定会得救了。这时,寻访小队的成员和巴塔哥尼亚人都回到小罗伯特身边。孩子一见土著人便向他伸出手臂,塔尔卡夫默默地把手放到他的头上。他仔细检查了孩子的全身,再摸摸他疼痛的手脚。紧接着,他微微一笑,跑到河边去采了几把野芹菜,用来揉搓病孩儿的身子。他的按摩是那样轻柔细腻,使孩子感到自己的活力逐渐复苏了,很明显,几个钟头的休息就足以让他恢复健康。

“是个外国人,”塔尔卡夫答道,“他是欧洲人。”

这青年土著人得到这个绰号,无疑是因为他使用火器得心应手。

“您看见过他吗?”

帕噶乃尔说得有道理,因为他很快便可以同那个土著人通几句话了。他甚至打听到,这巴塔哥尼亚人名叫塔尔卡夫,在阿劳卡尼亚语里,这个字的意思是“雷鸣”。

“没有,但印第安人讲故事都讲到他。那是个勇士!他有公牛一般的胆量。”

“噢!您别为这事儿懊恼!”帕噶乃尔说道,“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太相似,所以我才搞混了,但我也可以利用这种相似之处来迅速弥补我的过错。要不了多久,我就会用这可敬的巴塔哥尼亚人说得那么好的语言来向他道谢。”

“公牛一般的胆量!”帕噶乃尔说道,“哦!多美妙的巴塔哥尼亚语呀!你们懂不懂,朋友们!意思是一个勇敢的人!”

“我们没有了翻译,这倒是千真万确的。”

“是我父亲!”罗伯特·格兰特惊异地大声说。

少校却说:

他随即转身问帕噶乃尔:

他随即哈哈疯笑起来,笑声之大,任何一位学者都不能望其项背。

“怎么用西班牙语说:‘是我父亲’?”

“笑吧,朋友们!”他一再说,“尽情地笑吧!你们笑我,还赶不上我自己笑自己呢!”

“Esmiopadre!”地理学家答道。

听见帕噶乃尔如此这般看待他遭遇的倒霉事,瞧见他那副滑稽的沮丧模样,谁都会忍俊不禁。再说,他本人已经做出了榜样。

罗伯特连忙握住塔尔卡夫的手,轻声说:

“啊!我这精神失常的人!疯子!”帕噶乃尔终于说话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岂不是随意胡编的故事吗?这难道真是我干的蠢事,我?这可是在混淆语言哪,简直是重蹈巴贝尔[41]的覆辙呀!啊!朋友们!朋友们!我启程去印度,却来到了智利!我学习西班牙语,却讲葡萄牙语!这也太不像话了!要这样继续下去,总有一天,我扔雪茄烟,却会把自己扔出窗外!”

“Esmiopadre!”

那巴塔哥尼亚人却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他在耐心等待别人向他解释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他绝对无法理解的事情。

“Suopadre[43]!”塔尔卡夫眼睛一亮,说道。

帕噶乃尔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感觉在眼镜下面的眼睛直发花,而他的耳朵旁边却突然爆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狂笑。原来他的伙伴们都围在他身边呢。

他上前用手臂搂住孩子,把他从马上抱了下来,用十分同情的眼光端详着他。他那聪慧的脸上洋溢着平静的激动之情。

“卡莫安斯!《路西亚颂歌》!葡萄牙语!……”

但帕噶乃尔还没有结束他的问话呢。那俘虏现在在哪里呀?他在干什么?塔尔卡夫是什么时候听见大家谈到他的?这些问题纷纷挤进了他的脑子。

“卡莫安斯,”格雷那万一再念着这个名字,“可是,我不走运的朋友,卡莫安斯是葡萄牙人!六个月来,是葡萄牙语在教您学习呢!”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他得知,这位欧洲人现在是某个印第安部落的奴隶,他所在的部落和其他部落一起在科罗拉多河与内格罗河之间的那片土地上游牧。

“正是,我的朋友,是伟大诗人卡莫安斯[40]的《路西亚颂歌》,丝毫不差。”

“但他最后停留的地方在哪里呢?”帕噶乃尔问道。

“《路西亚颂歌》!”格雷那万吃惊地叫道。

“在卡尔富库拉酋长家里。”塔尔卡夫答道。

“是《路西亚颂歌》,”帕噶乃尔回答说,“是一本令人赞美的史诗,这本书……”

“就在我们走过的这条路上吗?”

“嘿,这是一本什么书?”

“是的。”

少校接过书本,看了一会儿,他问道:

“这位酋长人怎么样?”

说罢,帕噶乃尔开始乱翻他那些数不清的衣服口袋,找了好一阵,他终于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本极其破旧的书交给少校,神气还很自信。

“是印第安珀犹什人的首领,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

“我不用解释,”帕噶乃尔答道,“我只证实。这就是我天天练习西班牙语难点的书!少校,您仔细瞧瞧这本书,我看您还服不服气!”

“也就是言、行都很虚伪的人。”帕噶乃尔把这句很形象的巴塔哥尼亚语翻译给他的朋友们听了之后,说道。“那么,我们能把我们的朋友解救出来吗?”

“这么着,我亲爱的爱德华,还是您更合适,我的好帕噶乃尔,您给我解释解释这里发生的无法交流的事。”

“如果他还在印第安人手里,也许能。”

“麦克·纳布斯,”格雷那万也插进来说,“您这个假设是不能接受的。我们的朋友帕噶乃尔再怎么粗心大意,也不能设想他会马大哈到把一种语言当成另一种语言来学呀!”

“您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也就是说,他之所以说得不好,是因为您听不懂。”麦克·纳布斯不露声色地反驳他说。

“好久以前了。自那以后,太阳已经给潘帕斯草原带来了两个夏天!”

“我听不懂他的话,是因为这土著人说得不好。”地理学家反驳说,他开始不耐烦了。

格雷那万的快乐真是用语言难以表达的。印第安人的答复和那份文书上的时间正相吻合,但还需要向塔尔卡夫提一个问题,帕噶乃尔连忙问:

“不管怎么说,您总归听不懂他的话。”麦克·纳布斯回答他说。

“您谈到一个俘虏,难道不是三个俘虏?”

“少校,您有点太离谱了吧!”帕噶乃尔说道,语气相当生硬。

“我不知道。”塔尔卡夫回答说。

麦克·纳布斯话还没有说完,学者就一边耸肩一边大喊一声:“哦!”把他的话头打断了。

“您对他的现状一无所知吗?”

“就是他!您是否不经意学了另一种语言,却自以为学了……”

“一无所知。”

“他?”

这最后一句话便结束了他们的交谈。那三个俘虏很有可能早就被分开了,不过,从巴塔哥尼亚人提供的有关情况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印第安人都在谈论一个落入他们手里,在他们控制之下的欧洲人。此人被俘的时间,甚至他可能落脚的地点,一切的一切,直到巴塔哥尼亚人形容他的勇气所用的句子都明显与哈瑞·格兰特有关系。翌日,即10月25日,游子们怀着从未有过的振奋心情又走上了朝东的道路。那一带平原永远是凄凉、单调的,一眼望去,全是当地土话叫做“特拉卫西亚”的没有尽头的荒野。那里的土地属于黏土地带,而且成天遭受大风的洗刷,所以地势十分平坦,除了几条干涸的隘谷和印第安人亲手开挖的人工池沼岸边有少许石头,其余的地方连一个小石子儿都看不见。一些小树林不时出现在他们眼前,树木很矮,树梢呈黑色,树林之间的距离也相当远,而且还有白色的豆角树杂生其间,豆角的荚果里有带甜味的果肉,吃起来又香又清凉解渴。此外,还有星星点点的笃蓐香树、“卡纳尔”树、野染料木以及各种各样的荆棘树丛,这些植物的瘦小揭示出这一带土地的贫瘠。

“没错!这巴塔哥尼亚人明明讲的是西班牙语呀……”

二十六日这一天走得格外辛苦,他们当天的目的地是科罗拉多河。当时,旅人们骑在马上一个劲扬鞭催促,马跑得风驰电掣,傍晚时分便到达了位于西经六十九度四十五分的科罗拉多河,那条潘帕斯草原地区美丽的大河。这条河的印第安名字“科布勒布”的意思是“大河”,河的流域很长,最后泻入大西洋。在那里,在大河接近河口的地方,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至今还没有完全找出原因:即河水越靠近大海,水量越小。是水被沙土吸收了?或是水被蒸发掉了?

“什么!”地理学家侧耳听着,应声道。

到达科罗拉多河边时,帕噶乃尔首先想到的是跳进被黏土染红的河水里“地理学式”地洗个澡。他惊异地发现,河水相当深,那只能是山上的积雪被初夏的阳光融化造成的后果。此外,大河之宽,竟使马匹望而生畏,不敢游泳过河。幸好在上游几百图瓦兹的地方,有一个由皮条支撑的印第安式的木板吊桥。旅行小队这才得以过河,去左岸宿营。

“嘿!我博学的朋友,”少校说道,与此同时,他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您该不是又犯了你那马大哈的老毛病吧?您似乎拥有马大哈的专利呀!”

在入睡之前,帕噶乃尔想再一次精确地测定科罗拉多河的方位,他在他那张地图上万分仔细地用记号标出这条河的名字,因为他已不可能测量雅鲁藏布江的方位了,那条江没有他帕噶乃尔照样在西藏的山间流淌。

帕噶乃尔由诧异变得目瞪口呆了,少校和格雷那万则用眼角互相看了看。

接下去的两天,即10月27日和28日,全部旅程都平安无事。一路上所见,仍旧是单调和土地的贫瘠。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千篇一律的景色,也没有比这里更无价值的景观了。不过,土地在这里已变得非常潮湿,他们还不得不越过一些“坎那大”——某种积水的洼地,和“埃斯特罗”——常年长满水草的泻湖。傍晚,马匹们在一个大湖岸上停下了脚步,湖水含有很浓的矿物质,印第安人管这个湖叫乌尔兰肯,意思是“苦湖”。1862年,这个大湖边曾发生过阿根廷军队进行残酷报复的屠杀惨案。格雷那万一行照老习惯在湖边宿营,假如没有猴子、“阿鲁阿特[44]”和野狗的干扰,这一夜大家可以睡得很香甜。那些喧闹的动物演奏的自然交响乐只有未来的作曲家可能会首肯,但对这些欧洲人的耳朵来说,虽然那是出于迎宾的好意,却仍是令人不快的噪音。

“Si,si[39]!”土著人答道。

第十七章 潘帕斯草原

“是西班牙语吗?”他用西班牙语问。

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展延在南纬三十四度到四十度之间的土地上。潘帕斯这个词来源于阿劳卡尼亚语,意思是“长草的平原”,恰恰同这个区域的情况名实相符。这个地区西部木本的含羞草科植物和东部丰茂的牧草使这一带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面貌。这里的草木都植根在一层覆盖在浅红色或黄色的粘沙泥土上的浮土里,哪位地理学家如果前来考察这块地质第三纪的土地,他一定收获不凡。这片土地埋藏着诺亚时代大洪水以前数量惊人的白骨,印第安人认为那是业已灭绝的大种犰狳的骸骨,而且这片植被极其丰富的土地蕴涵着本地区原始时代的历史。

他又转身对巴塔哥尼亚人:

南美洲的潘帕斯草原,有如北美洲大湖区为数众多的草原或西伯利亚的大草原,是地理学上的一个非常特别的地区。它明显的大陆性气候无论酷暑还是严寒都比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根据帕噶乃尔的解释,夏天的热气被大洋吸收后储存起来,到冬天便缓缓地释放出来。由此而得出这样的结果:海岛的气候比陆地的气候更均匀。因此,潘帕斯草原西部的气候就没有滨海的气候那么稳定,因为后者濒临大西洋。草原西部的气候变化突兀,忽而极冷,忽而极热,使温度计的水银柱不停地从一个温度跳到另一个温度。在秋天,即是说在四月到五月间,那里暴雨频仍,然而,在一年中,格雷那万他们到达的这个季节,天气却异常干燥,气温也极高。

“不对!”格雷那万说道,“这个人肯定是用西班牙语回答您的。”

格雷那万一行在审视了应走的路线之后,黎明时分便启程了。路面被盘根错节的大灌木和小灌木攀得结结实实,走起来十分平稳。路上已不见沙丘,也没有构成沙丘的细沙,更没有被大风刮到空中停住不动的尘埃。马匹在一丛丛“帕雅布拉巴”——潘帕斯草原丰美的牧草——当中快步前进,在暴风雨来临时,这种牧草还可以庇护印第安人不受风雨之苦。相隔一定的距离,可见到一些湿漉漉的洼地,里面生长着柳树,不过,这类洼地是越来越少了。这里还有一种植物,叫做“阿根廷蒲苇”,性喜靠近淡水生长。马匹走到这里便快活地大口喝水,这不仅是为了及时解渴,也是为了对付将来缺水的需要。领头的塔尔卡夫边走边拍打灌木丛,以此来吓唬“跷里纳”,那是最危险的一种毒蛇,水牛被它咬一口,不到半小时便会死去。机灵的塔乌卡在荆棘丛上跳跃前进,协助它的主人为走在后面的马匹开辟道路。

“我要是听得懂他那要命的土话一个字,就让我上吊!那显然是阿劳卡尼亚语嘛!”

在这地势平坦、道路笔直的原野上,行路既快速,也无阻碍。在这一片草原上,自然界没有任何变化,不见大石头,也没有小石子儿,甚至方圆一百英里都是如此。这样的单调真是见所未见,单调延续时间之长也是闻所未闻。什么景致呀,突发事件呀,自然奇观呀,连影子都没有!除非当一次帕噶乃尔,这类学者在别人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照看不误,因为他们对一路上所有的细节都兴致盎然。对什么感兴趣?他自己也说不清。最多是一丛荆棘吧!也许是一根小草。这就足以刺激他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说话欲了,而且他还可以以此教育小罗伯特,这孩子很喜欢听他说话。

现在轮到帕噶乃尔大吃一惊了。他把自己的眼镜从额头往眼睛上猛地一拉,看上去俨然是一个很懊恼的人。

10月29日这一天,展现在游子们眼前的仍旧是那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将近下午两点时,马匹的脚下出现了长长的动物痕迹。那是数量可观的一群水牛的白骨,白骨堆积如山。这些遗骸并没有排成曲曲弯弯的一条长线,就像那些精疲力竭的牲畜在行走中逐渐倒在地上留下的骸骨一样。因此,谁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些白骨会堆积在一个比较狭窄的场地,就连帕噶乃尔也不比别人知道得多,尽管他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研究。于是,他转而请教塔尔卡夫,这位向导竟毫不局促地回答了他。

“Nocomprendo.[38]

学者嘴里喊出的“这不可能!”和巴塔哥尼亚人非常肯定的手势引起了旅伴们极大的兴趣。

很明显,这个土著人不懂他的话,因为他回答了,但用的是西班牙语:

“怎么回事?”他们问道。

“Voscompriendeis[37]?”帕噶乃尔大叫道,他叫得声嘶力竭,险些把声带震断了。

“天火。”地理学家答道。

巴塔哥尼亚人仍旧不予回答。

“怎么!打雷能造成这样的灾难!”汤姆·奥斯汀说道,“五百头畜生竟齐刷刷躺到地上!”

“Di狕eime[36]!”帕噶乃尔又补充一句。

“塔尔卡夫这样断言,而塔尔卡夫是不会搞错的。再说,我也相信有这种事,因为潘帕斯草原的暴风雨是出了名的,比其他地方的暴风雨都凌厉。但愿我们别在哪一天遭受这种苦难!”

土著人跟先前一样默不作声。

“天很热。”威尔逊说。

“Semduvida,umpatagao[35].”

帕噶乃尔答道:

“那我们就换一句话,”他说,同时,煞有介事地慢慢说出这几个词:

“温度计在阴凉处恐怕也会标出三十度。”

帕噶乃尔又重新把土著人恭维一遍,但照样不成功。

“这倒不让我感到吃惊,”格雷那万说道,“我觉得就像有电穿透我的身体似的。但愿这样的温度维持不了多久。”

“正是。这鬼法国腔!”

“嘿!嘿!”帕噶乃尔说道,“可别依靠天气变化,瞧瞧天边,一丝云雾都没有。”

“也许您的语调不对头?”少校说。

“真倒霉!”格雷那万说,“我们的马匹已经热得够呛了。”他又转身对小罗伯特说:“你还不太热吧,孩子?”

“他不懂我的话。”地理学家说。

“不热,爵士,”那小大人答道,“我喜欢热,热是好事。”

土著人侧耳细听,但什么也没有回答。

“尤其在冬天。”少校恰如其分地提醒说,同时向空中吐出一口雪茄烟的烟雾。

“Vossoisumhomemdebem![34]

当晚,他们在一处废弃的“栏橱”旁边停下来。那是一种用树枝扎成的小屋子,墙上涂着泥,顶上盖着茅草。这小茅屋紧邻一个用半腐烂的木桩围成的院子,围栏虽不结实,这个场所却足以保护马匹在夜里不受到狐狸的攻击。倒不是马匹本身害怕那些野兽,而是那些狡猾的家伙爱咬马笼头,笼头一断,马匹就会乘机逃走。

于是,他张大嘴巴,以便吐字更为清晰。他说:

离“栏橱”几步远的地方挖了一个坑,权且当做炉灶,炉灶里还有业已冷却的炉灰。在小屋内边有一条长凳,一张简陋的水牛皮床,一口锅,一根烤肉的铁扦,一只煮巴拉圭茶的开水壶。巴拉圭茶是在南美洲很流行的饮料,那就是印第安人的茶:是一种焙干的树叶,泡在开水里,人们就像喝美国饮料一般用麦秆儿吸吮。应帕噶乃尔的请求,塔尔卡夫煮了几杯这种饮料,大家就着干粮吃很是方便,都宣称饮料味道好。

“毫无问题。”他说。

翌日,10月30日,太阳在蒸腾的热气中升起,向大地倾泻着它最灼人的阳光。这一天的气温恐怕会高得非同寻常,只可惜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竟没有一处庇荫的地方。不过,大家仍然勇往直前,朝东方走去。他们多次碰上其大无比的牛羊群,在这样难以忍受的酷热里,马牛羊已然没有力气吃草了,它们全都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这里可以说既看不见马倌,也没有牧羊人的踪影。只有一些牧羊狗看守着那大群大群的乳牛、公牛和水牛,当牧羊狗感到口渴难忍时,它们习惯于去吸吮牡羊的乳汁。再说,所有这些家畜都性格温驯,并且不像它们的欧洲同种那样一见红色就如临大敌。

他们叫帕噶乃尔,那法国人立即跑了过来。他以纯粹法国式的优雅姿态向巴塔哥尼亚人行礼,可惜这一位对此恐怕完全没有领会。地理学家随即了解了当前的情况。

“它们不怕红色,一定是因为它们吃的是共和国的草!”帕噶乃尔说道,他为这句玩笑话十分得意,尽管这玩笑也许有点过分法国味儿。

“那好,”少校说道,“这就该由我们的朋友帕噶乃尔来对付了。幸好他想到了学西班牙语。”

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潘帕斯草原发生了一些变化,尽管大家被原野的单调弄得有些迷糊,那些变化仍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禾本科植物变得更稀少了,它们让位给了干瘦的牛蒡子和身高九尺的巨型白术,这种植物可以成为地球上所有驴子的美餐。这里,那里,还能见到一些发育不良的“沙那尔”树以及其他的带刺的灌木,这种深绿色的植物可是干旱地带的宝贝呀。此前,草原的黏土里还保持着一定的湿度,正是这种湿润的土支撑着牧草的生长,牧草也长得肥厚茂盛,像绿色的地毯。然而,如今的地毯有些地方用旧了,多处都脱了毛,露出了纱线。泥土的贫瘠昭然若揭。这种日益增长的干旱征候是不会被忽视的,塔尔卡夫就主动提请大家注意。

巴塔哥尼亚人点点头,这种从上到下点头的动作在任何一个民族都意味着肯定。

“我倒不讨厌这样的变化,”汤姆·奥斯汀说,“老是看草,老是看草,时间长了,真烦死人!”

“您说的是西班牙语吗?”他问道。

“没错,但,老是有草,就老是有水。”少校答道。

巴塔哥尼亚人把这两个外国人仔细打量一番之后,便改说另一种语言,然而,他无论怎么说,他这种特殊的新方言仍不比前一种方言好懂。不过,这土著人言语中使用的几种表达方式却引起了格雷那万极大的注意,他感到这些表达方式似乎属于西班牙语,因为他对西班牙语的一些熟语略知一二。

“噢!我们不会犯难,”威尔逊说,“我们一路上总可以找到什么河流的。”

少校一瞥见他,便把他指给格雷那万看,勋爵连忙朝他跑过去。巴塔哥尼亚人往前迈了两步。格雷那万拉过他一只手,紧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在勋爵的眼神里,在他心花怒放的表情里,在他整个脸上洋溢着那么深沉的感激之情,那样恳切的谢意,土著人是绝不可能看错的。他微微点点头,说了几句话,但无论是少校还是勋爵,谁都听不懂他的话。

如果帕噶乃尔听到他这一番话,他免不了会告诉他,在科罗拉多河与阿根廷省内的山脉之间,河流非常稀少,但他没有听到,因为他此刻正在向格雷那万说明由后者提请他注意的一个现象。

这位巴塔哥尼亚人的脸虽然涂得五颜六色,他的容貌却非常英俊,而且透出真正的灵气。他站在那里等着,满脸的尊严。乍一看他在岩石的底座上屹立不动,气宇轩昂,人们还以为他是一尊象征冷静的雕像哩。

一些时间以来,大气里仿佛透着一种烟熏的味道。然而地平线那边没有一点火的迹象,也见不到丝毫表明远处有火灾的烟雾,所以不能把这现象归诸大自然。不久,烧草的味道变得那么浓烈,除了帕噶乃尔和塔尔卡夫,所有的旅人都感到十分吃惊。我们的地理学家是不会被解释某个自然现象难倒的,他对朋友们做出如下的回答。

在和被救的人亲热之后,大家自然而然想到了救他的人,当然又是少校有意识地朝周围看了看。在离小河五十步远的地方,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山脚的斜坡上一动不动。他的脚边放着一杆长枪。这个倏忽出现的人肩膀很宽,长长的头发用皮绳扎在一起。他的个子足有六英尺高。他那古铜色的面庞在眼睛和嘴唇之间涂成了红色,下眼皮是黑色,额头则是白色。这个当地土著人是标准的巴塔哥尼亚边民的打扮,穿一身华丽的大氅,大氅上绣着红色的阿拉伯式装饰图案,面料是原驼颈下和腿上的皮,鸵鸟的筋充当了缝线,丝一般柔滑的毛绒翻在外边。大氅下面是紧身的狐皮小袄,小袄前襟的下摆呈尖形。他腰带上挂了一个小口袋,袋里装的是各色颜料,供他涂脸使用。他的靴子是牛皮做成的,几根固定皮鞋的皮绳整齐地系在脚踝上。

“我们看不见火,”他说,“但我们闻到了烟味。可是,无火不起烟,这个谚语在美洲是真理,在欧洲也是真理。因此,在某个地方一定有火。只不过潘帕斯草原太平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空气的流通,人们往往可以闻到从七十五英里以外吹来的烧草味儿。”

罗伯特在逃过巨大的劫难之后,现在又面临另一个不小于前者的危险,那就是被大家的抚爱“淹没”的危险。尽管他身体还很虚弱,这些勇士当中却没有一个顶得住紧紧拥抱他的愿望。不过也应该相信,这种心贴心的爱抚对病人并不是致命的,因为孩子不会因此而死去。恰恰相反!

“七十五英里?”少校用并不心服的口吻反问道。

第十五章 雅克·帕噶乃尔的西班牙语

“就是那么远,”帕噶乃尔进一步肯定说,“不过我还要补充几句,大火会蔓延到很大的范围,往往会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

格雷那万说不出话来,激动使他感到窒息。他跪下来,在奇迹般被拯救的孩子身旁哭泣起来。

“谁会到草原来放火呢?”小罗伯特问道。

“哦!是您,爵士……我的父亲……”

“有时,酷热使牧草干枯了,雷电就可以引起大火;有时,是印第安人放的火。”

大家急忙扒去罗伯特的衣服,然后用清水泼他的脸。他动了动,随即睁开眼睛,看看周围,艰难地说出一些含糊的话,意思是:

“放火的目的是什么?”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他们硬说,——我不知道他们的看法有多少根据——潘帕斯草原一场大火过后,禾本植物长得更好。那可能是靠草灰的作用催肥土壤的一种办法,但对我来说,我宁愿相信这些大火是为了消灭壁虱,壁虱是一种对畜生格外有害的寄生虫,在草原有几十亿只。”

人类的嘴唇恐怕还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狂喜的叫声:格雷那万一面从孩子身边站起来,一面喊:

少校说:

当他们跑到时,大鸟已经死了,罗伯特的身子被宽大的鸟翅遮得严严实实。格雷那万扑到孩子的尸体上,把他从鸟爪里抱出来,平放在草地上,然后把耳朵贴到这僵硬身体的胸上。

“但用这么猛的办法岂不要了那些在大草原到处游荡的牲畜的命?”

他也不问问那神赐的一枪是从哪里来的,只顾急急忙忙往巨鸟跑过去,他的同伴们也飞速地尾随着他。

“不错,会烧死一些,但从数量上来说,那又有何妨?”

“是我们的!是我们的!”格雷那万叫道。

“我倒不是为那些牲畜请命,”麦克·纳布斯又说,“那是牲口自己的事,我是为穿过潘帕斯草原的旅人着想。会不会发生他们受惊并且被大火包围的情况呢?”

他正要扣卡宾枪的扳机时,忽听得山谷深处传出一声枪响,一股白烟在两大块玄武岩石间冒了出来。只见头部中弹的神鹰盘旋着往下坠落,落得很慢,因为它那展开的巨大翅膀像降落伞一般支撑着它的身子。它并没有放弃猎物,只是相当缓慢地扑到离小河河岸十步的地上。

“怎么会害怕这事儿呢!”帕噶乃尔吃惊地大声说道,高兴的情绪溢于言表,“这种情况有时会发生的,但对我来说,能观看这样的情景实在太棒了。”

他眼神冷静,手指稳健,身子一动不动。当他瞄准巨鸟时,这家伙已经飞到距他三百英尺的空中了。

“瞧瞧,这就是我们的学者,”格雷那万说道,“他竟把科学推到了活活烧死自己的程度!”

“让我来打吧。”少校说。

“绝不是那样,我亲爱的格雷那万。我们都读过库珀[45]的作品,皮长袜就曾教给我们阻止火苗蔓延的方法,那就是把自己周围几图瓦兹的牧草扯掉。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了,因此,我一点不害怕大火临近,我还巴不得来一场大火呢。”

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已经抓住了威尔逊的卡宾枪。他试图瞄准神鹰,但他的手臂在发抖,他没法固定手中的武器,他的眼睛也因泪水而变得模糊了。

然而,帕噶乃尔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如果说他几乎被烤得流油,那只能归功于太阳的辐射,那圆圆的火球向大地倾泻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烈焰。在酷暑高温的影响下,马匹们直喘粗气。连树阴的影儿也别想,除非几片难得的云彩遮住那火焰四射的圆盘,这时,阴影便会在一马平川上流动。于是,骑手们立即扬鞭催马,试图在西风吹送到他们前面的那片阴凉里多待一阵。然而,马匹很快就拉下了距离,掉在后面了,那揭去面纱的太阳重又用火雨浇灌着潘帕斯草原业已烤焦了的土地。

“啊!”格雷那万叫道,“宁愿罗伯特的尸体在岩石上碰得粉身碎骨,也比喂……”

当威尔逊说不愁没有水的供应时,他哪里想到这一整天同伴们会受到如此难以克制的口渴的煎熬呀。当他补充说,他们在路上总会遇到某条小河时,他的想法是太没有根据了。事实上,不仅河流因地势过于平坦形不成河床而几乎踪影全无,而且印第安人手工挖掘的沼泽也已干涸。眼见干旱的征候随他们一英里一英里的进程而扩大,帕噶乃尔多次提醒塔尔卡夫注意,并问他准备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水。

但为时太晚。神鹰已经飞到几块高不可攀的突出的岩石后边去了。一秒钟过去了,这第二秒就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巨鸟终于又出现了,爪子里却沉甸甸地抓住了什么东西,起飞也显得笨重了些。这时,传来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叫喊。原来巨鸟的爪子抓了一个尸体,尸体挂在那里晃来晃去,那正是罗伯特·格兰特!神鹰抓住孩子的衣服东摇西晃地飞到离宿营地不到一百五十英尺的空中。它显然已经看见了下面的旅人,所以它拼命扇动翅膀,搅动大气层,以便带着它的猎物逃之夭夭。

“在盐湖。”印第安人答道。

“万一罗伯特还活着呢!”他发出一声吓人的惊叫,“这大鸟就……开火!朋友们!开火!”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那里?”

接着,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明天晚上。”

“在那里!那里!”格雷那万叫道。

阿根廷人在潘帕斯草原旅行时,通常是边走边掘井,总可以在离地面几图瓦兹的地方找到水,但外来的旅人因缺少必要的工具而无法采取这个对策。因此,他们只好定量分配随身所带的水,这一来,虽说他们不至于口渴得苦不堪言,起码谁也不可能完全解渴。

少校和威尔逊早就抓住各自的卡宾枪了,但格雷那万立即用手势阻止他们。这时,神鹰绕着科迪勒拉山山腰上的一个离地面四分之一英里的无法攀登的高台在盘旋。它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旋转着,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收拢它那可怕的鹰爪,同时抖动着它那软骨的羽冠。

他们一鼓作气走了三十英里之后,见天色已晚,便停下来宿营。人人都想靠夜里睡一个好觉来驱散白天的疲劳,恢复体力。谁知这一夜恰恰被遮天蔽月的蚊子和热带特有的蚊虫骚扰得人人心绪不宁。蚊虫的来临标志着风向的转变,果然,西风向北转了几十度,成了西北风。一般说,讨厌的蚊虫遇上南风或西南风就无影无踪了。

那么,眼前这只神鹰究竟看见了什么?一具死尸?罗伯特·格兰特的尸体!“谁知道呢?”格雷那万一边盯着看鸟,一边重复着说。其大无比的神鹰正在慢慢飞过来,它时而翱翔,时而以抛在空间的物体下坠的速度往下俯冲。片刻之后,它在离地不到一百图瓦兹的空中大幅度地盘旋了几圈。这时,大家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了:它的翼展长度竟有十五英尺。它强大的翅膀支撑着它游弋在空中流体里几乎无须拍打空气,因为安静而庄严地飞翔是巨鸟的特性,但小虫飞在空中却必须一秒钟拍打一千次翅膀。

如果说,少校哪怕在生活中烦恼缠身时也能保持平静,帕噶乃尔却恰恰相反,他对命运的捉弄总是气冲牛斗。他诅咒蚊子和热带蚊虫,很后悔没有带上弱酸水,这种水可以缓解蚊虫叮咬引起的灼痛感。尽管少校试图安慰他,对他说,博物学家认为世界上有三十万种昆虫,他们也就同其中的两种在打交道,这应该算是幸运的,帕噶乃尔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情绪仍然很坏。

格雷那万在妄想什么?他是否神志不清啦?他的确说过:“谁知道呢?”帕噶乃尔没有听错。这时,神鹰变得越来越大了。美丽无比的雄鹰过去曾被印加人奉为神明,它们的确是南安第斯山中之王。它们在这一带的气候条件下发育得异乎寻常,力气之大,令人不可思议,它们经常把牛抓起来扔进山谷谷底。它们喜欢攻击在平原上走散了的绵羊、马和小牛犊,用爪子把那些牲畜抓起来,飞到很高的高度。它们翱翔在离地面两万英尺的空中,即是说,飞到人类不可逾越的极限,这并非什么稀罕事。从那里,这些可以避开人类最好眼力的神鹰,这些空中之王用它们敏锐的目光俯瞰着地上的每个角落,它们可以辨别最细微的东西,其视力之高强,令博物学家们惊叹不已。

不过,他倒没有让别人催促,天一见亮就同大家一道启程了,因为当天就可以到达盐湖。马匹已经累得疲惫不堪,而且口渴极了,尽管它们各自的骑手为它们省下了自己那一份配额食用水,它们能饮用的水仍然十分有限。而干旱却越来越严重,即使在潘帕斯草原的西北风,即夹带沙尘的北风吹拂下,干热也照样令人难熬。

“不错,是一只神鹰,”格雷那万答道,“谁知道呢?它来了!它在往下飞!咱们等等看!”

在这一天的旅程中,行路的单调曾一度终止。走在前头的穆拉第突然勒转马头,示意有一队印第安人正在朝他们走过来。对这次邂逅,各有各的看法。格雷那万想到土著人有可能向他提供布里塔尼亚号失事的消息;而塔尔卡夫对沿途碰上在草原游牧的印第安人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把那些人当成强盗和小偷,总设法避开他们。听见他一声令下,旅行小队赶快集中起来,枪支也上了膛。有备无患嘛。

“是一只南美的神鹰。”帕噶乃尔说。

不一会儿,大家就瞧见印第安人的队伍了。队伍由十来个土著人组成,巴塔哥尼亚人一看见他们便放了心。印第安人已走到离他们一百步远的地方了,大家可以毫不费力地看清他们的模样:这些当地土著人属于1833年被罗萨斯将军扫荡过的潘帕斯草原的一个族群。他们的额头高高的,前额突出而不是塌脑门;他们身材高大,皮肤黝黑,是印第安人英俊的典型;他们穿的是原驼皮或臭鼬皮衣,带着两丈长的长矛、刀、弹弓、“拨拉”和“拉索”。他们操纵坐骑的灵巧说明那是些非常老练的骑手。

大家的视线都朝天空被他急切指定的方向转过去。这一刻,那黑点眼看着在变大。那是一只大鸟,它翱翔在难以估计的高空。

他们在一百步的地方勒马停下,接着仿佛在商量什么,闹闹嚷嚷,指手画脚。格雷那万朝他们走过去。但他还没有走两图瓦兹,就见那一小队人马猛地掉转马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灵巧风驰电掣般逃走了。这边筋疲力尽的马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赶上他们。

“在那里!在那里!你们看!你们看!”

“胆小鬼!”帕噶乃尔大声嚷嚷道。

但他这样说的同时,他的眼睛却转过去避开麦克·纳布斯的视线,同时定定地看着上空一个黑点。忽然,他抬起一只手,手不动了,仿佛它被什么东西僵在那里了。

“他们逃得太快了,准不是好人!”麦克·纳布斯说。

“好吧!好吧!”格雷那万答道,“出发!出发!”

“这些印第安人怎么样?”帕噶乃尔问塔尔卡夫。

一个钟头过去了,格雷那万请求再给他一个钟头,那模样酷似死刑犯恳求再多活些时候。他又得到了一个钟头,就这样,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一直拖到中午。于是,麦克·纳布斯征得大家的同意之后不再犹豫了。他对格雷那万说,必须出发,并强调说,即刻的决定与他的同伴们生死攸关。

“是加乌乔牧人。”巴塔哥尼亚人答道。

“好吧,一个钟头。”可敬的少校答道。

“原来是加乌乔人!”帕噶乃尔边说边朝同伴们转过身来,“是加乌乔人!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大加防范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再等一个钟头!”

“为什么呢?”少校问道。

“是的,要走。”

“因为加乌乔人都是些与人为善的农人。”

“要走?”

“您可以肯定吗,帕噶乃尔?”

麦克·纳布斯试图把格雷那万从悲痛中硬拉出来,他谈了很久,但他的朋友似乎并没有听他说话。格雷那万一直摇着头,不过,他的嘴还是吐出了几个字:

“毫无疑问,这几个人把我们当成了贼,所以逃走了。”

天亮了。大家不得不去很远的高地寻找格雷那万,而且硬把他拽回宿营地。他绝望的模样看上去那么吓人,谁还敢跟他谈起出发的事或者建议他离开这灾难不断的山谷?然而,给养奇缺,而且,离这里不远应该可以遇上骡夫谈到过的阿根廷向导和他们穿过潘帕斯草原急需的马匹。往回走可能遇到的困难比往前走更大,而且,他们和邓肯号相约的会合处是大西洋。任何重大的理由都不容许再耽误下去,为了大家的利益,再也不能推迟启程的时间了。

“我宁可认为他们是不敢攻击我们。”格雷那万说道。他因没有能够和这些土著人交流而懊恼不已,管他们是什么人呢。

可怜的勋爵在山里彷徨了整整一夜。有时是帕噶乃尔,有时是少校跟着他,他们都准备随时救援他,因为山高路滑,谷黑坑深,他无谓的闪失很可能给他带来不测。然而,他最后的努力仍然毫无结果:他千百次呼叫着:“罗伯特!罗伯特!”,却只有这个令人惋惜的名字的回声在回响。

“我也这么看,”少校说,“如果我没有搞错,这些加乌乔人不但不与人为善,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些地道而又可怕的土匪。”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夜幕随即降临,这一夜和前一夜相似,显得静穆而又安详。正当同伴们安稳地躺在地上但还没有进入梦乡时,格雷纳万又去爬科迪勒拉山坡了。他侧耳倾听着,总希望能听见孩子最后一声呼唤。他一个人冒险走得很远,很高,还不时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着,屏着心跳,绝望地呼唤着。

“呀,这怎么可能!”帕噶乃尔吃惊地叫道。

山谷里大树成林,蓊蓊郁郁。少校选了一片高大的豆角树,在树下安置了一个临时的宿营地。游子们身边剩下的东西只有几块盖布、武器、一点干肉和一些米饭了。附近有一条河,河水因为泥石流还有点浑浊。穆拉第在草上点燃篝火,不多时便给他的主人送来一杯提神的热饮。但格雷那万拒绝了,他继续躺在自己的“蓬鞘”里,心情无比沮丧。

于是,他开始热烈谈论种族问题,谈得那么激烈,连少校都被他的激将法触动了。他随即引来了麦克·纳布斯的敏捷的反驳,在讨论时并不多见:

“可怜的罗伯特!”帕噶乃尔边擦泪边说。

“我认为您错了,帕噶乃尔。”

“只有上帝知道。”汤姆·奥斯汀说。

“错了?”帕噶乃尔反问道。

“说得对,”麦克·纳布斯答道,“就呆在这里吧,既然爱德华愿意留下来。他还抱着希望呢。可是,他究竟希望什么?”

“是的,错了。塔尔卡夫自己就把那些印第安人看成盗贼,而塔尔卡夫是心中有数的。”

“我们再等等,”帕噶乃尔对少校和汤姆·奥斯汀说,“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恢复恢复体力。不管是重新再找,还是继续走路,我们都需要恢复体力。”

“嘿,塔尔卡夫这次可错了。”帕噶乃尔有点尖刻地反唇相讥道,“加乌乔人别的什么都不是,全是些农夫和牧人。我本人就曾以潘帕斯草原的土著人为题写过一本相当引人注意的小册子。”

在场的人不仅理解,而且很尊重他已经形成固定想法的这种执拗劲儿。

“那么,您就犯了一个错误,帕噶乃尔先生。”

“我不走了!我不走了!”

“我,一个错误,麦克·纳布斯先生?”

快到下午一点时,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又在山谷深处会合了。他们个个筋疲力尽,垂头丧气。格雷那万悲痛欲绝,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听见从他的唇间冒出这几个夹带着哀叹的字:

“也可以说是粗心犯下的错误吧,”少校坚持说,“等您那本书再版时,您做些更正就解决了。”

没有人再补充什么话。六个人立即重新攀登科迪勒拉山,分段在各个不同的高度往山顶爬上去,同时开始探寻孩子的下落。他们往往停在上山路线的右边,仔细搜索每一个大小裂缝,甚至下到悬崖的底部,那里有些地方已经被垮下的山石塞满了。不止一个人冒着生命的危险下去寻找,爬上来时已是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安第斯山的这一部分,除了几个上不去的高地,全都严格搜了一遍。好几个钟头过去了,这些勇敢的人却谁也没有想到过休息。但一切搜寻都是白费力气。孩子不仅死在了山里,而且一个个巨大的岩石垒成的坟墓已经永远把他掩埋了。

帕噶乃尔听见有人议论甚至讥笑他的地理知识,感到深受侮辱,情绪陡地变坏了。

“这么说,罗伯特只可能在这边失踪,”少校说,同时朝山那边转过身去,用手指着他的右边,“我再补充一句,从前后经过的时间考虑,孩子应该掉在平地和两英里高度之间的那段山上。必须去那里找他,我们分别去不同的地段,一定能在那里找到他。”

“要知道,先生,”他说,“我的书是不需要这类更正的!”

“也在左边。”

“需要!起码在这种情况下需要!”麦克·纳布斯反驳道,现在轮着他固执己见了。

“那你自己呢?你在我们的哪边?”

“先生,我认为您今天专爱嘲弄人!”帕噶乃尔再次反驳他。

“在我左边。我记得他的‘蓬鞘’还扇到我脸上来着。”

“而我,我认为您火气太大!”少校也回敬他一句。

“那好!”麦克·纳布斯说道,“当时罗伯特是在你的左边还是右边?”

大家都看出来了,争论愈演愈烈,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而且这主题显然不值得争论。于是,格雷那万认为,该由他站出来进行干预了。

“我不认为我搞错了……是这样的……不到两分钟!”

“可以肯定,”他说,“有嘲弄人的一面,也有火气大的一面,你俩这种表现真让我感到吃惊。”

“不到两分钟!你可得注意,威尔逊,当时你一定觉得每分钟都很长吧!你没有搞错吗?”

巴塔哥尼亚人虽然不明白争吵的内容,却毫不费力地猜出这两个朋友在争论。他笑起来,同时平静地说:

“我能回想起来的就是,”威尔逊回答道,“在高地砰的一声停止下降前不到两分钟,罗伯特·格兰特还在我身边,他的手还紧紧抓住一丛苔藓。”

“是北风闹的。”

“那么,到什么时候你看见他还在你的身边?好好回忆回忆再说!”

“北风!”帕噶乃尔吃惊地大声说,“这一切同北风有什么关系?”

“在我身边。”威尔逊说。

“嘿!正是如此,”格雷那万说道,“是北风引起了你们的坏心情!我听说,在南美洲,北风专门刺激神经系统。”

“你们起码该告诉我,科迪勒拉山下滑时,孩子是在谁的身边?”

“圣帕特里克[46]作证,爱德华,您说得完全正确!”少校说话间禁不住大笑起来。

少校接着说:

但帕噶乃尔却真的动气了,他还不愿意放弃争论呢。他转而扭住格雷那万不放,认为勋爵的干预未免太滑稽了。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哦!真的吗,爵士,”他说道,“我的神经系统受到刺激了?”

“朋友们,你们当中谁还记得,罗伯特是在哪一刻失踪的?”

“没错,帕噶乃尔,正是北风闹的。在潘帕斯草原,这北风会让人犯下好多罪行,就像罗马郊野刮西北风一样!”

又是一阵沉默,随后,麦克·纳布斯发言了,他说:

“犯罪!”学者又说开了,“我看上去是个想犯罪的人吗?”

“怎么样,”格雷那万接下去说,“你们听见我说话了,你们却不开口!你们不抱希望了!不抱任何希望了!”

“我不是专指您说的。”

同伴们听着格雷那万说话,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们感觉到他在他们的眼神里寻找希望,都把头低了下去。

“您干脆说我想谋杀您好了!”

“朋友们,我的朋友们,”他勉强噙着眼泪说道,“我们必须去找他,必须找到他!我们不能就这样抛弃他!我们要把每一个山谷,每一个悬崖峭壁,每一个无底洞翻个底朝天!你们用绳子把我捆起来,再把我放下去!我一定要下去,你们好好听着,我一定要下去!但愿老天保佑罗伯特还能呼吸!没有他,我们怎么敢找到他的父亲呢?如果格兰特船长得救却牺牲了他的儿子,我们有什么权利去救他呢?”

“哎!”格雷那万答道,他笑得难以自制,“我还真怕您杀我呢,幸好北风只刮一天!”

这个勇敢的男孩,真是人见人爱。帕噶乃尔对小伙子有一种特殊的依恋之情;少校尽管缺乏激情,也对他爱护有加;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尤其是格雷那万。勋爵一得知罗伯特失踪的消息便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他想像着可怜的孩子怎样掉进了某个无底洞,怎样白白地呼喊着他称作亚父的人。

听见这样的回答,大伙儿都齐声附和格雷那万,帕噶乃尔则用双腿使劲一夹坐骑,冲到前面排遣他的坏心情去了。一刻钟过去之后,他已经把这事儿扔到了脑后。

格雷那万勋爵和他的同伴们在少校的精心护理下已逐渐恢复了知觉。说来说去,他们无非经历了一次可怕的晕头转向而已。科迪勒拉山已经下降了,如果没有他们当中最弱小的一位,一个孩子——罗伯特·格兰特缺席,他们完全可以欢呼庆幸,因为大自然出资为他们提供了下山的免费交通工具。

就这样,学者的好脾气暂时受了点干扰,但,正如格雷那万非常明智地指出的,必须把他这个短处完全归因于外部。到了晚上八点整,赶在前面一点的塔尔卡夫向大家指指他们梦寐以求的盐湖上火山造成的条条干沟。一刻钟之后,旅行小队便从盐湖的湖岸往下走,但在那里等待他们的却是令人心情沉重的失望:原来盐湖已经干涸了!

美好的一天正在开始。太阳从大西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冉冉升起,它的缕缕金光掠过阿根廷平原,已经投射到太平洋的万顷波涛之上。现在是早上八点钟。

第十八章 寻找淡水补给处

此外,地壳已经回到绝对静止的状态,地震也已平息下来。显然,地下潜能已移到更远的地方去进行破坏活动了,因为安第斯山脉永远有某个地段在晃动或震动。只不过这一次,震动达到了极其猛烈的程度罢了。山脉的轮廓已经全盘改观,在湛蓝的天空背景上映衬出新的峰顶、山脊和尖顶的全景。潘帕斯草原的向导如果出去寻找原来路线的标志恐怕会白费力气。

一连串的泻湖从文塔那和瓜米尼山脉流入盐湖。过去,有许多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的远征队都到那里补给食盐,因为那里的湖水含氯化钠的浓度极高。然而在后来,那里的湖水被炎热蒸发殆尽,水里的盐分便沉积在湖底,于是,如今的盐湖看上去宛若一面闪闪发光的巨大镜子。

安第斯山脉的科迪勒拉山东麓有许多很长的山坡,山坡缓缓地一直绵延到平原,而此时此刻,平原上却突然耸起了一个高地。在这片对他们来说是全新的平坦土地上,牧草如茵,树林蓊郁,苹果树一望无际,这些征服时期种下的苹果树果实累累,金黄色的苹果闪闪发光,形成了一片片真正的森林。这俨然是从法国富庶的诺曼底割下的一角扔到这高原地区来的,要不是处在非常的情况下,任何旅行者的眼球都会被这种从沙漠到绿洲,从雪山峰顶到碧绿牧场,从冬季到夏季的骤然转变所吸引,从而感到惊诧不已。

塔尔卡夫在谈到盐湖周边有食用淡水时,他指的是一些从多处泻入湖中的淡水小河,然而,此时此刻,那些支流就像盐湖本身一样干涸见底了。灼热的太阳吸干了一切,因此,当干渴难忍的旅行小队到达盐湖干旱的堤岸时,恐慌的情绪便在全小队蔓延开来。必须做出决策了。皮囊里存放的淡水已经多半变质,不能用来解渴了。渴,开始无情地折磨大家,在这最迫切的需要面前,饥饿、疲劳都退避三舍了。一个土著人丢弃的“路卡”,即皮帐篷,支在岸边一个低洼处,筋疲力尽的游子们权且将它当做临时的避难处,而他们的马匹则不得不躺在淤泥覆盖的岸边,勉强咀嚼着晒干了的海藻和芦苇。

第十四章 神赐的一枪

等人人都在“路卡”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定之后,帕噶乃尔便前去和塔尔卡夫攀谈,并询问他当前该怎么办才好。他俩的谈话速度很快,但格雷那万仍然能捕捉到其中的一些句子。塔尔卡夫讲话总是那么心平气和,而帕噶乃尔却老是手舞足蹈,顶得上两个人说话。他们的交谈进行了约莫几分钟时,塔尔卡夫抄起了手臂。

少校数了数,除了一个人,全都躺在地上。那缺少的人,就是罗伯特·格兰特。

“怎么回事?”格雷那万问道。“我想我听懂了他的话,他是在建议我们分开走。”

几分钟内,谁也没有动弹。末了,有一个人总算站了起来,虽然他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但仍然坚持住了——这个人就是少校。他抖抖迷住眼睛的灰尘,然后看看自己的周围。他的同伴们都翻倒在一个小范围内,堆在一起,就像射出去的枪弹壳。

“是的,分成两个小分队,”帕噶乃尔答道,“我们当中有谁的坐骑又累又渴,再也迈不开步子了,他们可以勉强沿着三十七度线继续慢慢往前走。相反,坐骑比较精良的,可以赶到前面,先侦察瓜米尼江的情况,那条江离这里三十一英里,江水流入圣卢卡斯湖。假如那里的水量较大,他们就在瓜米尼江的江岸上等待他们的同伴。如果那里也缺水,他们就返回来迎接同伴,省得他们多走冤枉路。”

突然,一次无比凶猛的碰撞把他们撞出了这辆滑车,他们被抛到前面,滚到离山脚不远的地方。滑行的高地也戛然停下。

“那又怎么办呢?”汤姆·奥斯汀问道。

这次难以形容的坠落持续了多长时间,谁也无法估算。坠落的终点是怎样一个深渊,谁也不敢预言。七个人全都活着,或者某个人已经躺在了哪个深沟的沟底?谁也说不清楚。庞然大物滑行的速度使他们感到窒息,刺骨的寒冷使他们浑身冰凉,漫天旋转的雪团使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大口喘气,筋疲力尽,几乎晕厥过去,惟一能做的,就是凭自己超常的生理自卫本能牢牢攀住岩石。

“那就得下决心往南边走七十五英里,一直走到文塔那山脉最初的几条支脉,那里河流密布。”

大家可以想想,一个几十亿吨的物体在五十度的坡度上不断加速滑行,那该产生多么大的力量!

“这个意见不错,”格雷那万答道,“我们立即按这个办法走。我的马缺水还不算太厉害,我愿意陪塔尔卡夫走。”

此时此刻,这块高地正以快车的速度,即一小时五十英里的速度往下滑。高地上有七个人紧紧抓住贴在地上的一丛丛苔藓随着下滑,他们被地震惊吓得不知所措,叫不出声,也不能动弹、逃跑或停住。他们之间说话都听不见,因为地壳内部的轰鸣、雪崩的哗啦声、崩塌的花岗石和玄武岩石互相的碰撞声,还有一个个旋风似的雪粉团的阻碍,使任何沟通都变得不可能了。有时,那片高地一个劲往下滑,既无碰撞,也无颠簸;有时,它又前仰后合,左右摇摆,犹如波翻浪涌中的航船。它贴近深坑滑行时,就有大块大块的山石掉进深坑。它一路上还把千年的古树连根拔起,同时像一把巨大而精确的长柄镰刀,将东面山坡突出的地方全部铲平。

“啊!爵士,也带我走吧!”小罗伯特说,“就把它当成一次游玩儿好了。”

他说对了,那是一次智利山区边沿地带经常发生的地壳剧变现象。而且正是在这个地带,科皮亚波两次被摧毁,圣地亚哥也在十四年间被震垮了四次。地球的这一部分常年遭到地火的折磨,而这一带新生山脉的火山又没有足够的活动阀门便于地下热力的释放,所以不断发生这样的学名叫地震的震动。

“可是你能不能跟上我们呢,我的孩子?”

“地震了!”帕噶乃尔大叫。

“能!我这匹马很棒,它巴不得走到前头呢。您愿意吗……爵士?我求您了。”

他的同伴们全都惊醒了,一个个歪歪倒倒地乱做一团,好像有什么力量把他们拖到了一个很陡的斜坡上。这时已经天亮了,一看周围的景象,真令人心惊胆战。群山的形状已经骤然改变;圆锥形的山顶被拦腰斩断,山峰的峰顶正摇摇晃晃朝下陷,仿佛山脚下打开了什么陷坑。在科迪勒拉山脉曾经发生的一次类似的特殊自然现象过去之后,一座宽几英里的高地曾整体移动,滑到了平原[33]

“那你就过来吧,我的孩子。”格雷那万说道,心里非常庆幸可以不和罗伯特分开。他接着又补充说:“我们三人,要是找不到清凉的淡水补给地,我们就太笨了。”

“有危险!”他叫道。

“那,我呢?”帕噶乃尔说。

忽然,他被咔咔咔的震天声响惊得站了起来。那是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与数不清的大炮弹药车碾在坚硬路面上发出的响声差不多。突然,格雷那万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在往下陷;他看见“卡苏察”在摇动,墙壁和门都裂开了。

“噢!您呀,我亲爱的帕噶乃尔,”少校发话了,“您还是留在后备队吧。您对三十七度线了如指掌,还有瓜米尼江,还有整个潘帕斯草原,您可不能抛弃我们。穆拉第、威尔逊和我,我们自己都没有办法在会合地点赶上塔尔卡夫,我们只有在勇士雅克·帕噶乃尔的麾下才能信心十足,勇往直前。”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周围空气清新,一片宁静。无论高空或山峰之下都没有一片云彩。远远近近,不时可以看见安图科火山的火焰动来动去的反光。没有风暴,没有闪电,只有无数的星辰在苍穹闪烁。可是轰鸣声一直没有停歇,它们好像越轰越近,正在穿过安第斯山脉。格雷那万转回来时更加心神不定,他在心里琢磨,地下的轰鸣与原驼群的惊逃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这里面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他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了。可是,由于他不能肯定危险在即,便没有叫醒他的同伴们,这些累坏了的人还睡得沉沉的哩。连他自己都在迷糊中浅睡了过去,而且一睡就是几个钟头。

“尊敬不如从命。”帕噶乃尔答道,心里为获得高级指挥权而倍感得意。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听见了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令人觳觫的轰隆声,有如地下的滚雷。然而,雷的轰鸣只可能由在山腰肆虐的暴风雨引起,而山腰离山峰还有几千英尺的距离呢。格雷那万想要弄个明白,便走出了“卡苏察”。

“但心不在焉可不行!”少校补充说道,“千万别把我们带到我们不需要去的地方呀,比如说,把我们带到太平洋岸边什么的!”

可是,在半昏睡状态的影响下,他的思虑逐渐变了样,恐惧让位给了希望。他仿佛看见自己翌日到了安第斯山下的大平原,真正的搜寻只有到那里才会开始,而且或许已经成功在望了。他想到了格兰特船长,想到他的两个水手从艰苦的奴隶生活中解放出来的情景。这些景象迅速掠过他的脑际,但他的想像每时每刻都被跳动的火光搅乱。那些在空中劈啪作响的火星、照亮同伴们睡脸的闪动的红色火焰,以及火焰在“卡苏察”四壁映出来的游移的黑影都不停地打断他的思路。随后,他的不祥预感又重新回到他的脑子里,而且显得更紧迫。他倾听着外面隐隐约约的声响,在如此僻静的山峰上,这种声音是很难解释的。

“那您活该,让人受不了的少校!”帕噶乃尔笑着答道。“不过,亲爱的格雷那万,告诉我,您怎么能懂塔尔卡夫的语言呢?”

只有格雷那万没有睡着,他心中的某些隐忧使他处在一种令人疲惫不堪的失眠状态。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群朝一个方向奔逃的原驼,想到它们那难以解释的恐惧。原驼不可能被猛兽追赶,因为在这样的高度,根本没有猛兽,更不会有猎人。是什么样的恐怖把它们赶向安图科的深渊?恐怖的缘由何在?格雷那万预感到有某种危险迫在眉睫。

格雷那万答道:

说罢,人人都裹进自己的“蓬鞘”,为了过夜,有人把火烧旺了。不多时,四面响起了大得令人生畏的呼噜声,各种不同的音调和节奏,在地理学家的低音协调下组合成了非常和谐的呼噜协奏曲。

“我设想,这巴塔哥尼亚人和我,我们没有必要聊天。再说,凭我掌握的几句西班牙语,在紧要关头,我完全能够向他表达我的想法,也能理解他的想法。”

“我们睡吧,帕噶乃尔。”

“那您就去吧,我尊敬的朋友。”帕噶乃尔答道。

“在这方面,我亲爱的格雷那万,”帕噶乃尔答道,“我没法回答您。如果您相信我,我劝您还是睡觉吧,别再刨根问底了。我可是困得要命,我们睡吧,少校?”

“我们先吃晚饭,”格雷那万说,“如果睡得着,我们就睡到启程的时刻。”

“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发生了什么异常现象,能在它们睡得香甜的时候把它们从窝里赶出来呢?”

大家吃晚饭却没有饮水,饭似乎难以下咽,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睡觉。帕噶乃尔在睡梦中看见了急流、瀑布、江、河、池塘、小溪,甚至看见了盛满清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总之,他梦见了通常可以当水喝的一切。那真是一场噩梦。

“绝对肯定。”

翌日清晨六点正,塔尔卡夫、格雷那万和罗伯特·格兰特的马都备齐了。大家让他们喝下最后一份水,他们喝下那份水与其说出于满足不如说出于生理需要,因为那水实在太让人恶心了。这三位骑士随即跃马扬鞭,准备出发。

“您可以肯定这个事实吗?”格雷那万问道。

“再见!”少校、奥斯汀、威尔逊和穆拉第同声说。

“我这话的意思是,原驼只有在休息的时候杀来吃,味道才好。如果猎杀它的时间太长,或者它跑了太多的路,它的肉就不能吃了。从它的肉味儿,我可以断定,这只原驼是从远处来的,因此,那一群原驼也都一样。”

“最重要的,是尽量别走回头路!”帕噶乃尔补充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帕噶乃尔先生?”汤姆·奥斯汀问道。

巴塔哥尼亚人、格雷那万和小罗伯特刹那间便看不见那托付给地理学家的聪明才智的小队了,他们心里不免有些伤感。

“不饶人的少校,不是肉烤过头了,而是肉跑的路太多!我怎么就忘了这点呢?”

他们穿过的那一片“盐碱荒漠”是一个黏土质的大平原,上面覆盖着生长不良的、高约十英尺的小灌木,还有印第安人称之为“库拉马迈尔”的属于含羞草科的小树林,和当地人叫“居木”的富含烧碱的荆棘小灌木丛。平原上到处都能看见大片的盐地,盐地反射的太阳光强烈得令人吃惊。人的视线很容易把这些“巴雷罗[47]”误看成严寒造成的冰面,但灼热的太阳很快就让人醒悟过来了。不过,这干旱而又被太阳烤得滚烫的土地和那一片片闪光的盐碱地的反差,却使荒漠具有一种很特别而且看上去很有趣的面貌。

“是不是肉烤得过头了?”麦克·纳布斯平静地问他。

相反,在南边八十英里处的文塔那山脉却呈现出迥异的模样,每当瓜米尼山脉一带遇上干旱,在那里旅行的人们恐怕就会被迫前来这里。1835年,是当时指挥猎犬号进行远征航行的费茨罗伊船长发现了这个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的地区。在这里,印第安人领土上最肥美的牧草长势无与伦比;山脉西北坡覆盖着茂盛的绿草,下坡的路上到处是树种繁多的森林,林木一直延伸到坡底。森林中有一种当地人叫做“阿尔加罗波”的豆角树,它的果实晒干以后研成粉末,可以用来做面包,受到印第安人的喜爱。还有白破斧木树,它的枝条既长也很柔韧,迎风摆动时,俨如欧洲的垂柳;红破斧木树的木质则坚不可摧。还有一种叫做“娜独白”的树特别容易着火,经常引起可怕的火灾;“威拉罗”的紫色花朵一层一层垒成金字塔形状;“弹波”树的树冠像一把撑在空中的大阳伞,阳伞可以一直撑到离地面八十英尺高的地方,整群整群放牧的家畜可以到它下边躲避阳光。阿根廷人总想使这个地区殖民化,但却从不曾制伏过敌视他们的印第安人。

“我明白了!”他叫道,“嘿,当真!我明白了,我找到原因了!”

诚然,谁都会认为,一定有多条大河从文塔那山脉的圆形山顶上流到平原,使富庶的土地得到灌溉,而且事实上,再大的旱情也从没有使这些河流干涸过。然而,要到达那里,却必须向南边一直跑一百三十英里。塔尔卡夫的决定是对的,先往瓜米尼山脉走,那条路不会让他偏离原定的路线,而且比文塔那山脉近得多。

可怜的学者无论心里怎么想,嘴上却不得不承认,即使是挨饿的人,这样的烤肉也难以下咽。于是,大家开始群起而攻之,跟他开玩笑,他也明白别人在嘲弄他,尤其是他所谓的“神仙的菜肴”。他自己也在找原因,为什么确实很鲜美很珍贵的原驼肉到了他手里就变得那么难吃了呢?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三个坐骑风驰电掣般往前迅跑,这三匹马一定凭本能意识到了主人要它们去的地方。尤其是塔乌卡,它表现出的英勇是任何疲劳感和饥渴感都不能压制的,它像小鸟一般飞越干涸的沼泽,飞越“库拉马迈尔”小灌木丛,同时发出表明好兆头的马嘶声。格雷那万和罗伯特的马步子迈得缓慢些,但在塔乌卡的带动下,也勇气十足地跟着它奔跑。塔尔卡夫在马鞍上正襟危坐着,给同伴们树立了榜样,正如塔乌卡在它的同伴中起带头作用一样。

“这肉不能吃!”

巴塔哥尼亚人经常回过头来端详罗伯特·格兰特。

另一个说:

看见这少年在马上坐得端端正正,神态坚毅,腰板儿灵活,双肩侧转得体,两腿下垂自然,双膝贴紧马鞍十分牢靠,他欢叫一声表示满意和鼓舞。的确,罗伯特·格兰特已然变成了一个优秀的骑手,值得那印第安人称赞。

“这太可怕了!”

格雷那万说道:

一个说:

“好哇,罗伯特,瞧塔尔卡夫的神气是在祝贺你哩!他在为你叫好,我的孩子。”

然而,出乎地理学家意料,大家啃了第一口,便不约而同“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同时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

“为什么叫好呀,爵士?”

五分钟之后,帕噶乃尔将一大块鲜肉放到“拉莱塔”根烧就的木炭上。十分钟后,他给每个同伴献上一块他命名为“原驼里脊”的美味无比的烤肉。在座的没有人客气,全都大口啃起来。

“为你骑马的好姿势。”

“那当然,我的孩子,因为我是法国人嘛!法国人天生是厨师的料。”

“噢!我不过骑得很牢靠罢了。”罗伯特答道,他听见别人的称赞,高兴得脸都发红了。

“您原来是厨师呀,帕噶乃尔先生?”罗伯特说道。

“那是主要方面,罗伯特,”格雷那万又说,“但你太谦逊了,我可以向你预言,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完美的运动员。”

“好,我负责烤肉。”帕噶乃尔说。

“那倒好!”罗伯特笑道,“可爸爸想把我培养成一名水手,他该怎么说呢?”

“我来宰。”威尔逊说。

“当运动员也不妨碍当水手呀。如果说不是所有的骑手都能当水手,所有的水手可都能当一名优秀的骑手。在桅杆上骑惯了,在马上就可以坐得稳。至于驯马时如何一开始就勒紧马的缰绳,如何侧身迅跑,如何兜圈,这些都不学自会,再寻常不过了。”

“味道极鲜美。是神仙的菜肴呀!我早就知道我们晚饭会有鲜肉吃的。而且是什么样的肉呀!谁来宰这个畜生?”

“可怜的父亲!”罗伯特答道,“啊!您把他解救出来时,他该怎样感谢您呀,爵士!”

“好吃吗?”

“你很爱他吧,罗伯特?”

“是可以食用的动物。”帕噶乃尔答道。

“是的,很爱,爵士。他对姐姐和我是那么慈祥!他一切都为我们着想。他每次出行,到哪一个国家都要给我们带回那个国家的纪念品,更让我们高兴的是,他一回来就亲我们,抚摩我们,讲许多好听的话。哦!您认识他以后,也一定会喜欢他的!玛丽就特别像他。他说话时声音好柔和,跟玛丽一样!水手讲话那么温柔,这很奇怪,对吧?”

“原驼是什么动物?”格雷那万问道。

“对,非常奇怪,罗伯特。”格雷那万说道。

“呀,是一头原驼!”

“他这时好像就在我眼前,”罗伯特又说,他仿佛是在跟自己说话,“我勇敢的好爸爸!我小时候,他爱把我放在膝头哄我睡觉,他嘴里总哼着一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歌颂的是我们国家的湖泊。我有时候还能记起那民歌的调子,不过有点模糊。玛丽也能哼几句。哦!爵士,我们多么爱爸爸呀!嘿,我觉得人越小越爱自己的父亲!”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动物,模样像一头没有驼峰的小骆驼。它的头很灵巧,身子扁平,腿长而细,毛皮细软,呈牛奶咖啡色,肚子下边有白点。帕噶乃尔一看便禁不住惊叫起来:

“人长大了就该尊敬父亲了,我的孩子。”格雷那万答道,他被孩子无意间说出的心里话感动得什么似的。

人人都赶紧跑回小茅屋,他们就着炉灶里微弱的光线仔细审视着麦克·纳布斯“那一枪”的收获。

在他们交谈的时候,三匹马都放慢了脚步,正在缓缓前进。

“是被这家伙踏的。”少校拖着他打死的动物走过来说道。

“我们一定能找到他,对吧?”沉默一阵之后,罗伯特又说。

“没有,被它们踏了一下。但,是被谁踏的呢?”

“对,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格雷那万答道,“塔尔卡夫已经给我们提供了线索,我很信任他。”

“您没有受伤吧?”

“塔尔卡夫是个好印第安人。”孩子说。

“我的眼镜,当然喽!在这样一场战斗里,丢眼镜算是最轻的损失!”

“那当然。”

“您找到什么啦?”格雷那万问道。

“您知道一件事儿吗,爵士?”

“哦!我找到了。”一个声音说,那是帕噶乃尔的声音。

“你先说,我再回答你。”

这时,只听得“砰”一声枪响。估计是少校开枪了。果然,麦克·纳布斯觉得有一只动物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倒了下来,其余的畜生却乘着抑制不住的冲劲继续往前飞跑,而且更起劲地嗥叫着,直跑到被火山反光照亮的山坡上。

“就是,跟您一起的全都是好人!我非常喜欢的格雷那万夫人、总是显得很镇静的少校、曼格斯船长、帕噶乃尔先生,还有邓肯号上的水手,他们都那么勇敢,那么忠诚!”

所有的人都冲到“卡苏察”外边。夜幕已经降临了,周围黑沉沉的,满天繁星,月亮还没有露出它月亏时半圆的脸庞。北边和东边的山峰在黯黑的背景下显得朦朦胧胧,视线所及,只能勉强辨别出一些居高临下的岩石怪模怪样的身影。嗥叫——恐惧的动物没命的嗥叫——变本加厉了,叫声是从科迪勒拉山脉最黑暗的地方传过来的。究竟出了什么事?突然,前边发生了极其猛烈的雪崩!但那不是真正的积雪在崩塌,那是活的生命,是吓疯了的生命在以雪崩的阵势往这边狂奔。整个高原都仿佛在颤抖。那是些动物,几百只,也许几千只,它们顾不得空气稀薄,连续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和嘈杂的蹄声。它们是来自潘帕斯草原的野兽吗?或者仅仅是一群羊驼和小羊驼?这动物的旋风从他们头上几英尺处卷过去时,格雷那万、麦克·纳布斯、罗伯特、奥斯汀和两个水手刚来得及俯身趴到地上。患了夜视症的帕噶乃尔,为了看得更清楚,竟直愣愣站在原处,当然转眼间他就被翻倒在地。

“不错,这我知道,我的孩子。”格雷那万答道。

“得像猎人那样去看。”少校边说边取自己的卡宾枪。

“您知不知道,您是这些人当中最优秀的?”

“看看再说。”格雷那万说。

“呀!不,不知道!”

“不可能!那是真正的嗥叫。”帕噶乃尔反驳道。

“那么,您必须知道这点,爵士。”罗伯特边说边抓过格雷那万的手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难道是雪崩?”穆拉第说。

格雷那万微微点点头。他们的交谈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塔尔卡夫回头用手势提醒他们别落在后面,原来他们不知不觉已让塔尔卡夫超过去了。但时间很紧迫,必须考虑后边还有人在等他们呢。

“那么,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呢?”汤姆·奥斯汀说道,“你们听没听见?这声音好近呀!”

他们三人遂加快了步伐,然而,事实很快就变得明显了:除了塔乌卡,余下的两匹马根本不可能以这样的速度坚持很久。到中午就应该让它们休息一个钟头。它们已经支持不住了,给它们喂一种当成草料的被太阳烤干了的瘦瘦的紫苜蓿,它们也不愿意吃。

麦克·纳布斯的同伴们还没来得及谢谢他并制止他那不断助人为乐的好意,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嗥叫。嗥叫延续了很长时间,但那并不是单独几只动物的叫声,而是一群野兽正在快速地往这里奔跑。神明给他们提供了这间小茅屋,难道他还想给他们供应晚餐?这位地理学家正如此这般琢磨时,格雷那万的示意却给他的兴头泼了点冷水。他提请学者注意,科迪勒拉山脉的四足动物从来不会在这么高的地带出没。

格雷那万不免担忧起来。这一带荒芜贫瘠的征候并没有改观,缺水继续下去有可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塔尔卡夫没有说什么,他或许在想,假如瓜米尼江也干涸了,绝望的时刻就该到了,不过,也得看印第安人心里是否曾敲响过绝望的丧钟。

“那还用说,只要您真有这个想法……”

他又带头上路了。另外两匹马不管愿不愿意,在皮鞭和马刺的激励下,也勉强跟了上去,不过走得很慢,就这样,它们已是勉为其难了。

“不管天多冷,夜多深,如果有人请您出去埋伏着准备打猎,您会毫不考虑就出去吗?”

塔尔卡夫本来完全可以往前迅跑,因为,就塔乌卡的体力而言,它能够一气儿把主人带到江边。塔尔卡夫一定这样想过,但他也一定不愿意把两个同伴孤零零地扔在大荒原上。因此,为了不超过他们太远,他强迫塔乌卡放慢步子。

“这倒可能。”少校答道。

塔尔卡夫的骏马勉强把步子缓下来了,但它这样做也并非没有反抗,或后腿直立,或厉声嘶叫。它的主人要制伏它不但需要奋力勒住缰绳,而且需要好言相劝。塔尔卡夫的确会和他的爱马聊天,塔乌卡虽不能用语言回答他,起码能理解他说的话。我们不妨认为,那巴塔哥尼亚人一定向他的爱马陈述了许多站得住脚的理由,因为同它的主人“商议”了好一阵之后,塔乌卡终于强压怒火,认同了他的论据,表示服从。

“我接受这个说法,少校,但您自己呢,不管您怎么说,在您面前摆上一块烤牛排,您一定不会闹情绪!”

不过,说塔乌卡理解塔尔卡夫,塔尔卡夫其实也同样理解塔乌卡。那头聪明的动物具有非常灵敏的感觉器官,它已经嗅到空气有几分湿润,便没命地吸气,躁动不安,把舌头弄得咔咔作响,仿佛舌头已然伸进了什么有益健康的液体里。巴塔哥尼亚人不会搞错:水源已经不远了。

“您是一个奢侈享乐的人。”麦克·纳布斯说。

他把塔乌卡急不可耐的心情演绎给同伴们听,从而鼓舞他们的斗志。另两匹马也立即理解了它们同类的心情,它们使出最后的力气,跟着印第安人奔跑起来。快到三点钟时,一条白花花的线出现在远处较低洼的地方,在阳光的照射下,这条线不住地闪着白光。

“哪里,我很满意,我的好少校;不过,我承认,要有一盘野味就更受欢迎。”

“有水!”格雷那万说。

“怎么!”少校说道,“帕噶乃尔学者,您不满意我们的晚餐?”

罗伯特也惊叫道:

“没错!”他说,“应该承认,不能小看一块烤羊驼肉。有人说,如今这种牲畜正在代替牛和羊。我倒想知道,这话是不是从食物的角度说的。”

“水!没错,是水!”

麦克·纳布斯说得不错。他们把温度计放进壶里的水中,水沸腾时,温度计标出的是八十七度。大家喝几口滚热的咖啡感到多么痛快呀!可是干肉显得有点不够分配,这引起帕噶乃尔一番很有见识但毫无用处的思考。

他们再也不需要激励他们的坐骑了,因为那几头可怜的畜生已经振奋起来,以不可阻挡的猛劲朝白线处狂奔。几分钟光景,它们业已到达了瓜米尼江岸边,不等主人卸下它们的鞍辔,它们已经钻进齐胸的救命水里。

“但另一方面,”麦克·纳布斯补充说,“水却不需要一百度的温度就可以沸腾。爱喝百度开水冲咖啡的人只好割爱了,因为在现在的高度,沸点已经降到九十度以下了[32]。”

主人们虽然是不由分说地被驮下了水,仍然效法它们,洗了一个始料未及的江水澡,不过他们倒没有为此而抱怨的意思。

这一刻,艺术家的角色正在代替临时樵夫的角色,帕噶乃尔和格雷那万可能会长时间呆在那里注目观赏这场天火与地火之间的壮烈鏖战。但威尔逊可不像他们那么热衷于此,他提醒他们即刻回过头来感受现实的处境。眼下缺少柴禾,这不假,但所幸还有一层又薄又干的地衣覆盖着岩石,于是,他们着手收集了不少干苔藓;还有一种名叫“拉莱塔”的植物,它的根足可以当柴烧。他们把宝贵的燃料搬回“卡苏察”以后,大家连忙把它们放在炉灶里。点火很难,维持火势更难。稀薄的空气没法为火提供足够的氧气,这至少是少校提出的缘由。

“呀!多么舒服!”罗伯特一边在深水处牛饮河水,一边重复说着。

格雷那万和帕噶乃尔来到一个斑岩石山冈上,他们举目四望,视线直达天边。原来他们现在已攀登到科迪勒拉山脉的最高峰,从这里可以俯瞰方圆四十英里的地方。东边,山坡缓缓地降下去,斜坡不陡,可以通行,向导和牧工们甚至经常在山坡上滑行数百图瓦兹下山。远处,乱石和大块的岩石被滑落的冰川堆在一起,形成了一望无际的一行行浅滩般的冰碛。夕阳西下,已经看得见逐渐浓郁的暮霭衬托出科罗拉多河谷。高低起伏的地势、地面的隆起处、一个个岩石的尖峰,以及山峦的峰顶,在夕阳的余辉里逐渐暗淡了下去,夜幕徐徐笼罩了整个安第斯山的东麓。在西边,支撑着陡峭的西山腰的各个小山梁仍然沐浴在阳光里。观看岩石和冰川在太阳的反射下光芒万丈,那真让人眼花缭乱。在北边,山峦起伏,影影绰绰,犹如一个笨拙的画匠画就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视线到了那里就变得模糊了。然而南边却相反,那里的景色璀璨夺目,黄昏愈浓,景色愈雄伟壮观。原来,只要视线深入多尔比多河荒凉的河谷,就能望见安图科火山,那张着大嘴的火山口就在两英里之外。火山像巨大的猛兽一般咆哮着,看上去仿佛一头《圣经·旧约·约伯记》里提到过的世界末日的怪兽。它喷吐着炽热的浓烟,浓烟又与冒着黑烟的一股股火流混在一起。连环绕火山的群山也仿佛着了火,烧到白炽程度的冰雹一般的石头、暗红色的蒸汽云和烟火一般喷洒的熔岩交织成了一束束光芒四射的火柱。不断增强的大片的亮光,以及爆燃引起的刺目的强光把周围的山峦照得到处是反光。相比之下,逐渐失去余辉的夕阳,却像一颗熄灭的星辰,消失在朦胧黯淡的天际。

“悠着点儿,我的孩子。”格雷那万说,但他自己也没能以身作则。

格雷那万、帕噶乃尔和威尔逊从“卡苏察”里走出来,正是傍晚六点钟。尽管周围的空气没有丝毫微风的搅动,严寒仍然格外刺骨。湛蓝的天空已经开始阴暗下来,落日的余辉轻轻掠过安第斯山耸入云霄的群峰。帕噶乃尔看了看带在身边的气压计,发现水银柱停在0.495毫米汞柱。气压计水银柱的下降正符合他们所处的一万一千七百英尺的海拔高度。那么,科迪勒拉山脉这一带的海拔高度只比勃朗峰少九百一十米。如果这一带山脉也像瑞士境内那个庞然大物一样有那么多艰难险阻,只要飓风和旋风朝旅行的人们肆虐,他们当中就不会有一个人能够翻越新大陆的这片崇山峻岭。

这时,只听得一片大口饮水的呵呵声。

“不需要,勇敢的小伙子。你在别的人还是儿童的年纪,一定会成为男子汉!”

塔尔卡夫自己呢,他照旧安安静静,不慌不忙,小口小口地喝,有板有眼,照巴塔哥尼亚人的说法,喝得“长如套马索”。他一个劲儿地喝,没完没了,让人担心他会把整个河流吸干。

格雷那万回答说:

“总之,朋友们的希望不会再破灭了。他们一到瓜米尼江就有把握找到丰富清洁的水喝,当然,也得靠塔尔卡夫嘴下留情!”

“需不需要我去?”罗伯特起身说道。

“我们能不能回去迎接他们呢?”罗伯特问道。“那样,也可以让他们省去几个钟头的担心和痛苦。”

“我和威尔逊陪您去。”帕噶乃尔建议道。

“那当然,我的孩子,但怎么运水过去呢?羊皮袋都在威尔逊手里。不行,最好还是按约好的办,在这里等他们。计算一下走这段路需要的时间,再考虑他们的马只能慢跑,朋友们应该是今天夜里到达这里。我们就为他们准备一处好的宿营地,再做一顿美餐吧!”

“我们的朋友麦克·纳布斯说得有道理,”格雷那万说,“你们安排晚饭吧,我出去当一回樵夫。”

塔尔卡夫不用等格雷那万建议去找宿营地,他早已在江岸上幸运地找到了一处“拉马达”,即为了拦马和牛、羊用的三面有遮拦的院落。只要不怕露天睡觉,这里倒是一个理想的宿营地,而塔尔卡夫的同伴们最不担心的就是露营,因此,在这里歇息,他们求之不得。他们立即躺到地上,在大太阳下晾晒自己浸了江水的衣服。

“既然当地土人在这间‘卡苏察’里砌了炉灶,”少校说,“这说明他们也许在这里找得到什么可以燃烧的东西。”

“好,我们既然有处藏身了,就应该考虑做晚饭。得让我们的朋友对他们派出的先遣队员满意才是。除非我搞错了,他们一定不会有什么可抱怨的。现在,花一个钟头去打猎不能算浪费时间,你准备好了吗,罗伯特?”

“在科迪勒拉山顶上想找燃料,谈何容易!”

“准备好了,爵士。”少年一边回答,一边拿起长枪站起来。

穆拉第摇摇头表示怀疑,他说:

格雷那万之所以想到打猎,是因为瓜米尼江两岸似乎是周围平原所有的野兽野禽会聚的地方。在这里可以看见成群结队的“啼那木”腾空飞翔,那是一种潘帕斯草原特有的山鹑,还有黑花尾榛鸡,以及一种叫做“特鲁特鲁”的雎鸠、黄色的秧鸡和翠绿色的美丽松鸡。

“喂,汤姆,”帕噶乃尔响应说,“我们一定想办法找到燃料。”

至于四蹄野兽,它们是不会轻易让人看见的,但塔尔卡夫却指指高高的野草丛和矮树林,向他们示意说,那些家伙正藏在里面。几个猎手只需走几步,就可以置身于世界上野生动物最繁多的地区。

“尤其在炉膛里把火烧得很旺时,”汤姆·奥斯汀说道,“因为我们现在不但很饿,而且很冷。我觉得,就我个人而言,一捆柴比一块野味更让我高兴。”

他们即刻开始打猎了。与野兽相比,他们当然瞧不起禽鸟,所以,他们的头几枪打的都是潘帕斯草原的大猎物。刹那间,从草丛和树丛里赫然冒出几百头狍子,还有原驼,与在科迪勒拉山脉顶峰凶猛冲撞过他们的原驼十分相似。但这里的野兽极其胆小,它们如风驰电掣般逃跑,枪弹根本不可能接近它们。猎手们退而求其次,只好瞄准跑得慢些的野兽,再说,从食品的角度看,这类野味也同样是鲜美无比的。有十多只山鹑和秧鸡中弹身亡,格雷那万还敏捷地杀死了一头当地话叫“太特特尔”的野猪,这种厚皮动物的毛皮呈黄褐色,吃起来味道极佳,值得格雷那万开那一枪。

“怎么这么说!”帕噶乃尔反驳道,“这里简直是一座皇宫呀!就缺卫兵和朝臣了。我们在这里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到半个小时,猎手们不费吹灰之力就猎获了他们所需要的野味。小罗伯特也不虚此行,他打了一头属于贫齿类的怪兽,当地话叫做“阿尔玛第罗”,是一种满身长着骨质活动鳞甲的犰狳类动物,长约一英尺半。这头怪兽相当肥,据巴塔哥尼亚人说,用它可以做成一道佳肴。罗伯特对自己的成功感到非常自豪。至于塔尔卡夫,他给两个同伴表演了一个猎杀“南杜”的精彩节目,“南杜”是潘帕斯草原特有的一种鸵鸟,能够飞也似的在地上跑动。

“这个宿营地虽然并不舒适,但足可以栖身了,”格雷那万说道,“神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我们只能感谢他。”

那印第安人并不想和一只有飞毛腿的猎物兜圈子。他扬鞭策马,让塔乌卡直接冲到鸵鸟面前,以便一鼓作气抓住它。因为,如果首次攻击失误,“南杜”会立即用它兜圈子的拿手好戏让猎手和坐骑陷入莫名其妙的圈套,从而筋疲力尽。塔尔卡夫来到最合适的距离,伸出他那力大无比的手臂使劲抛出“拨拉”,抛得那么灵巧,“拨拉”一下子就裹住了鸵鸟的双腿,使它再也用不了劲。片刻之后,鸵鸟便躺在了地上。

十个人在屋里可以呆得轻松自如;如果说房屋的四壁在雨季密封得还不足以遮风挡雨,起码在这个季节还可以抵御已降到零下十度的严寒。此外,屋里还有一个炉灶,灶上还有一个用砖头砌得马马虎虎的烟囱,他们可以在灶里生火,以便有效战胜外边的寒冷。

印第安人立即抓住它,倒不是出于猎手毫无意义的杀生之乐,而是因为“南杜”肉确实味道鲜美。塔尔卡夫执意要把这份佳肴奉献给整个小队的晚餐。

这“卡苏察”是印第安人用一种他们叫“阿道玻”的太阳晒干的砖头建造的,形状是一个立方体,每一面都有十二英尺长,大都建在一大块玄武岩石顶上。小屋惟一的进出口是一道门,门前有一个石梯。而且,无论房屋有多么狭窄紧凑,当“腾泼拉尔”在山里肆虐时,飓风、大雪或冰雹都很容易钻进屋里。

于是,大家把那一串山鹑,还有塔尔卡夫的鸵鸟、格雷那万的野猪以及罗伯特的怪兽犰狳搬到“拉马达”里。他们迫不及待地首先烹调鸵鸟和野猪,也就是说,先剥掉它们那啃不动的皮,再把它们宰成薄片。至于那怪怪的犰狳,它可是珍稀动物,而且它自己身上就带着烤肉器具,所以他们把它放在它自己的鳞甲里,再把鳞甲直接放到炽热的炭火上。

除了麦克·纳布斯,任何别人在那间小茅屋旁边、周围,甚至屋顶哪怕走上一百遍,也不会想到那是一间茅屋,因为一层厚厚的积雪把它盖得严严实实,使人很难分清它与周围的岩石有什么区别。现在必须首先清除茅屋周边的积雪。威尔逊和穆拉第经过半个钟头顽强的劳动,终于把那“卡苏察”从积雪里扒了出来。小队的队员们赶紧躲进这藏身之处。

这三个猎人晚餐时只吃了山鹑和其他禽鸟,那些吃了更来劲的东西,他们留给了即将到达的朋友们。佐餐的饮料是清水,他们认为这饮料比世界上所有的波尔图甜葡萄酒更高级,甚至超过苏格兰高地最崇尚的名酒乌斯克宝[48]

第十三章 下科迪勒拉山

他们也没有忘记那些坐骑。堆在“拉马达”里的大量干草被用作牲口的饲料,同时又可以用来作床垫。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格雷那万、罗伯特和印第安人便把自己裹在“蓬鞘”里,在晒干的紫苜蓿上躺下来,那是巴塔哥尼亚猎人惯用的天然床垫。

“有茅屋。”

第十九章 红狼

不过,他们太累了,这拖得过长的攀登终于继续不下去了。面对这无边无际的积雪,和积雪带给这死亡地带的透骨的寒冷,还有逐渐笼罩这些荒凉山峰的夜幕,以及夜幕下无处藏身的状况,格雷那万感到恐惧渐渐攫住了他;这时,少校忽然把他拉住,并用平静的语调说:

夜幕降临了。那是月初的黑夜,在这样的夜里,地球上所有的居民都看不见月亮,只有微弱的星光照着平原。在天边,黄道群星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中逐渐隐去。瓜米尼江的江水无声地流淌着,宛若一条长长的油帘静静地滑行在大理石平面上。一天的劳累使飞鸟、四足动物和爬行动物都安然入睡了,荒凉而寂寥的静谧笼罩在潘帕斯草原广袤无垠的土地上。

于是,小分队又继续往东边走去。接下去两个钟头的攀登真是险象环生,令人胆寒。但为了到达这座山的顶峰,他们仍然继续往上走。此时此刻,空气之稀薄使人感到胸闷气短,十分痛苦,这种人人皆知的现象当地人叫“脯纳”。由于血流失去平衡,血液从牙龈和嘴唇渗了出来,这也许和积雪的影响有关,因为在异常的高度,雪对大气显然是有害的。人们必须加大呼吸的力度和次数,以弥补空气密度的不足,呼吸频率加大才能加速血液循环,这种身体本身的活动之使人疲乏,绝不亚于阳光在雪地上的反射对人们身体的危害。无论这些勇士意志如何坚强,到一定的时候,连最勇猛的人也会支持不住的。而晕眩,这令人不寒而栗的高山病,不但正在摧毁他们的体力,而且正在打击他们的精神力量。要知道,与这种性质的疲劳作斗争是不会不招致恶果的。紧接着,跌跤的次数越来越多,跌下去的人就没法再站起来,只好用膝盖跪着往前走。

格雷那万、罗伯特和塔尔卡夫都在自然规律的支配下躺在厚厚的干紫苜蓿床垫上沉入了深深的梦乡。累得精疲力竭的两匹马也躺在了地上,只有塔乌卡,这匹真正的纯血种马,能站着睡觉。只见它四腿挺立,无论休息还是行动都英姿飒爽,随时准备着主人的召唤。围栏里一片宁静,炉子里的煤炭在夜里渐渐熄灭了,炉膛里发出的最后微光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闪闪熠熠。

“我负责背孩子。”

可是,约莫十点钟光景,印第安人在短暂睡眠之后突然醒了。他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屏息谛听着平原上的动静。他显然是在竭力辨别某种难以觉察的声音。刹那间,在他那平时显得镇定自若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隐约的忧虑,他是否感到盲流的印第安人在靠近这里?或者来了不速之客如豹子、水老虎以及别的什么令人胆寒的猛兽?它们在临近江两岸这一带可不少见啊!无疑,他认为后面的假设显得更有说服力,因为他迅速看了一眼堆在围栏里的可燃烧之物,这一看,他更揪心了。原来,他们用来当床垫的干紫苜蓿会很快烧尽,根本不可能长时间抵御大胆野兽的侵袭。

穆拉第补充说道:

遇到这样的局面,塔尔卡夫别无选择,只好等待情况的进展。于是,他半躺在草上,双手捧着头,两肘靠着膝头,眼睛凝视着前方。瞧他那姿势,俨然是一个在睡梦中突然被焦虑惊醒的人。

“同意。”同伴们齐声答道。

一个钟头过去了。换了任何一个人,眼见外面如此安静,一定会安下心来,重新躺下去睡觉。但塔尔卡夫不一样,即使在外来人最高枕无忧的地方,他那印第安人过度的警惕感和天然本能也会让他预感到某种迫在眉睫的危险。

“你们大家也同意他的意见吗?”格雷那万问道。

正在他谛听着、窥视着的当儿,塔乌卡低沉地嘶叫了一声,随即把鼻孔朝“拉马达”的进口处伸过去。巴塔哥尼亚人猛然挺直了身子。

“我的孩子,有人背你走,”帕噶乃尔说道,“我们必须不惜一切到达东山坡,在那边,我们有可能找到一个藏身的茅草房。我只要求再走两个钟头。”

“塔乌卡感觉到有敌人!”他说。

“啊,别这样,爵士,”这个勇敢的孩子答道,“我还能走……别停下……”

他站起来,走到外面仔细观察平原的情况。

“但不能不休息了,哪怕就为了罗伯特呢。”

笼罩着荒野的仍是一片寂静,但已经不是宁静了。塔尔卡夫隐隐约约看见一些黑影在“库拉马迈尔”草丛间悄悄移动。还有一个个亮点在到处闪烁,亮点互相交会后又往四面八方散开去,时而熄灭,时而再亮起来,看上去活像一盏盏神出鬼没的手提风灯在镜子一般的无边泻湖面上跳舞。外来人无疑会把这些闪烁不定的亮点当成流萤,这种萤火虫每当夜幕降临时,便在潘帕斯地区到处闪亮。但塔尔卡夫却不会受骗,他明白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样的敌人。他把卡宾枪上了膛,然后去围栏的前几个木桩旁边站定,进行观察。

“休息?”帕噶乃尔说,“可是,这里没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地方呀!”

他没有等多久,潘帕斯草原便响起一声怪叫,那是狗吠和狼嚎混杂起来的叫声。回应这片嚎叫的是砰砰的卡宾枪声,枪声过后又是一片令人觳觫的狂叫。

“必须休息了!”他说,因为他明白,除了他,谁也不会提这样的建议。

格雷那万和罗伯特突然惊醒了,他们忙不迭站起身来。

不过,小分队的成员们虽然勇气十足,却仍然精疲力竭了。眼见自己的同伴们如此疲惫,格雷那万为自己带领他们进入这样的深山而感到后悔莫及。小罗伯特使出浑身的解数抵抗疲劳感,但他实在走不动了。下午三点,格雷那万命令小分队就地停下来。

“出什么事儿啦?”小罗伯特问道。

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灌木地带,再往上走二百五十图瓦兹,灌木就会让位给禾本科植物及仙人掌。在海拔一万一千英尺的地方,所有的植物都自动抛弃了贫瘠的土地,任何植物的痕迹都消失了。小分队的成员只在清晨八点钟停下来一次,随便吃点东西以恢复体力。接着,他们不顾越来越大的危险,又以超人的勇气继续往上攀登。他们必须爬过尖尖的山脊,跨过看也不敢看的深谷。许多地方都插有木头十字架,说明那里的事故层出不穷。下午两点左右,一大片沙漠一样的高原展现在贫瘠的山峰之间,这里已见不到丝毫的植物。空气很干燥,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在这样的高度,雨是不存在的,水蒸气只能变成雪或冰雹。零零落落的斑岩石或玄武岩石山峰突破白雪冲上云天,看上去就像一副骨架的骨头刺破雪白的裹尸布。有时候,一块块石英石或片麻石在气流的作用下,带着沉浊的声音崩塌下来,稀薄的空气使人几乎觉察不到这样的声音。

“是印第安人吗?”格雷那万也问道。

此时此刻,这个地区的面貌已经完全改变了。大块大块晶亮的厚冰耸立在四面八方,其中挂在峭壁上的厚冰呈蓝青色,冰凌正反射着黎明的缕缕曙光。在这样的时刻登山是很危险的,如不仔细探测地面的裂缝,就不能盲目前行。威尔逊走在队伍的前头,他起步前总要用脚探探冰川覆盖的地面,他的同伴们则严格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他们还得尽量避免高声说话,因为任何声音都可能搅动大气层,从而引起雪崩,原来积雪正高挂在距他们头顶七八百英尺的地方。

“不是,”塔尔卡夫答道,“是‘阿噶拉’。”

不过,这些动物还不是山里的最后一批居民。在九千英尺终年积雪的雪线上还生活着一些美轮美奂、无与伦比的群居反刍动物。其中的一种名叫羊驼,它们的皮毛细长而丝一般光滑;还有一种没有角的山羊,它们看上去优雅而雍容华贵,毛皮极为纤细,博物学家将它们命名为小羊驼。然而,谁也别想接近那些小羊驼,能让你望见它们的尊容就很难得了;它们见人就逃,可以说是展翅飞跑,在那炫目的白色地毯上无声地滑来滑去。

罗伯特看着格雷那万。

凌晨五点时分,这些正在进行探险的人已经到达七千五百英尺的高度,这个高度是由气压计观察计算出来的。那么,他们现在正处在二级高原上,那是乔木地带的极限所在。他们看见有几只动物在那里蹦来蹦去,此刻如果有猎人,这些家伙一定会给他们带来快乐或者财富。这些机灵的畜生很明白这一点,因为它们远远看见有人走过来,便一溜烟逃走了。那是些羊驼,是山里的珍稀动物,它们可以代替羊、牛和马,而且可以生活在骡子没法生存的地方。还有一种叫毛丝鼠的啮齿目小动物,它们性格温和、胆小,毛皮极佳,长得既像野兔,又像跳鼠,但它们的后爪却像袋鼠。再没有比看见这种轻巧的动物在树梢上跑来跑去更赏心悦目了,它们迅跑的模样酷似松鼠。“那还不是鸟,”帕噶乃尔说,“但它们已经不是四脚兽了。”

“阿噶拉?”他问道。

他们攀登了整整一夜。他们登山靠的是手腕的力气,用手硬抓住几乎不能通行的一层层岩石往上爬;遇上又宽又深的裂缝,他们就跳过去。他们互相挽起左臂右臂代替绳索;他们的肩膀也变成了梯子。这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活像正在拼命表演空中飞人的杂技团演员。正是在这样的时刻,穆拉第和威尔逊才有数不尽的机会让他们的臂力和灵巧大显身手。这两位苏格兰壮士仿佛具有分身的本领,有多少次,如果没有他们的忠诚和勇气,这个小小的队伍就不可能继续往前走。格雷那万则一个劲盯住小罗伯特,生怕他幼小的年纪和他的活泼好动给他造成什么闪失。帕噶乃尔呢,他带着纯粹法国式的狂热勇往直前;而少校却走得不紧不慢,恰到好处,他登山的动作让人感觉不到他是在登山。他是否意识到了自己已经爬了好几个钟头的山?这可说不准。也许他还以为自己是在下山呢。

“是的,”格雷那万答道,“‘阿噶拉’是潘帕斯草原特有的红狼。”

他们现在已来到真正意义上的安第斯山脉所属的一部分,离科迪勒拉山最高的山脊已经不远了。然而,不论人走过的小路,还是成形的通道,在这里都杳无踪迹。最近的几次地震把这一带搅得天翻地覆,看来势必沿着山岭上这一个个拱起来的圆堆一直往上爬了。帕噶乃尔没能找到可以通行的道路,着实感到不知所措,而且他预料,要爬到安第斯山的山顶一定会累得大家筋疲力尽,因为这个山脉的平均高度是在一万一千和一万二千六百英尺之间。不过,让他们最感幸运的是,天气风平浪静,晴空万里,季节有利于他们。如果是在冬季,五月到十月间,这样的登山旅行是根本行不通的。严寒会迅速置旅行的人们于死地,侥幸存活的人也逃不过凶猛的“腾泼拉尔”制造的劫难,“腾泼拉尔”是这个地区特有的一种飓风,这种狂风每年都要往科迪勒拉山脉的深坑刮去无数死难者的死尸。

两个外来人连忙抓起自己的武器,来到塔尔卡夫身边。这巴塔哥尼亚人向他们指指大草原,从那里传来一片骇人的狼嚎。

于是,格雷那万与“卡塔帕子”结了账,把他和他的牧工以及骡子全辞掉了。武器、工具和少许口粮都分摊给七个旅行者背着走。大家一致同意即刻进行攀登,如果有必要,他们还可以走一段夜路。左边有一个陡坡,陡坡上有一条小路蜿蜒曲折,相当险峻,骡子的确没法攀上去。困难很大,但,两小时累不堪言的迂回绕行之后,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终于找到了通往安图科的路。

小罗伯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我们可以不要他陪,”帕噶乃尔说,“在这个峭壁的那一面,我们一定能找到去安图科的小路。我负责把你们直接带到那边的山脚,我带你们走捷径不亚于科迪勒拉山脉一带最优秀的向导。”

“你不怕狼吧,我的孩子?”格雷那万问他。

“那您就请便吧。”

“不怕,爵士,”罗伯特语气坚定地答道,“而且,在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我只是个骡夫。”骡夫头儿答道。

“那就好。其实,‘阿噶拉’是些不算太可怕的野兽。如果不是来的数量太大,我根本就不在乎它们。”

“您不陪我们啦?”格雷那万问“卡塔帕子”。

“那也没关系!”罗伯特说,“我们枪支弹药多着呢,让它们来好了!”

“向前进!”格雷那万的同伴们齐声叫道。

“它们一来就够它们受的!”

“甚至愿意走在您前面,”帕噶乃尔补充说道,“说来说去,问题究竟在哪里?无非是翻山越岭嘛,而且山的那面下坡之容易,这面根本没法比!爬过山之后,我们会找到阿根廷的‘帕噶诺’引导我们穿过潘帕斯草原,而且那里还有善于在平原奔跑的快马。那就别犹豫了,前进吧!”

格雷那万这样说是为了安抚小罗伯特,但他一想到那为数众多的食肉动物在深夜里如此肆无忌惮,内心里也不寒而栗。这些家伙可能有几百只,他们三人武器再精良,与那么多野兽战斗,恐怕也占不了上风。

“我们愿意跟您走。”汤姆·奥斯汀答道。

当巴塔哥尼亚人说出“阿噶拉”这个词时,格雷那万立即想到那是潘帕斯草原的印第安人给红狼取的名字。这种食肉动物学名叫“鬣狗”,它们的个头像一只大狗,头部却像狐狸,毛皮呈肉桂红色,沿脊背有一缕黑色的鬣毛随风飘动。这种动物特别敏捷,也特别矫健;它们通常住在沼泽地区,游水捕食水生动物;它们白天在窝里睡觉,夜里出窝活动。南美洲一些大牧场最害怕这种动物,因为,它们稍稍感到饥饿,就会向大牲畜寻衅,而且造成巨大的灾害。“阿噶拉”离群独处时并不可怕,但一大群饥饿的“阿噶拉”出窝活动就大不一样了。那时,人们甚至宁愿对付狮子或豹子,因为他们可以面对面进攻那些猛兽。

“你们愿意硬走过去吗?”

这时,听见响遍潘帕斯草原的狼嚎,看见数不尽的黑影在草原蹦跳,格雷那万不能不意识到在瓜米尼江两岸聚集的红狼数量有多大。这些家伙一定感觉到了这里有可靠的猎物,有马肉或人肉,所以,它们当中谁得不到自己那一份也不愿空手回窝。由此可见情况该多么危急。

格雷那万听着“卡塔帕子”说话,但没有吱声。这位仁兄显然已经履行了契约,他的骡队不能走得更远了。但一听到走回头路的建议,格雷那万还是转身对他的同伴说:

与此同时,红狼的包围圈越缩越小了,被惊醒的马匹显示出强烈的恐惧,只有塔乌卡用蹄子一个劲踢着地,试图挣断笼头,飞奔到外面去。它的主人只好不断地吹口哨,想让它安静下来,但没有做到。

“起码晚三天。”

格雷那万和罗伯特早已站好位置,把守“拉马达”的入口。他们业已上膛的卡宾枪正要射出子弹消灭打前阵的“阿噶拉”时,塔尔卡夫忽然用手抓住他们正在瞄准的武器。

“那是不是会延误时间呢?”

“塔尔卡夫想干什么?”罗伯特问。

“噢!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卡塔帕子”答道。“我已经尽了力。如果你们愿意转回去,在科迪勒拉山里另找通道,我和我的骡子也准备往回走。”

“他禁止我们开枪!”格雷那万答道。

“堵了骡子,但堵不住人。”少校说。

“为什么?”

“没错,但现在走不通了。最近一次地震把这段路堵住了……”

“他也许判断开枪的时机还没到!”

“这么说,这条路有人走过?”

其实并不是这个动机促使印第安人制止开枪,他这样做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呢。当塔尔卡夫举起他的弹药袋并把它兜底翻出来,表示几乎弹尽了时,格雷那万全都明白了。

“没有搞错。瞧,这是印第安人用火留下的灰烬,那里是马群和羊群留下的痕迹。”

“怎么样?”罗伯特问。

“您有没有搞错呀?”

“怎么样,必须节省弹药。我们今天打猎代价太大了。我们的铅弹和火药已经快完了,还剩下不到二十发子弹!”

“就在这条路上。”

孩子没有说什么。

“不过,我们现在恐怕不是在去安图科的路上吧?”

“你怕不怕,罗伯特?”

“没有,爵士。”“卡塔帕子”说。

“不怕,爵士。”

“您迷路了吗?”他问道。

“那好,孩子。”

“卡塔帕子”可以说又盲目游荡了一个小时,不过山路越走越高,到最后,他不得不干脆停了下来。他们现在正被阻挡在一个狭窄的谷底,印第安人管这种峡谷叫“克布拉达斯”。前面有一个陡峭的斑岩石壁挡住了出口,“卡塔帕子”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出路,便从骡子上跳了下来。他抄着手臂,等待着。格雷那万走到他身边。

这时,枪声再起,原来是塔尔卡夫开枪撂倒了一个过分胆大的敌手。排成紧密队形正在前进的红狼往后退了退,聚集在离围栏一百步的地方。

格雷那万一步一步紧跟着向导。他已经意识到,也能理解行路困难给这位“卡塔帕子”带来的尴尬处境,但他不敢向他提问。他在心里琢磨,骡子有识路的本能,骡夫也应该有这种本能,最好还是仰仗他的能力吧,他这种想法也许不无道理。

格雷那万得到印第安人示意,连忙取代了他的位置。塔尔卡夫脱出身来,赶紧去把垫草和烧草,总之,把一切能燃烧的东西都聚在一起,堆放到“拉马达”的入口处,然后往那里扔去一块还在燃烧的炭火。刹那间,一面火帘便在夜空黯黑的背景下伸展开来,通过火帘的裂缝,可以看到原野被大片大片摇曳的反光照得透亮。格雷那万此刻才得以判断,他们必须抵抗的野兽数量之大令人难以置信。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狼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也没有见过狼群被贪婪刺激得如此疯狂。适才塔尔卡夫为对抗它们而布下的火阵戛然止住了它们前进的势头,更让它们怒不可遏。不过,还是有几只红狼继续前进,直到火帘处,从而烧伤了自己的爪子。

在这样的条件下探路,必定会困难重重。安第斯山脉的构架几乎在不停地震动,这往往使道路改变了方向,甚至连指路的标记都挪了位置。为此,“卡塔帕子”常常犹犹豫豫,难于判断。他停下来,东看西看,或根据岩石的形状辨别方向,或根据碎石的模样寻找印第安人的足迹。任何定向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还需要时不时开上一枪,以阻止那一帮嗷嗷嗥叫的家伙。一个钟头之后,约莫十五个尸体已然躺在了草地上。

尽管草本植物还在与石头的侵袭进行殊死搏斗,但已经可以感觉到矿物界的主宰力量正在打破垂死挣扎的植物界的一统天下。在接近安图科火山的地方,可以看到几条铁青色的熔岩带,和从熔岩带上耸起的一些针状的黄色结晶体。一个个岩石重重叠叠,仿佛随时准备往下掉,但仍然互相支撑着,看上去完全违反了平衡定律。显然,地壳来一次激烈的变动,一定会很容易改变这些岩石的面貌。只要望望那些七倒八歪的山峰、扭曲的穹丘和偏斜的圆形山顶,就不难看出这个山区的地壳下沉运动的决定性时刻还没有到来。

被围困者的危险处境稍稍缓解了些,只要弹药还能维持,只要火垒还赫然支撑着“拉马达”进口处的防卫,就没有必要害怕对手的进攻。然而,一旦击退狼群的这些手段都同时告罄,又该怎么办?

从这一段开始,道路变得难以行走了,甚至有点危险。山坡的拐弯处越来越多,峭壁上的小道越来越窄,悬崖凹进去的地方令人胆寒。母骡们走得十分小心,它们用几乎触到地面的鼻子嗅着探路。大家不得不鱼贯而行。有时,遇到急转弯,大家会暂时见不到玛德琳娜的身影,于是,小队只好循着母骡远远的铃声前进。有时,任意迂回曲折的山间小道把小队折成并排的两行,打头的“卡塔帕子”竟可以和殿后的牧工交谈,而两行的中间却有一个宽不到两图瓦兹,但深二百图瓦兹的裂缝,这个裂缝成了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格雷那万看看罗伯特,心里非常难受。他自己倒忘记了处境的危险,因为他一心只想着这个可怜的少年,这个勇气远远超过年龄的少年。罗伯特脸色苍白,但依然紧紧握住手中的武器,他在坚定地等着怒气冲天的红狼前来袭击。

“显而易见,”帕噶乃尔说,“高山还不足以把人们分隔开,还得求助于碉堡!”

可是,格雷那万在冷静地考虑了当时的情况之后,决心结束这种局面。

向导立即发出了启程的信号,大家随即往拉斯勒亚斯山谷深处走去,山谷两边挤满了大块大块的晶体石灰岩。山谷的斜坡非常平缓,几乎感觉不到是在上坡。约莫十一点钟时,需要绕着一个小湖泊的岸边走。那是一个天然的水库,也是周围一条条小河风景如画的汇集之处,小河的河水汩汩流到那里,欣然融入一片清澈宁静的境界。广阔的“拉诺”,即高高的平原俯瞰着小湖,平原上覆盖着禾本科植物,印第安人的畜群就在那里吃草。接下去,他们遭遇了一片南北向的沼泽,幸好母骡们感觉灵敏,游子们才躲过了一劫。午后一点,巴勒纳尔要塞赫然出现在一块陡峭的岩石上,业已毁坏的碉堡护墙仿佛给岩石戴上了一顶王冠。旅行小队绕过要塞径直往前走,这时,斜坡已开始变得陡峭起来,而且坡上铺满了小石头。母骡的蹄子踩翻了石子儿,石头在地上乱滚,形成了哗哗疯响的石子瀑布。将近三点,眼前又出现了一批引人入胜的废墟,那是在1770年起义过程中毁掉的一个要塞留下的。

“一个钟头之后,我们就没有火药,也没有铅弹和火了。那么,我们总不能等到那时候再想办法呀。”

“那么,我的朋友,”格雷那万说,“只要佩环什人的马群、羊群和牛群能通过,我们就能通过。既然这条路能让我们保持走直线,你就走安图科通道吧!”

于是,他朝塔尔卡夫转过身来。他搜集了记忆力能提供给他的所有西班牙词语,开始和那印第安人对话,不过,他们的交谈仍然经常被枪声打断。

“知道,爵士,我走过这条路。我没有建议你们走那条道,是因为那最多算一条走牲口的羊肠小道,只有东坡的印第安牧人在那里走动。”

这两个人要做到互相理解是不无困难的,幸亏格雷那万还了解红狼的习性,没有这个前提,他恐怕不可能领会巴塔哥尼亚人的话语和手势。

“很好,”格雷那万说,“但我要问一下,‘卡塔帕子’,您知道这条安图科通道吗?”

不过,他还是花了一刻钟才把塔尔卡夫的回话转达给罗伯特。原来格雷那万曾就他们当前几乎绝望的处境询问过印第安人的意见。

“当然能,”帕噶乃尔答道,“那就是安图科通道。它位于火山的斜坡上,在南纬三十七度三十分,就是说,离我们的路半度。这条通道只有一千图瓦兹的高度,是赞姆迪奥·德·克鲁兹探寻出来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罗伯特·格兰特问道。

“那您还能提出另一条通道吗?”少校问。

“他说,必须不惜一切坚持到天亮。‘阿噶拉’只在夜里出来,天一亮它们就回窝里去了。那是些夜游狼,是些害怕日光的胆小鬼,是些四爪猫头鹰!”

“好吧,我的朋友,这两个通道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可能把我们引到该走的那条纬度线以南或者以北。”

“那我们就自卫到天亮好了!”

“没错。”

“是的,我的孩子,当我们不能用枪自卫时,我们就用刀。”

“还有位于比亚里卡山岭南部的比亚里卡通道,是吗?”

塔尔卡夫已经做出榜样了,这不,当有一只狼接近火帘时,那巴塔哥尼亚人握刀的手立即穿过火苗,等他抽回来时,他的手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正是。”

这时,他们自卫的手段即将告罄。夜里两点左右,塔尔卡夫将最后一把柴禾扔进炽热的火堆,而且这些被围困的人只剩下五发子弹了。

“那一定是瓦尔第维亚·门多扎发现的阿里卡通道,对吗?”帕噶乃尔问。

格雷那万用痛苦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遍。

“在科迪勒拉山脉这一段,我只认识两条可以行走的通道。”

他此刻想到的是站在他身旁的少年,是他的同伴们,是他热爱的所有的人。罗伯特没有说话。也许在他那信任一切的想像里,危险还没有显得那么紧迫,但格雷那万却替他想到了。在他脑海里浮现出可怕的前景,如今已不可避免的前景:孩子被饿狼生吞下去!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激动,遂把孩子拉到怀里,让他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他亲亲孩子的前额,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在启程之前,一个重大的问题必须解决,那就是,该取道哪一条路穿越安第斯山脉而又不偏离既定的三十七度线?于是,他们就这个问题询问了“卡塔帕子”,这位向导回答说:

罗伯特笑着看看他。

在横穿智利的行程中至今没有发生过重大事故,但接下去穿越山岭可能遇到的艰难和险阻却同时摆在旅行者们面前了,他们到现在才算真正开始与恶劣的自然条件进行搏斗。

“我不怕!”他说。

第十二章 在高空一万二千英尺处

“不怕!我的孩子,不怕!”格雷那万说道,“你说得对。两小时之后,天就亮了,我们就得救了!”他看见塔尔卡夫用枪托打死两只企图越过火帘的大狼时,转对印第安人大声说:“了不起,塔尔卡夫,了不起,勇敢的巴塔哥尼亚人!”

傍晚五点时分,骡队头儿在一个不算太深的峡谷里停了下来,那里距洛亚小城北边约几英里。这天夜里,旅行小队的成员便在山岭脚下露营,这已是科迪勒拉山脉最初的山峦了。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看见炉膛里即将熄灭的微光映照出那群“阿噶拉”正排成紧密的一行一行,朝“拉马达”冲过来。

“卡塔帕子”显然没听懂他的话,因为他耸了耸肩便回到他骡队头儿的位置上去了。

这场血腥悲剧的结局临近了。由于没有燃料,火帘的火逐渐弱下去,火苗也越来越低。此前一直被照得透亮的大草原也正在回到黑暗里,那些红狼磷光闪闪的眼睛又在黑暗中突显出来。片刻过后,狼群就可能冲进围栏。

“不是,是坐安乐椅。”

塔尔卡夫开了最后一枪,又把一只红狼打翻在地。现在,弹药已尽,他只好袖手待命。只见他深深埋下头去,似乎在静静地沉思。他是否在设法找出某种大胆的、难以实现的、甚至荒谬的对策以打退那群饿疯了的家伙呢?格雷那万不敢问他。

“是骑骡子走的吗?”

这时,在狼群的进攻中出现了一些变化。它们似乎在往后退,此前一直嗥叫得震耳欲聋的声音也戛然停止了。大平原重又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中。

“那当然!”帕噶乃尔煞有介事地说。

“它们走了!”罗伯特说道。

“那么您曾经走过这个地区?”

“也许走了。”格雷那万答道,他正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向导朝地理学家转过身来,问道:

但塔尔卡夫已猜出了他的心思,连忙摇摇头。他很明白,只要曙光没有把那些红狼赶回它们黑暗的洞穴,它们是不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猎物的。

“完全对。”向导答道。

不过,敌手的战术明显起了变化。

格雷那万看看“卡塔帕子”。

它们不再试图强攻“拉马达”的大门,但它们新的花招却会造成更紧迫的危险。因为大门有火帘和枪弹的顽强防守,“阿噶拉”们放弃了从大门突进的策略。它们围着“拉马达”绕了一圈,一致同意尽力从后门进行突然袭击。

“这是从云贝尔到洛杉矶的公路。”

片刻之后,被围困的人便听见红狼的爪子嵌进半腐木头的声音。有些尖利的爪子和血淋淋的尖嘴已经伸进了摇摇晃晃的木柱缝隙。惊惧万状的两匹马挣断了笼头,像吓疯了似的在围栏里跑来跑去。格雷那万抱起孩子,准备保护他直到最后一刻。他也可能明知不可为而为,试试带孩子冲到外面去,他先看了看印第安人。

就在那天十点钟左右,前面出现一条道路横过他们一直顺着走的路线。格雷那万自然要问问这条道路的名称,当然,又是这位雅克·帕噶乃尔前来回答:

塔尔卡夫像困兽一般在“拉马达”里转了转,随即猛冲到他的爱马身边。他开始给早已急得不耐烦的塔乌卡仔细上鞍具,既没有忘记系皮带,也没有疏忽一个扣针。他看上去似乎再也不担心红狼们越来越起劲的嗥叫,格雷那万看他完成这些动作,心里产生了极度不祥的忧虑。

在没有改进语调之前,帕噶乃尔一路上拼命练习发音中的难点,练得嗓子都哑了,但他并没有忘记对周围作地理学的观察和评论。在这方面,与他的西班牙语恰恰相反,他可是一枝独秀,笑傲群雄。每当格雷那万向“卡塔帕子”打听本地有什么特点时,他这位学者同伴总会抢在向导的前头作答。“卡塔帕子”愣愣地看着他,非常吃惊。

他见塔尔卡夫正揽过缰绳,像骑兵一样准备上马时,不觉吃惊地叫道:

“那当然!亲爱的爵士!啊!要没有语调问题该多好!可还是有语调问题!”

“他要抛弃我们了!”

“您的西班牙语起码该有些进步了吧?”

“他呀!永远不会!”罗伯特答道。

格雷那万便问他:

果然,印第安人并非试图抛弃他们,而是准备牺牲自己,解救他们。

“多美妙的语言呀!”他赞叹道,“多么丰满响亮的语言!简直是金属铸成的语言,我敢肯定,这个语言有七成八是铜,二成二是锡,就像铸钟的青铜一样!”

塔乌卡整装待发,它咬紧嚼子,蹦跳着,眼睛闪闪发光,透出一股火一般的英气:它已经理解主人的意图了。

因此,他毫不拘束地任意给那些无名的溪流取名字,而且把他取的名字写在地图上,他甚至给每个名字冠上最响亮的西班牙形容词。

在印第安人抓住马鬃准备上马时,格雷那万使劲攀住他的胳膊。

“一条溪流没有名字,”他常说,“就等于它没有身份证。从地理学法规的角度看,它就不存在。”

“你要走?”他指着暂时空旷的平原问。

地势开始变得高低不平,几道土岗子预示着前面将是崎岖的山路。河流也逐渐增多了,河水都顺着各式各样的山坡难以预测的变化而流得湍急或者舒缓。帕噶乃尔常常求教他的地图,当某一条溪流被地图漏画了(而且这种情况还经常发生),他那地理学家的热血便在他的血管里沸腾起来,瞧他生气的模样真让人感到既亲切又好玩。

“是的。”塔尔卡夫答道,他懂得同伴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17日那天,他们按往常的时刻又出发了,走路的顺序照旧。但小罗伯特要保持这个顺序却不无困难,因为他劲头一来就老超过玛德琳娜,让他自己的骡子苦不堪言。不过,只要格雷那万厉声一呼,他就会回到原位。

他接着用西班牙语补充几句,意思是说:

天气正在变得爽朗宜人,所有的旅行者,包括小罗伯特,又都身体健康,总之,这次出行可谓一帆风顺。既然如此,就必须乘势而进,有如得意的赌客“乘好手气搏一把”。大家的意见不谋而合。于是,在第二天的行程里,前进的速度加快了。他们顺利地渡过了拜尔急流,晚上,就在分隔西班牙智利和独立智利的比奥比比奥河两岸歇息,这时,格雷那万又可以在这次出征的功劳簿上再添三十五英里了。当地的情况没有变化,仍然是沃野百里,盛产孤挺花、木本紫罗兰、曼陀罗和黄花仙人掌。有些兽类动物,比如豹猫,蜷缩着身子藏在矮树丛里。禽类动物也只有一只鹭鸶、一只孤零零的猫头鹰,和几只逃避鹞鹰魔爪的黄雀和盢監权充代表。但本地的土著却很少见到。偶尔有几个被通称为“瓜索”的青年骑着马像影子似的一晃而过,他们是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儿,总是赤脚蹬在其大无比的马刺里,马刺把坐骑刺得血淋淋的。一路上找不到一个人说话,更谈不上打听消息了。格雷那万因此而打定主意不在此地查访;他琢磨,格兰特船长既然做了印第安人的俘虏,一定已经被那些人带到安第斯山脉那边去了。因此,寻访活动只有在潘帕斯草原才会有成果,在山这边是不会有结果的。现在,必须有耐心,必须继续前进,而且要走得快,一直走下去。

“塔乌卡,好马!跑得快。它会把狼引到自己身后。”

走了三十五英里之后,下午四点,大家在原野上的一丛巨大的爱神木树下歇息。卸下了笼头的母骡们分散开去,自由自在地啃那草原上丰厚的野草。各人的褡裢都能为他们提供他们习以为常的干肉和米饭,夜里把“陪良”铺在地上,就可以当做褥子和枕头。旅行者们在这临时床铺上可以得到恢复性的休息,而牧工和“卡塔帕子”却需要轮班守夜。

“啊!塔尔卡夫!”格雷那万叫道。

众人认为这位可尊敬的学者有点夸大其辞,但他却进一步补充说,他在参观阿劳科城期间,他那法国人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这么一说,大家更没法理解他了。少校问他这突如其来的“狂跳”原因何在,他回答说,他的激动是很自然的,因为他的一位同胞过去曾当过阿劳卡尼亚的国君。少校敦请他说说这位国君的姓氏,雅克·帕噶乃尔立即自豪地说出了德·陶南先生的姓。那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物,他原是佩里格地方的诉讼代理人,满脸络腮胡子。后来,他承受了下台后的一切,所有被废黜的国王都喜欢把这一切称之为“臣民的忘恩负义”。少校一想到那个诉讼代理人被赶下国王宝座的情景就禁不住微微一笑,帕噶乃尔却十分认真地回敬他说,也许一个诉讼代理人当好国王,比一个国王当好诉讼代理人更容易呢。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群起为阿劳卡尼亚前国王奥莱里安东尼一世的健康干杯,喝的是几滴“齐恰[31]”。片刻之后,游子们都裹上自己的“蓬鞘”酣然入睡了。第二天早晨八点,母骡玛德琳娜开路,牧工殿后,旅行小队启程沿南纬三十七度线往东走去。一开始,他们穿过阿劳卡尼亚肥沃的领土,那里盛产葡萄,羊群遍野,但随之而来的却是逐渐深广的寂寥。大约每隔一英里才能看见“拉斯翠多尔”的小茅屋,“拉斯翠多尔”是指驰名全美洲大陆的印第安驯马人。有时候可以看到某个废弃的驿站,这些驿站现在已经成了在平原上游荡的土著人遮风避雨的地方。在这一天的旅途中,有两条河挡住了旅行者们的道路,一条叫拉克河,另一条叫图巴尔河,但“卡塔帕子”总能发现可以涉水渡河的地方。这时,安第斯山脉已展现在地平线上,它那一个个圆圆的山顶影影绰绰,尖尖的山峰往北边绵延不断。这个山脉是新大陆构架所依靠的巨型山脊,天边显出的那一段还只是山脊的低矮部分哩。

“快!快!”印第安人答道。

“真是些斯巴达人!”帕噶乃尔散步回来,坐下吃晚饭的时候一再说。

与此同时,格雷那万用激动得哽咽的声音对罗伯特说:

归纳起来说,这些毛鲁什人构成了一个习俗野蛮、不值得大家关心的民族。他们几乎具有人类的种种毛病,但热爱独立却是他们惟一的美德。

“罗伯特!我的孩子!你听见他在说什么吗!他要为我们做出牺牲!他要冲到潘帕斯草原,把狼引到他那里,好转移饿狼疯狂的欲望!”

在有人准备晚饭的当儿,格雷那万、帕噶乃尔和“卡塔帕子”在茅草屋顶的房舍间散步。除了一座教堂和一些原天主教方济各会修道院的遗迹,阿劳科并没有什么能引起好奇心的地方。格雷那万曾试图搜集一些有关的资料,但没有达到目的;使帕噶乃尔最感绝望的是他说的话当地人根本听不懂。不过,既然本地居民说的是阿劳卡尼亚语,而这个语言又是从此地到麦哲伦海峡都通用的母语,他学的那点西班牙语也就跟他学的希伯莱语一样派不了用场。于是,耳朵用不上,他只好专用眼睛了。虽然如此,他仍然体验到一种学者独有的愉悦,那就是仔细观察在他面前走过的形形式式的毛鲁什人。这里的男人身材魁梧,脸庞扁平;他们都有古铜色的皮肤,不留胡须的下巴,毫不轻信的眼神;他们宽大的脑袋仿佛隐藏在又黑又长的头发里。从表面看上去,他们酷似昔日专门从事打仗的男人,这类男人成天游手好闲,不知道和平时期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们的妻子既可怜又勇敢,她们努力从事家庭的笨重劳动,为她们的一家之主刷洗马匹、清洗枪支、耕田种地、牧羊狩猎。除此之外,还要挤出时间制作松绿石色的“蓬鞘”,制作一副“蓬鞘”需要两年时间,每副起码值一百美元。

罗伯特扑到巴塔哥尼亚人脚边,说道:

阿劳科是阿劳卡尼亚的首都,阿劳卡尼亚是一个长一百五十里尔,宽三十里尔的国家。居住在这个国家里的是毛鲁什人,他们是诗人爱尔西亚[30]歌颂过的智利民族中的长房子孙。那是一个骄傲而强悍的民族,是南、北美洲惟一没有受到过外族统治的民族。如果说,阿劳科昔日曾归属过西班牙人,起码它的市民从来没有屈服过。他们当年怎样抵抗西班牙人,如今就怎样抵抗智利的入侵活动,而且他们的独立国旗——蓝底白星的旗帜——还高高飘扬在为保护城市而设防的山冈上。

“塔尔卡夫朋友!塔尔卡夫朋友!别离开我们!”

小小的队伍随即进了城,准备在城里过夜。他们在一家客栈的院子里安顿下来,这家客栈毫无舒适可言,客房条件极其简陋。

“不!”格雷那万说,“他不会离开我们。”

骡夫们的习惯是每天早上用完早餐后,八点钟准时出发。上路后便一直走下去,直到日落时分,即下午四点钟才歇息下来。格雷那万也很尊重他们这个习惯。可是,这天也真巧,当骡夫头发出信号让大家休息时,旅行者们正好来到阿劳科城,这个城市位于海湾的南端,并没有脱离太平洋那浪花起伏的水域。这样,就必须往西再走二十来英里,直到卡内罗湾,才能找到三十七度在南美洲的尽头。然而,格雷那万的人马已经走遍了这部分海岸线,却并没有遇见任何沉船事故留下的痕迹。看来,在那一带进行新的探寻已经变得徒劳,因此格雷那万决定把阿劳科城作为此次寻访的出发点。从这里开始,就应该取道东边,并严格按照直线前进。

他指指惊吓得紧靠着木桩的马,转而对印第安人说道:

无独有偶,那位“卡塔帕子”也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就连他的职业也没能让他变得饶舌。他对他雇来的牧工们也说话很少,而那些牧工都是些很内行的人,他们对自己该做哪些服务都成竹在胸。假如某头骡子停步不走了,他们就用喉音尖叫一声,催促它快走;如果叫一声还不够,他们就用一只很有把握的手朝畜生扔一块小石头,来制伏母骡的犟劲儿。万一马鞍的肚带松了,或者缰绳滑脱了,牧工们会赶紧脱掉自己的大氅,用大氅蒙住母骡的头,等肚带系紧或缰绳重新套上,骡子就立即往前走。

“我们一道走!”

探险队出发了。天气清朗,晴空万里,不见一丝云彩。尽管艳阳当空,海上吹来的微风却一洗平日的灼热,使大家感觉相当凉爽。这支小队伍沿着塔尔卡瓦诺海湾崎岖的海岸快速前行,以便及早到达南边三十英里处的三十七度线在南美洲的陆地终端。在行程的第一天,大家急速穿行在芦苇间,芦苇长在已经干枯的昔日的沼泽里。旅行队员互相之间说话很少,因为他们脑海里还鲜活地浮现着离别时的情景。他们这时还能看见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邓肯号冒出的轻烟,但谁都不说话,除了帕噶乃尔。这位好学的地理学家正在用西班牙语自己提出问题,再用这种新学来的语言自己解答。

“不行!”印第安人说,他深知格雷那万那些话意味着什么。“那几匹马很糟糕。它们害怕了。塔乌卡,好马。”

格雷那万是一个善于旅行而且入乡随俗的人,他已经为他自己和他的同伴们准备了智利式的服装。帕噶乃尔和罗伯特——两个孩童,不过一高一矮罢了——把头套进民族服装,把脚伸进靴子里时,简直乐得心花怒放。原来那民族服装就是苏格兰格子花呢做成的大氅,中间开了一个洞,当地人管这种大氅叫“蓬鞘”,靴子是小马驹的后腿皮制作的。真该看看他们的坐骑:那套上了豪华鞍辔的母骡子!看看它那含在嘴里的阿拉伯式嚼子,那可以当做鞭子使用的皮革质地的长缰绳,那饰有金属装饰品的络头,以及那一对土话叫做“阿尔佛加”的颜色鲜艳的储存当日口粮的棉布褡裢!老是心不在焉的帕噶乃尔在骑他那匹好样的骡子时,有三四次险些受到它出其不意的攻击。跨上马鞍后,他仍旧斜挎着他那离不开的望远镜,不过双脚倒紧紧蹬住了马镫。坐定后,他便放心地任由聪明的坐骑摆布了,所幸那母骡子还没有让他感到后悔。小罗伯特可不一样,他一跨上坐骑便显示出即将成为优秀骑手的突出禀赋。

“那好!”格雷那万说,“罗伯特,塔尔卡夫不离开你!他已经教我应该怎么做!该出去的是我!他应当留在这里陪你。”

在这条连接两大洋的路上没有一家客栈。过路人吃的是风干的肉、拌辣椒的米饭,以及沿路有可能猎到的野味。在山里喝山泉水,在平原喝溪水,里面加几滴朗姆酒。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朗姆酒,装在叫做“喜福乐”的牛角里。此外,还得十分小心别滥用带酒精的饮料,在当地人的神经系统特别容易兴奋的地区,带酒精的饮料是不受欢迎的。至于床上用品,一种叫做“瑞卡多”的本地产马鞍可以把他们全部囊括进去。这种马鞍是用“陪良”制作的,“陪良”是指一面硝过另一面留着羊毛的羊皮,系马鞍的是豪华的绣花宽带子。离家在外的游子们夜里裹在这样暖和的被褥里,完全可以顶住湿气的侵袭,睡得很香甜。

他随即抓住塔乌卡的缰绳,说:

这次穿过安第斯山脉的举动并非一次普通的旅行。做这样的旅行不雇佣强壮的骡子是不可能的,这类骡子中最珍贵的产自阿根廷。这些优良的牲畜在智利发育成了比原种更优秀的品种:它们从不挑食,而且一天只饮一次水,八小时可以轻而易举地走十里尔路,驮十四厄罗伯[29]的重量从不叫苦。

“该我走!”

智利人管骡夫头叫“卡塔帕子”,这一位“卡塔帕子”雇了两个土生土长的贫苦牧工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给他当帮手。牧工照看驮队员行李的骡子,小孩骑着母马“玛德琳娜”走在前头带路,母马脖子上系着小铃铛,后面跟着十头骡子。旅客骑了七头骡子,“卡塔帕子”骑了一头,其余两头驮着给养和几卷布匹,布匹用来讨好草原上土著部落的酋长,以便获得他们的友善对待。牧工们则习惯于步行。从安全和骡队的正规性角度看,这次横穿南美大陆的活动应该可以在最好的条件下进行。

“不行。”巴塔哥尼亚人平静地说。

格雷那万组建的土著小队包括三个男人和一个孩子。骡夫头是在当地已住了二十年并取得智利国籍的英国人。他的行当是把骡子租给旅行的人,再为他们当向导,穿行于科迪勒拉山脉各个不同的通道。随后,他再把那些旅人转手交到某个通称为“巴卡诺”的熟悉潘帕斯草原道路的阿根廷向导手里。这个英国人还没有把母语忘记到不能和旅客们交谈的程度,尽管他成天和骡子及印第安人打交道。正因为这样,格雷那万便急忙利用这种可以表达他的意志和让对方执行命令的方便,因为雅克·帕噶乃尔所学的西班牙语当地人还听不懂。

“告诉你,该走的是我!”格雷那万大叫道,同时硬从印第安人手里拽过缰绳。“让我出去!救救这孩子吧!我把他托付给你了,塔尔卡夫!”

第十一章 横穿智利

在慷慨激昂中,格雷那万竟把英语和西班牙语混在一起了。但语言在此刻又算得了什么呢!在如此恐怖的情势下,手势就可以说明一切,人与人之间也可以迅速沟通和理解。这时,塔尔卡夫还在拼命顶住格雷那万的要求,他们的争论还在继续,但危险却分秒不让,迫在眉睫。那些腐烂的木桩禁不起红狼又咬又抓,已经开始倒塌了。

陆上的旅行者扬鞭策马,沿着海岸线急速远去的那一刻,邓肯号也扬帆挥桨,全速往大洋驶去。

无论格雷那万还是塔尔卡夫,看来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愿。印第安人把格雷那万拉到围栏进口处,让他看看那摆脱了红狼的平原。他用激动的语言让对方明白,现在必须分秒必争,如果他的计策不能成功,留在围栏里的人会更加危险。总之,只有他一个人了解塔乌卡的习性,能够利用它矫健、轻捷的优点来拯救他们三人。但有点失去理智的格雷那万仍在顽固坚持,一心想牺牲自己,不料他猛然被什么一推,打了个趔趄。原来是塔乌卡跳了起来,它正抬起前腿,一纵身跳过火垒和一排狼尸,与此同时,传来一个孩子的叫声:

“上路!”格雷那万勋爵响应道。

“愿上帝拯救您,爵士!”

“开船!”约翰·曼格斯朝机械师叫道。

格雷那万和塔尔卡夫差点来不及看见小罗伯特紧紧抓住塔乌卡的马鬃,风驰电掣般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上。

“我请您相信,上帝一定会帮助我们,夫人,”雅克·帕噶乃尔答道,“因为我们会自己帮助自己!”

“罗伯特!他疯了!”格雷那万惊叫。

“朋友们,愿上帝保佑你们!”

但印第安人自己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因为,其时突然爆发了一片骇人的嚎叫。红狼们跟着塔乌卡的足迹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西边飞跑去了。

格雷那万夫人站在高高的艉楼上,她最后一次朝登陆的人叫道:

塔尔卡夫和格雷那万连忙冲到“拉马达”外面,只见草原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在远远的天边隐约浮现出一条波动的线在夜的黑影中起伏。

游艇上的旅客全都登上了甲板,七位出征的人随即离开了邓肯号。片刻之后,他们来到了码头;游艇也缓缓跟上,已离海岸还不到半链了。

格雷那万倒在地上,双手合十,筋疲力尽的他已感到完全绝望了。他看看塔尔卡夫,这位印第安人却像他平时那样平静地在微笑。

他的要求相当高,不过,大家随后紧紧的拥抱一定能够互相支撑,以实现这位可敬的学者提出的愿望。

“塔乌卡,好马!孩子,勇敢!他会逃掉!”他一再说,还不断点头加以肯定。

“现在,我亲爱的同伴们,”雅克·帕噶乃尔说道,“这最后一次握手将支撑我们直到大西洋的海岸!”

“他要从马上摔下来呢?”格雷那万说。

格雷那万勋爵把她紧紧抱在胸前,罗伯特则扑上去抱住玛丽·格兰特的脖子。

“他不会摔下!”

“去吧,我的朋友!”格雷那万夫人忍着激动的眼泪答道。

尽管塔尔卡夫信心十足,可怜的勋爵在这一夜仍然是忧心如焚。他甚至没有意识到红狼远去,危险已经不复存在。他要去寻找罗伯特,但被印第安人阻止了。塔尔卡夫让他明白,他们那两匹马不可能追上罗伯特,因为塔乌卡肯定已经跑得离敌手很远了,在这样的黑夜根本找不到他们。只有等天亮以后再去寻找罗伯特的踪迹。

“时候到了!”爱德华勋爵终于开口说话。

凌晨四点,黎明的曙光开始显露出来,浓雾笼罩的地平线上泛起了鱼肚白色。晶莹的露水铺遍辽阔的平原,高高的野草在清晨初起的微风吹拂下翩翩起舞。

果然,10月14日,在规定的时刻,人人都在整装待发了。在启程之前,游艇的全体船员和乘客都聚集在艉楼的方厅里。邓肯号已经可以开航了,它的螺旋桨叶片已经在搅动着塔尔卡瓦诺海湾清澈的海水。由卡宾枪和“考特”左轮手枪武装起来的格雷那万、帕噶乃尔、麦克·纳布斯、罗伯特·格兰特、汤姆·奥斯汀、威尔逊和穆拉第也准备离开游艇了。他们雇请的向导和骡子正在突堤的紧那头等着他们呢。

启程的时刻到了。

格雷那万在积极准备出征的过程中忙得不可开交。他有意在规定的日子万事齐备,他也的确做到了。与此同时,约翰·曼格斯也加紧储备煤炭,以便立即出海。他一心想赶在探险家们之前到达阿根廷海岸。这样一来,一场真正的竞赛在格雷那万和约翰·曼格斯之间展开了,这样的竞赛对谁都有利。

“走吧!”印第安人说。

启程时间确定在10月14日。在决定下船随征水手的人选问题时,所有的候选人都纷纷要求出征,格雷那万反而难于选择了。为了不使这些忠实的年轻人感到不快,他宁愿让大家抽签。于是进行了抽签,结果,大副汤姆·奥斯汀、壮小伙子威尔逊和敢向伦敦著名的拳击手汤姆·塞叶斯挑战的穆拉第中了签,他们都格外庆幸。

格雷那万没有回答他,但他跳到了罗伯特的马上。顷刻间,两个骑手已朝西边飞奔而去,他们仍沿着那条直线往回跑,因为他们的同伴们一定不会偏离这条路线。

帕噶乃尔最后这句话就算结束了这次争论,如果可以把全体一致同意的恳谈叫做争论的话。准备工作当天就开始了,大家决定为这次出征保密,以避免引起印第安人的警觉。

整整一个小时,他们就以这样惊人的速度狂奔着,同时用眼睛搜寻着罗伯特的踪迹,没有一刻不担心在什么地方看到这少年血肉模糊的尸体。格雷那万接二连三刺马,结果使马的两胁鲜血淋漓。末了,远处终于传来了几声枪响,枪声间隔的时间很有规律,说明那是有人发出的信号。

“最多算过路吧。我们过那边去,就这么回事儿,就像好人一面打尘世经过,一面尽量做好事。我们的座右铭是:‘经过尘世,善做好事。’”

“是他们!”格雷那万大声说。

“那算是什么?”格雷那万夫人问道。

于是,塔尔卡夫和格雷那万扬鞭催马,以更快的速度朝西边冲过去,不一会,他们终于同帕噶乃尔领导的小分队会合了。格雷那万走近一看,不觉发出一声出自肺腑的大叫:罗伯特也在那里!他活着,生龙活虎地活着!他身下卓尔不群的良马塔乌卡重见自己的主人,不禁欢快地嘶鸣起来。

“再说,这也不能算是旅行。”帕噶乃尔说。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格雷那万惊喜地叫着,声音里洋溢着难以描绘的温情。

“好吧,我的朋友,我理解您。去吧,祝你们马到成功!”格雷那万夫人说。

他和罗伯特同时从马上跳到地上,冲到对方的怀里,拥抱起来。接下去轮到印第安人了,他把格兰特船长这个勇敢的儿子紧紧抱住,贴在胸前。

“我亲爱的海伦娜,”格雷那万答道,“我们这次旅行前进的速度特别快,我们俩分别时间不会很长,而且……”

“他活着!他活着!”格雷那万不停地说。

“这么说,我们不能陪你们一道去喽?”格雷那万夫人说着,眼里蒙上了悲伤的阴云。

“对,我活着,”罗伯特答道,“这都是塔乌卡的功劳。”

“我亲爱的约翰,”格雷那万答道,“我们要把我们的女乘客留在船上,也就是我们在世界上最珍贵的都要留下来!邓肯号最忠诚的船长不照顾她们,谁来照顾呢?”

印第安人没有料到会听见这句对他的爱马表示感谢的话,这时,他正在和塔乌卡说话,正在拥抱它,仿佛这匹骄傲的骏马血管里流动的是人类的血液。

“怎么!”约翰·曼格斯边说边朝他的主人转过身来,“阁下不替我要求要求?”

接着,他转身指指小罗伯特,对帕噶乃尔说道:

“为什么不行?”帕噶乃尔说,“旅行可以培养年轻人呀。这样,我们四个人,再加上邓肯号的三个水手……”

“是个勇士!”

“罗伯特!罗伯特!”玛丽叫住他。

他又用了一句印第安人表示勇敢的比喻。

“还有我!”小格兰特嚷道。

“他的马刺没有发过抖!”他补充说。

“尽量少而精。我们只不过去探听格兰特船长的情况,又不是去同印第安人交火。我认为格雷那万爵士是当仁不让的领队,还有少校,他绝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最后是我,雅克·帕噶乃尔,您的仆人……”

这时,格雷那万搂着罗伯特,问他:

“那您怎样选定这样一支探险队的组成人员呢?”格雷那万问道。

“为什么,我的儿子,为什么你当时没有让塔尔卡夫或我去做最后的尝试搭救你呢?”

“正是。”

“爵士,”罗伯特答道,声音里充满最深沉的谢意,“难道不该我去献身吗?塔尔卡夫已经救过我的命了!而您,您马上要救我父亲的命!”

“要是这样,”约翰·曼格斯说,“邓肯号就应该在科连特斯岬角和圣安东尼岬角之间穿过去,是吗?”

第二十章 阿根廷平原

“因此,我的朋友们,这条路是笔直的。三十天之内我们就能走完。只要邓肯号稍微遇上点逆风,延迟了航速,我们就会赶在它之前到达东海岸。”

一阵欢聚的情感发泄之后,奥斯汀、威尔逊、穆拉第,总之所有打后阵的人——也许该除去麦克·纳布斯少校——都察觉到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快渴死了。非常幸运,瓜米尼江离这里很近。于是,大家立即上路,清晨七时,小队便来到了离围栏不远的地方。一看见围栏周边躺满了红狼的尸体,大家便立即明白兽群的进攻有多么凶狠,同伴们的自卫战斗进行得多么激烈。

帕噶乃尔就这样说着,即使在详细阐述他这次探险旅行的安排时,也没有劳神去看一眼摊在他眼前的地图。他没有必要看地图,因为弗雷基叶、莫里那、汉波德、米叶和道比尼的著作滋养了他的记忆力,在他牢靠的记忆里,什么也错不了,什么也不会让他感到意外。他在如数家珍似的背完了那些地理词汇之后,又补充说道:

游子们很快便喝足了江水,饮罢,他们开始在“拉马达”的围栏里享用丰盛的午餐。大家宣称“南杜”的里脊肉鲜美无比,那只犰狳放在它自己的鳞甲里烧烤之后,简直是一道绝佳的菜肴。

“地图在这里,亲爱的麦克·纳布斯。我们要从智利海岸南纬三十七度线的一端开始走,也就是在鲁美纳角和卡内罗海湾之间。穿过阿劳卡尼亚的首府之后,我们就经过安图科关口横穿科迪勒拉山脉,把火山丢在南边。接着,我们顺势溜下山岭长长的斜坡,跨过内乌肯河以及科罗拉多河,到达潘帕斯草原,再走过盐湖、瓜米尼江和塔帕肯山。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省界就在那里。我们越过省界,然后攀登坦迪尔山,一直寻找到大西洋沿岸的梅达诺角。”

“吃得有分寸,”帕噶乃尔说道,“那是对上天忘恩负义!所以必须大吃特吃才行。”

“我们看看地图吧。”少校说。

他的确大吃特吃了,而且并没有犯不消化的毛病,那都得感谢瓜米尼江的江水,他认为这清澈的江水蕴含着具有强大优势的帮助消化的品质。

“走一条方便而又令人愉快的路,”帕噶乃尔答道,“一开始要走一点山路,然后下一个安第斯山脉东麓的缓坡,最后要走的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原野上芳草萋萋,细沙绵绵,简直是个大花园。”

清晨十点,格雷那万因为不愿重蹈汉尼拔[49]在加普亚的覆辙,发出了启程的信号。皮囊里盛满江里的清水后,众人便扬鞭策马,出发了。从疲劳中完全恢复过来的坐骑干劲十足,几乎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出猎时那种小跑的势头。气候越来越湿润,土地也越来越肥沃,但仍然是荒漠。11月2日到3日这段时间一路无话,到3日傍晚,旅行者们已经被长途跋涉搞得疲惫不堪,遂决定在潘帕斯草原的边缘宿营,那里正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边界。他们是在10月14日离开塔尔卡瓦诺的,因此,在二十二天里,他们幸运地走完了四百五十英里,即全旅程的三分之二。

“那好,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格雷那万说,“应该去,还得赶快去。我们该走哪条路?”

翌日清晨,他们越过了阿根廷平原地带和草原地带约定俗成的分界线。塔尔卡夫希望会见的部族酋长正是在这里,他认定俘虏们在此人手里,他一定可以在他那里找到哈瑞·格兰特船长和他的两个做了奴隶的伙伴。

“我认为?不,那是事实,夫人!印第安人又不是吃人肉的野人!绝对不是。我的一个同胞,是我在地理学会认识的,他叫基那尔,他在潘帕斯被印第安人抓去当了三年的俘虏。他受到虐待,吃了很多苦,但最终他还是胜利熬过了那次考验。欧洲人在这类地区是很有用的,印第安人了解他们的价值,所以像照顾珍稀动物一般照顾他们。”

组成阿根廷共和国的十四个行省中,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地域最广阔,人口也最多。这个省位于东经六十四度和六十五度之间,它的边界与南边的印第安人居住区毗邻。这个省土地极其肥沃,气候特别有益于健康,广阔的平原上覆盖着禾本科植物以及长得像大树一样的豆科植物。远远望去,那里的地势平坦到完美的程度,而且一直延伸到坦迪尔山和塔巴尔肯山脚下。

“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夫人问道,“那么您认为,如果遇难的人们落在印第安人的手里,他们的生存还是得到尊重的?”

自从离开了瓜米尼江,远征小队的队员们便非常满意地觉察到气温有了明显的改善。这一带的平均气温不超过摄氏十七度,因为来自巴塔哥尼亚猛烈而又寒冷的风不停地搅动着大气的气流。因此,经历过干旱和炎热造成的巨大痛苦之后,这支队伍来到这里,无论是牲畜还是旅人都没有任何理由再叫苦了。大家阔步前进,热情高涨,信心十足。然而,塔尔卡夫无论怎么说,这地方仍然显得“门可罗雀”,或者更确切些说,仍然显出“人去楼空”的景象。

“险阻!”帕噶乃尔又说,“会有这种情况?再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不过是做一次勉强有三百五十里尔的旅行罢了,因为我们走的是直路。而且这次旅行的地区在南半球的纬度和北半球的西班牙、西西里和希腊的纬度相同,因此,气候与它们差不多。最后,这次旅行最多花一个月时间!简直是一次散步!”

这条由西向东的路线往往遇到一些泻湖,道路或沿湖而过,或穿湖延伸,这些湖沼有的是淡水,有的是咸水。一群群戴菊莺在湖岸上或在灌木丛中轻快地跳来跳去,云雀唱着欢乐的歌,还有“弹歌拉”遥相呼应。“弹歌拉”是一种羽毛颜色像蜂鸟羽毛一般璀璨的歌唱能手,这美轮美奂的鸟中尤物总喜欢无忧无虑地拍打翅膀,对好战的椋鸟毫不提防,对那些红肩头红胸脯的椋鸟老在堤岸上耀武扬威毫不在意。“阿奴比”们的活动鸟窝在荆棘丛中荡来荡去,活像克里奥尔人[50]的吊床。华丽的火烈鸟则成群结队,整齐地在泻湖岸上漫步,迎风展示着它们火红的翅膀。大家远远望见它们的鸟窝成千上万排在一起,个个都呈斜截锥形,高一尺,看上去俨然是一个小城镇。火烈鸟见到有人走近并不太害怕,这是学者帕噶乃尔始料未及的。

“不是我说的!”罗伯特·格兰特说道。他两眼闪闪发光,表情坚毅。

“好久以来,”他对少校说道,“我就很想看看火烈鸟怎么飞翔。”

“险阻!”帕噶乃尔嚷道,“谁说了险阻这个词啦?”

“这是好事嘛!”少校答道。

“先生!先生!”玛丽·格兰特用激动得哽咽的声音说,“怎样感谢您这种不怕艰难险阻的献身精神呢?”

“这会儿,我既然有了机会,就得利用起来。”

“没有危险,也不会感到疲劳,”帕噶乃尔说,“过去有多少人做过同样的旅行呀,但他们并没有我们现在的装备。而且他们有勇气,却没有我们为这个事业奋斗的崇高精神!1782年不是有个叫巴西利奥·维拉莫的人从卡门走到科迪勒拉山脉吗?1806年,智利康塞普西翁省的治安法官堂·路易从安图科出发,正好沿着三十七度线,穿过安第斯山脉,行程四十天,最后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不是吗?末了,加西亚上校、阿尔西德·道比尼先生和我那令人尊敬的同事马丹·德·姆西博士不是走遍了这个地区的东南西北吗?只不过他们是为了科学,而我们是为了人道主义而已。”

“那就利用吧,帕噶乃尔。”

“好!太棒了,阁下!”约翰·曼格斯响应道,“我还要补充一句:这次穿行南美洲大陆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您跟我来,少校。你也来,罗伯特。我需要证人。”

“我的孩子,不管你父亲在哪里,”格雷那万说,“我们都会找到他!我们的朋友帕噶乃尔对文书的解释是最具逻辑性的,所以我们必须毫不犹豫地沿着他为我们标出的道路走。格兰特船长或者落入了众多印第安人的手里,或者做了某个小部落的俘虏。倘若是在小部落手里,我们就把他们解放出来;如果部落的人太多,我们先弄清楚船长的处境,然后去东海岸与邓肯号汇合。我们随即去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在那里,麦克·纳布斯少校会组织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一定会制服阿根廷各省的印第安人。”

于是,帕噶乃尔让同伴们走在前面,他自己却往火烈鸟群走过去,身后跟着罗伯特·格兰特和少校。

“没错!我父亲就在那些地方!”罗伯特·格兰特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一边嚷着说。

走到枪弹能达到它们身边的合适地方,他开了一枪,枪弹是火药的,因为这样也许可以避免鸟儿无谓的流血。只见所有的火烈鸟闻声都齐刷刷飞了起来,帕噶乃尔随即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它们飞翔的模样。

他这一席铿锵有力、慷慨激昂的话,在他的听众当中燃起了深入肺腑的激情。大家都站起来同他握手。

当火烈鸟群飞得不见踪影时,帕噶乃尔对少校说:

“你们看,”他说,“你们来跟着我穿过这南美洲!我们先从智利这个窄窄的地带跨过去,再越过安第斯山脉的科迪勒拉山。我们这时下山来到了潘帕斯草原。这个地区缺少江、河、溪流吗?不缺。这里是内格罗河,这里是科罗拉多河,这里是几条河的支流,南纬三十七度线从这里穿过,而这几条河流都可能运载那份文书。就在这些地方,也许在某个部落里,在某些深居简出的印第安人手里,在这些偏僻的江河的岸边,或者在什么山谷里,那几个我有权称做朋友的人正在等待上帝的营救呢!我们怎能让他们失望呢?穿过这些地区,严格顺着我的手指在地图上画出的这条路线走,这难道不是你们大家的意见?如果完全出乎意料,我又错了,我们不是有责任一直沿着三十七度线走到头,如有必要,就沿着这条线绕地球一圈,以便找到遇难的人吗?”

“那么,您看见它们飞翔了吗?”

说话间,帕噶乃尔在饭桌上摊开一张智利和阿根廷几个省的地图。

“当然看见了,”麦克·纳布斯答道,“除非是瞎子,谁都会看见的。”

“可能性再微弱,”帕噶乃尔说,“我们也不应该忽视。假如我碰巧说对了,这个瓶子果真是沿着这个大陆的某一条河流漂到海里的,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找到俘虏们的线索。你们瞧,朋友们,瞧瞧这个地区的地图,我马上就会让你们心服口服!”

“您是否觉得它们飞翔时一个个活像上了箭羽的箭?”

“可能性很微弱!”少校说。

“一点也不像。”

“我的建议是,去三十七度线上寻找他遇见美洲海岸的地方,然后顺着这个线路一直走到他进入大西洋的地点,其间不要偏离半度。也许在行程中我们能找到布里塔尼亚号的罹难者。”

“完全不像。”罗伯特也补充一句。

“那么,您有什么建议?”格雷那万问道。

“我以前对这点也很肯定!”学者带着满意的神情又说,“可那也挡不住最谦逊的人当中最骄傲的人,我那位著名的同胞夏多布里昂[51]做出火烈鸟和箭这样不准确的比喻!哦!罗伯特,你瞧,比喻是我了解的修辞法中最难驾驭的一种。你一辈子都别相信比喻,除非万不得已,你也别用比喻。”

“怎样有理的想法呀!”帕噶乃尔天真地补充道。

“看来,您很满意这次实验?”少校说。

“怎样的想法呀!”她大声说。

“满意极了。”

全场的人透着惊诧的沉默似乎在回答他这句始料未及,但又可以接受的话。帕噶乃尔看见自己的听众眼里闪闪发光,便明白大家在心里业已燃起了新的希望。还是格雷那万夫人首先打破沉默。

“我也很满意,不过,我们得催马快跑了,因为您的夏多布里昂已经让我们掉队一英里了。”

“或者说,如果没有海,起码那里得有入海的河流!”帕噶乃尔说。

他们赶上同伴们时,帕噶乃尔发现格雷那万正在和印第安人热烈交谈,但看上去他好像不大懂塔尔卡夫的话。只见印第安向导不时停下来观察天边,每次停下,他的面孔都露出相当吃惊的神气。格雷那万看见自己身边没有惯常的翻译,便尝试着向这印第安人提出问题,但徒劳无功。因此,他远远望见帕噶乃尔便叫他:

“这很简单,我亲爱的帕噶乃尔,因为要把瓶子扔进海里,起码那里得有海呀。”

“快来这里,帕噶乃尔朋友,塔尔卡夫和我简直没法互相理解。”

“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一点,”帕噶乃尔连忙反驳道,“而且我看不出来,遇难者被印第安人带到内陆之后,为什么不能设法通过这个瓶子,让大家知道他们被俘的地点。”

帕噶乃尔同巴塔哥尼亚人交谈了几分钟后,转身对格雷那万说道:

“因为酒瓶只能在船触礁撞毁那一刻扔进海里,只有这样,才会有这个结果:就是扔瓶子的经纬度和出事的经纬度相同。”

“塔尔卡夫对一个现象感到吃惊,这现象也的确很奇怪。”

“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我高贵的朋友?”帕噶乃尔微笑着问。

“什么现象?”

“这不可能!”格雷那万大声说。

“这一带平原通常都是印第安人成群结队来来往往的地方,他们有的赶着从大牧场偷来的牲畜,有的去安第斯山出卖他们的鼬绒地毯和皮条编的马鞭子。可是这回却没有见到一个印第安人,也没有他们走过的脚印。”

“这再容易不过了,亲爱的玛丽。我们在文书里别读作‘将成为俘虏’,而读作‘成了俘虏’,一切就明白了。”

“那么,塔尔卡夫认为这样荒无人烟的原因是什么呢?”

“请您解释一下,先生。”格兰特小姐说。

“他也说不清楚,他只不过感到吃惊罢了。”

“我的意思是,”帕噶乃尔加强语调答道,“格兰特船长现在就是印第安人的俘虏。而且我还要补充一句,文件证明这个情况毋庸置疑。”

“但他准备在潘帕斯草原的这一带找什么样的印第安人呢?”

“您的意思是……”格雷那万夫人问道。与此同时,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帕噶乃尔。

“确切地说,是找手头有外国俘虏的印第安人。也就是卡尔富库拉、卡特里尔或扬迟特鲁孜三位酋长指挥的土著人。”

“我这里要打断您一下,亲爱的爵士,”帕噶乃尔终于开口了,“如果说您其他的结论都很正确,我觉得起码这最后的判断不算合理。”

“这都是些什么人?”

“既然如此,遇难的人在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料到自己会成为印第安人的俘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三十年前,他们都是权倾一时的部落头领,后来被赶到山那边去了。自那以后,他们尽量做到一个印第安人能做到的驯服,在潘帕斯的平原地带和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带闯荡。在他们通常干强盗活儿的地方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也和塔尔卡夫一样感到奇怪。”

“完全对。”麦克·纳布斯附和说。

格雷那万问道:

“还有,‘印第安’这个词不是更说明我们猜测得很对吗?”

“这么着,我们应该拿个什么主意呢?”

见帕噶乃尔一直不答话,他又接着说:

“我马上就会知道。”帕噶乃尔说。

“难道我们推测的海难场所有误?”格雷那万又说,“巴塔哥尼亚几个字在最不敏锐的人看来也应该很明白呀!”

于是,他和塔尔卡夫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对格雷那万说:

帕噶乃尔没有回答,他正在思索。

“下面是他的意见,我认为这意见相当明智。我们必须继续往东边走,一直走到独立要塞——这也正是我们要走的路线。在那里,我们即使打听不到格兰特船长的消息,我们起码可以了解阿根廷平原的印第安人现在怎么了。”

“帕噶乃尔!我这就仰仗您的洞察力了。难道我们对这份文件的理解有错误?难道这些字词之间的意义并没有逻辑性?”

“独立要塞离这里很远吗?”格雷那万问道。

于是,格雷那万把他采取的措施遭到失败的情况通报了他的同伴。玛丽·格兰特和她的弟弟听完之后无法控制自己的痛苦表情,这件事发生在邓肯号到达塔尔卡瓦诺六天之后,当时全船的乘客都聚集在艉楼的方厅里。格雷那万夫人竭力安慰船长的两个孩子,她不用言语——她能说些什么呢?——而是用抚爱去安慰他们。雅克·帕噶乃尔见状连忙再取出那份文书,而且非常专注地研究起来,似乎想从中挖出什么新的秘密。他这样看来看去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忽然听见格雷那万叫他:

“不远,就在坦迪尔山中。离这里大约六十英里。”

至于布里塔尼亚号三桅船是否在智利或阿劳卡尼亚沿岸南纬三十七度线上失事的问题,他们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领事本人和其他国家在此地的同行都不曾接到此类性质的任何事故报告。但格雷那万仍不气馁,他回到塔尔卡瓦诺后,不惜奔走、交涉、花钱,派了好多人去各海岸查访。但这一切寻访都白费了精力,连深入沿岸居民家庭进行的最细致入微的调查都毫无结果。看来应该做出结论了:布里塔尼亚号没有留下仍何失事的痕迹。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达那里?”

尽管雅克·帕嘎乃尔试图引诱格雷那万谈论康塞普西翁的兴衰史,勋爵却不为所动。他不愿浪费一分钟,径直来到不列颠皇后陛下的领事本托克先生的驻地。这位大人接待他们时彬彬有礼,他一得知格兰特船长遇难的事,便承诺去沿海进行调查。

“后天晚上。”

然而,这个城市昔日的辉煌是在怎样江河日下呀!当地的土人频频抢劫,加之1819年一场大火将它焚烧殆尽,被废弃的城市只留下了一片荒芜,只有城墙上还依稀可见当年被大火蹂躏的发黑的痕迹。如今,塔尔卡瓦诺已使这座城市黯然失色,城内的居民不过八千人,而且,成天懒洋洋,很少出门,使大街小巷逐渐变成了草地。这里没有贸易,也没有任何活动,做生意是不可能的。家家的阳台上,曼陀林琴声不绝于耳,百叶窗里传出娇柔慵懒的歌声。康塞普西翁,当年男人的城市,如今已成了妇女儿童的乡村。

格雷那万为这次意外感到相当困惑。在潘帕斯草原遇不到一个印第安人,这是他最始料未及的。平时,这里的印第安人太多了,一定有什么极其特别的情况才会让他们走得远远的。但最为严重的是,如果哈瑞·格兰特是其中某个部落的俘虏,他会被带到南边还是北边呢?这个疑问不能不让格雷那万感到忧虑。现在,重要的是必须不惜一切地保住格兰特船长的线索。总而言之,最好的办法是按照塔尔卡夫的意见去坦迪尔村。在那里,他们起码可以找到能与之交谈的人。

到了那里,有人用几句蹩脚的英语外加表现力丰富的手势告诉他们,大不列颠领事馆的驻地是康塞普西翁。还有一个钟头的路程。格雷那万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两匹快马,不一会儿,帕噶乃尔和他便通过了这个大都市的城门。这个城市的建立,全靠皮扎尔兄弟的同伴,敢闯敢干的瓦尔第维亚的天才经营。

约莫傍晚四点钟时,一座丘陵出现在地平线上,在如此平坦的地区,这丘陵也算得上是一座大山了。那就是塔巴尔肯山,这天夜里,旅行小队便在这座山的山脚下宿营。次日,他们翻越山岭的行程再轻松不过,山坡平缓,他们就沿着坡上起伏的沙地一直往上走。对翻越过安第斯山脉的科迪勒拉山的人来说,这样一座小山简直不算一回事,连坐骑都几乎没有放慢奔跑的脚步。中午时分,他们从塔巴尔肯山废弃的要塞走过去,那是为防止印第安人抢劫而在山南设置的一连串野外防御工事的第一个环节。然而,在那里,连印第安人的影儿也没有见到,这使塔尔卡夫越来越惊疑。不过,快到中午时,曾有三个专跑大平原的全副武装的人停下他们鞍辔齐全的坐骑,仔细观察他们,但他们并不让生人接近他们,而且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逃掉了。格雷那万气得暴跳如雷。

“我们还是去海关吧。”格雷那万勋爵说。

“是戈卓人。”巴塔哥尼亚人说道,他给那几个印第安人取的绰号引起了少校和帕噶乃尔之间的一场争论。

“看来,是我的语调不对。”他说。

“哦!戈卓人!”麦克·纳布斯说道,“嘿,帕噶乃尔,今天没有刮北风。您认为那几个畜生怎么样?”

格雷那万立即命人将他的小艇放到水里,于是,他带着帕噶乃尔乘船来到栅状突堤脚下上了岸。那位地理学者很想利用当前的机会运用一番刚刚努力学来的西班牙语,但当地的土人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这使他大感意外。

“我认为他们看上去像著名的大盗。”帕噶乃尔答道。

绕过皮拉尔岬角八天之后,邓肯号在塔尔卡瓦诺海湾全速航行,这是一个长十二海里宽九海里的美丽如画的喇叭形河口小港湾。天气晴朗,从9月到第二年3月,这个地方总是晴空万里,不见一片云彩。这里的海岸受到安第斯山脉的呵护,一年四季永远是南风拂拂。约翰·曼格斯遵照爱德华·格雷那万勋爵的命令,一直紧靠着奇洛埃群岛和南美洲西海岸那些数不清的航船残留物航行。几片沉船的残骸、一块船桅的木料、一段人手加工过的木头,都有可能给邓肯号提供沉船事故的线索,可惜,船上的人什么也没有看见。游艇继续航行着,不久,终于在它离开雾蒙蒙的克莱德湾水域四十二天之后,首次正式停泊在塔尔卡瓦诺海港。

“像大盗和是大盗,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我亲爱的学者?”

第十章 南纬三十七度线

“也就一步之遥,我亲爱的少校。”

这时,绵延无数海里的光秃秃的海岸代替了适才经过的富饶的海峡两岸。眼下的海岸面目蛮荒,而且被剪不断理还乱的迷宫似的无数溶洞河汊啃得凹凹凸凸。邓肯号准确地、毫不犹豫地顺着那变幻莫测弯弯曲曲的航道前进,烟囱吐出的一团团浓烟与被岩石撕碎的一片片海雾交融在一起。在偶尔经过建立在荒凉海岸上的一些西班牙作坊时,它也没有放慢速度。来到塔马尔岬角时,海峡豁然变宽了,游艇有了转向的余地,便绕过那波罗群岛陡峭的海岸,靠近南边的海岸航行。在驶进麦哲伦海峡三十六小时之后,它终于看见皮拉尔岬角的峭壁赫然出现在“忧伤之地”的最尖端。一望无际的大海是那样自由自在,波光粼粼,它伸展在邓肯号的艏柱前面,使雅克·帕噶乃尔不由得热情地向它挥手致意,他感到自己跟当年的麦哲伦看见他乘坐的特里尼达号在太平洋的和风里微微倾斜时一样激动。

帕噶乃尔承认这点,引起了在场的人一阵哄笑,但这并没有使他张皇失措,他甚至借遇见这几个印第安人的机会,发表了一番奇特的议论。

船一开过岬角,海峡就开始变窄了,峡的一边是布伦瑞克半岛,另一边是“忧伤之地”,也就是夹在成千个小岛中的一座长岛,看上去犹如一头巨鲸搁浅在众多的卵石之间。美洲的最南端如此支离破碎,它与非洲、澳大利亚和印度那些平整、清晰的最南端有多大的差异呀!

“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他说,“阿拉伯人的嘴巴有一种稀奇的凶恶表情,但他们的眼睛里却满含人情味儿。嘿,美洲的原始部落人却恰恰相反,那些人眼睛的表情特别凶狠。”

邓肯号沿着这些荒凉的海岸继续前进。在曙光升起时,它航行所在的航道变得狭窄起来。航道两岸随处可见密密的山毛榉、白蜡树和桦树。树丛里不时浮现出青翠欲滴的小丘、茂盛的冬青树覆盖的圆形小山顶和直插云霄的山峰,在层峦起伏中还能见到高高耸立的巴克兰德[27]纪念碑。游艇随即经过圣尼哥拉海湾,这个海湾过去属于法国人,是由布甘维尔[28]命名的。远处,一群群海豹和大个头的鲸鱼正在嬉戏,在四海里以外就能看见鲸鱼喷出的水柱,从而可以判断那都是些巨鲸。这时,邓肯号终于绕过了弗罗厄德角,只见那尖尖的岬角还覆盖着冬季的残冰。在海峡的对岸,六千英尺高度的萨缅托山在火地岛上高耸入云,那是一丛丛巨大无比的岩石,一团团的白云把石峰隔开,使石峰看上去宛如插入苍穹的悬空的群岛。美洲大陆实际上在弗罗厄德角才算是尽头,因为合恩角只不过是位于南纬五十六度之下的、在海上时隐时现的一个悬岩。

专职的相面学家恐怕也不如他那样生动地描绘印第安人的种族特点。

1581年,西班牙人萨缅托就是在这个地方带领四百移殖民安了家,他在这里创建了圣菲利普城。后来,连年的严寒在殖民地造成大量的死亡,饥饿又把熬过了冬天的幸存者置于死地。1587年,私掠船船长卡文迪什发现了这四百个不幸的移殖民中最后的幸存者,他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之后,正在经历了6个世纪沧桑的一座古城的废墟上饿而待毙。

这时,大家按照塔尔卡夫的命令,一个紧挨一个地前进着,这个地区无论怎样荒无人烟,也得防范不测呀。不过,这样的预防措施是没有必要的,当天晚上,他们就在一个废弃的大寨子里歇息,过去,卡特里尔酋长通常就在这里召集他属下的那帮印第安人。巴塔哥尼亚人见没有新近的人迹可寻,便把现场检查了一遍,他发现这寨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此刻,邓肯号正在绕过布伦瑞克半岛,只见两岸的风景果然气象万千。在绕过格雷戈里岬角之后,游艇又航行了七十海里,便把蓬塔阿雷纳斯苦役监狱抛在右舷那边了。一时间,智利的国旗和教堂的钟楼在树丛间忽隐忽现。游艇在海峡两岸巨大的花岗岩石间快速穿行,岩石看上去极为壮观,那气势令人肃然起敬。山连着山,山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山峰却云遮雾绕;山巅白雪皑皑,常年不化。再往西南航行时,只见塔恩山的山峰直插云端,山高六千五百英尺。夜幕降临之前,黄昏迟迟不肯离去;晚霞的余辉缓缓地散开去,色调变得更加柔和。随后,群星开始在夜空闪烁,南十字座给航海的人们指示出南极的航道。在这一片明暗的交融当中,在星光代替文明海岸的灯塔的状态下,邓肯号并没有在俯拾皆是的便利小海湾里抛锚,却大胆地继续它的航程。船上的帆架顶端不时轻轻触及俯身于浪涛之上的南极山毛榉的枝桠,船上的螺旋桨也常常拍打大江大河的清波,惊醒水上的大雁、野鸭、沙雉、白眉鸭,以及湿地里所有饰羽的禽类。片刻之后,一些断壁残垣相继出现,其中几幢倒塌的建筑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宏伟。那是某个被废弃的殖民地苍凉的遗迹,这些遗迹仿佛在以殖民地的名义永远反对这片肥沃的海岸和猎物繁多的富饶森林。邓肯号这时正在饥饿港附近航行。

次日,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重又在平原上往东行进:邻近坦迪尔山的首批“埃斯坦西亚[52]”已遥遥在望了。但塔尔卡夫决定不在那里停留,准备直接去独立要塞,想在那里打听些消息,尤其是关于这个荒凉地区当前现状的消息。

“除非他们不存在,”帕噶乃尔又说,“后面这个说法还算可以让大家都接受。不过,朋友们,话说到最后,我还要加这么一句令人安慰的话:即使没有巴塔哥尼亚人,麦哲伦海峡也美丽如画!”

从科迪勒拉山脉开始已变得极为稀少的树木,如今又重新出现了,其中大部分都是欧洲人到美洲土地上之后栽种的。其中有楝树、桃树、白杨树、柳树、槐树,这些树木无人管理,但自己生长得又快又好。它们通常都长在围绕当地话叫“坷拉尔”的宽阔畜牧围栏的地方,围栏周围有木桩。成千上万的牛、绵羊、奶牛和马在那里吃草果腹,肥壮起来,它们的身上都用烧红的铁烙上了主人的印戳;与此同时,无数高大的猎犬警惕地监视着周围。这里含有少许盐分的土地一直伸展到群山的山脚下,这样的土质非常适合畜群的生长,而且可以产出极佳的草料。因此,人们喜欢在这里为商行选定一些“埃斯坦西亚”,每个大牧场有一个总管和一个工头,他们下面每一千头牲畜配备一个当地话叫“陪翁”的牧工。

“好极了!亲爱的学者,”格雷那万说,“说得惟妙惟肖!”

这些人过着圣经里大牧场主那样的生活,他们的牲畜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比比皆是的牲畜数量相同,甚至更多。然而,这里的牧人没有家,潘帕斯草原那些大型“埃斯坦西亚”只有粗鲁的牛贩子,从没有圣经时代那种可敬可爱多子多孙的老家长。

“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巴塔哥尼亚人腿短,上身长。所以有人用打趣的方式表达他的意见,说那里的人坐着时高六英尺,站着时只高五英尺。”

上述情况,帕噶乃尔向他的同伴们做了精彩的说明,而且,他借这个题目又进行了各个种族的比较,从人种学的角度做了一番兴味盎然的议论。他的议论甚至引起了少校的兴趣,这一点,少校并不掩饰。

帕噶乃尔答道:

帕噶乃尔还趁机提醒大家注意观察海市蜃楼效应引起的奇异现象,这种现象在平坦的草原是很普遍的:这里的“埃斯坦西亚”远远望去,很像一座座海岛;围绕“埃斯坦西亚”的白杨和柳树仿佛倒映在清澈的水中,清水在行人的脚步影响下,飞快地流走了。那些幻影逼真到人的肉眼很难按常规加以辨别。

“那么,”格雷那万夫人说,“在这么些矛盾的说法当中,究竟哪个是真实的呢?”

在11月6日这一天,他们在途中看到好几家“埃斯坦西亚”,还有一两家“萨拉德罗”。牲畜在丰美的牧场里养得又肥又壮之后,便被赶到“萨拉德罗”成为屠夫的刀下牺牲品。因此,正如它的名字表明的,“萨拉德罗”就是腌肉作坊。这种令人作呕的活儿是在每年的春末开始的,活儿一开始,“萨拉德罗”便派人去畜栏找牲畜,用“拉索”抓它们,那些人很善于使用“拉索”,抓到后便把畜生赶到“萨拉德罗”。水牛、公牛、奶牛和羊就在那里成百上千地被宰杀、剥皮、去肉。但公牛们往往要拼命抵抗,不会轻易让人宰割。于是,剥皮的人变成了斗牛士,而这类斗牛士是以非同寻常的灵活,应该说是以非同寻常的凶狠劲干这危险行当的。总之,这种屠宰场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恐怖而又可憎的场面。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比“萨拉德罗”周边的情景更令人厌恶的了。透过臭得熏人的空气,从那些可怕的围栏里传出剥皮人恶狠狠的咆哮、不祥的狗吠声,还有垂死的牲畜拖得很长的惨叫声。与此同时,成千上万当地话叫“乌露哺”和“奥拉”的阿根廷平原秃鹫从方圆二十里尔的地方飞来抢夺屠夫手上的牺牲品还在抖动的碎肉残骨。不过,此时此刻,各家“萨拉德罗”都静悄悄的,无人居住,所以显得很祥和。大规模的屠杀还没有开始呢。

“不错,他们和伍德、那波罗、佛克纳一样值得信赖,可是这三位认为巴塔哥尼亚人是中等身材。的确,拜伦、拉吉罗代、布甘维尔、瓦里斯和卡特雷都肯定说,巴塔哥尼亚人有六英尺六英寸高,但最熟悉那个地区的学者道比尼先生却认为他们的平均身高为五英尺四英寸。”

塔尔卡夫加快了步伐,他准备在当天晚上抵达独立要塞。在主人扬鞭策马的催动下,坐骑们仿效塔乌卡,飞也似的在高高的禾本草丛间狂奔。他们在途中看到好几座农庄,家家都筑有雉堞密集的城墙和保护住宅的深沟。大院中主要住宅都有阳台,全副武装的农庄居民从阳台上可以开枪射击平原上的强盗。格雷那万也许能去农庄里找到些寻人的线索,但最可靠的办法还是先到坦迪尔村去。因此,大家一路疾行,没有停步。他们涉水过了罗惠索河,再走几英里,又过了恰帕雷奥夫河。片刻之后,马匹们的脚下便出现了坦迪尔山开头几个山梁上绿草茵茵的斜坡。再过一个钟头,村庄便在一条狭窄的山谷深处出现了,独立要塞雉堞密布的城墙从上面俯瞰着这条峡谷。

“好吧,那可都是些值得信赖的人呀。”格雷那万说。

第二十一章 独立要塞

“卡文迪什明确说,他们又高又壮,”帕噶乃尔又说,“霍金斯说他们是巨人。雷迈尔和休滕说他们高十一英尺。”

坦迪尔山海拔一千英尺,那是最原始的山脉之一,即是说,它的存在早于地球的组织期和变质期。就这个意义而言,是指它的地质结构和成分是在地热的影响下逐渐改变的。这座山由连绵不断的半圆形丘陵组成,丘陵上覆盖着青草。与这座山同名的坦迪尔县统辖布宜诺斯艾利斯省南部的所有土地,它的县界是一片山坡,发源于这座山的所有河流都通过这片山坡向北流去。

“噢!英国人,这有可能,”少校不屑地反驳道,“但得说苏格兰人!”

这个县约有四千居民,它的县城就是坦迪尔村。这个村坐落在北部圆形山丘的山脚下,上面有独立要塞保护着它。这个山村的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因为有一条恰帕雷奥夫河的重要支流在村子旁边汩汩流过。这个村子还有一个格外特别之处,就连帕噶乃尔都不能否认这个特点:那就是,这个山村主要聚居着法国的巴斯克人和意大利的移殖民。究其原因,原来是法国最早建立了拉普拉塔平原南部这片土地上的首批殖民地。1828年,为了抵御印第安人三番五次的骚扰,法兰西人帕尔沙普命人构筑了独立要塞,他这个举动得到了一位名叫阿尔西德·道彼尼的一流学者的协助,这位学者最熟悉南美洲所有的国家,曾对那些国家做过最系统的研究和描述。

“没错,但德雷克认为,英国人比最高的巴塔哥尼亚人还高!”

坦迪尔村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村民们乘坐他们拥有的“噶勒拉”,即很适合走平原道路的一种牛车,只需十二天便能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有了这个便利条件,贸易随即兴旺发达起来:村民们把他们“埃斯坦西亚”里的牲畜,“萨拉德罗”腌制的腌肉和印第安作坊制作的一些非常奇妙的产品如棉布、呢绒以及各种精致的皮条编织物品等等运往城里。因此,坦迪尔村除了拥有一定数量相当舒适的房舍,还设立了学校和教堂,让居民在阳世和阴世都能受到教育。

“怎么样!”

帕噶乃尔介绍了这些细节之后,补充说,去坦迪尔村一定能打听到消息,而且独立要塞始终有一队国民警卫队驻守。格雷那万因而决定下榻在一家门面还算漂亮的当地话叫“逢达”的客栈,命人把马牵到客栈的马厩。安排停当后,在塔尔卡夫的带领下,帕噶乃尔、少校、罗伯特和他自己便启程前往独立要塞。他们在坦迪尔山脉的圆形山丘上爬了几分钟后,来到通向要塞的一条暗道,在那里站岗的阿根廷哨兵相当疏忽,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通过了,这说明或者是要塞的警卫漫不经心,或者是要塞处于极端安全的状态。

“曾经见过他们的旅行家们意见从来没有统一过,”地理学家答道,“麦哲伦说他自己的头差点达不到那些人的腰带!”

此刻,有几个士兵正在要塞前的操场上练兵,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有二十岁,最小的还不到七岁。实在说来,那只是十来个儿童和少年,不过,他们使刀弄枪还十分地道。他们的军装只是一件条花的衬衫,由一根皮带贴身扎起来;至于长裤、短裤或苏格兰式的裙子,连影子也没有:也许是当地温和的气候促使他们只穿如此轻便的制服吧。帕噶乃尔一见此情景,马上看好这里的政府,它起码不会为军队的饰带领章之类的东西弄得破产嘛。小家伙们人人都佩带一只击发枪,一把大刀,可惜他们的个子太小,刀太长,枪太重。他们个个脸色黝黑,看上去有点像一家人。指挥他们的下士教官模样也酷似他们。这大概是,或者说这的确是十二个兄弟在老大哥的命令下列队操演。

“这也有点太过分了,”格雷那万嚷道,“那么,曾经见过他们的旅行家们……”

帕噶乃尔对此毫不诧异,因为他熟悉阿根廷的统计数字,他知道,在这个国家平均每户的儿女都超过九人。但使他格外吃惊的,是他看见这些娃娃兵都在按法国的方式操练,而且冲锋的十二个主要动作都做得精确无误,更奇怪的是,那下士指挥士兵使用的竟是地理学家的母语。

“我仍然不知道。”

“这可真少见!”他说。

“那,是中等身材喽?”麦克·纳布斯说,他想什么都想折衷。

但格雷那万来独立要塞并不是为了看娃娃兵演练,更不是为了操心他们的国籍或出身。因此他并不给帕噶乃尔更多的时间去进一步大惊小怪,他只请这位学者求见驻军的头头。帕噶乃尔照办了,于是,一个阿根廷娃娃兵朝一间权充营房的小屋走去。

“谁也不能肯定。”

不一会,指挥官便亲自出场了。那是一个五十岁的男人,身体健壮,军人风度,粗硬的八字胡,高颧骨,灰白头发,眼神咄咄逼人。大家透过他那短烟斗吐出的滚滚浓烟起码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他的举止让帕噶乃尔想起法国老下级军官那种与众不同的作派。

“难道很矮?”格雷那万夫人问。

塔尔卡夫朝指挥官走过来,向他介绍了格雷那万勋爵和他的同伴们。在他说话的当儿,指挥官目不转睛地盯着帕噶乃尔,那份固执劲儿让人相当难堪。学者不知道这大兵究竟想干什么,正待问他,殊不知那一位已经毫不客气地抓住了他的手,快活地用地理学家的母语问道:

“我哪儿知道!”

“是法国人吗?”

“他们的确个子很高。”

“是呀!是法国人!”帕噶乃尔答道。

“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有那么异乎寻常的个头。”帕噶乃尔说。

“哦!非常高兴认识您!欢迎!欢迎!我也是法国人。”指挥官一边摇着学者的胳膊,一边说个不停,他那摇胳膊的猛劲儿真让人担心。

“就算是这样,”格雷那万说,“我想,我们的朋友帕噶乃尔也应该承认,即使巴塔哥尼亚人的名称有疑问,起码他们的大个头是肯定的。”

“他是您的朋友吗?”少校问帕噶乃尔。

“这倒算是个论据!”格雷那万夫人答道。

“那还用说!”帕噶乃尔有点自豪地答道,“五洲四海哪儿都能找到朋友嘛。”

“不打听您也会听见人家说的,遇事无所谓的少校!”帕噶乃尔说,“麦哲伦叫这个地区的土人巴塔哥尼亚人,火地人叫他们泰尔门人,智利人管他们叫高加胡人,卡门地方的移殖民叫他们特胡切人,阿劳卡尼亚人称他们惠里切人,布甘维尔给他们取名叫楚哈,佛克纳管他们叫特胡莱特人!而他们自己称自己则用‘人’的通称‘伊那肯’!我请问您,您怎么能让人辨认他们呢?而且有那么多名称的民族是否能够存在呢?”

帕噶乃尔好不容易才把他那险些被握断裂的手从那只活生生的“老虎钳”里抽出来,他随即同这位大力士指挥官进入正经的谈话。格雷那万本想插一句话,谈谈与寻人有关的事,但这个军人一个劲谈自己的故事,根本没有心情半途中断谈话。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好人离开法国已经很久了;他已不大习惯讲自己的母语,而且他即使没有忘记法语的字词,起码也忘了连接字词的方式。他说话与法属非洲殖民地的黑人说话差不多。实际上,正如来访者随即了解到的,独立要塞的这位指挥官原是一位法国军队的中士,也是帕尔沙普昔日的同伴。

“不知道,”麦克·纳布斯答道,“我也不想花一苏格兰镑去打听。”

自1828年设立要塞以来,他从未离开过这里,目前,经阿根廷政府欣然同意,他负责指挥这个要塞。他今年五十岁,是法国的巴斯克人,名叫曼努埃尔·伊法拉盖尔。看得出来,他虽不是西班牙人,却侥幸对付了后来遇到的一切。在来到这个国家一年之后,曼努埃尔中士便入了阿根廷籍,并且去阿根廷军队入了伍。他还娶了一个印第安女人为妻,这时,他这位印第安太太正奶着一对半岁的双胞胎。那是一对男孩子,自然喽,中士太太是绝不允许自己给丈夫养女孩子的。除了军人身份,曼努埃尔从未设想过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身份,他非常希望能在上帝的帮助下,随着时间的推移,能给阿根廷共和国奉献一支完整的青年军连队。

“怎么这样说!”格雷那万嚷道,“少校,您知道怎么称呼吗?”

“你们都瞧见了!”他说,“他们多么可爱!是些好兵。约瑟!璜!米凯尔!佩佩!佩佩才七岁!已经能打枪了!”

“噢!名称在这里无关紧要,”帕噶乃尔答道,他坚持己见是为了活跃争论的气氛,“而且,说真话,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称呼!”

佩佩听见有人恭维他,连忙把他的小脚并在一起作立正状,他举枪的姿势极为优美。

“无论怎样,西班牙语巴塔哥尼亚人的意思是‘大脚人’,这总不是虚拟的人吧。”

“他将来一定有出息!”中士补充说道,“总有一天,他会当上校,当旅长!”

“对这点我很怀疑,夫人,因为我没有见过他们。”

曼努埃尔中士显得那样喜不自胜,你无论在行伍的优越性或在他的尚武后代的光明前途方面都根本没有办法反驳他。他很幸福,正如歌德所说:“凡使人幸福之事皆非幻梦。”

“但巴塔哥尼亚人是存在的。”格雷那万夫人说。

这段插曲足足延续了一刻钟,这使塔尔卡夫感到十分惊异。这个印第安人真没法儿理解,一个人的喉咙怎么能吐出那么多的话。没有任何人打断他的话,但一位中士,哪怕是一位法国中士呢,自己总该有打住话头的时候。曼努埃尔总算安静下来了,但仍然强迫他的客人们跟他来到他的住处。客人们只好听任他把自己介绍给伊法拉盖尔太太,这位太太给他们的印象是“一位闺秀”,不过,也得看这句老大陆常用的话是否适用于一个印第安女人。

“我可没把握。”

随后,见大家“一切悉听尊意”之后,中士这才问客人们“莅临寒舍”是何来意。这正是说明来意的最好时机,否则再也说不成了。于是帕噶乃尔忙不迭用法语向他讲述了他们穿过潘帕斯草原所经历的一切,说完之后,便问中士为什么印第安人都离乡背井出走了。

“耐心点吧,尊敬的地理学家,”格雷那万说,“我们一定能见到巴塔哥尼亚人。”

“哦……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了!”中士耸耸肩答道。“的确!……没有人了!我们这些人,游手好闲……没事可干!”

“巴塔哥尼亚没有巴塔哥尼亚人,”他总是说,“这算什么巴塔哥尼亚!”

“那是为什么呢?”

在海峡航行的最初几个钟头,也就是说,在六十至八十海里,直到格雷戈里角的那段航程里,两岸都低洼多沙。雅克·帕噶乃尔观察之仔细,连海峡的任何一个景点、一处细节都不愿错过。穿行海峡仅仅需要三十六个小时,海峡两岸流动的景色实在值得这位学者抓紧时间在南方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注目欣赏。北岸杳无人烟,南岸也只有几个可怜的火地人在火地岛寸草不生的岩石上踯躅。真可惜,帕噶乃尔一路上没有看见一个巴塔哥尼亚人,这使他非常恼火,他船上的伙伴们见他如此生气都感到好玩。

“战争。”

9月25日,邓肯号航行到与麦哲伦海峡同样的纬度,并毫不犹豫地进入了海峡。去太平洋的汽艇一般都喜欢走这条路。这个海峡的精确长度只有三百七十六海里,连最大吨位的轮船进去后,到处都能找到深水,甚至可以靠岸航行。这里海底平坦,有众多的淡水补给站;还有多条渔产丰富的内河,一片片盛产野味的森林,以及二十处既安全又方便的停泊港湾。总之,这个海峡具有雷迈尔海峡以及合恩角那些暴风骤雨不断、令人胆寒的悬崖峭壁所不具备的众多资源优势。

“战争?”

这时,邓肯号正沿着威斯普齐和麦哲伦等先辈的航迹全速前进着。9月15日,它通过了南回归线,直插那闻名遐迩的海峡入口。船上的人多次远远望见巴塔哥尼亚低凹的海岸,但隐隐约约,仿佛天边的一条线。游艇在十海里以外沿着这条海岸线航行,而帕噶乃尔那了不起的望远镜也只能让他对这海岸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没错!内战……”

“我们现在做的事!”

“内战……”帕噶乃尔也不知不觉用“黑人法语”腔说话了。

“什么事呀?”

“没错,巴拉圭人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干上仗了。”中士答道。

“您说得不对,你们有事可干,亲爱的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反驳说。

“那后来呢?”

“你要是去过那里,你早就领略了最惊心动魄的滋味了,我的孩子。”帕噶乃尔越说越起劲。“其实,一个航海家能够把自己的发现一个一个标在当地的地图上,普天下还有比这更实在的满足,更真切的快乐吗?航海家眼看着一片片陆地在他的视线里形成,一个岛屿接着一个岛屿,一个岬角接着一个岬角,都可以说是从波涛的怀抱里冒出来的!起初,画出的界线是模糊的,零零碎碎,断断续续!这里一块寂寥的荒地,那里一个孤独的小海湾,更远一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湾。后来,那些发现互相补充,地图上的线连接起来,一个个的点也连成了线,众多的小海湾最终连成了凹形海岸,一个个岬角也有了确切的海岸作为依靠。末了,航海家们看见的是新陆地,陆地上有湖泊,有江河,有山岳,有峡谷和平原,有村庄,有城镇,还有首府,这样的陆地展现在地球上,何等灿烂辉煌!啊!朋友们,陆地的发现者是真正的发明家呀!他们和发明家一样激动,一样惊喜!可惜现在这个富矿几乎开采殆尽了!新陆地也好,新大陆也好,哪儿都见过了,哪儿都发现了,什么都发明了。我们这些地理学科的后来者再也无事可干了!”

“后来,印第安人全都跑到北方去了,都跟在弗劳莱斯将军屁股后头转。那些印第安强盗,照抢不误。”

“对,是那么回事,我真该去那里!”小罗伯特嚷道。

“那些酋长呢?”

“不是,但他们是非常大胆的商人,他们对自己的航行在科学方面的发现倒并不很在意。当时荷兰有一个东印度公司,这个公司对通过麦哲伦海峡进行的贸易拥有绝对的控制权。在那个年代,想从西边的道路去亚洲的人并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通道,东印度公司这种特权就成了真正的独揽大权。有几位商人因此而想发现另外的海峡,以便同这种垄断现象作斗争,那其中就有一位名叫伊萨克·雷迈尔的商人。这个人很聪明,而且受过教育,他出资组织了一次远征航行,船只由他的侄子雅各布·雷迈尔和原籍合恩的优秀水手休滕担任指挥。那些大胆的航海家在1615年6月启程,比麦哲伦晚了将近一个世纪。他们在火地岛和埃斯塔多斯岛之间发现了雷迈尔海峡,1616年2月12日,他们绕过了那著名的合恩角。合恩角比它的兄弟角好望角更险要,真可算是名副其实的风暴角!”

“酋长跟他们一起跑。”

“这两个人是学者吗?”

“怎么!那卡特里尔呢?”

“太棒了,我的朋友,”帕噶乃尔说,“我跟你一样,我也一定想知道,新大陆是否会绵延到极地,或者,正如德雷克当时推测的,两个陆地之间是否还存在一片没有陆地的海洋,德雷克还是您的同胞哩,爵士。很明显,假如罗伯特·格兰特和雅克·帕噶乃尔生活在17世纪,他们一定会跟随休滕和雷迈尔出海,这两位荷兰人非常渴望解开地理学上这个谜。”

“没什么卡特里尔了。”

“因为我当时一定想知道,麦哲伦海峡以外还有些什么。”

“卡尔富库拉呢?”

“对呀,我的孩子,为什么呢?”格雷那万勋爵也带着鼓励的微笑问。

“卡尔富库拉连影儿都没有了。”

“为什么呢?”玛丽问道,同时认真看看她这个热衷于发现历史的弟弟。

“扬迟特鲁孜呢?”

“嘿,要是我,”罗伯特说,“我就不一定满意。”

“找不到扬迟特鲁孜了!”

“要那样,也会有别的人代替我讲,夫人。而且他还可能补充说,那个大陆西海岸的发现,应归功于比扎尔兄弟。这两位大胆的冒险家是许多城市的伟大奠基人。库斯科、基多、利马、圣地亚哥、比亚里卡、瓦尔帕莱索和邓肯号送我们去的地方康塞普西翁都是他们的杰作。在那个时代,比扎尔兄弟的发现和麦哲伦的发现联系起来,使美洲沿海地区的发展列入了各种地图,老大陆的学者们真是欢欣鼓舞。”

把中士的回答翻译给塔尔卡夫听了之后,这印第安向导点头称是。原来,塔尔卡夫不知道或者忘记了这里在进行一场内战。这次内战后来导致巴西的干预,并造成共和国内双方大量的人员伤亡。印第安人在这场自相残杀的斗争中得其所哉,他们绝不会放弃如此诱人的抢劫机会的。因此,中士在解释印第安人为什么离开潘帕斯草原时,谈到阿根廷北部省份进行的这场内战,他谈得一点没错。

“果真如此,我们就倒霉了,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夫人说,“您就不可能在邓肯号的艉楼上给我们讲这段历史。”

然而,这个事件却彻底打乱了格雷那万的计划,他的行动方案也因此而搁浅了。事实上,如果哈瑞·格兰特的确当了酋长们的俘虏,他必定已经被他们带到北方边境去了。既然如此,去哪里能找到他,又怎样能找到他呢?有必要去潘帕斯草原北部边境再做一次危险而几乎毫无意义的搜寻吗?这个决策后果严重,必须进行认真的讨论。

“我也这么想,孩子。要是老天让我早出生三百年,我一定不会错过那样好的机会!”

不过,现在还可以向中士提一个重要的问题。正当朋友们面面相觑一声不吭的时候,还是少校想到了对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没错,帕噶乃尔先生,”受到地理学家的话鼓舞的罗伯特·格兰特嚷道,“当时我在那里该多好!”

“这位中士是否听见人们谈到过,有欧洲人被俘当了潘帕斯草原酋长的俘虏?”

“是他的后继人,比如曾和他一起航海的奥日达,还有文森特·品藏、威斯普齐、门多扎、巴斯提达斯、卡布拉尔、索里斯、巴尔巴。这些航海家都是沿着美洲的东海岸航行的;他们是在往南部航行时给这些海岸划界的,在三百六十年前,他们跟我们一样就是由这股海流带到美洲的!你们瞧,朋友们,我们通过赤道的地方,正是品藏在15世纪最后一年通过赤道的地方。我们现在快到南纬八度了,他就是在这个纬度停泊在巴西的滨海从而登陆的。一年以后,葡萄牙人卡布拉尔继续往南直到塞古罗港。后来,威斯普齐在1502年做第三次远征时,往南走得更远。1508年,文森特·品藏与索里斯合作发现了美洲的海岸;1514年,索里斯自己发现了拉普拉塔河的河口,他在那里被当地的土人吃掉了,遂把绕美洲南大陆航行的光荣留给了麦哲伦。伟大的航海家麦哲伦于1519年率五艘大船出发,沿巴塔哥尼亚海岸航行,发现了德塞阿多港和圣胡利安港。他在那两个港口停泊了很长时间,在南纬五十二度的地方找到了‘一万一千贞女峡’,这个海峡后来以他的姓氏命名。1520年11月28日,他的船只驶出海峡,进入太平洋。啊!当他看见一片新的大海迎着阳光在天边熠熠生辉时,他该多么快乐,多么激动呀!”

曼努埃尔思索了片刻,看上去是在回忆往事。

“我很愿意相信您,亲爱的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但是,您得允许我感到惊异并向您提问。关于哥伦布的发现,究竟是哪些航海家在后来明白了真相呢?”

“对,听说过。”他说。

“这事再准确不过,”他补充说,“我并不想贬低哥伦布的光荣,但事实就是事实。在15世纪末叶,精英们心里琢磨的就一件事:如何改善交通,以便与亚洲联系;怎样能通过西方的道路寻找东方;一句话,就是怎样走最短的路程到达‘香料之国[26]’。这正是哥伦布想做的事。他做过四次旅行,他是通过登陆库马纳、洪都拉斯、莫斯基托斯、尼加拉瓜、贝拉瓜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的沿海一带接触美洲的,他把这些地方当成了日本和中国的土地。直到他去世他都不知道还存在另一个大陆,所以,后来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留给这个大陆。”

“哦!”格雷那万说,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9月10日,邓肯号正航行在南纬五度七十三分,东经三十一度十五分的海域。这天,格雷那万在船上听说了一件事,这件事,连更有学问的人恐怕也未必清楚。当时帕噶乃尔正在讲述美洲的历史,为了介绍那些最伟大的航海家,尤其是邓肯号正沿着他们走过的航线航行的那些航海家,他追溯到克利斯多夫·哥伦布。在结束对哥伦布的介绍时,他说,这位著名的热那亚人甚至在辞世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发现了新大陆。在座的听众一听便嚷嚷起来,但帕噶乃尔仍然坚持他的结论。

帕噶乃尔、麦克·纳布斯、罗伯特也和他一起朝中士围了过来。

在闲暇时,他少不了教小罗伯特学一些实用的科技知识,而且老给孩子讲邓肯号飞速靠近的那些海岸的历史。

“说说看!说说看!”他们齐声说道,同时仔细端详着他,眼里充满了热望。

至于那位地理学家,他恐怕是南半球最幸福的人了。他把地图摊开摆放在方厅的饭桌上,整天就着地图研究个没完,让奥尔比奈特先生无法放刀叉杯盘,从而引起他与学者之间天天争论不休。但除了少校,帕噶乃尔总能得到艉楼里所有乘客的拥护,因为少校对地理问题毫无兴趣,尤其在开饭的时候。另外,帕噶乃尔还在大副的箱子里发现了大量不成套的旧书,其中还有一定数量的西班牙文著作。他下决心学习塞万提斯[25]的语言,在邓肯号上还没有人会这种语言哩。这有助于他即将对智利沿海地区的研究。由于他具有学习多种语言的禀赋,他满怀信心,认为自己在到达康塞普西翁时,一定能流利地运用这种方言。因此他格外卖力地学了起来,船上的人听见他不停地嘟嘟囔囔,念一些杂乱无章的音节。

“几年前,”曼努埃尔说,“没错……是几年前……有几个欧洲俘虏……但从没有见过……”

航行十分顺利,人人都怀抱着希望。在这次寻找格兰特船长的远征过程中,成功的几率似乎与日俱增,在船上所有的人当中最信心十足的人首推邓肯号的船长约翰·曼格斯。不过,这位船长的信心主要来自他暗藏在心间的一个强烈愿望,那就是想看见格兰特小姐得到安慰,感到幸福。他早就对这个姑娘产生了特殊的兴趣,他竭力把这种感情隐藏得严严实实,但结果,除了玛丽·格兰特和他本人,邓肯号全船的人都心知肚明。

“几年前,”格雷那万接过话头,“您记错了吧……海难的时间是很准确的……布里塔尼亚号是在1862年6月失事的……因此事故过去还不到两年。”

邓肯号迅速装完了新煤,便启程离开了这片凄凉的海域。它一路往西航行,来到巴西沿海的水域。9月7日,在温和的北风吹拂下,它穿过赤道,进入了南半球。

“噢!不止两年,爵士。”

约翰·曼格斯要培养小家伙成为一名水手,格雷那万要把他培养成勇敢坚毅的人,少校要教他学会从容冷静,海伦娜要他成长为善良慷慨的人,而玛丽·格兰特则要他对老师们知恩图报。既然如此,将来,罗伯特显然会成为一位完美的绅士。

“这不可能!”帕噶乃尔高声说道。

在得知帕噶乃尔已决定留下来时,全船一片欢腾。小罗伯特跳起来抱住他的脖子,情感好不冲动,让那位可尊敬的秘书险些翻倒在地。“瞧这愣头愣脑的小子,”他说,“我一定要教他学地理。”

“真的,是几年前!那时,佩佩刚出生……听说是两个人。”

第九章 麦哲伦海峡

“不对,是三个人!”格雷那万说。

“那当然!”地理学家大声说道,“我是怕说出来太冒昧了!”

“两个!”中士反驳,口气很肯定。

“而您,帕噶乃尔,您自己也迫不及待想留下来。”格雷那万当即回嘴。

“两个!”格雷那万又说,显得非常吃惊,“是两个英国人吗?”

“你们愿意听我讲出来吗,我好心的朋友们?”帕噶乃尔说,“好,我说:你们非常想让我留下来!”

“不对,”中士答道,“谁说是英国人啦?不……一个是法国人,另一个是意大利人。”

“相信我吧。您就随遇而安,或者不如说,您就听天由命吧。您就学我们好了。因为是上天给我们送来了那份文书,所以我们就立即启程。上天又把您放到我们的邓肯号上,您就别再离开这艘船了。”

“是被波尤什人杀害的意大利人吗?”帕噶乃尔叫道。

“说得好,夫人!”

“正是!我后来得知……法国人得救了。”

“一位地理学家对我们这次远征是极为有用的,世界上还有比让科学为人类服务更壮丽的事业吗?”

“得救!”罗伯特叫道,这时,他的命仿佛系在中士的嘴唇上了。

“对,那当然。”

“没错,是从印第安人手里逃脱的。”曼努埃尔说。

“您再考虑考虑,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夫人又说,“在这次义举里,您也有权把法国的名字和苏格兰的名字并排记载下来呀。”

这时,人人都注视着学者,帕噶乃尔却正用手捶着自己的额头呢,瞧他的神气实在很绝望。

“饥饿港!”这法国人吃惊地叫起来,他似乎觉察到四面八方都在怂恿他,“那是在地理大事记里有记载的著名港口呀!”

“哦!我明白了,”他终于开口说话,“一切都清楚了!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我还要补充说,我们会去探访饥饿港!”

格雷那万既忧心如焚,又急不可耐,他问道:

“爵士,您是在诱惑我。”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可以预先通知您,我们要经过麦哲伦海峡。”格雷那万勋爵说。

“朋友们,”帕噶乃尔拉着罗伯特的双手说,“我们必须忍受这次太大的失望!我们走错了路!这里发生的事与哈瑞·格兰特船长完全无关,只关系到我的一个同胞。我这个同胞的旅伴马可·瓦兹罗的确被波尤什人杀害了。法国人则多次陪那些残酷的印第安人去到科罗拉多河岸边,最后一次他总算幸运地逃出了魔掌,回到了法国。我们原以为是沿着格兰特船长走过的路在走,哪知这是小甘那尔[53]走过的路。”

“夫人,那我的使命怎么办?”

他这一番话得到的反应是一片深深的静默。错误既很具体,也很明显。中士提供的细节、俘虏的国籍、俘虏旅伴的被杀害,以及俘虏本人逃出印第安人魔掌的事实,这一切结合起来都证明格雷那万一行的错误是显而易见的。

“好好想想,帕噶乃尔先生,您到底愿不愿意陪我们去呀?”格雷那万夫人用她那甜美动人的声音问道。

格雷那万看看塔尔卡夫,面色显得十分窘迫。那印第安人见状便问法国中士:

“这又是您漫不经心的老毛病在作怪。”

“您有没有听说过三个英国俘虏的事?”

“这一点我明白,亲爱的爵士,地图里画的这条河道有好几度的错误。啊!我相信,只要我当时提出来,地理学会派我去巴塔哥尼亚跟派我去印度会是一样的。可是我那时没有想到这地方。”

“从来没听说过……”曼努埃尔答道,“要有这事儿,坦迪尔村一定会知道……我也会知道……没有,没这事儿……”

“嘿!科罗拉多河就不能代替雅鲁藏布江吗?这条河目前还鲜为人知,所以它的流域大都是地理学家们在地图上随便乱画的。”

格雷那万在得到这个明确的答复以后,他们在独立要塞就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于是,他和他的朋友们便一再感谢中士的接待,并与他握手道别。

“但雅鲁藏布江呢?”

格雷那万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他对此感到灰心丧气。罗伯特在他的身边走着,两眼泪汪汪的,一声不吭。格雷那万也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话;帕噶乃尔则一个劲自言自语,而且指手画脚。少校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塔尔卡夫则显得十分懊恼,好像因为带错了路,他那印第安人特有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不过,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对他这太值得原谅的错误进行谴责。

“而且,亲爱的帕噶乃尔,无论在什么地方您都可能得到金奖呀。您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做事,可以研究,可以发现呀,在南美的科迪勒拉山脉和在西藏的崇山峻岭都一样。”

大家回到了当地的旅店。

“哦!那当然,爵士,”帕噶乃尔嚷道,“这个理由我还从来没有想到过!”

夜宵吃得闷闷不乐。诚然,在这些忠勇之士当中,没有一个人为他白白承受的难以言表的劳累,为他经历的无谓的艰难险阻感到遗憾;然而,人人都已看见,一切胜利的希望刹那间都化为泡影了。的确,大家都在琢磨,坦迪尔山和大海之间的那段路上,他们真能找到格兰特船长吗?未必。如果某个俘虏落入大西洋沿岸的印第安人手里,曼努埃尔中士一定会得到消息。像这样性质的事件根本不可能不受到当地土著人的注意,因为那些土著人跑买卖就在坦迪尔和卡门之间,就在内格罗河的河口。在阿根廷平原干非法买卖的人们都是包打听,都是小广播,没有事逃得过他们的眼睛和耳朵。这样一来,格雷那万一行别无选择,只有一条路可走:赶紧去在梅达诺岬头约定的地点同邓肯号会合。

“还别说巴塔哥尼亚的潘帕斯人和旁遮普的居民一样都是印度人。”

这时,帕噶乃尔向格雷那万索要那份文书,因为他们正是按照他们相信的文书指示的线路去寻找的,而此次探寻却如此惨痛地走错了路!他再次阅读这份文书时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愤怒:他力图从文书里寻找出什么新的解释。

“怎么,都一样!”

“这份文书可是非常明确的!”格雷那万一再说,“文书毫不含糊地说明船长遭遇海难,而且指出了他们被俘的地点!”

“而且,”格雷那万一本正经地说,“既然去印度,东印度,西印度,都一样。”

“嘿,不一定!”地理学家一拍桌子答道。“一百个不一定!哈瑞·格兰特既然没有在潘帕斯草原,他就不在美洲。但他又能在哪儿呢?这份文书应该说得清楚,而且一定能够说清楚,朋友们,否则我就不叫雅克·帕噶乃尔!”

“我也想到了这点。”

第二十二章 洪水

“那倒不见得,您一过合恩角,离印度不就更近了吗。”

从独立要塞到大西洋海岸还有一百五十英里的距离。除非有什么难以逆料的情况延误行程——而这样的耽搁当然是不会发生的——,格雷那万一行应该在四天之内与邓肯号会合。然而,在搜寻活动彻底失败之后,竟不能和格兰特船长一起回到船上!格雷那万一想到这点简直难以接受。因此,到第二天,他还不考虑发出启程的命令。还是少校为他代劳,命大家备马,重新储备粮食,并确定旅行的路线和方位。多亏他积极行动,这支小小的队伍总算在清晨八点开始从坦迪尔山绿草如茵的圆形山顶往下行进了。

“见鬼!这简直让我离印度远得出奇了。”

格雷那万虽然有小罗伯特在他身边,却只顾快马加鞭,一声不吭。他大胆果断的性格不容许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失败,他的心跳得像要裂开了似的,他的头热得像火烧一般。帕噶乃尔也被遭遇的困难刺激得火冒三丈,他变着法儿一再推敲那份文书,想从中得出新的启示。塔尔卡夫默默不语,任凭塔乌卡寻路而走。少校永远那么信心十足,他坚守岗位,俨然是一条汉子,不可能灰心丧气的。汤姆·奥斯汀和他的两名水手当然也在为主人分忧。行进中,他们看见一只胆小的兔子在他们面前穿过坦迪尔山的小路,这些迷信的苏格兰人不禁面面相觑。

“噢!到康塞普西翁之前不停泊了。”

“兆头不妙。”威尔逊说。

“亲爱的格雷那万,”帕噶乃尔又说话了,“您下一站准备在哪里停泊?”

“没错,在苏格兰高地是这样。”穆拉第答道。

“要是我,我就继续等下去,”少校说,他说这话,与他说“我不等船了”是一回事。

“在苏格兰高地是坏兆头,在这里也好不了。”威尔逊用教训的口气反驳他说。

这位地理学会的学者秘书仍然无话可说。

游子们在接近中午的时刻终于越过了坦迪尔山脉,重新来到广袤的平原,这风吹草低、像波浪一般起伏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大西洋海岸。平原上河流纵横,清澈的河水一路浇灌着这片富庶的地带,再流入高大茂盛的牧草当中。这里的地势又恢复了往常的平坦,有如大海在风暴过去之后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上最后几道山梁消失在格雷那万一行的身后了,现在,单调的草原展现在马蹄下的是一片翠绿。

“真的,”格雷那万勋爵说,“您还不如当时在马德拉群岛下船呢,虽然那里已没有葡萄了。”

此前天气一直很晴朗,但今日的天空却呈现出让人不放心的样子。前几天的高温造成的水气凝结成厚厚的云团,预示着即将下一场暴雨。此外,由于靠近大西洋,而且主宰此地的西风还在肆虐,这个地区的气候特别潮湿。从这里土地的肥沃,牧草的丰美和郁郁葱葱的植被就可以看出空气潮湿的程度。不过,至少在今天,大片的乌云还没有爆发成倾盆大雨。傍晚时分,马匹在轻松跑过四十英里之后,停在了几条深不见底的“卡纳大”——宽阔的天然水沟——边上歇息。这里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地方,游子们只好把“蓬鞘”既当成帐篷,也当成被褥。他们竟在风雨欲来的天空下睡过去了,幸亏那风雨还只是“欲来”而已。

帕噶乃尔好一阵无言以对。

翌日,随着平原逐渐往海平面下降,存在地下水的现象越发显现了出来:仿佛土地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渗水似的。不久,一个个宽阔的池塘便把东去的路堵住了,其中有些池塘的水已经很深,有的还正在形成水塘。不过,只要那仅仅是些“拉古那”——面积有限而又无水草的积水——,马匹对付起来还游刃有余。但如果遇上那些叫做“盆塔诺”的流动的泥塘,情况就困难多了:那里长满了高大的野草,人兽每每在陷进去之后才能发觉那里有危险。

“这真是太遗憾了,”格雷那万夫人说,“那您怎么办呢,帕噶乃尔先生?”

这类泥坑让人畜送命的事岂止一桩。这时,走在前面离他们半英里远的罗伯特突然飞跑回来,他大声叫道:

“毫无疑问,”帕噶乃尔用可怜巴巴的口气说,“这位学者当时在国家的轻巡洋舰德西德号上。舰艇在佛得角群岛停泊时,他去探察了这个群岛最有意思的山峰,那就是福古岛上火山的山峰。他既然去过了,我还能干什么?”

“帕噶乃尔先生!帕噶乃尔先生!有一片牛角森林!”

“不可能吧?”

“什么!”帕噶乃尔答道,“你发现了一片牛角森林?”

“没错。您瞧,我老是那么走运。在加那利群岛,有汉波德的著作摆在我面前;在这里,又有地理学家夏尔·圣克莱尔·德维尔先生抢了先!”

“是的,没错,起码是一片牛角矮树林。”

“研究过了?”格雷那万说。

“矮树林!你在做梦吧,我的孩子。”帕噶乃尔耸着肩反驳那少年。

“噢!山既不高,也没意思,爵士。再说,已经有人研究过了。”

“我没有做梦,”罗伯特又说,“您自己马上就可以看到!这个地区真够怪的!竟在地里种牛角,那些牛角长得跟小麦一样!我真想得到一些牛角种子!”

“您也别太难过了,亲爱的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只好说,“起码还有山供您研究嘛。”

“看来,他说话还很认真。”少校说。

“那地方真够呛!”少校说。

“是很认真的,少校先生,您很快就能亲眼看见了。”

“有树才成林,可是,那里根本没有树。”

罗伯特果然没有搞错,他们面前立即出现了一大片种牛角的土地,牛角栽种排行整齐,一望无际。那真是一片矮树林,低低的,密密的,着实怪异。

“这么说,”少校插话说,“您只好去研究森林了。”

“怎么样?”罗伯特问道。

“同样没有。”

“这太特别了。”帕噶乃尔说道,与此同时,他朝印第安人转过身来,用眼神询问他。

“那么溪流呢?”

“牛角从地里钻出来,但牛在下面。”塔尔卡夫说道。

“也没有。”

“怎么!”帕噶乃尔吃惊地叫起来,“您是说,那里有整整一群牛被埋在泥塘的泥里了?”

“小河总该有吧?”

“没错。”巴塔哥尼亚人答道。

“那里没有大河,夫人。”帕噶乃尔答道。

原来,有一大群牛陷进因它们走路而松动的泥坑,几百头牛就这样丧生了,它们一个紧挨一个,被闷死在泥洼里。在阿根廷平原,类似的事件时有发生,这位印第安人不会不知道,而且,这也是值得大家注意的一种警示。他们总算绕过了这牛群集体死亡的泥坑,这数量远远超过一百头牛的古希腊百牛大祭想必可以让古代十分苛求的神癨也感到满意了吧。远征小队的成员们又走了一个钟头,这时,牛角林已经在他们身后两英里的地方了。

“您还可以去勘测一些大河。”格雷那万夫人说。

塔尔卡夫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显得有些担忧,因为他感到眼下发生的情况非同寻常。他常常勒马停下,并站在马镫上,他那高大的个头使他有条件一直观望到远远的天边,然而,他并没有发现什么能够启发他的事物,只好赶紧继续走路。走了一英里之后,他又停了下来,然后离开往东的路线。他忽而向北,忽而向南,一口气走了几英里,再返回来带路。但他既没有说明他期盼什么,也没有说明他害怕什么。他这种走圆场式的动作重复了多次,使帕噶乃尔感到困惑,也使格雷那万忧心忡忡。于是勋爵请学者问问印第安人,帕噶乃尔便立即和向导交谈起来。

“至少七八个月。在雨季,佛得角群岛很少有船来往。不过,您可以有效利用您的时间嘛。这个群岛还不大为人所知,在地形学、气象学、人种学和高度测量方面都有许多事可做。”

塔尔卡夫回答他说,他看见这平原浸渍着水,感到十分惊讶。就他所知,自他从事向导职业以来,他的双脚从未接触过这样泥泞不堪的土地。即使是大雨季节,阿根廷的乡村也总有可以通行的道路。

“七八个月!”帕噶乃尔嚷嚷起来。

“那么,这越来越潮湿的原因是什么呢?”帕噶乃尔问道。

“也就是下船那一阵子可怕,”格雷那万勋爵又说,“一旦到了比亚普拉亚城里,您住得不会太糟。当然不怎么干净,比如,与猴子和猪做伴。同畜生打交道总是不那么愉快,但既然是旅行,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最重要的是,但愿您在七八个月之后能登上一艘去欧洲的船。”

“我也不知道,”印第安人说,“而且即使我知道原因又能怎样……”

“要说我自己,夫人,完全没问题。我只是为我的行李和仪器担心,一遭雨打就都毁了。”

“大雨会引起山里的河流涨水,难道河水从没有泛滥过?”

“这样的暴雨您也奈何它不得。”格雷那万夫人说。

“有时也泛滥。”

“可我一定能战胜它们。”

“那么,现在也许……”

“当然,”格雷那万勋爵答道,“天地万物都在向您宣战。”

“也许吧!”塔尔卡夫说。

“这简直是故意为难我。”他说。

帕噶乃尔得到这不肯定的回答也只好作罢,他随即把他交谈的结果告诉了格雷那万。

格雷那万夫人原想去那座城市逛逛,现在只好作罢;添加煤炭的过程也困难重重。邓肯号的乘客们不得不被禁闭在游艇的艉楼下面,而海和天却融在一片难以形容的迷茫水景里。天气问题便自然而然成了船上聊天的话题。人人都有话可说,只有少校不言不语,这个人即使眼见全世界洪水泛滥恐怕也会无动于衷的。这时,帕噶乃尔走来走去,不断地摇头。

“塔尔卡夫有什么建议吗?”格雷那万问道。

9月3日,帕噶乃尔着手整理行装,准备下船。邓肯号在佛得角各岛屿之间航行:它先在盐岛前面通过,盐岛简直是个真正的沙砾坟墓,贫瘠而荒凉。继而沿着大片的珊瑚礁航行,在圣雅克岛旁边经过时,可以看见一条玄武岩山脉从北到南纵贯这个岛屿,山脉两端的山头显得毫无生气。随后,约翰·曼格斯把船驶进了比亚普拉亚港湾,并立即在比亚普拉亚城前面水深八英寻的地方停泊。天气极其恶劣,尽管海湾龟缩在外海狂风不及的地方,仍然有万顷惊涛拍打着海岸。这时,暴雨如注,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座城市,建筑在火山岩山梁上的平台形状的地基上,火山岩高约三百英尺。从厚厚的雨帘看过去,那座小岛显得十分荒芜凄凉。

“我们应当怎么办?”帕噶乃尔问塔尔卡夫。

船长说完话便下令将船开往加那利群岛西边,那闻名遐迩的特内里费峰随即留在左舷后面了。快速行驶的邓肯号在9月2日清晨五时通过了北回归线。天气也随着起了很大的变化,那里正逢雨季,气候潮湿而闷热,西班牙人管它叫“水季”。这个季节让旅行家感到很难受,但对非洲诸岛的居民来说却非常有利,因为岛上缺少树木,从而缺少淡水。现在,海上风大浪急,乘客在甲板上站不住了,但在方厅里,人们聊天仍然热闹非凡。

“赶快往前走。”印第安人答道。

“随您的便吧,帕噶乃尔先生,”约翰·曼格斯说,“我相信您在佛得角群岛逗留,一定会给地理学做出贡献。我们正好要去那里上煤炭。所以,您在那里下船不会误我们的事。”

劝告容易做到难。马蹄踩在这样滑溜的土地上很快就使马匹疲惫不堪了,而且坐骑的虚弱也越来越明显。此外,平原的这部分与一望无际的河流浅滩相差无几,愈渗愈多的水恐怕会迅速聚积起来。因此,洪水恐怕马上会把这片低洼的土地变成大湖,现在最重要的是毫不迟延地冲过去。

“还有一个优点不能忽视,”帕噶乃尔说,“那就是佛得角的岛屿离塞内加尔不远,我在塞内加尔可以找到我的同胞。我明白,大家都说那一带群岛没意思,蛮荒,不卫生,但在地理学家眼里,一切都很稀奇。观察,就是学问。有些人就不善于观察,他们蒙着头旅行,跟甲壳虫一般笨。相信我,我可没跟他们为伍。”

众人加快了步伐。然而,大片大片的水在马蹄下泛滥开去,这还不够,快到下午两点时,倾盆大雨像瀑布一般从天而降,热带的暴雨开始在平原上逞凶肆虐了。这才是显示自己旷达乐观的绝好机会呢。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逃避这样的洪水,最好是既来之,则安之。“蓬鞘”上已经沟渠纵横,因为他们头上的帽子一个劲往下浇水,仿佛是涨满雨水的房屋屋檐。马鞍的缨子变成了液体织成的网络,而骑手们既要接受马蹄踏水溅出的水花,又要接受大雨的洗礼,他们简直就是在天上地下的骤雨夹攻之中前进的。

“当然有。在比亚普拉亚上船再方便不过了。”

就这样,淋得像落汤鸡似的他们冻得浑身发麻,累得精疲力竭,傍晚时分终于来到一处破烂不堪的“栏橱”。只有最随和的人才会管这里叫避难处,也只有走投无路的游子才会同意在这里躲避风雨。然而,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别无选择,因此,他们只好蜷缩在这废弃的窝棚里,其实,连潘帕斯草原穷苦的印第安人也不会光顾这样的小草棚。他们好不容易点燃了湿漉漉的草,这草火提供的烟却比热还多。窝棚外边,暴风骤雨凶猛异常,透过屋顶腐烂的草流进大量的雨水。他们点燃的火灭了无数次而没有最后熄灭,那是因为穆拉第和威尔逊拼命排除袭击茅屋的雨水。晚餐既味同嚼蜡,也不强身提神,大家吃得十分勉强。谁都没有胃口。只有少校光顾了湿透的干肉,没有漏掉一口。遇事不惊的麦克·纳布斯永远处世超脱;至于帕噶乃尔,作为法国人,他总忘不了开玩笑,但这次说笑话也不起作用了。

“我这马大哈的心早就散得可以了,”帕噶乃尔笑着说,“不过,亲爱的曼格斯,佛得角诸岛有没有比较大的停泊点呢?”

“我的笑话也淋湿了,”他说,“没有打中靶点!”

“倒也是,”约翰·曼格斯答道,“去那里什么也捞不到了。这让人懊恼,因为您在特内里费港等船会很无聊。在那里别想找到多少可散心的地方。”

不过,在这样的情势下,最能逗乐的还是睡觉,所以,大家都设法去睡梦中暂时忘掉自己的疲乏。一夜的凄风苦雨,令人难以入眠,小窝棚里的床板一个劲咔咔作响,仿佛要断了似的;茅屋被风刮得歪歪斜斜,保不定会随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飞上天空。倒霉的马匹们在屋外哼哼叽叽,承受着天公的严酷无情,它们的主人在那可恶的小窝棚里处境也同样悲惨。不过,最后还是睡眠占了上风。首先是罗伯特,他闭上眼睛,听任自己把头靠在格雷那万勋爵的肩上,睡着了。紧接着,窝棚里所有的客人也都在上帝的守护下进入了梦乡。

“噢!攀登!亲爱的船长,请问,我何苦再去攀登呢,既然汉波德先生和邦普朗先生已经去攀登过了?这汉波德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天才。他攀登过这座山,他对这座山的描写非常全面,无懈可击。据他考察,这座山分五个地带:葡萄地带、月桂地带、松林地带、阿尔卑斯灌木地带,最后是贫瘠地带。他爬到了那座山的顶峰,在山巅上他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他从山巅往下看,一片有西班牙国土四分之一大的土地尽收眼底。随后,他又勘察了火山,直到火山的腹地,而且到达了已经熄灭的喷火口最深的地方。那么,我问您,如果我步这位伟人的后尘,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上帝似乎守护得尽职尽责,因为这一夜过得还算平安无事。他们是响应塔乌卡的召唤才醒过来的,这匹骏马时时刻刻都很警惕,它正在外面嘶鸣着,还用强壮的马蹄踢着茅屋的墙壁。如果塔尔卡夫不在,它也会在必要时向旅人们发出启程的信号。它为大家做了太多的好事,没有人会不听从它的命令,于是,游子们出发了。雨已经下得小了些,但不渗水的瓷实路面仍然泡在水里,在滴水难进的黏土地上,到处是水洼、沼泽和池塘,而且里面的水都漫了出来,形成一片片宽阔的“巴那多”,深浅难以测定,十分凶险。帕噶乃尔在看了地图后想了想,他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阿根廷平原上的积水通常都流泻到里奥格兰德河与里奥维瓦罗塔河,这两条河的河水泛滥,大约已经并成了一条河,河床恐怕有几英里宽吧。

“这倒有可能,但攀登起来,您也会觉得它挺高的。”

这一来,就必须以极快的速度赶路,因为这关系到大家的生命安全。假如洪水继续涨下去,到哪里找避难的地方?地平线画出的大圆圈内没有一处稍高的地点,而且,在这一览无余的平原上,洪水泛滥的速度显然是很快的。

“还不及勃朗峰高哩。”

于是,大家快马加鞭,疾驰而去。跑在头里的塔乌卡看上去比某些具有强壮双鳍的两栖动物还厉害,尊称它为海马,它是当之无愧的,因为它在水中蹦跳自如,如鱼得水。

“但这山峰海拔仍有一万一千英尺。”

约莫上午十点,塔乌卡突然显得万分烦躁不安。它频频转身面对南边广袤的平原,它的嘶鸣也越拖越长,它张大鼻孔拼命吸着新鲜空气,还猛烈地直立起来。它无论怎样蹦跳都不可能让它的主人落马,但这一回塔尔卡夫却费了老大的劲才驾御住这匹爱马。由于嚼子咬得太紧,塔乌卡嘴边的白沫已经同血混在一起了,然而,这匹烈马仍旧安静不下来。它的主人清楚地意识到,塔乌卡一旦脱缰,它一定会没命地朝北方飞逃。

“看上去不怎么高呀。”

“塔乌卡怎么啦?”帕噶乃尔问道,“阿根廷的水蛭贪嘴得很,它是不是被水蛭咬了?”

“正是。”

“不是。”印第安人答道。

“对,没错,现在看得很清楚了,”帕噶乃尔答道。他接着用不屑的口气补充说:“那就是,那就是所谓的特内里费峰?”

“那么,它感到危险,害怕了?”

“您总该看见了吧?”约翰·曼格斯说。

“对,它感到了危险。”

不管帕噶乃尔愿不愿看见那座山,几个钟头之后,他也不得不在事实面前屈服,除非他承认自己是瞎子。

“什么样的危险?”

“您是不愿意看见罢了。不管怎么说,尽管离这里四十海里,特内里费峰在天边仍然看得清清楚楚,懂我的话吗?”

“我不知道。”

“什么也看不见。”

即使人们的眼睛还没有看见塔乌卡猜到的危险,他们的耳朵起码已经听出来了。原来,从地平线外传来了一种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声音,听起来犹如涨潮的轰隆声。潮湿的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夹带着尘埃一样的细水珠;飞鸟躲避着某种从未见过的现象,展翅向空中飞去。洪水已经漫到马匹的大腿,它们已然感觉到了流水最初的冲力。刹那间,从南边半英里的地方传来一阵令人胆寒的声音,那是牛的吼声、马的嘶鸣、羊的惨叫。随后,大群大群的牲畜在远处出现,它们时而翻倒在地又爬起来,时而没命迅跑:那是吓破胆的牲畜胡乱聚在一起以可怕的速度逃命的景象。在它们飞跑时溅起来的一团团浪花中,你几乎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即使有上百头个子最大的鲸猛烈地翻江倒海也掀不起那样的巨浪。

“嘿,现在,从船头斜桅的外帆架子看过去。”

“‘安达’,‘安达’[54]!”塔尔卡夫响亮地大叫道。

“在云层里?我白找了一阵……”

“怎么回事?”帕噶乃尔问。

“您没有看到点子上。不是看地平线,是看那上面,在云层里。”

“洪水!洪水!”塔尔卡夫边回答边刺马往北方飞奔。

“什么也没看见。”

“是洪水泛滥!洪水泛滥!”帕噶乃尔大叫。

“请您往那边看。您看见什么了吗?”

于是,在他的带动下,大伙追着塔乌卡的足迹往北飞跑。

“亲爱的船长。”学者答道。

跑得正是时候。原来,在南边五英里的地方,一片又高又宽的涌潮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往这边的原野扑过来,原野转瞬间变成了汪洋大海。高高的牧草像被割过一样消失了,一丛丛木本含羞草树被流水连根拔起,向低处漂流,形成一个个漂浮的小岛。大片大片的深水以不可抗拒的冲力向四面八方流去。很显然,潘帕斯地区的一些大河以及火山边的沟壑全都溃决了。也许,北方的科罗拉多河与南方的内格罗河因此而汇聚起来,涌入了同一个河床。

“帕噶乃尔先生!”

塔尔卡夫指给大家看那白浪滔天的大潮,大潮正以奔马的速度朝这边涌来,游子们在涌潮前面飞逃,有如风暴追逐大片的乌云。他们用眼睛四处搜寻,想找到某个避难的地方,但完全徒劳。在地平线那边,洪水共长天一色。马匹被危险吓得神经过敏,狂乱地飞奔着,它们背上的骑手几乎控制不住而落马。格雷那万一路上不断往后看,他想:洪水就要淹没我们了。

8月31日下午2点,约翰·曼格斯和帕噶乃尔在艉楼甲板上散步。那法国人一个劲儿向约翰询问智利的情况,突然,船长打断他的话,指着南边地平线上一个黑点说:

“安达,安达!”塔尔卡夫叫道。

加那利群岛离马德拉群岛并不远,两者的距离不过二百五十海里,这个距离对邓肯号这样性能优良的船只简直不足挂齿。

大家再一次鞭策那些可怜的马匹。从它们被马刺刺伤的肚子上流出鲜红的热血,在水面上留下了一缕缕长长的血印。遇到地上的裂缝,它们就跌跌撞撞;隐蔽的杂草也会绊得它们不知所措。有的马跌倒了,人们把它扶起来,再跌倒,再扶起来。大家眼看着洪水往上涨,水中起伏的波浪越来越大,这预示着离此地不到两英里的涌潮滔滔的潮头即将冲打过来。这种与自然界最凶猛的暴力所做的殊死斗争已延续了一刻钟,逃命的人无法知道他们已跑了多长的距离,但,从他们的坐骑奔跑的速度估算,距离应该是很长的。这时,洪水业已淹到马匹的胸脯,它们再往前走是极其困难的。无论是格雷那万、帕噶乃尔还是奥斯汀,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没命了,他们注定会跟被抛弃在海上的不幸者一样落得惨死的下场。他们的坐骑已开始踩不到平原的土地,水只要深到六尺,马匹就会被淹死。说到这里再也不应该继续描写那被涌潮侵袭的八个男人心如刀绞、忧心如焚的情景了,总而言之,他们意识到自己已无力对这样的自然灾害进行斗争,这种大灾难是人力无法抗拒的,他们的安全已不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他有他微笑的理由。

五分钟过后,马匹开始在水中浮游。只有流水在拖着它们走,而流水却凶猛得无以复加,它的速度跟骏马狂奔的速度相等,大约一小时二十英里。

“您就随意吧,亲爱的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勋爵回答时禁不住微笑起来。

得救似乎绝不可能了,这时,突然传来了少校的声音:

“这点我知道,我亲爱的爵士。您瞧,在那里有三个岛群可供我们研究,还不包括特内里费峰,我一直想去看看这个岛上的山峰。这是个机会,我得好好利用。在我等待过路船去欧洲时,我要攀登这个著名的山峰。”

“有一棵树!”他说。

“那就去加拉利群岛停靠吧,”格雷那万勋爵答道,“去那里不会偏离我们原来的路线。”

“是一棵树吗?”格雷那万大叫。

“那么,就请允许我好好利用一下我这次倒霉的心不在焉造成的后果吧。大家都太熟悉马德拉群岛,它已不能提供什么有趣的东西给地理学家了。这个群岛的方方面面都有人谈过,也有人写过。而且,从葡萄种植业的角度看,那里也正处在江河日下的窘境。您能想像吗,马德拉群岛已经没有人种植葡萄了!那里的葡萄酒产量在1813年曾经达到两万二千桶[24],到1845年却下降到两千六百六十九桶。到今天,还不到五百桶!那景况够悲惨的。因此,如果邓肯号去加那利群岛停靠,不知您是否会认可?”

“在那里,在那里!”塔尔卡夫答道。

“没有。”格雷那万说。

他用手指着北边八百英寻处一棵高大的核桃树,这棵核桃类的大树还孤单单地在水中挺立着。

“亲爱的爵士,”帕噶乃尔说,“我和您一点不讲客套。告诉我,在我上船之前,您是否有停靠马德拉群岛的意图?”

他的同伴们早已兴奋异常。这棵树如此出人意料地展现在他们眼前,所以必须不惜一切抓住它!马匹显然难以到达那里了,但人起码可以得救。潮水继续拖着他们往前走,这时,汤姆·奥斯汀的坐骑低沉地叫了一声就不见了。它的主人赶快摆脱马镫,在水里使劲游起来。

游艇在北非海域顺流而下,飞快往赤道驶去。到8月30日,大家已经远远认出马德拉群岛了。格雷那万勋爵忠于自己的诺言,准备靠岸,让这位新客人下船。

“攀住我的马鞍!”格雷那万冲他喊道。

第八章 邓肯号上又添了一个好人

“谢谢,阁下。”汤姆·奥斯汀说,“我的胳膊结实着呢。”

末了,他竟请求格雷那万夫人允许他亲吻她,格雷那万夫人答应了他的请求,尽管在英国人看来这有点“不成体统”。

“你的马怎么样,罗伯特?”格雷那万又转身对小格兰特说。

至于格雷那万夫人,当他得知她是威廉·塔夫奈尔的女儿时,他又是惊叹,又是赞扬,像山洪爆发一般。原来他认识她的父亲!那是怎样一位大胆的学者呀!威廉·塔夫奈尔还是地理学会通讯会员时,他们之间通过多少信呀!还是他帕噶乃尔本人,会同马尔特·布伦先生一道介绍他加入学会的呢!多么愉快的邂逅!同威廉·塔夫奈尔的闺女一道旅行多么惬意呀!

“我的马还行,爵士!它挺不错!游得像条鱼。”

尽管想到这里有些惆怅,帕噶乃尔还是下决心承受这无法挽回的迟到。于是,他表现得和蔼可亲、快乐随和,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他的好心情让两位女士着迷,还不到晚上,他已经是所有人的朋友了。应他的请求,那份名声在外的文书也放到了他的面前。他长时间地仔细研究文件,一点也不马虎,但仍未能找出别样的解释。他对玛丽·格兰特和她的弟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且让他们抱着更大的希望。他看待这些事件的方式,和他预言邓肯号无可置疑的成功竟使玛丽姑娘脸上出现了笑容。真的,如果他没有身负重任,他一定会投身到寻找格兰特船长的事业中去!

“当心!”传来少校洪亮的声音。

“啊!爵士,”学者嚷道,“我还在为我以这么快活的方式乘错船感到庆幸呢。只不过这种局面相当滑稽:一个人上船去印度,船却往美洲航行!”

他的话音未落,排山倒海的涌潮已经到了。一个四十英尺高的巨浪带着令人觳觫的震天响声朝逃难的人身上压过来,他们连人带马全都在白浪滔天的旋涡中消失了。一片重约几百万吨的流体把他们卷进了它的怒潮中!等涌潮过去之后,他们才钻出水面,一到水面便赶快点名。可惜除了塔乌卡还载着它的主人外,其余的马匹都与世长辞了。

“好的,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勋爵说,“就按您的意愿办。我这方面,我很高兴能在我的船上招待您几天。但愿您和我们做伴别感到太厌烦。”

“大胆些!别怕!”格雷那万一再说,他用一只胳膊扶着帕噶乃尔,用另一只胳膊游水。

“在马德拉群岛下船,说定了。我到时候离里斯本就只有一百八十里尔[23]了,我会在那里等候交通工具的。”

“还行!还行……”可敬的学者答道,“而且,我还真没感到恼火……”

“那就是在马德拉群岛下船。”约翰·曼格斯说。

他对什么不感到恼火?谁也不会知道了,因为这可怜的人已被迫吞下了半品脱泥水,连带吞下了他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少校镇定自若地游着,自由式加蛙泳,连游泳教练都没法否定他的游技。两个水手在水中上下翻腾,活像两只鼠海豚在自己的水世界嬉戏。至于罗伯特,他紧紧抓住塔乌卡的马鬃,任它带着自己往前游。塔乌卡以千钧之力破浪前进,而且本能地随着急流往大树的方向游过去。

“这不可能,夫人,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我在你们第一次靠岸时下船。”

大树离他们只有二十英寻了,转瞬间全小队的成员都到达了那里。真是万幸!因为,假如没有这个避难地,他们得救的一切机会都将烟消云散,那就只好葬身汪洋了。

“那您是要参加我们的寻人航行喽?”格雷那万夫人问。

洪水一直涨到树干的顶端,那正是主树枝开始生长的地方,因此,要上树是很容易的。塔尔卡夫丢下他的爱马,托着小罗伯特,第一个爬上树,然后,忙不迭伸出他强壮的胳膊,把一个个游水的人安放在最可靠的地方。但塔乌卡却顺流而下,迅速被冲远了。它把自己聪明的头朝主人转过来,同时摇着它长长的马鬃,嘶鸣着,呼喊着他。

“夫人,”他说道,“请允许我赞扬您在这一切当中做出的善举,而且是毫无保留的赞扬。让您的游艇继续它的航程吧,它要是延误一天,我都会责备自己。”

“你竟把它抛弃了!”帕噶乃尔对塔尔卡夫说道。

几分钟之内,这位法国旅行家就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得知那神如天降的文书,得知格兰特船长的故事以及格雷那万夫人豪爽的建议,内心十分感动。

“我!哪能呢。”印第安人大声说。

“帕噶乃尔先生,如果只牵涉到一次消遣航行,我一定会答应您:好,咱们一道去印度吧!格雷那万勋爵也不会拂我的意。但邓肯号是去搭救被抛弃在巴塔哥尼亚沿海一带的海上遇险者,它不可能改变与人如此生死攸关的目的地……”

他重新跳进湍急的洪水,刹那间便出现在离大树十英寻的地方。片刻之后,他伸出一只胳膊抱着塔乌卡的脖子,于是,骏马和骑手一道顺流而下,朝北方雾蒙蒙的天际远去了。

于是,约翰·曼格斯开口说话:

第二十三章 他们像飞鸟般生活

大家对这个建议摇头否定的态度使帕噶乃尔无法继续发挥下去了,他戛然停了下来。

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借以避难的树很像一株胡桃树。这树的叶子光彩熠熠,树冠滚圆。实际上,这叫“稳必”树,只有在阿根廷平原才能见到这种独生独长的树。树的主干弯曲而粗大,不仅有众多巨大的树根将它固定在土地上,而且还有一些壮实的侧根把它死死地钉在地里,因此它能够抗住涌潮的袭击而独领风骚。

“非常感谢,爵士,”帕噶乃尔答道,“您的殷勤实在让我感动万分,但请允许我提出一个直率的意见:印度是个美丽的国家,它可以让游客感到惊喜,流连忘返。这两位女士想必还不了解这个国家……好,掌舵的人只要把舵盘一转,游艇邓肯号开往加尔各答和开往康塞普西翁同样易如反掌。既然这艘船是在做消遣航行……”

这株“稳必”树高约一百英尺,它的树冠投下的树阴可以延伸到方圆六十图瓦兹的地方。这一层叠一层像脚手架似的大树由三个粗大的主枝支撑着,三个主枝在粗六英尺的主干顶端分开。其中的两个枝干几乎是直插云霄,顶着大阳伞一般的树冠,树冠上枝桠交错,枝叶盘结,俨如蓖匠巧夺天工的作品,形成一处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掩蔽所。第三个主枝却恰恰相反,它几乎是平行延伸出去,压在咆哮的水面上;它那些最低矮的树叶已经泡在水里了。这棵树使人联想到大洋中一个绿色的孤岛,那横长的主枝就是从这孤岛上伸出去的一个岬角。这株巨树内边有足够的空间;向四周散开的枝叶间也有相当大的间隙,一个个间隙之间又有不小的距离,看上去有如林中的空地,所以,这里空气充裕清新,处处凉爽宜人。这几根主枝将数不胜数的枝桠捧入云端,众多寄生的藤蔓又把枝桠一一连接起来,而阳光则穿过树叶的空隙洒到里边,这个自然奇观定会使目睹者惊叹道:这“稳必”树的主干竟单独撑起了一整片森林!

“而勋爵阁下请您放心享受他的款待。”格雷那万说。

见逃生者来到这里,栖息在大树上飞鸟王国的“子民”愤然逃到更高的树叶间去了,鸟儿们唧唧喳喳,对这种明目张胆侵占家园的行径表示抗议。原来这些小鸟也是逃难到了这株独立特行的“稳必”树上,几百只飞鸟中既有乌鸫、椋鸟,也有“伊萨卡”鸟、“喜歌罗”鸟。尤其是那些色彩斑斓的蜂鸟类的“皮卡伏罗尔”鸟,当它们展翅飞翔时,俨然一派风扫残叶,落英缤纷的景象。

“没错,先生,”约翰·曼格斯答道,“这船属于格雷那万勋爵阁下。”

自然奉献给格雷那万小队的避难处便是以上描写的模样。小格兰特和矫健的威尔逊刚在树上栖息下来,便急忙往高枝上攀登,他们的头随即穿透了那碧绿的圆屋顶。站在这最高的地方,他们的视野所及,直到广阔的天际。洪水造成的大洋从四面八方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们的视线无论延伸多远,都是一片汪洋,无边无际。在那液体覆盖的平原上,看不见一棵树,只有这株“稳必”树在泛滥的洪水冲击下颤颤巍巍地坚持着。远处,随着急流从南到北漂流而过的有数不清的连根拔起的树干、弯弯曲曲的树枝、某些被摧毁的“栏橱”的茅屋顶、从“埃斯坦西亚”的屋顶冲下来的草棚柱头、被淹死的动物尸体和血淋淋的兽皮。还有一棵摇摇晃晃一碰即碎的大树,一个美洲豹的家庭全体成员把这棵大树当成筏子,用爪子紧紧攀附其上,并咆哮不止。更远处有一个小黑点,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引起了威尔逊的注意。那是塔尔卡夫和他那忠实的塔乌卡,他们正逐渐消失在远方。

“但是,”帕噶乃尔说话间,又重新把这艘船审视了一遍,“邓肯号是一只游艇,不是吗?”

“塔尔卡夫,塔尔卡夫朋友!”罗伯特一边大叫,一边向勇敢的巴塔哥尼亚人的方向招手。

“噢!说到斯科提亚号,我劝您还是暂时放弃吧。”

“他肯定能得救,格兰特先生,”威尔逊说道,“我们还是回去见尊敬的大人吧。”

“我谢谢您,爵士,的确应该随遇而安,但是,可以说这次遭遇实在太离奇了。也只有我才会遇上这样的事。而我订的舱位还在斯科提亚号上!”

片刻之后,罗伯特·格兰特和水手便下了三层树枝,来到主干的顶端。格雷那万、帕噶乃尔、少校、奥斯汀和穆拉第都坐在那里,坐姿有骑马式的,有攀附式的,各随其意。威尔逊汇报了他们上“稳必”树顶看到的情况,谈到塔尔卡夫,大家都和他的看法一致。至于究竟是塔尔卡夫可能救塔乌卡的命,还是塔乌卡会救塔尔卡夫的命,大家还不敢肯定。而眼下他们自己在“稳必”树上的处境却远比那两个伙伴危险,这一点是毫无疑义的。这株大树肯定不会被急流冲走,但洪水越涨越高,很可能淹没大树最高的树枝,因为土地的下陷正在把大平原的这部分土地变成一个很深的水库。为此,格雷那万到树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大树的木头上切口作为基准点,以便观察不同的水位。不过到这时,洪水已经停止了上涨,似乎已经达到了它的最高水位,仅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放心。

“瞧您,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勋爵说,“您没有必要这样绝望。一切都可以安排好,您无非稍微去晚了一点。雅鲁藏布江会一直在西藏的山间等待您的。我们不久会停靠在马德拉群岛,在那里您可以找到一艘船把您带回欧洲。”

“现在,我们该做些什么?”格雷那万问道。

“去智利!去智利!”不幸的地理学家嚷道,“那我去印度的使命怎么办!中央委员会主席德·卡特法热先生会怎么想呢,还有达夫扎克先生!科尔汤贝尔先生!还有维维安·德·圣玛丹先生!我今后怎么去出席学会的会议呀!”

“筑窝,那还用说!”帕噶乃尔快活地说。

“去康塞普西翁。”

“筑窝!”罗伯特大声嚷道。

“更确切地说,去……”

“那当然,我的孩子,我们既然不能过鱼儿的生活,就得像鸟儿一般过日子。”

“去美洲,帕噶乃尔先生。”

“好哇!”格雷那万说道,“但筑了窝谁给我们喂食呢?”

“那么,邓肯号准备去……”他问。

“我。”少校说。

此刻,可怜巴巴满脸羞惭的帕噶乃尔又上艉楼来了,原来他看见自己的行李还在舱里,也就放心了些。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几个倒霉的字:邓肯号!邓肯号!好像他在自己的词汇里再也找不出别的字词似的。他走来走去,仔细查看游艇的全部桅杆,又用眼睛探询满潮的大海和远处静默无言的地平线。最后,他回到格雷那万勋爵身边。

所有的视线都朝麦克·纳布斯转过来。只见少校舒舒服服地坐在两条柔软的树枝做成的天然圈椅里,他用一只手举起他那打湿了但还很饱满的褡裢给大家看。

“对,”格雷那万勋爵说,“他要是乐意,可以这么做。他可以在我们第一个停靠码头下船。”

“哎呀!麦克·纳布斯!”格雷那万叫道,“我真服了您了!您什么都能想到,哪怕是在允许忘掉一切的情况下也如此。”

“那倒不能,但他可以在下一站下车。”格雷那万夫人又说。

“既然大家决心不被淹死,”少校答道,“就更不愿被饿死!”

“为什么不能呢?”麦克·纳布斯一本正经地说,“他自己心不在焉不该我们负责。假如他坐在火车上,他能让火车停下吗?”

“我本来应该想到这点,”帕噶乃尔天真地说,“但我是那样马大哈!”

“那我们怎样处置这位可怜的先生呢?”格雷那万夫人说,“总不能把他带到巴塔哥尼亚去吧。”

“褡裢里装了些什么呢?”汤姆·奥斯汀问道。

“再说,这事儿出在雅克·帕噶乃尔身上,我一点也不奇怪,”格雷那万勋爵说,“他经历的这类倒霉事,人们谈得不少。有一天,他发表了一张很著名的美洲地图,可他竟把日本也放了进去。不过,尽管这样,他仍然是杰出的学者,而且是法兰西最优秀的地理学家之一。”

“七个人两天的吃食。”麦克·纳布斯说。

不走运的学者一离开,除了少校,船上的人都忍俊不禁,脱口大笑起来,连水手也不例外。乘错了火车!好吧!把去爱丁堡的火车当成去丹巴顿的火车了,这还说得过去!但怎么能乘错船呢?想去印度,却乘船往智利走,这样的漫不经心也太过分了。

“那好,”格雷那万说,“但愿洪水在二十四小时后退得很充分。”

随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艉楼的楼梯,往自己的卧舱跑去。

“或者说,但愿我们那时能设法回到陆地上。”帕噶乃尔说道。

“邓肯号!邓肯号!”他发出一声真正绝望的叫喊。

“因此,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吃午饭。”格雷那万说。

格拉斯哥

“总得先把身上弄干才是。”少校提醒大家说。

邓肯号

“哪儿有火呀?”威尔逊说道。

这时,他的视线落在了舵盘上,舵盘上赫然刻着这几个大字:

“嘿!我们必须造火。”帕噶乃尔答道。

“这玩笑开大了!”他大声嚷道。

“去哪儿造?”

帕噶乃尔的惊异真没法用语言形容。他看看一直很严肃的格雷那万勋爵,再看看满脸同情又为他感到悲伤的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然后再看看微笑着的约翰·曼格斯,最后看看不为任何事情所动的少校。末了,他耸耸肩,把眼镜从额头放回眼睛上。

“就在这主干的顶端,那还用说!”

“这艘船不是斯科提亚号!”

“用什么造?”

“那么,斯科提亚号呢?”

“用我们马上去砍的枯树枝。”

“我不是伯顿船长。”约翰·曼格斯答道。

“但怎么能点燃呢?”格雷那万问道,“我们的火绒已经湿得像浸湿的海绵了!”

“怎么!伯顿船长……”

“我们不需要火绒!”帕噶乃尔答道,“一点干了的苔藓,一线阳光,加上我的望远镜镜头,齐了。你们就看我怎样烤火吧!谁去树林里拾柴?”

“因为您现在正在朝去印度半岛相反的方向航行。”

“我去!”罗伯特大声说。

“放弃去印度?为什么?”

罗伯特身后跟着他的朋友威尔逊,这少年立即像小猫一样钻进大树深处去了。他们不在时,帕噶乃尔找到了足够的干苔藓,他还得到了一线阳光,这并不难,因为那时正好烈日当头。随后,他利用望远镜镜头毫不费力地点燃了放在湿树叶上的易燃物质,湿树叶则放在“稳必”树几个主要粗支干的分杈处。于是,一个没有任何火灾危险的天然炉膛就搭起来了。不一会威尔逊和罗伯特捧着一大捆干柴回到这里,干柴放到了燃烧的苔藓上面。帕噶乃尔为了扇风,站到炉膛上方,像阿拉伯人一样叉开他那两条长腿,然后一蹲一站,动作迅速,凭借他身上的“蓬鞘”扇进了大股的空气。干柴烧着了,不一会便从临时搭成的带支架的火炉上升起了熊熊的火苗。每个人随兴烘烤着自己的身子,而挂在树枝上的“蓬鞘”大氅则随风飘荡着。接下去是吃午餐,定量供应,因为必须考虑到次日的需要:如此宽阔的洪泛区积的水也许退得不会像格雷那万希望的那么快。总之,现有的干粮实在有限,而“稳必”树又不结果子。幸好这棵树的树枝上挂着为数众多的鸟巢,可以提供大量的鲜蛋,还不算大树上带羽毛的贵客哩。

“雅克·帕噶乃尔先生,”格雷那万勋爵沉默片刻后说道,“那一定是一次很有趣的旅行,而且科学界也会感激您。但是,我不想让您的错误拖的时间太长,起码在此时此刻,您只好放弃您游览印度的乐趣了。”

这些食物资源绝不该受到轻视。

帕噶乃尔简直妙不可言,他说话活灵活现,任凭想像的翅膀风驰电掣般翱翔。要想打住他的话头跟想堵住沙夫豪森大瀑布河段的莱茵河一样不可能。

那么,现在既然打算住的时间更长,就该设法安顿得舒服些。

“是的,我这次旅行又有益又有趣,而且旅行提纲也是我的学者朋友和同事维维安·德·圣玛丹草拟的。其实,就是去那里沿着许多著名的大探险家的足迹,继续他们的事业,他们当中有施拉金维特兄弟、沃格上校、韦伯、霍格森、传教士胡克和加贝特、穆尔克罗夫特先生、儒尔·雷米先生等等。我希望能在传教士克瑞克于1846年不幸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总而言之,我是要去勘察雅鲁藏布江河道,它沿喜马拉雅山北麓在西藏境内流了一千五百公里,我要弄明白这条河是否与印度阿萨姆邦东北的布拉马普特拉河汇合。爵士,哪位旅行家能解决印度地理学这个热点问题,一定能得金奖。”

“厨房和餐厅既然设在底层,”帕噶乃尔说道,“我们就得去一楼睡觉,那里的房间很宽,租金也不贵,没有必要睡得太挤。我已经看到那上面有一些天然的摇篮,躺进去只要把身体捆得很牢,我们就能在世界上最舒服的床上睡觉,真的没什么两样。我们什么也不用害怕,再说,还有人守夜呢。我们的人数足可以打退印第安人的舰队和别的野兽。”

“哦!您还有任务?”

“我们缺的只是武器。”汤姆·奥斯汀说。

“当然不行,爵士,我会很不高兴,因为我还带着给印度总督萨梅赛特的介绍信呢,而且我还有地理学会交给我的任务要完成。”

“我的几只转轮手枪还在。”格雷那万说道。

“那么,帕噶乃尔先生,如果去访问另一个国家,您不会无所谓吧?”

“我的手枪也在。”罗伯特响应道。

“不错,爵士。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去看看印度。我这个最美好的梦想终于要在大象国里实现了。”

“如果帕噶乃尔先生没有找到办法制造火药,”汤姆·奥斯汀又说,“那些枪有什么用?”

“这么说,帕噶乃尔先生,您这次旅行选定的出发点是加尔各答?”格雷那万勋爵问道。

“不必制造火药。”麦克·纳布斯边接过话头边指指他保存完好的火药袋。

这一来,雅克·帕噶乃尔的听众们都明白他出现在船上的来龙去脉了。这位法国旅客找错了船!正当邓肯号全体船员都去圣芒戈参加告别典礼时,他上了船。一切都得到了解释。然而,当这位地理学者得知他搭乘的这艘船的船名和旅行目的地时,他会说些什么呢?

“您是从哪儿得到火药袋的,少校?”帕噶乃尔问道。

“是的,爵士,是前天晚上,八点钟。我从到达喀里多尼亚的火车上跳下来,就上了一辆双轮马车,从马车上下来,我就上了斯科提亚号,我在巴黎就订下了六号舱。当时天很暗,船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是,三十个钟头的旅行让我感到很疲乏,而且我知道,要想不晕船,最好的预防措施是一到船上就躺下来,开船头几天千万别离开铺位。所以我马上就躺在床上了。谁知这一躺就是三十六个小时,我请您相信我的话。”

“是从塔尔卡夫那里得到的。他当时考虑火药对我们有用,便在跳进水里去救塔乌卡之前交给了我。”

“您是前天晚上来到这艘船上的吗?”

“多么高尚勇敢的印第安人呀!”格雷那万感慨地说。

“您可以提二十个问题,爵士,”雅克·帕噶乃尔答道,“对我来说,同您交谈永远是件愉快的事。”

“不错,”汤姆·奥斯汀响应道,“如果所有的巴塔哥尼亚人都照这个模子打造出来,我一定会称赞巴塔哥尼亚。”

“现在,我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他说,“帕噶乃尔先生,您是否允许我向您提个问题?”

“我希望大家别忘了那匹马!”帕噶乃尔说道,“它也是巴塔哥尼亚人的一分子。要么是我搞错了,要么我们一定会再见到他们一个背着另一个回来。”

地理学会的秘书一定是个和蔼可亲的人物,因为他讲述以上那些经历时显得非常潇洒。此外,格雷那万勋爵也完全清楚他在和谁打交道。他很了解雅克·帕噶乃尔的姓氏和他的价值,他的地理学著作,他发表在地理学会会刊上的关于当今地理发现的报告和他与全世界同行的通信使他成为法国最杰出的学者之一。因此,格雷那万勋爵热诚地向这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伸出手去。

“我们现在离大西洋还有多少距离?”少校问道。

第七章 雅克·帕噶乃尔的来龙去脉

“最多还有四十来英里。”帕噶乃尔答道,“现在,朋友们,既然我们人人都可以自由行动了,我可要请你们允许我离开你们了。我要去那上面给自己选择一个观象台,我的望远镜一派上用场,我就可以向你们报告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了。”

“我叫雅克埃利亚森弗朗索瓦玛丽帕噶乃尔,是巴黎地理学会秘书,是柏林、孟买、达姆施塔特、莱比锡、伦敦、彼得堡、维也纳、纽约地理学会的通讯会员,东印度皇家地理人种研究院名誉院士。我在办公室里研究地理凡二十年,现在想做些有挑战性的实地科考工作。我的目的地是印度,想去那里把伟大的旅行家们的发现和著作结合起来进行研究。”

大家便听任这位学者行事,只见他十分灵活地从一个树枝爬到另一个树枝,刹那间便在厚厚的树叶帘子后面消失了。他的同伴们随即张罗歇息的地方,拾掇自己的床铺。这件事做起来一点不难,也无须花很多时间。既不必理被子,也不必搬家具,转瞬间人人都在炉膛周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大家开始聊起天来,不过话题已不再是当前的处境,现在只需要耐心忍受便罢了,大家仍旧回到格兰特船长这个谈不完的主题上。如果水退了,邓肯号在三天以内就可以在船上重见这些游子了。然而,哈瑞·格兰特和他的两名水手,这三位不幸的落难人却不可能同他们一道返回。他们甚至感到,这次寻人失败之后,这次穿行美洲大陆徒劳无功之后,再找到遇险者的一切希望似乎都无可挽回地变得渺茫了。重新寻找的方向在哪里?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在得知寻人前途无望时,心情该怎样难过呀!

“先生,”格雷那万勋爵这才问道,“请问尊姓大名?”

“可怜的姐姐!”罗伯特叹道,“对我们来说,一切都完了!”

格雷那万夫人和格兰特小姐都无言以对。她们对这个不速之客来到邓肯号的艉楼上简直摸不着头脑。

格雷那万第一次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回答他。他能给这少年什么样的希望呢?他不是最严格地依照文件显示的方向去寻找了吗?

“爵士,”陌生人改口说道,“请原谅我向您做自我介绍,但,在海上,还是对头衔身份淡化点为好。我希望我们赶快互相认识,我想,在两位女士陪伴下,斯科提亚号这次越洋旅行一定不会显得太漫长,也一定会很愉快。”

“可是,”他说,“这南纬三十七度线并不是一个虚幻的数字呀!无论这纬度是指哈瑞·格兰特遇险的地点,还是被俘的地点,它总不是假设出来的,也不是臆断或猜测出来的!我们是亲眼看过那份文书的!”

“这位是格雷那万勋爵。”约翰·曼格斯说道。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阁下,”汤姆·奥斯汀回答他说,“但我们寻人就是没有成功。”

“夫人,”他这样称呼格兰特小姐。又转对格雷那万夫人叫“小姐”。最后对格雷那万勋爵说:“先生……”

“这真让人生气,同时也让人感到绝望。”格雷那万大声说。

于是,他极随便地往前走过来,根本不考虑约翰·曼格斯是否会介绍他。

“让人生气,您可以这么说,”麦克·纳布斯说,语气十分平静,“但不能说让人感到绝望。正因为我们掌握了无可争议的数字,我们就应该把这个数字提供的全部线索穷追到底。”

“呀!有男乘客!还有女乘客!太好了。伯德内斯先生,我希望您给我介绍……”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格雷那万问道,“照您的意见,还能做些什么呢?”

“伯德内斯先生?”约翰·曼格斯说,他开始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和他打交道的这个人是疯子还是马大哈呢?他脑子里在琢磨这个问题。他正要斩钉截铁地说明事情的真相时,格雷那万勋爵、他的夫人和格兰特小姐来到了甲板上。陌生人瞥见了他们,大嚷起来:

“做一件非常简单,也非常合乎逻辑的事,我亲爱的爱德华。在我们回到邓肯号上之后,我们的船还继续沿着三十七度线向东航行,如果有必要,就一直航行到我们这次旅行的出发地点。”

“哦!”陌生人说,“那我现在见到的是斯科提亚号的大副伯德内斯先生喽?”

“这么说,麦克·纳布斯,您以为我没有想到过这点?”格雷那万答道,“不!我想了上百次!但我们有什么样的机会能成功呢?离开了美洲大陆,不就意味着离哈瑞·格兰特自己指出的地点,离文书里说得那么清楚的巴塔哥尼亚更远了吗?”

“先生,”约翰·曼格斯说,“我不仅不是旅行家伯顿的本家,我甚至也不是伯顿船长。”

“这么说,您是准备在潘帕斯草原重新开始寻找啦?”少校说,“可是,布里塔尼亚号失事的地点既不在太平洋沿岸,也不在大西洋沿岸,这一点您是确信不疑的呀!”

“我说的是我们乘坐的这艘船呀,这船不错,有人向我夸赞说不但船的质量好,诚信的伯顿船长道德水准也很高。您是与您同姓的去过非洲的大旅行家伯顿[22]的本家吗?那可是一位有胆识的人。那我得祝贺您!”

格雷那万没有作答。

“您说斯科提亚号是什么意思?”约翰·曼格斯终于开口说话。

“继续沿着哈瑞·格兰特自己指出的纬度走,找到他的希望虽然渺茫,难道我们不该试一试?”

“现在,”新来的人又说开了,“既然做了介绍,我们就是老朋友了。亲爱的船长,我们就聊聊吧。告诉我,您对斯科提亚号满意吗?”

“我并没有说不……”格雷那万答道。

约翰·曼格斯睁大惊呆的双眼,看看奥尔比奈特,再看看这个新来的人。

“而你们,朋友们,”少校转身对水手们说,“难道你们不同意我的意见?”

“请允许我握握您的手,”他说,“如果说我前天晚上没有与您握手,那是因为启程的时刻不能碍别人的事儿。但今天,船长,我是真正高兴和您取得了联系。”

“完全同意。”汤姆·奥斯汀答道。穆拉第和威尔逊也点头表示赞同。

那一位却谈得更欢了。

格雷那万思考片刻之后说道:

如果说有人惊得呆若木鸡,那肯定是约翰·曼格斯。他不仅听到自己被称为“伯顿船长”而感到吃惊,而且看见这个从未见过的外国人呆在自己的船上也极为诧异。

“听我说,朋友们,还有你,罗伯特,你更得仔细听,因为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讨论。我一定要倾全力找到格兰特船长,我已经投身这件事了,而且,如有必要,我会为这个事业奉献我的一生。全苏格兰的人都会和我站在一起,去营救这位曾效忠苏格兰的好心人。我也跟你们一样,我想,无论希望有多么渺茫,我们也应该沿着南纬三十七度线绕地球一周,而且我决定这么做。然而,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不在这里。这个问题重要得多,那就是:从现在起,我们是否应该彻底放弃在美洲大陆寻找船长?”

“哦!幸会,”陌生人嚷道,“幸会,伯顿船长,见到您很高兴!”

问题是被斩钉截铁地提出来了,但却找不到答案,因为谁都不敢表态。

“船长来了。”奥尔比奈特说。

“那么您有什么想法?”格雷那万着意问少校的意见。

他说这番话时,约翰·曼格斯正好出现在艉楼楼梯上。

“我亲爱的爱德华,”麦克·纳布斯回答说,“马上回答‘是’或‘否’,这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所以需要斟酌斟酌。首先,我想知道,南纬三十七度线穿过哪些地区?”

“那么,”他继续说,“船长呢?船长还没起床!那么大副呢?大副在干什么?他也在睡觉吗?幸好天气晴朗,又是顺风,轮船可以自个儿往前走。”

“这应该是帕噶乃尔的事。”格雷那万答道。

奥尔比奈特听他说话但没有听明白,再说,这陌生人一直说个不停,从这个话题谈到那个话题,滔滔不绝。

“那我们就问问他。”少校说。

“好吧,”他说,“现在还不到八点钟。那这样吧,奥尔比奈特,为了等吃饭,先来一份饼干,一杯雪利酒,我饿晕了。”

帕噶乃尔被密密的树帘遮住了,谁也瞧不见他。必须大声呼唤他。

外国人想看看表,但拖了很长时间,因为他一连翻了九个衣兜才把表找到。

“帕噶乃尔!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大叫道。

“九点。”奥尔比奈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在。”回答好似从天而降。

“好,奥尔比奈特,我的朋友,”六号舱的外国人说,“该考虑吃饭了,要快。我已经三十六个钟头没有吃东西了,或者不如说我已经睡了三十六个钟头。这对一个一口气从巴黎跑到格拉斯哥的人来说还是可以原谅的。请问,什么时候开早饭?”

“您在哪里?”

“奥尔比奈特。”

“在我的观象塔里。”

“当然啦。您贵姓?”

“您在那里做什么?”

“六号舱?”这乘务员再问一遍。

“我在仔细观察辽阔的地平线。”

“我是六号舱的乘客。”

“您能不能下来一会儿?”

“是,”奥尔比奈特答道。“但我没有荣幸认……”

“您需要我吗?”

“您是船上的乘务员吗?”大个子问。

“是的。”

但他还是走到艏楼上来,靠近了陌生人。

“什么事?”

“从哪里来了这么个人?”他自言自语,“难道是格雷那万勋爵请来的朋友?这不可能。”

“我想知道南纬三十七度线穿过哪些国家?”

这时,奥尔比奈特先生正走过那里,去船头下面的厨房。听见一个从不认识的大个子如此这般呼唤他,他是多么吃惊呀!

“这再容易不过了,”帕噶乃尔说,“用不着我下来告诉您。”

“乘务员!”他提高声音再叫一遍。

“那您说吧。”

他等着。谁也没有出现。

“好。南纬三十七度线离开美洲以后,便穿过大西洋。”

“乘务员!”他叫道,带着外国人的口音。

“没错。”

换上任何别的人处在少校的位置都会笑一笑,但麦克·纳布斯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于是,陌生人下了决心。

“它首先遇到的是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

当这个谜一样的人物发现他试图询问的意向遭到无动于衷的少校白眼时,他便取下自己的望远镜,把它拉到最大限度——四尺长,然后分开双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活像大马路上的一根木桩。他把望远镜对准那水天一色的地平线,观察了约莫五分钟。之后,他把望远镜放在甲板上,身体靠在上面,仿佛那是他的手杖。但一节套一节的长镜在压力下立即缩了下去,那位新乘客失去了依靠,险些直条条摔在主桅脚下。

“很好。”

陌生人的烦躁不安与少校的心平气和恰好形成奇特的对比;他在麦克·纳布斯身边转来转去,注视着他,用眼神向他提问,而那一位却并不想费心去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他会呆在邓肯号上。

“然后经过好望角下边两度的地方。”

此人高高的个子,又干又瘦,可能有四十岁,看上去活像一颗大头长钉子。原来,他的脑袋确实显得又大又壮,高高的额头,长长的鼻子,宽宽的嘴巴,翘得很高的下颌。至于他的眼睛,一副大圆眼镜把它们遮得严严实实,他的眼神似乎具有夜视症病人独有的那种闪忽不定的特征。他的面部表情说明他是个聪明快活的人,他没有丝毫道貌岸然的人那种可憎的神态,那些人原则上从来不苟言笑,总是以严肃的假面具掩盖他们的平庸,这位仁兄与他们简直大相径庭。这陌生人的随遇而安和他那可爱的不拘小节的样子充分说明他善于从好的方面看待人和事。不过,虽然他眼下还没有开口说话,你已经能够意识到他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尤其是一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漫不经心的人。他戴一顶旅行鸭舌帽,穿一双厚重的黄皮靴,还罩有皮鞋套。他那栗色平绒长裤和同样布料的上装到处是数不清的口袋,口袋里似乎装满了笔记本、记事簿、小册子、文件夹,以及五花八门既碍事又没用的东西,还别提他斜挂在腰间的一只望远镜。

“后来呢?”

麦克·纳布斯一个人留了下来,按他的老习惯,他仍在心里和自己聊天,但他从不跟自己过不去。他裹在越来越厚的云雾里,一动不动,望着游船后边的航迹出神。几分钟默默的凝望之后,他转过身来,却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一个陌生人。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少校吃惊,那就是这次意外的邂逅了,因为这个乘客绝对是一个从未谋过面的人。

“穿过印度洋。”

少校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于是,格雷那万勋爵的客人们便下到统舱去了。

“再后来呢?”

“噢!”格雷那万勋爵说,“少校正沉醉在雪茄烟的云里雾里呢,别把他拽出来。格兰特小姐,您听我给您介绍,这是一位不屈不挠的烟民。他无时无刻不在抽烟,睡觉也抽。”

“擦过阿姆斯特丹群岛的圣皮埃尔岛。”

“您下命令我就去。”麦克·纳布斯答道。

“继续说下去。”

“您陪我们去吗,少校?”

“接着穿过澳大利亚的维多利亚省。”

格雷那万夫人问道:

“说下去。”

奥尔比奈特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出了澳大利亚……”

“奥尔比奈特,午饭前我们要去走一圈,就像去塔贝特或卡特琳湖散步一样。我希望我们回来时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最后这句话没有说完。这地理学家是在犹豫吗?这学者的学识终止了吗?不对!只听得一声大叫,一声响亮的惊叫从“稳必”树的最高处传下来。格雷那万和他的朋友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是否新的灾难又降临了?倒霉的帕噶乃尔是否落水了?威尔逊和穆拉第正准备赶去救援,却看见了一个高瘦的人影。原来是帕噶乃尔正从一个树枝飞快地坠到另一个树枝。也许是他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了吧。他还活着吗?或许已经死了?谁也说不准。但当他正要掉进咆哮的汪洋中时,少校用他那强壮的胳膊抓住了他。

负责游船管理工作的奥尔比奈特是一位优秀的膳食总管,他是苏格兰厨师,但他举足轻重的地位足可以与一个法国人媲美,而且,他忠于职守,热忱而又聪明。他现在正前来聆听主人的吩咐。

“太感谢您了,麦克·纳布斯!”帕噶乃尔大声说道。

“遵命,夫人,”格雷那万说,“但在此之前,请让我先通知奥尔比奈特。”

“怎么?出什么事了?”少校问,“您怎么啦?又是您那永恒的心不在焉在作祟?”

“那好,我亲爱的爱德华,你就接待我们参观城堡吧!”格雷那万夫人说。

“是的!没错!”帕噶乃尔用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的声音答道,“正是!又一次心不在焉……这次是惊世骇俗的!”

“他们的确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亲爱的海伦娜,”格雷那万勋爵说,“这艘游船就是我们老喀里多尼亚的一部分!它是丹巴顿郡分出来的一块土地,因此,我们并没有离开我们的祖国!邓肯号就是玛尔科姆城堡,大洋就是罗蒙湖。”

“是怎样惊世骇俗的心不在焉呢?”

“他们住得舒服极了,”约翰答道,“就跟在家里一样。”

“我们搞错了!我们又搞错了!我们老是搞错!”

“真的,”格雷那万夫人说,“看见您为您的游船这么自豪,我倒很想去从上到下整个儿参观一遍,看看我们那些勇敢的水手在统舱里安置得怎么样。”

“您说说看!”

“邓肯号也的确值得赞赏。”约翰说。

“格雷那万,少校,罗伯特,朋友们,”帕噶乃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大家都听我说:我们正在格兰特船长不在的地方寻找他!”

“尤其在她赞赏邓肯号的时候。”格雷那万补充说。

“您说些什么呀?”格雷那万嚷道。

“没错,阁下,”年轻的船长答道,“不过我承认,格兰特小姐呆在艉楼她现在的位置上,比她去拉帆索更合适。当然,听她这么说,我还是感到受宠若惊。”

“不仅是他不在的地方,”帕噶乃尔补充说,“而且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照您这么说,”格雷那万勋爵接过话茬儿说,“您一定会成为约翰船长的好朋友,因为他把当水手看成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他认为即使是妇女,当水手也是最佳选择。是这样吧,约翰?”

第二十四章 他们继续像飞鸟般生活

“嘿!小姐,您在说什么呀?”约翰·曼格斯吃惊地大声说。

这一番意想不到的话使大家惊呆了。地理学家究竟想说什么?他是否精神错乱了?但他说得那样有把握,众人不由得将视线转到格雷那万身上,因为帕噶乃尔如此肯定的说法正好直接回答了他刚才提出的问题。然而,格雷那万仅仅摇了摇头,这种表示不可能对学者有利。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我父亲的船上玩,父亲没准儿想把我培养成一名水手呢。如果有必要,调调帆索、编编绳子什么的恐怕难不倒我。”

不过,帕噶乃尔此刻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动,于是,他又发话了。

“哦!是真的吗?”

“是的!”他用深信不疑的语气说道,“是的!我们在寻找中走错了路,而且我们自信读到的东西,那文书上并不存在!”

“恰恰相反,爵士,”姑娘答道,“我很欣赏这只船,而且是以真正内行的眼光欣赏。”

“您解释解释,帕噶乃尔,”少校说道,“而且再冷静些。”

“不能那么说,但我有一支最精干的船员队伍和一艘最好的船。格兰特小姐,难道您不欣赏我们的邓肯号?”

“这很简单,少校。我和你们一样犯了错误,和你们一样钻进了错误理解的牛角尖。可是,就在片刻之前,在大树顶上,我在回答你们的问题时,说到‘澳大利亚’我便停下来了,就在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一闪念,一切都明白了。”

“爱德华,”格雷那万夫人说,“你是男人中的佼佼者。”

“怎么!”格雷那万嚷道,“您硬是认为哈瑞·格兰特……”

“亲爱的孩子,”格雷那万勋爵说道,“在这一切当中似乎有什么神奇的东西让我们怀抱希望。我们好像不是在自己走路,而是在被什么人拉着走。我们并没有着意去寻找,但却有人在指引我们寻找。而且您瞧瞧我们请来参加这次义举的那些勇士。不仅我们能成功,而且这事业本身就能毫无困难地圆满完成。我答应海伦娜做一次消遣旅行,除非我完全搞错了,否则我一定能兑现我的话。”

“我可以断定,”帕噶乃尔说,“文书里的austral(南半球的)并不是像我们此前认为的那样,是个完整的字,而只是Australie(澳大利亚)的词根。”

“但愿上苍能听见您的话,曼格斯先生。”姑娘说。

“这可真是奇了!”少校说。

“哦!您放心吧,小姐,”约翰·曼格斯说,“我替他担保,我答应您,不久就把一个快活的小家伙交还给格兰特船长,因为我们一定能找到这位可敬的船长!”

“岂止是奇!”格雷那万耸耸肩反驳道,“简直就是不可能。”

船长一指,所有的视线都转到前桅杆上,大家都看见罗伯特正悬空攀在小顶帆的帆索上,离甲板足有一百尺高。玛丽禁不住抖了一下。

“不可能!”帕噶乃尔反驳道,“在法国,我们是不承认这个字的。”

“噢!罗伯特呀,”约翰·曼格斯说,“他不是钻机器间,就是爬上桅冠。我认为这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晕船。你们瞧!看见他了吗?”

“怎么!”格雷那万以最不轻信的口吻补充说,“您文书在手,却敢硬说布里塔尼亚号是在澳大利亚沿海失事的?”

“那我们的小罗伯特呢?”

“我对此深信不疑。”帕噶乃尔答道。

“还可以,爵士,没有感到太大的不舒服。再说,我会很快适应的。”

“说实在的,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又说,“这个自以为是的看法从一位地理学会秘书的口里说出来,真使我万分惊讶。”

“格兰特小姐,”格雷那万勋爵问道,“您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航行呢?”

“有什么理由让您惊讶?”被触到痛处的帕噶乃尔问道。

“是的,夫人,”姑娘答道,“我听见了。听见船长说这话,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呀。”

“因为,假如您承认‘澳大利亚’这个词,您就同时承认了那里有印第安人。而时至今日那里还从未见过印第安人。”

“您听见了吗,玛丽?”格雷那万夫人说,“不到五个礼拜!”

帕噶乃尔对这个理由毫不感到吃惊,他显然早已成竹在胸了,他笑了起来。

“很满意,阁下,”约翰回答道,“这艘船出色极了,水手就喜欢感觉脚底下有这样一艘船。船身和机器的配合从没有这么默契过,所以,您看,船体后边的航迹多么均匀,这艘船在多么轻松地躲过海浪!我们现在的航速是每小时十七海里。如果能够保持这个速度,我们十天之后就可以穿过赤道,要不了五个礼拜就可以绕过合恩角。”

“我亲爱的格雷那万,”他说,“您别急着当得胜将军,我马上就要像我们法国人常说的那样,把您打得‘落花流水’,而且,英国人还从来不曾败到这个地步!这是法国人对克雷西和阿赞古尔两次败仗的报复[55]!”

“这个问题该由约翰船长来回答,”格雷那万勋爵说道,“我们走得顺利吗?约翰,您对您的汽船满意吗?”

“那再好不过。您打吧,帕噶乃尔。”

“横穿大西洋花的时间很长吗,我亲爱的爱德华?”

“那您就听着。在那份文书里,既没有印第安人,也没有巴塔哥尼亚几个字!那不完整的字母indi……并不是指印第安人,而是指当地土著人(indigènes)!那么,您总该承认澳大利亚有土著人吧?”

“没有比这更好的风向了,我亲爱的海伦娜,”格雷那万勋爵答道,“我们的旅行像这样开始,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无须讳言,此时此刻,格雷那万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帕噶乃尔。

“好壮观的景色呀!”格雷那万夫人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美好的一天从现在开始了。祝愿老天别刮逆风,让顺风带着邓肯号前进。”

“太棒了!帕噶乃尔。”少校说。

游艇的客人们肃穆地出神观赏着日出的胜景。

“您接受我的诠释吗,我亲爱的爵士?”

但第二天,海风转变了方向,约翰船长命人升起了前桅帆、后桅帆和第二层的小方帆。邓肯号因而能够更牢靠地压着浪涛,使它不至于随风浪前后左右地颠簸。这样,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小姐便能够一大早去甲板上与格雷那万勋爵、上校和船长聚会。日出的景象十分壮观:火红的球体宛如一个罗斯合金铸就的金盘,它从大洋洋面上冉冉升起,仿佛从一片辽阔无垠的电流浴水里钻出来一般。邓肯号就在那璀璨的光波中滑行,它的船帆真好像是在太阳光线的作用力之下张开的。

“接受!”格雷那万答道,“但您必须对我证实gonie几个字母不是指巴塔哥尼亚(Patagonie)!”

在航行的第一天,海上一直波涛汹涌,到了傍晚,风也刮得更大了。邓肯号颠簸得非常厉害,所以女士们没有出现在艉楼上;她们一直躺在自己的卧舱里,这样做非常恰当。

“不!当然不是巴塔哥尼亚!”帕噶乃尔嚷道,“除了巴塔哥尼亚,您可以随您的性子解读。”

第六章 六号舱的乘客

“解读成什么呢?”

一小时之后,邓肯号开始沿着丹巴顿的峭壁航行,再过两个钟头,它已然进入了克莱德海湾。清晨六点,它绕过了坎泰尔海角,一出北海峡,便开始在大西洋上航行。

“可以解读成宇宙起源论(cosmogonie)!神谱(théogonie)!垂危(agonie)!”

不一会,退潮已悄然开始,邓肯号遂发出响彻云霄的鸣笛声。船上的缆索松开了,游艇随即脱离了周边的船只,螺旋桨也开始启动,把船送进了河道。约翰没有另请领航员,他对克莱德湾航道了如指掌,在这艘船上,谁也不会比他驾驶得更出色。游艇在他的指挥下,正在得心应手地前进。他右手操纵机器,左手掌舵,平静而又稳健。很快,两岸最后一批工厂让位给了丘陵地带稀稀落落的别墅,城市的喧闹声也越离越远,周边逐渐沉寂下来。

“垂危!”少校说。

约翰·曼格斯命人通知格雷那万勋爵,勋爵马上来到甲板上。

“怎么解读我都无所谓。”帕噶乃尔说,“这个词本身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我甚至不寻求它意味着什么。主要的一点是,austral指的是澳大利亚(Australie)!当时只有盲目走进了误圈,才会在一开始就没有发现如此明显的解释。如果是我,而不是你们拾到了这份文书,如果我当时的判断没有被你们的解读引入歧途,我绝不会做别样的解释!”

凌晨两点,邓肯号在数台锅炉热力的推动下开始震颤起来,气压表显示已达到四个大气压的压力,沸腾的蒸汽在汽缸里咝咝作响。这时,海面上一片平潮,借着晨曦已经可以辨认出前面处在浮标和小石堆标记之间的克莱德湾的航道,浮标和小石堆上的信号灯光在黎明的鱼肚白光里正逐渐暗淡下去。该启程了。

这一回,帕噶乃尔的话赢得了一片喝彩、祝贺与恭维。奥斯汀、两个水手、少校,尤其是小罗伯特,他们是那么庆幸重新看到了希望,全都不约而同地为这可尊敬的学者鼓起掌来。这时,格雷那万也逐渐醒悟过来,据他说,他已经接近投降了。

午夜正点,邓肯号开始点火,船长下令加大火力,刹那间,一道道黑烟便融进了浓重的夜雾。船上的各式船帆都被精心地裹在帆罩里,以免受到煤灰的污染,因为当时吹的是西南风,这样的风不利于游艇的航行。

“还有最后一点意见,我亲爱的帕噶乃尔,这问题解决了,我一定会对您的洞察力五体投地。”

邓肯号准备在8月24日到25日的夜里,利用清晨三点的退潮启程。但是,按常规,格拉斯哥的居民总要观看一场动人的起航典礼。于是,在晚间八点钟,格雷那万勋爵和他的客人们,还有全体船员,从司炉到船长,以及所有即将参加这次见义勇为航行的人都离开游艇赶到圣芒戈,进入格拉斯哥那座古老的教堂。这座教堂在改革运动造成的废墟当中巍然屹立,保存完好,曾被瓦特·司各特描写得淋漓尽致,现在,邓肯号的乘客和船员们正走进它那巨大的拱顶之下。他们的周围是熙熙攘攘的欢送群众在陪伴着他们。在古墓林立像个墓地的教堂大殿里,尊敬的莫顿牧师祈求上天的保佑,愿上帝护佑这次远征平安顺利。一时间,玛丽·格兰特的声音在那座古老的教堂里显得格外动听,原来姑娘是在为她的恩人们祈祷,她在上帝面前洒下了充满感激和柔情的眼泪。接着,参加盛典的人都满怀深情地离开了教堂。到上午十一点,人人都回到了船上。约翰·曼格斯和全体船员都在做最后的准备。

“您说吧,格雷那万。”

格雷那万勋爵和他的夫人住在邓肯号艉楼的后部;有两间卧室,一个客厅,两个盥洗间。此外,还有一个公用的方厅,这个供高级乘客们用餐的方厅周围有六个小间,其中的五间由玛丽、罗伯特、奥尔比奈特先生、奥尔比奈特太太和麦克·纳布斯居住。约翰·曼格斯和大副汤姆·奥斯汀则住在方厅后面的另一端,他们的小间面朝上甲板。其他的船员都住在统舱里,那里也很舒适,因为除了煤炭、给养和武器,游艇没有载运任何别的货物。这样一来,约翰·曼格斯便有了很大的空间进行内部装修,他也巧妙地利用了这种方便。

“您怎样把这些重新解读的字拼在一起,您又用什么方式来通读这份文书呢?”

8月24日,格雷那万勋爵和格雷那万夫人、麦克·纳布斯少校、玛丽·格兰特和她的弟弟罗伯特,管家奥尔比奈特先生和负责侍候格雷那万夫人的奥尔比奈特太太,在接受了城堡里仆役们令人感动的祝福之后,终于离开了玛尔科姆城堡。过了几个钟头,他们已经上船安顿下来。格拉斯哥的居民在欢送格雷那万夫人时对她赞不绝口,这位勇敢的年轻妇女放弃富裕生活给她带来的平静和快乐,而赶去救援海上遇险者,这实在令他们叹服。

“这再容易不过了。这就是文件的全文。”帕噶乃尔边说边取出那份他近日悉心研读的文书。

格雷那万勋爵的救援计划一经公开,他没少听见别人评论或指责,他们说这次旅行太累人,也太危险,但他不予理会,仍然准备离开玛尔科姆城堡。其实,责备他的人好多都是真心仰慕他的人,而舆论却公开宣称支持这位苏格兰勋爵,除去“政府喉舌”,所有的报纸都一致谴责海军部官员在这个事件里的所作所为。不过,格雷那万勋爵始终是宠辱不惊:他是在尽职尽责,从不考虑其余的事。

全场鸦雀无声,静候地理学家集中自己的思绪,从容不迫地准备答复。于是,帕噶乃尔用手指顺着那些断断续续的字行指给大家看,同时用很有把握的声音表达下面的意思,有时还特别强调某些字句:

其实,启程的时间已经临近了。约翰·曼格斯在准备过程中显得既精明而又手脚麻利:邓肯号从克莱德湾试航回来才过去一个月,全船已经改造装修停当,而且装了舱,上了给养,完全可以航行了。出发日期定在8月25日,这样就可以在下年初春到达南半球的海域。

“‘1862年6月7日,格拉斯哥的三桅船布里塔尼亚号在……之后沉没。’在这里,我们可以随便添‘在两天,三天,或长时间的垂危挣扎后’这都无关紧要,完全无所谓。‘沉没在澳大利亚沿海。两位水手和格兰特船长往陆地步行,意欲登陆。’或‘走上大陆,即将被俘,’或‘随即被当地残酷的土著人俘虏。他们扔此文书入海’等等,等等。这文字清楚了吧?”

庞然大物斯科提亚号的确有权把邓肯号看做一只小游船,尽管如此,公众的兴趣却仍然集中在格雷那万勋爵的这艘游艇身上,而且日甚一日。

“清楚了,”格雷那万答道,“但‘大陆’这个名词必须适用于澳大利亚才行,因为澳大利亚只是一个岛屿。”

以上就是这艘游船的组成人员,促使这艘游船去完成一次当今世界最惊心动魄的航行的,竟是一些始料未及的情况。因此,它一开到格拉斯哥的轮船码头,就为自己包揽了公众的全部好奇心和注意力。每天都有一大群市民前来探访邓肯号;大家感兴趣的只有这艘船,这艘船也成了人们惟一的谈资,这当然引起了港口其他船只的船长不快,其中就有伯顿船长。这位船长指挥的是一艘名叫斯科提亚号的华丽的轮船,轮船停靠在邓肯号旁边,正准备开赴加尔各答。

“您放心吧,我亲爱的格雷那万,最优秀的地理学家都一致同意给澳大利亚命名为澳洲。”

至于乘客的角色,只要提提麦克·纳布斯就齐了。少校今年五十岁,他五官端正,神态沉稳。他凡事随和,性格极好,无可挑剔;他既谦逊又沉默寡言;既安详又温和。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表示同意,从不与人论输赢,也不与人争高低,而且从不发火。他攻打敌人的城防堡垒与他上楼去自己的卧室一样不紧不慢,步伐稳健。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他激动,他也从不自寻烦恼,哪怕炮弹落在他的身边,他也会巍然不动;恐怕将来他死到临头也没有机会怒发冲冠吧。这个人不光具有最高级别的战场上那种普通的勇敢——这样的勇敢仅仅来自于他过人的体力,而且更具有最高级别的精神上的勇气,即是说他心灵的坚忍不拔。如果说他也有一个弱点,那就是他从头到脚都是一个纯粹的苏格兰人,一个纯种的喀里多尼亚人,一个顽固坚持祖先习俗的人。为此,他从来不愿去英国军队服役,他的少校军阶也是从“高地黑色近卫军”四十二团得来的,黑色近卫军的每个连队都是由清一色的苏格兰绅士组成。作为格雷那万的表哥,麦克·纳布斯一直住在玛尔科姆城堡,作为少校,他认为上邓肯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这样,我就只有一句话好说了,朋友们。去澳大利亚吧!愿天公协助我们!”格雷那万激动地大声说道。

“你放心吧,我的孩子。”格雷那万勋爵郑重其事地说。他没有进一步说明,如今,海军已明令禁止使用九尾猫,再说,在邓肯号上,这样的东西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去澳大利亚!”他的同伴们异口同声地说。

“行!”罗伯特说道,“要是我干得不好,他可别舍不得用九尾猫[21]抽我!”

“您明白吗,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补充说道,“您光临邓肯号真是天意使然呀!”

至于小罗伯特,他宁肯藏在游艇的底舱里,也不愿一个人留下来。哪怕像纳尔逊[19]和弗兰克林[20]小时候那样当见习水手,他也要上邓肯号。哪里顶得住这样一个小大人的要求呀!连试试看也别想。还得同意他不以乘客的身份上船,因为,当少年水手也好,见习水手也好,正式水手也好,他就是想为这次航海出点力。于是,由约翰·曼格斯负责教他怎样当水手。

“好吧,”帕噶乃尔答道,“姑且算我是上天派来的,就别再提这事儿了!”

约翰·曼格斯在装舱和准备给养的同时,并没有忘记为格雷那万勋爵和夫人收拾长途旅行的住房。他也得为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布置住宿的船舱,因为格雷那万夫人难以拒绝玛丽提出的跟随邓肯号出征的请求。

这次交谈就如此这般结束了,而这次交谈在将来会引起何等严重的后果啊!但在眼下,它已彻底改变了游子们的精神状态。这些远征的人原以为永远迷失在乱麻一般的迷宫里了,如今却又抓住了阿莉阿尼线[56]。一线新的希望又从他们那业已坍塌的计划的废墟上升起来了。现在,他们可以毫无畏惧地把美洲大陆抛在身后,他们全部的心思已经朝澳大利亚的土地飞去了。当他们重新登上邓肯号游船时,他们带给全船的将不再是绝望。格雷那万夫人和玛丽·格兰特再也不会为无可挽回地失去格兰特船长而哭泣了!因此,他们全然忘记了当前处境的危险而恣意欢乐起来,他们现在惟一的遗憾是不能早日启程。

大副汤姆·奥斯汀是一位值得信赖的老海员。连船长和大副一共二十五人组成了邓肯号的船员团队。他们都是丹巴顿郡的人,人人都是久经考验的水手,也都是格雷那万家族的佃户子孙,在船上形成了一个真正的好人集体,在这个集体里甚至可以看到传统的风笛手[18]。格雷那万勋爵拥有的就是这样一队精兵强将,他们都以本行为乐,既忠实,又勇敢,既善于使用武器,也长于驾驶船只,而且能跟随主人参加最冒险的远征。当船员们得知邓肯号即将开赴的地点时,他们再也按捺不住快乐和激动,他们热情的欢呼声立即在丹巴顿的山崖间回响。

当时正是下午四点,他们决定六点用晚餐。帕噶乃尔很想以盛宴庆祝这快乐的一天,可是菜单提供的东西实在有限,所以他建议罗伯特同他一道去“附近的树林”打猎。一听这个好主意,小罗伯特便拍手称快。他俩取下塔尔卡夫的火药袋,把手枪擦得锃亮,再填上细碎的铅砂便出发了。

应该说,约翰·曼格斯对这类事情是很懂行的,尽管他现在指挥的只是一艘游艇,他却可以被排在格拉斯哥最优秀的船长之列。他年方三十,脸上的轮廓显得有些粗犷,但却显示出果敢和善良。他是在城堡里长大的,是格雷那万家族的人把他培养成人,使他成了一名杰出的海员。有几次长途旅行,他的机灵、毅力和沉着处处得到充分的展现。当格雷那万勋爵任命他为邓肯号的船长时,他欣然接受,因为他爱戴玛尔科姆城堡的领主有如兄长,而且总在寻找他一直没有碰上的机会向他奉献忠诚。

“别走得太远!”少校对两个猎手慎重地说。

他首先关注的是扩大船上的煤舱,以便载运尽可能多的燃煤,因为沿途很难增加煤的供应。他也同样采取措施预防粮食短缺,命人储藏了两年的口粮。他不缺钱,他甚至有钱买一尊可以转动方向的大炮,安在游艇的艏楼上。谁也没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情况,能够将一个八磅重的炮弹发射到距船四海里的地方总不是坏事。

他们出发后,格雷那万和麦克·纳布斯前去观看刻在树上的印记,威尔逊和穆拉第则去给炉膛生火。

邓肯号是双桅船:前桅有前桅帆、前桅下帆、纵帆、第二层帆、小顶帆;大桅带有后桅帆和顶桅帆;此外,还有船首三角帆、大三角帆、小三角帆以及好些支索帆。船上配备了足够的船帆,可以像快速帆船一样利用风力,然而,这艘船依靠的,主要还是船身两侧的机械力。它的机器是按照最新操纵体系制造的,有一百六十匹马力,配备有加热仪器,可以使推动力超过蒸汽,这种具有高压推动力的机器足以带动双螺旋桨。因此,邓肯号开足马力时可以超过当时已达到的船速最高记录。的确,它在克莱德湾试航时,根据有圆盘和指针的测速仪显示的数字,它的速度已达到每小时十七海里[17]。有这样的速度,也就有启程做环球旅行的能力。约翰·曼格斯只需张罗船舱的内部装修就行了。

格雷那万下到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但看不出有任何退水的征象。不过,洪水似乎已经达到了它可涨的极限,然而,洪水从南到北流动的猛烈程度证明阿根廷大江大河之间的水位还很不平衡。要想退水,首先就得这一大片汪洋保持平稳,有如大海涨潮停止退潮开始那一刻的景象。因此,只要洪水往北流得如此湍急快速,就别指望水会迅速退下去。

邓肯号是一艘堪称华丽样板的蒸汽游艇。载重二百一十吨,而当年首批抵达新大陆的船只,如哥伦布、威斯普奇[13]、品藏[14]、麦哲伦[15]乘坐的帆船,吨位都比邓肯号小[16]

正当格雷那万和少校观察水象时,树上传来了几声枪响,还伴随着同样响亮快乐的叫声。罗伯特的女高音使帕噶乃尔的男低音显得更加圆润,但不知道他俩谁更孩子气。他们狩猎的成绩一定很可观,这预示着晚饭将有美味佳肴助兴。当少校和格雷那万回到炉边时,他们首先应该向威尔逊道喜,因为这忠诚的水手异想天开,竟利用一根针和一段细线神奇地钓起鱼来。已经有好几打嫩得像胡瓜鱼的当地话叫“莫加拉”的小鱼在他的“蓬鞘”皱褶里活蹦乱跳了,这又将是一盘令人垂涎欲滴的好菜。

启程之事既然已经决定,就一小时也不能再延误了。格雷那万勋爵向外地的约翰·曼格斯发出命令,要他把邓肯号开到格拉斯哥,并做好一切准备,做一次去南半球诸海的航行,而且这次航行很可能变成一次环球航行。另外,格雷那万夫人提出建议时,并没有认真考虑邓肯号的性能,其实,这艘船是在牢固和速度都十分出色的前提下建造成功的,所以它能够进行长途航行而不受损坏。

这时,两个猎手正从“稳必”树的树梢上下来。帕噶乃尔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些乌燕蛋和一串麻雀,他准备用肥云雀的名称把麻雀奉献给大家。罗伯特灵巧地打下了好几双“喜歌罗”鸟,那是一种黄绿色的小鸟,非常鲜嫩可口,是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市场的抢手货。帕噶乃尔本来熟悉各种各样的烹蛋手艺,但这次也只能把带壳鸟蛋放在热炉灰里煨了。不过,这顿晚餐仍然丰富多彩、精致讲究。干肉、带壳蛋、干炒“莫加拉”、烤麻雀和“喜歌罗”鸟等,俨然是一顿永世难忘的盛宴。

此前已经说过,格雷那万夫人的心灵既坚强又宽厚。她适才所做的事就是毋庸置疑的明证。格雷那万勋爵完全有理由为他这位高尚的妻子感到自豪,她不但能理解他,而且能一直跟着他走。还在伦敦时,他眼看自己的请求被拒绝,就萌生了立即亲自去救援格兰特船长的想法。他之所以没有先于格雷那万夫人提出来,那是因为他一想到要和她分离便难以忍受。现在,既然格雷那万夫人自己提出要求前往救援,他的迟疑也就烟消云散了。城堡里的仆役们也以欢呼表示拥护这个建议,因为事关拯救他们的兄弟,那是和他们一样的苏格兰人呀。格雷那万勋爵也衷心与他们唱和,一道为路斯夫人欢呼“乌拉”。

席间,闲谈十分愉快。大家对帕噶乃尔身兼猎手和厨师的双重身份赞不绝口,而这位学者竟以当仁不让的谦逊态度接受众人的溢美之辞。接下去,他对这株庇荫他们的雄伟“稳必”树忽发怪论,认为这棵树乃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森林。

第五章 邓肯号起程了

“罗伯特和我,”他开玩笑似的补充说,“我们在打猎时,还以为是在森林深处呢。有一阵子我真认为我们快要迷路了,我竟找不到回来的路!太阳落到天边了!我到处找我的脚印,但徒劳。我们饿得好惨呀!树丛中已经有猛兽在咆哮了……就是说,啊不!并没有猛兽,我为此感到很遗憾!”

“乌拉!向路斯的夫人致敬!乌拉!乌拉!乌拉!为格雷那万勋爵和夫人叫好!”

“怎么!您还可惜没有猛兽?”

在聆听这些有胆有识的话语时,格雷那万勋爵早已向年轻的妻子伸出了双臂。他微笑着,把妻子拉过来紧贴在自己心上;玛丽和罗伯特则一再亲吻着她的手。面对这动人的场面,城堡里的仆役们又感动又振奋,他们情不自禁地从内心发出感激的呼喊:

“是的,真遗憾!”

“是的,您很理解我,爱德华!邓肯号是一艘勇敢结实的好船!它一定能够抵挡南方的海浪!它有能力做环球航行,在必要时它也会做这样的旅行。我们出发吧,爱德华!让我们去寻找格兰特船长!”

“可是,谁都害怕野兽的凶猛呀……”

“海伦娜!”格雷那万勋爵激动地说。

“从科学的角度说,并不存在凶猛……”学者回答说。

“我的意思是,”格雷那万夫人继续说道,“人人都应该把做好事视为开始婚姻生活的幸福之所在。那么你,我亲爱的爱德华,你为了让我高兴,曾经计划我们做一次消遣旅游。但是有什么消遣比拯救被祖国抛弃的不幸者更实在,更有用呢?”

“噢!这么着,帕噶乃尔,”少校说道,“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承认猛兽的益处!猛兽有什么用?”

在场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等着听她说。

“少校!”帕噶乃尔嚷道,“猛兽有助于我们进行动物分类呀,目、科、属、亚属、种……”

“海伦娜,你的意思是……”格雷那万勋爵问道。

“真是了不起的用处!”麦克·纳布斯反唇相讥,“我才瞧不上那些用处呢!洪水时期,我要是诺亚[57]在方舟上的同伴,我一定会阻止这位不谨慎的族长把那一对对的狮子、老虎、豹子、熊和其他又坏又没用的动物留在方舟上。”

“爱德华,格兰特船长在写这封信并把信扔进大海时,就是把信托付给上帝亲自照料了。上帝把信交给了我们,是我们!很显然,上帝是委托我们去拯救那几位不幸的遇险者。”

“您会这么干吗?”帕噶乃尔问道。

于是,格雷那万夫人眼含热泪,表情激奋地走过去,语气坚定地对她丈夫说:

“我会这么干。”

那姑娘正牵着她的弟弟准备离开,这时她停了下来。

“那么!从动物学的观点看,您就会犯大错!”

“玛丽·格兰特,”她大声说,“您等等,我的孩子,请听听我要说的话。”

“从人类的角度看一点错也没有。”

格雷那万夫人很理解她丈夫的想法,她知道这姑娘即将进行的奔走求告会劳而无功。她仿佛看见了这两个孩子今后会怎样生活在绝望之中,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了一个慷慨而又了不起的主意。

“这太让人气恼了!”帕噶乃尔说,“要是我,恰恰相反,我一定要保留的正是那些大懒兽、翼手龙和所有洪水前的生物,只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那些生物了……”

“乘客请勿与舵手讲话。”

“我告诉您,诺亚做了坏事!”少校再次发难道,“他保存了那些生物,他应该世世代代受到学者们的咒骂,直到世界末日!”

格雷那万勋爵摇了摇头,他倒不是怀疑女王陛下的仁爱之心,而是明白玛丽·格兰特根本不可能见到女王。恳求觐见女王的人能够接近御座的台阶是太罕见了,据说,在王宫的大门上和英国人在轮船的舵轮上写着同样的字:

帕噶乃尔和少校的听众们看见这两个朋友在老诺亚的背后为他争执不休,都禁不住大笑起来。少校原本一辈子从不与人争论,现在却违反他做人的原则,天天和帕噶乃尔过不去。应该承认是这位学者在特意刺激他,格雷那万却按照老习惯前来参与辩论,进行干预了:

“我准备去跪在女王的脚下,”少女答道,“我们要看看女王对两个要求讨还父亲性命的孩子是不是也装聋作哑。”

“缺了猛兽无论遗憾不遗憾,无论从科学观点还是人文观点看,今天我们要承认的事实是,这里没有猛兽。帕噶乃尔总不至于希望在这片空中森林里遇上几头猛兽吧。”

“小姐,你们想去哪里?”格雷那万勋爵问。

“为什么不能希望呢?”学者说道。

“玛丽!”格雷那万夫人大声叫住她。

“树上来几头猛兽吗?”汤姆·奥斯汀问。

“别这样,罗伯特,”玛丽·格兰特说,“别这样!我们要感谢这几位正直的大人为我们做的一切,我们要永远感激他们。现在,我们走吧。”

“嘿!那还用说!美洲虎,就是说黑斑虎,它们被猎人逼得太急了就会逃到树上去!某一头黑斑虎突然被洪水惊吓,逃到‘稳必’树的树枝间来避难是完全可能的。”

罗伯特没有说完他咬牙切齿的话,因为他被姐姐制止了,但他攥紧的拳头却显示出他毫不妥协的激烈情绪。

“说到底,我想,您该没有遇上一头吧?”少校说。

“那好!”小罗伯特嚷起来,“我去,我去找那些人,咱们走着瞧……”

“没有,”帕噶乃尔答道,“尽管我们用棍子把整个树林打了个遍。真让人懊恼,因为本来可以来一场漂亮围猎的。黑斑虎真是凶残的食肉动物!它一爪子就能扭断一匹马的脖子!它只要尝过人肉,就会馋馋地专吃人肉。它们最喜欢吃的是印第安人,其次是黑人,再其次是黑白混血儿,最后才是白人。”

“任何希望都没有。”

“我排名第四,真是万分荣幸!”麦克·纳布斯说。

“这么说,您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啦?”

“哼!那只说明您没有滋味!”帕噶乃尔用轻蔑的神气反攻。

片刻过后,少校开口打破沉默,他对格雷那万勋爵说:

“我没有滋味,幸甚幸甚!”少校再反唇相讥。

他说不下去了!于是,整个院子的人都难过地静默下来,只有一阵阵压低的哭声不时传到耳里。无论是格雷那万勋爵,还是他的夫人;无论是少校,还是肃然站在主人周围的仆役,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但从他们的态度判断,这些苏格兰人都在抗议英国政府的所作所为。

“嘿,这也太丢脸了!”不肯让步的帕噶乃尔再反驳,“白种人不是一向宣称自己是人中精英吗!我看这似乎并不是黑斑虎先生们的看法!”

“哦!小姐,”格雷那万勋爵边说边把少女扶起来,“要是早知道你们在这里……”

“不管怎么说,我的好帕噶乃尔,”格雷那万说,“既然我们当中没有印第安人,也没有黑人和黑白混血儿,我还是庆幸您那亲爱的黑斑虎没有光临这里。我们的处境已经够不妙的了……”

“是的,爱德华,这是格兰特小姐和她的弟弟,”格雷那万夫人说,“他们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可惜海军部刚判定他们还得继续当孤儿!”

“怎么!不妙!”帕噶乃尔又嚷起来,他连忙抓住这个妙字大做文章,以使谈话重新活跃起来,“您是在抱怨您不走运,是吗,格雷那万?”

“您的父亲?怎么回事,小姐……”格雷那万说,他看见这个姑娘跪在自己脚边感到非常吃惊。

“那当然,”格雷那万答道,“您待在这让人不舒服的硬邦邦的树枝上难道感觉很自在?”

“我的父亲!我可怜的父亲啊!”玛丽·格兰特一边叫着,一边投身跪在格雷那万勋爵的膝下。

“我从来没有这么自在过,哪怕是在我的办公室呢。我们过着鸟儿般的生活,我们唱歌,我们飞来飞去!我已经开始相信,人生来就注定该生活在树上。”

“可不是!他们拒绝给我提供船只!他们说,寻找弗兰克林白花了几百万!他们公开宣称那份文书模糊不清,难以看懂!他们说,那些遇险者失踪已经两年,找到他们的机会太少了!他们坚持说,那些人既然当了印第安人的俘虏,很可能已被带到大陆中心地带了,总不能为寻找三个人——而且还是三个苏格兰人!去把巴塔哥尼亚翻个遍吧。还说这样的寻找肯定毫无结果,而且还很危险,去寻找死的人的将比救回来的活人数量还要多。总之,他们想拒绝,就搬出各式各样的歪道理。他们对船长的那些设想还记忆犹新呢,看来不幸的格兰特是没救了!”

“就只缺一对翅膀!”少校说。

“他们拒绝了?”

“总有一天会长出翅膀来的!”

“别提了,我亲爱的海伦娜,”格雷那万勋爵答道,“那些人没有心肝!”

“在这天到来之前,”格雷那万说道,“我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不喜欢这空中住宅,而偏爱公园的细沙地、房屋的地板和船上的甲板吧!”

“怎么样,爱德华,爱德华?”格雷那万夫人大声问道。

“格雷那万,”帕噶乃尔答道,“对一切事物都应当既来之则安之!遇上情况好,那求之不得;情况不妙,也不必介意。看得出来,您是在怀念玛尔科姆城堡的舒适生活!”

第二天,玛丽·格兰特和她的弟弟一大早就起床了,他们正在城堡的大院子里散步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原来是格雷那万勋爵快马加鞭返回玛尔科姆城堡了。少校陪着格雷那万夫人几乎同时出现在院子里,她一见丈夫便飞也似的跑到他的身边。勋爵看上去既悲伤、失望,又异常气愤,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一声不吭。

“不,但是……”

尽管少校说了信心十足的话,格雷那万夫人那一夜仍然在万分的惊恐中度过,她没有得到片刻的休息。

“我敢肯定,罗伯特是非常快乐的。”帕噶乃尔连忙说,希望起码为他的理论找到一个信徒。

“他会成功的,”麦克·纳布斯答道,“除非海军部那些老爷的心比波特兰的石头更硬!”

“没错,帕噶乃尔先生!”罗伯特快活地大声说道。

“但愿老天保佑我丈夫操办这事儿成功!”格雷那万夫人说道,“因为弄不好这两个孩子的处境会变得更加恶劣。”

“这是他的年龄决定的。”

“好一个诚实勇敢的姑娘,这个玛丽·格兰特!”麦克·纳布斯听完他表弟媳讲述完毕之后说道。

“我的年龄也如此!”学者反驳道,“人越不舒适,需要就越少;需要越少,就越幸福。”

在他们交谈时,夜幕已经降临了。格雷那万夫人考虑两个孩子太疲劳,不想把谈话拖得太长,于是,有人前来把玛丽·格兰特和罗伯特带到他们各自的房间,孩子们入睡时还在梦想有一个更美好的未来哩。他们离开后,格雷那万夫人命人请来了少校,把这个晚上发生的几件大事告诉了他。

“瞧呀,”少校说,“帕噶乃尔马上要向财富和金碧辉煌出击了!”

“啊!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他叫道,再也控制不住从他内心深处发出的这声呼喊。

“不是这样,麦克·纳布斯,”学者回答说,“不过,就这个话题,如果您愿意听,我想给您讲一个我刚想起来的阿拉伯小故事。”

再说罗伯特,他好像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故事,在听他姐姐讲述时,他只顾睁大了双眼。其实他完全明白姐姐做过些什么,她承受过什么样的痛苦。听到最后,他扑过去用双臂紧抱着姐姐。

“讲吧!讲吧!帕噶乃尔先生。”罗伯特说。

以上便是玛丽·格兰特对格雷那万夫人讲述的惨痛的经历,但她讲得既简单又明了,根本没有去回想在这些事变中,在这漫长的艰难困苦中,她一个女孩是如何英勇应对的。然而,格雷那万夫人却替她想到了,有好几次,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并把格兰特船长的一对儿女拥抱在怀里。

“您的故事能说明什么呢?”

她把一切都告诉了弟弟,就在当天,两个孩子便搭上了去珀斯的火车。傍晚,他们终于到达了玛尔科姆城堡。在城堡里,玛丽经过那么多焦虑和苦恼之后,心里总算又重新萌发了希望。

“所有的故事能说明什么,它就能说明什么,我的好伙伴。”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她立即做出了决断。哪怕打听到格兰特船长的尸体在某个海域荒凉的海边一艘沉船里被发现,那也比无休无止的猜测,比不明真相的无尽的折磨要好呀。

“那就说明不了什么,”麦克·纳布斯说,“好吧,您仍旧可以讲,谢赫拉扎德[58],您善于讲故事,那就讲一个给我们听吧。”

当时,玛丽·格兰特十四岁,由于她性格坚毅,她并没有在他们遭遇的处境面前退缩一步。她把全部的心力都用来抚养还是小孩子的罗伯特:不但要养活他,而且还要教育他。她勤俭节约、小心谨慎、精明聪慧,日日夜夜拼命干活,全身心扑在孩子身上,自己却一无所求。像这样的姐姐完全可以承担教育弟弟的重担,而且她还勇敢地尽到了母亲的全部义务。在邓迪城,这姊弟俩就在这样一种令人心酸的状态下生活着:他们高贵地接受贫困的挑战,并英勇地战胜贫困。玛丽一心想着自己的弟弟,梦想着为他营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在她看来,唉!布里塔尼亚号是永远沉没了,她的父亲也有去无回,离开人世了。因此,当《泰晤士报》的启事偶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那绝处逢生的情景就不必在此赘述了。

“从前,”帕噶乃尔说,“大阿訇阿尔拉西德有一个儿子感到很不快乐。于是这青年去请教一位老法师。那睿智的老人回答他说,在这个世界上,幸福是很难找到的。‘不过,’老人又补充说,‘我知道有一个让您得到幸福的行之有效的办法。’‘什么办法?’年轻的王子问道。‘就是将一位幸福之人的衬衣披到您的身上!’老法师答道。于是,王子拥抱了老人,准备去寻找那件吉祥的衣服。他出发了。他竟参观访问了世界上所有国家的首府!他试穿了国王的衬衫、皇帝的衬衫、王子的衬衫、贵胄的衬衫。全都徒劳。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幸福快乐!于是,他又试穿了艺术家的衬衣、武士的衬衣、商人的衬衣。但也并不比此前快乐。就这样,他走了许多路,却并没有找到幸福。末了,他因白白试穿了那么多衬衫而感到绝望,遂打道回府,心情十分抑郁。有一天,正当他快回到他父亲的宫殿时,他发现乡野里有一个农夫在耕地,他边掌犁边唱歌,快乐极了。‘这可是一位拥有幸福的人,’他想,‘要不,这世界上就不存在幸福!’他便朝这个人走过去。‘老兄,’他说,‘你幸福吗?’‘幸福!’那农夫答道。‘你难道不想再要点什么?’‘不想。’‘要你当国王,你也不想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永远不想!’‘那好,把你的衬衣卖给我!’‘我的衬衣?!我从来不穿衬衣呀!’”

正是在那样一种非常情况下,哈瑞·格兰特的老表姐辞世了,留下两个孩子成了世上的孤儿。

第二十五章 水火夹攻

正是在那段时间,他突发奇想,而且他的庞大计划竟使他的姓氏在苏格兰妇孺皆知。他跟格雷那万家族的儿孙和“低地”[12]的一些望族子孙一样,对咄咄逼人的英格兰即便没有分离的行动,至少也是离心离德的。在他看来,苏格兰的利益不应该是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利益,为了苏格兰人自己的发展和利益,他决定去大洋洲的某个大陆创建一大片殖民地。他是否在梦想将来获得的像美利坚合众国业已率先获得,而且总有一天印度和澳大利亚也肯定会获得的那种独立呢?也许是。也许他让人猜透了他暗地里抱有的希望,所以政府拒绝对他的殖民计划进行赞助,这就可想而知了。政府甚至给格兰特船长制造了许多麻烦,这种麻烦要是在别的任何国家都足以毁了这个人,但哈瑞并没有让他们整垮。他号召他的同胞们发扬爱国主义精神,他自己也把私人财产捐献出来为他的事业服务。他造了一艘船,而且获得了一批精英船员的协助,于是,他把两个孩子托付给老表姐照顾之后,便启程到太平洋各大岛拓荒去了。那是1861年的事。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直到1862年5月,大家都还知道他的消息。但,当年6月,自他从卡亚俄出发之后,便再没有人听见谁谈起布里塔尼亚号,《海事报》对船长的命运也只字不提了。

雅克·帕噶乃尔讲故事大获成功。人人都对故事赞赏有加,但个个都坚持自己的看法。因此,这位学者得到的是一般讨论通常得到的结果,那就是没有说服任何人。不过,大家还是在下面这一点上达到了共识:应当逆来顺受;没有宫殿,没有茅屋,就必须满足于栖身树上。

他最初去海外航行时还只是一名大副,后来升任船长,在那段时间他一帆风顺,事业有成。在罗伯特出生之后的几年间,他进而积攒了一些财富。

在他们高谈阔论、争论不休期间,夜幕已悄然降临。只有酣睡一夜才能恰到好处地结束这惊心动魄的一天,“稳必”树的宿客们不仅深感洪水的一波三折给他们带来了疲劳,而且白天出奇的炎热更让他们筋疲力尽。他们那些长翅膀的宿伴已经做出了休息的榜样:“喜歌罗”——潘帕斯草原的夜莺——正在结束它们美妙的花腔女高音的歌唱;大树上所有的飞鸟都消失在黯黑浓密的树叶深处了。最聪明的做法是向它们看齐。

格兰特小姐和罗伯特·格兰特是船长惟一的儿女。哈瑞·格兰特在罗伯特出生的日子就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在他后来进行的多次长途旅行时,他都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一位善良的老表姐照顾。格兰特船长是一位大胆果敢的海员,也是个很懂行的能人。他既是优秀的航海家,同时又是精明的商人,进而把这珍贵的双重才干结合在商船船长身上。他家住在苏格兰的珀斯郡所属的邓迪城。格兰特船长因而是本地人。他的父亲原是圣卡特琳娜教堂的牧师,这位牧师让儿子接受了全面的教育,他的想法是,接受全面教育对任何人都有益无害,甚至对一个跑长途的船长也是如此。

不过,用帕噶乃尔的话说,在“上巢”之前,格雷那万、罗伯特和他自己又一次爬上了观象台,对水漫平原现象做最后的观察。这时大约夜里九点光景,太阳刚刚往西边雾蒙蒙却熠熠生辉的地平线沉落下去。热烘烘的雾气弥漫在天体的这一半,一直延伸到天顶。南半球的苍穹繁星点点,原本光芒四射的星座仿佛罩上了一层轻纱,显得朦朦胧胧。但他们仍然能辨认出那些星座,于是,帕噶乃尔要他的朋友罗伯特观看南极圈上空那些璀璨的拱极星,在场的格雷那万也获益匪浅。他在众多的星座间指出南十字星座,那是由四个大小不等的星星组成的,四星排成菱形图案,几乎与南极平行。半人马星座有一颗星最接近地球,离地球只有八万亿法里。麦哲伦星云[59]由两片巨大的星云构成,其中最大的一片,面积比月亮的表面面积大两百倍。末了,帕噶乃尔把“黑洞”指给他们看,那里面好像绝对没有任何星体。

他们的故事既简单,又感人,而且进一步加深了格雷那万夫人对这位少女的同情和好感。

令帕噶乃尔大感失望的是,本来从南北极都能看到的猎户星座此刻却还没有出现,但帕噶乃尔给他的两个学生讲述了巴塔哥尼亚人宇宙志的奇怪特点。在那些诗意盎然的印第安人眼里,猎户星座是走遍天上牧场的猎人抛出去的一条长长的“拉索”和三条“拨拉”。繁星掩映在镜子一般的水面上,使那一片汪洋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天空,十分悦目。

在谈话中,格雷那万夫人一点没有提及格雷那万勋爵在几封信里透露出来的有关海军部众军需官如何对待他的请求的忧虑。对格兰特船长有可能在南美洲被印第安人俘获之事也只字未提。何苦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为他们父亲的处境伤心,又何苦减少他们刚刚抱有的希望呢?那样做于事无补,格雷那万夫人因而对此一字不提。在回答了格兰特小姐提出的全部问题之后,她转而询问他们的生活以及她的处境,因为看上去在这个世界仿佛只有她是她弟弟惟一的保护人。

帕噶乃尔学者正在如此这般做着学术报告时,东边的天际显出了暴风雨的迹象。一片带状的黑云,云层极厚而且轮廓分明,渐渐从那里升起,压灭了明亮的群星。这片乌云看上去阴森恐怖,很快就覆盖了半边苍穹,而且似乎准备遮住整个天空。这片乌云的的推动力一定存在于它本身,因为这时听不见丝毫的风声。大气层保持着绝对的宁静,树上的树叶纹丝不动,水面平静得没有任何涟漪。空气仿佛十分稀薄,好像某个巨大的抽气机已经把空气抽掉了。大气里充满了高压电,所有生物都能感觉到电流沿着自己的神经在迅速流动。

第四章 格雷那万夫人的建议

格雷那万、帕噶乃尔和罗伯特都清晰地敏感到电波的振动。

这样真诚的建议是不能拒绝的。因此,大家约定,格兰特小姐和她的弟弟在玛尔科姆城堡等待格雷那万勋爵回家。

“马上要起风暴了。”帕噶乃尔说道。

“陌生人!亲爱的孩子,您和您的兄弟在这个住宅里都不是陌生人。而且,既然你们来了,我希望格雷那万勋爵告诉格兰特船长的儿女,我们准备想什么办法去救援他们的父亲。”

“你害怕打雷吗?”格雷那万问罗伯特。

“夫人,”姑娘说,“我不想滥用您对陌生人表示的同情。”

“哦!哪会呢,爵士。”罗伯特答道。

“亲爱的孩子,”格雷那万夫人说,“任何感谢我们都不敢当,随便哪一个人处在我们的位置都会做我们做过的事。但愿我让你们怀抱的希望能够实现!你们就住在城堡里吧,直到格雷那万勋爵回来……”

“那,太好了,因为大风暴已经不远了。”

“夫人,”少女带着深切感谢的口气和虔诚的热情说道,“愿老天保佑格雷那万勋爵和您!”

“按天空的状况判断,风暴一定很猛烈。”

“是的,我亲爱的小姐,而且我时刻都在等格雷那万勋爵回来。”

“我担心的倒不是风暴,而是伴随风暴的暴雨,”格雷那万又说,“我们肯定会被淋到骨髓里。不管您怎么说,帕噶乃尔,人有了鸟巢总是不够的,您马上就会明白这一点,这可对您不利呀。”

“有这种可能吗,夫人!”少女吃惊地大声说道,“你们已经为我们做了这些事吗?”

“噢!我会达观对待的!”学者答道。

“好吧,明天,也许是明天,格雷那万勋爵就可能回家。我丈夫带着这份无可争议的文书,是想把它交给海军部的军需官们,希望能促使他们赶快派一艘船去寻找格兰特船长。”

“达观,再达观也保不住要挨淋!”

“不错,夫人,”姑娘答道,“但我还是想看看我父亲的手迹。”

“是保不住要挨淋,但达观让人心里温暖。”

“说得对,罗伯特先生,”格雷那万夫人说,她看见孩子那下定决心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因此,格兰特小姐,您也看见了,您和我一样了解了文书的每一个细节。”

“不管怎么说,”格雷那万答道,“我们得回朋友们身边去,让他们把身子裹进达观和‘蓬鞘’里去,裹得越紧越好。尤其要他们储存耐心,因为将来完全用得着!”

“不要经度也成!”小男孩嚷道。

格雷那万最后一次看了看那风雨欲来的天空。厚厚的云层果然已经把整个天空覆盖了,只有太阳西沉的地方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一线晴天闪着黄昏的微光。水面呈黯黑色,看上去有如一大片低矮的乌云即将同厚重的雾气混为一体。夜间的影子已经看不见了,人的耳朵和眼睛都已失去了声和光的感觉,寂静和黑暗同时变得深不可测了。

“不在了。为了你们父亲的利益,应该由格雷那万勋爵把它送到伦敦去。不过,我刚才已经一字一句地复述给你们听了,还说了我们如何琢磨出了文书的确切意思。在那些几乎完全模糊的零星句子中,波涛总算留下了几个数字,可惜,经度没……”

“下去吧,”格雷那万说道,“马上就要打雷了!”

“文书不在您手里啦?”

他同两个朋友在光滑的树枝间顺势而下,到达营地才发现他们的周围正处在一种令人吃惊的半明半暗状态中。那微弱的亮光来自不可胜数的亮点,亮点在水面上嗡嗡地唱着,乱纷纷交织在一起。

“文书已不在我手里了,我亲爱的孩子。”格雷那万夫人说。

“是磷光吧?”格雷那万问道。

“哦!夫人!文书呢?文书在哪儿?”

“不是磷光,”帕噶乃尔回答说,“但那是能发磷光的昆虫,跟萤火虫一模一样。那是些不值钱的活钻石,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女士们用它们制成华丽的首饰。”

至于格兰特小姐,她静听着,两手攥在一起,不言不语,直到故事讲完,她这才说:

“怎么!”罗伯特嚷道,“那些像火花一样四处飞舞的竟是昆虫?”

“啊!爸爸!我可怜的爸爸!”他扑在姐姐怀里惊叫道。

“是的,我的孩子。”

在夫人讲述故事的过程中,罗伯特·格兰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住她,仿佛他的生命就悬在她的嘴唇上。他的儿童式的想像力为他重现了一幕幕可能使他父亲成为受害者的可怕场景:他看见他父亲站在布里塔尼亚号的甲板上,他跟着父亲在汹涌的波涛中挣扎,他和他一起攀附在海岸的峭壁上,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沙滩,终于脱离了海浪的追击。在讲这个故事时,有好几次,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说出一些话。

罗伯特随即抓了一只。帕噶乃尔没有说错,那的确是一种肥大的蜂,长约一寸,印第安人管它们叫“土客土客”。这奇怪的鞘翅目昆虫从它们前胸的两个斑点发出亮光,它们的强烈亮光甚至可以让人在黑暗中看书。帕噶乃尔把昆虫移到自己的手表边,只见时针正指在晚间十点上。

当最初的悲喜交集过去之后,少女便任凭自己问这问那,没完没了。格雷那万夫人给她讲述了文书的故事:布里塔尼亚号是怎样在巴塔哥尼亚沿海沉没的;海难之后,仅有的幸存者船长和两个水手可能以什么方式上了大陆;最后,他们又如何用三种文字写下同一份文书,向全世界求救,并把文书抛进大洋任其随波漂流。

格雷那万同少校和三个水手会合后,嘱咐他们夜里该怎么做:预料有一场暴风骤雨。第一轮雷声过后,无疑会狂风大作,“稳必”树准定会大受震撼。因此,每个人都必须把自己紧紧捆在选中的树枝床上。他们即使不能避免天上的雨水,起码要提防地上的洪水,千万别掉进树下那汹涌的急流里去。

“上帝!我的上帝!”格兰特小姐大声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男孩则不住地亲吻格雷那万夫人的双手。

他们彼此互道晚安,但对平安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大家随即钻进各人的空中床铺,裹在“蓬鞘”里等待睡眠到来。

“我亲爱的孩子,”格雷那万夫人答道,“希望很渺茫,但,有万能上帝的帮助,你们也有可能在某一天再见到你们的父亲。”

然而,人非草木,自然界巨大的怪现象在到来之前,总会使他们心里产生一种隐约的忧虑,连最坚强的人也难以避免。“稳必”树上的宿客们忧心忡忡,烦恼压抑,根本无法合上眼睛,在第一声惊雷响过之后,他们还毫无睡意。响雷发生在接近十一点钟光景,到此刻隆隆的雷声还在远处不停地响着。格雷那万走到横主枝的末端,大着胆子把头伸出浓密的树叶。

“说吧,夫人,还是说吧!我很坚强,禁得起痛苦,我什么都能听。”

夜晚的漆黑低矮的天空已经被闪电划出多道极其明亮的裂痕,闪亮的裂线又在汪洋中清楚地反映出来。漫天的乌云被撕成一片一片,但云层像软软的棉布,发不出撕碎的刺耳声音。格雷那万观察了混成一片漆黑的天顶和天际后,回到主干的顶端。

“亲爱的孩子,”格雷那万夫人回答她说,“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上帝不允许我随便回答你们,我也不愿让你们抱虚幻的希望……”

“您认为如何,格雷那万?”帕噶乃尔问道。

“夫人,”姑娘又说,“关于我父亲的海难事故,您知道些什么呢?他还活着吗?我们还能见到他吗?请您说说,我恳求您!”

“我认为风暴来势凶猛,朋友们,如果这样继续下去,那将是一场骇人听闻的暴风雨。”

“格兰特小姐!格兰特小姐!”格雷那万夫人吃惊地大声说,同时把少女拉到她身边,握着她的双手,并吻吻小家伙可爱的双颊。

“那更好,”帕噶乃尔兴高采烈地说,“我们既然没法逃避暴风雨,欣赏风暴的壮观也让我高兴。”

“我是格兰特小姐,夫人,这是我的弟弟。”

“又一套奇谈怪论要引起轰动了!”少校说。

“没错!正是!”格雷那万夫人急忙说。“你们呢?……”

“而且是我最优秀的理论之一,麦克·纳布斯。我同意格雷那万的看法,这场暴风雨将是前所未有的。刚才,当我没法睡着时,许多现象回到了我的脑海,让我有理由这么希望,因为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属于强雷雨区。事实上,我曾在什么地方读到过,在1793年,正好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场风暴就打了三十七次雷。我的同事玛丹·德·穆西先生数了一下,那些雷接连响了五十五分钟。”

“您是在《泰晤士报》上登布里塔尼亚号失事启事的玛尔科姆城堡的格雷那万勋爵的夫人吗?”

“看手表数的吗?”少校问道。

“是的,小姐。”

“看手表数的。”帕噶乃尔答道。“不过,如果担忧有助于避免危险,只有一件事会让我担忧。那就是,这一片平原上惟一的最高点正好是我们所在的这株‘稳必’树。这里放一个避雷针一定很有用,因为在潘帕斯草原所有的大树当中,恰恰是这棵树最受雷电的青睐。而且,朋友们,你们也知道,学者们一直嘱咐大家千万别在暴风雨时去树下躲避。”

“您是格雷那万夫人吗?”姑娘问。

“很好,”少校说,“这个嘱咐说得正是时候!”

“格雷那万勋爵不在城堡里,”格雷那万夫人说道,“但我是他的妻子。如果我能替他和你们……”

“应该承认,帕噶乃尔,”格雷那万响应道,“您真是选了个好时机给我们谈这些让人放心的话!”

“请您原谅他,夫人。”姐姐注视着她的弟弟说。

“嗨!”帕噶乃尔反驳道,“什么时候都可以受教育嘛。这不!风暴开始了!”

“不,”男孩用坚决的口气说道,“不是找您,是找格雷那万勋爵本人。”

一声更猛烈的炸雷打断了这场不合时宜的谈话。响雷越来越密,声调越来越高;一声紧接一声,借音乐来比喻极其准确:响雷正从低音过渡到中音。片刻之后,雷声变得十分尖厉,仿佛在使大气中的一根根琴弦飞快地震颤起来。空中一片火光,在密集的火花中,谁都分辨不出那无限延续下去的一个个响雷是哪个闪电产生的。隆隆的雷声到处引起回响,一直响到深不可测的苍穹。

“你们想找我谈谈吗?”她边说边用眼神鼓励那少女。

连续不断的闪电表现出千变万化的形态,其中有几条直插地面,并且在同一个地方起伏多次。还有些闪电一定会引起研究者们极大的兴趣,因为,阿拉戈[60]在他那稀奇古怪的统计里只提到两个叉形闪电的例子,而此地却出现过好几百例叉形闪电。还有几条闪电分叉成无数奇形怪状的枝条,然后像东弯西拐的珊瑚树一般撒了开去,在漆黑的天空映出千奇百怪而又明晃晃的树影。

管家出去了。不一会儿,他带着年轻姑娘和小男孩回到格雷那万夫人的房间里。从他们俩相貌相似之处看上去,谁都不会怀疑,这是姐弟俩。姐姐约莫十六岁,她那略显疲劳的美丽面庞,那双显然曾常常哭泣的眼睛,那逆来顺受但十分勇敢的面部表情,那一身寒酸但很干净的衣着,都给人很好的印象。她牵着一个男孩的手,男孩看上去有十二岁,神态显得很果敢,仿佛是他在保护自己的姐姐。真是那样!谁要是冒犯那姑娘,这小大人一定会找他算账!乍一来到格雷那万夫人面前,姐姐好像有点发愣,海伦娜见状急忙说:

片刻之间,一缕强得刺眼的磷光从东到北,沿着弧线覆盖了半边天。这一片火光逐渐烧遍了地平线,把云彩烧成一堆堆火红的柴炭,不一会便映到镜子一般的水面上了。这片火光最后形成了一个其大无比的火球,“稳必”树正处在火球的中心。

“请他们上来吧,哈伯特。”格雷那万夫人说。

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静静地看着这骇人的景象,他们即使想说话,对方也听不见。一片片白光直射到他们的身边,这忽隐忽现的强光时而照出少校平静的脸庞,时而照出帕噶乃尔那好奇的模样和格雷那万显得很坚毅的面部轮廓,有时也把罗伯特被惊吓的情态映照出来,有时又照亮几个水手无忧无虑的面容,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因为这幽灵般的生活突然活跃起来了。

“不是,夫人,”管家回答说,“因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刚乘火车来到巴洛克,然后又步行到了路斯。”

这时,雨还没有下起来,风也一直处在偃旗息鼓的状态。然而,刹那间,暴雨便像瀑布决口一般从天上倾盆而下了,垂直的雨柱在漆黑的天空像织布工人手里的经线一样织成了雨帘。大滴大滴的雨点打在这片汪洋的水面上,激起的水花变成了千千万万被闪电照亮的火星。

“是本地人吗?”格雷那万夫人问道。

下雨是否预示这场风暴即将结束了呢?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被迫接受几次淋浴是否就该脱离苦海了呢?不!在这场空中火战最激烈的那一刻,突然有一个燃烧着的拳头般大的火球落在主横枝的末端,火球还冒着黑烟。火球在自转几秒钟之后,像炸弹一样爆炸开来,响声之大,就在这震耳欲聋的风雨声中也能听得见。一股含硫磺味的烟雾随即在空气里弥漫开去。在短暂的静默之后,大家听见汤姆·奥斯汀在叫喊:

这天,格雷那万夫人不免担忧起来。晚上,她一个人正呆在自己的房间里时,只见城堡的管家哈伯特先生前来问她,愿不愿意接见一位少女和一个小男孩,说他们希望和格雷那万勋爵谈谈。

“大树着火啦!”

此时此刻,格雷那万勋爵已经启程去伦敦了。事关几位海上遇险者的救援问题,所以,格雷那万夫人对这次暂时的离别显得焦急超过悲伤。她一直等到了第二天,她丈夫才发来一份加急电报。她接到电报,又重新满怀希望,期盼他能很快返回。可是到了晚上,她又收到一封信,信里要求她再耐心等待一阵,因为格雷那万勋爵的建议遇到了一些困难。第三天,格雷那万勋爵在新发来的一封信函里再也掩饰不住他对海军部的不满了。

汤姆·奥斯汀说得不错。一时间,火苗好似接上了一大片烟火,迅速在“稳必”树西边那部分蔓延开来。枯枝、筑鸟窝的干草,总之,这棵大树的所有海绵质地的边材都在为吞噬一切的大火助威。

他俩就这样度过了婚后的最初几个月。但格雷那万勋爵并没有忘记,他的妻子乃是一位伟大的航海家的女儿!他常常思忖,格雷那万夫人在内心深处恐怕仍怀抱着她父亲全部的向往。他果然没有想错。于是,邓肯号建造起来了。这艘船将载着格雷那万勋爵和他的夫人去寻访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甚至去地中海破浪前进,直达爱琴海群岛的各个小岛。当格雷那万夫人的丈夫让她来指挥邓肯号时,她的快乐真是难以言表!的确,让自己的爱神游到希腊的这些美不胜收的地区,亲眼看见蜜月在东方美轮美奂的海岸上升起,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幸福吗?

恰巧在这一刻又刮起了大风,风助火势,火乘风威,大家不得不设法逃亡。格雷那万一行迅速躲到“稳必”树东边,那里暂时还没有遭到火苗的侵袭。他们保持着沉默,但心绪不宁、惊恐万状,忽而往上攀缘,忽而向下滑落,甚至不顾危险,爬到被他们压弯了的细枝桠上。与此同时,西边的树枝在大火中劈啪作响,蜷曲扭动,俨如被活活烧死的蛇类。烧得炽热的炭火掉进泛滥的洪水中,闪着黄褐色的亮光随急流漂走。大树上的火苗时而直冲云霄,溶入空中的火海;时而被肆虐的暴风雨压下去,紧裹住“稳必”树不放,活像涅索斯的袍子[61]。格雷那万、罗伯特、少校、帕噶乃尔和水手们全都吓愣了。这时,一股股浓烟呛得他们喘不过气,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烘烤着他们,大火已经蔓延到他们这边,他们身下的主枝也着火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或扑灭这场大火,看来,他们注定要像印度殉教者那样受火刑了。总之,他们的处境已危在旦夕,是被烧死抑或被淹死?必须选择一个痛苦较少的死法。

格雷那万勋爵和格雷那万夫人在玛尔科姆城堡生活十分美满,在高地这美妙绝伦而又人烟稀少的大自然怀抱里,他们常常在一行行蓊蓊郁郁的栗树和埃及榕树下散步。他们有时也去湖边徜徉,因为那里还回荡着苏格兰风笛合奏的昔日悲壮的战歌。他们也不时深入荒凉的山谷:散落在谷底的千年废墟仿佛在书写苏格兰的历史。今天,他们在白桦树或落叶松林里,在一望无际的正在发黄的灌木丛里迷了路;明天,他们又去攀登本乐蒙的崇山峻岭,或骑马奔驰在人迹罕至的峡谷。他们研究、体会、欣赏着当今仍被称作“罗布罗伊之乡”的充满诗情画意的那片土地,和瓦特·司各特奋勇歌唱的那些举世闻名的风景。傍晚,在夜幕降临时,当“麦克·法伦灯”在天边放出闪闪烁烁的光芒时,他们便去玛尔科姆城堡筑有小塔楼的短墙脚下,沿着它古老的长廊漫步,长廊绕城堡一周,俨如一根镶嵌着雉堞的项链。在那里,他们坐在一个孤零零的石头上沉思,在大自然的一片寂寥当中仿佛已被世界遗忘,只有他俩在淡淡的月光下忘情地注视着夜幕逐渐笼罩了影影绰绰的山峰。他们就这样长时间沉浸在令人沉醉而又心清气朗的喜悦里,只有两颗挚爱着的心才能领略天地间这种心灵陶醉的秘密。

“跳进水里去!”格雷那万喊道。

海伦娜小姐并非贵族出身,但她是苏格兰人,在格雷那万勋爵眼里,苏格兰人等于全部贵族价值的总和。因此,路斯村的领主少爷娶这位迷人的、勇敢的、忠诚的年轻姑娘为自己的终身伴侣。在结婚之前,有一天,当他同这位姑娘第一次邂逅时,她正孤零零地居住在基尔帕特里克她父亲留下的一所房子里,无父无母,几乎身无分文。他当即明白,那可怜的姑娘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的女性,因此,他娶了她。海伦娜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她是个金发姑娘,水灵灵的蓝眼睛宛如苏格兰湖泊里清晨的春水。她对她丈夫的爱远远超过她对他的感激。她爱他就好比她自己是一位富家的女继承人,而他只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至于格雷那万家的佃户和仆役,他们都把她称为“我们仁厚的路斯夫人”,随时准备着为她献出生命。

威尔逊被火烧着后已经跳进汪洋之中,这时,只听见他在水里用惊骇万状的声音大叫:

格雷那万勋爵刚结婚三个月;他娶了海伦娜·塔夫奈尔小姐为妻。海伦娜是大旅行家威廉·塔夫奈尔的千金,这位先生乃是众多因地理学研究和探险狂热而牺牲的人当中的一位。

“救命!救命呀!”

爱德华·格雷那万今年三十二岁,身材魁梧,面部表情略显严肃;他的眼神极其柔和,这一切使他全身洋溢着苏格兰高地人特有的诗意。使他闻名遐迩的是他的过分正直,他的敢作敢为和骑士风度,他是19世纪的弗格斯[11],但他压倒一切的优点是心地善良,这一点甚至比圣人玛丁本人更为优秀,因为他会把自己的外衣毫无保留地送给高地的穷人。

奥斯汀赶紧冲到他身边,把他拉上主干。

这位爱德华·格雷那万勋爵可不是思想落后的人,更不是思想狭隘、智力低下的人,不过,在他敞开本郡大门迎接进步的同时,他在灵魂深处仍然是一个地道的苏格兰人。他准备去“皇家泰晤士河游艇俱乐部”参加游艇比赛也正是为了给苏格兰增光添彩。

“怎么回事?”

格雷那万家族富甲一方,格雷那万勋爵一向仗义疏财,扶危济困;而且他的慈善往往更优于他的慷慨,因为善心是无边无际的,慷慨则必定有它的限度。作为路斯村的领主和玛尔科姆城堡的主人,他代表他所在的郡成为英国议会贵族院的元老。然而,由于他的雅各比派[9]思想,又从不逢迎汉诺威家族,他受到英国政界相当大的歧视;尤其因为他坚持继承他的祖先留下的传统,竭力抵制“南方人[10]”的政治蚕食,这更激起了他们的敌视。

“有凯门鳄鱼!凯门鳄!”威尔逊答道。

玛尔科姆城堡是“高地”[4]最富诗意的城堡之一,它坐落在路斯村边,从那里可俯瞰路斯村美丽如画的小山谷。清澈的罗蒙湖水沐浴着城墙的花岗岩墙基。自远古以来,城堡一直属于格雷那万家族,这个家族在罗布罗伊[5]以及弗格斯·麦克·格雷戈尔[6]的家乡始终保持着瓦特·司各特[7]笔下古代英雄们乐善好施的习俗。在苏格兰的社会革命完成的年代,为数不少的封地佃农因无力付给昔日各领地主人高额的地租,便被赶出了领地。其中一些人成为饿殍,另一些人当了渔夫,还有些人移居国外。那真是一片覆巢无完卵的惨象。当时,在所有领主当中,只有格雷那万家族的子孙确信忠诚不分贵贱,他们始终以诚信对待自己的佃户。因此,佃户中没有一个人离开曾看见自己来到人世的老家;没有一个人抛弃祖先长眠其间的土地;所有的人都留在老领主的领地里。在那个时期,在那个树倒猢狲散、众叛亲离的世纪,格雷那万家族在玛尔科姆的城堡里只有苏格兰人居住,正如当前在邓肯号上只有苏格兰人一样。他们都是麦克·格雷戈尔、麦克·法伦、麦克·纳布斯、麦克·诺邓斯的佃户的子孙,就是说,他们都是斯特林郡和丹巴顿郡的儿孙:他们都是些老实人,全身心忠于自己的主人,其中有些人还在坚持讲老喀里多尼亚[8]的盖耳语呢。

原来,大树脚下已经围满了蜥蜴亚目中最令人觳觫的动物。它们的鳞甲在被大火照亮的宽阔水域中闪闪发光;它们的扁尾巴往上翘起,鳄头活像矛头;它们眼睛突出,宽大的两颚直开到耳后;这一切特征都瞒不过帕噶乃尔的眼睛。他认出了那是美洲特有的凶残的钝吻鳄,西班牙语区的人管它们叫凯门鳄。现在,约莫十条凯门鳄正用它们其大无比的尾巴拍打着洪水,并用它们下颚的长牙攻击着“稳必”树。

第三章 玛尔科姆城堡

一见这样的景象,倒霉的游子们感到一切都完了。恐怖的死亡正等待着他们,不是死在火海里,就是死在凯门鳄的利齿下。连少校都亲自发话了,他冷静地说:

“凡打听格拉斯哥格兰特船长之三桅船布里塔尼亚号下落者,请咨询格雷那万勋爵,地址是,苏格兰,丹巴顿郡,路斯村,玛尔科姆城堡。”

“很可能最后死在这里。”

然而,在火车启动之前,他把一份通知交给了更快的载体——电报。几分钟之后,电报将这份启事传给了《泰晤士报》和《晨报》,启事是这样撰写的:

在有些情况下,人对自然力是无法抗争的,只有另一种自然力才能制伏那一发而不可收拾的自然力。这时,格雷那万用惊惶的眼神注视着这联合夹攻他的水和火,不知道该向天公祈求什么样的救助。

一辆套上马匹的马车停在那里,正等待着格雷那万夫人,准备把她和麦克·纳布斯送回玛尔科姆城堡。格雷那万勋爵拥抱了自己年轻的妻子之后,急忙跳上了去格拉斯哥的快车。

此时此刻,暴风雨正在减弱,然而,风雨已经使空气里充斥着水汽,而雷电等自然变化随时都可能使这大量的水汽产生极凶猛的强力。果然,巨大的龙卷风正在南边逐渐形成:一股圆锥形的雾气,锥顶朝下,锥底朝上,正在把沸腾的洪水和翻滚的乌云连接起来。这一团流动的气体刹那间自转起来,自转的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气流从洪水中卷起一个水柱,依靠旋转力将水柱卷到圆锥体中心,同时把四周的气流全部吸引过来。

果然,邓肯号正在全速挺进;它这时正沿着比特岛的海岸逐渐把罗瑟塞留在自己右舷的后面,连同它那斜卧在富饶山谷里的迷人的小城。然后,游艇驶进海湾狭窄的航道,到格里诺克城前面便转向航行。晚上六点,它停靠在丹巴顿玄武岩岩礁脚下,苏格兰英雄华莱士著名的城堡就坐落在岩礁礁顶上。

片刻之后,巨龙一般的龙卷风朝“稳必”树扑过来,并围绕大树盘旋环绕,最后将这棵稳若山峦的树紧紧缠住。大树终于被连根撼动了。格雷那万还认为是凯门鳄用它们那强壮的双颚进攻树干从而将大树连根拔起的呢。他和他的同伴们手挽手互相扶持着,他们感觉到大树在往下歪倒,而且已经开始栽跟斗了:它那些正在燃烧的树枝泡进汹涌的波涛里,发出可怕的哧哧声。那只是转瞬间发生的事。稍纵即逝的龙卷风又到其他地方肆虐去了,它好像一路卷走了,甚至吸干了那片汪洋中的水。

“你说得对,我亲爱的夫人,我负责通知他们,告诉他们还没有完全失去希望。现在,朋友们,我们上艉楼去,因为我们该靠近海港了。”

于是,横躺在水面上的“稳必”树随着风暴和急流的合力顺流而下。凯门鳄已经逃走了,只剩下一条正在翻起来的树根上爬行,向前伸着张开的双颚。穆拉第抓住一根烧焦一半的树枝,使劲朝那畜生打过去,用劲之猛,立即打折了它的腰。凯门鳄一跟斗栽进急流的旋涡里,它那令人胆寒的尾巴还猛烈地击打着急流的水面。

“这些不幸的人肯定有自己的家庭,”格雷那万夫人又说,“家人正在为他们的失踪哭泣呢。这位可怜的格兰特船长也许有妻子,儿女……”

格雷那万和他的同伴们摆脱了贪婪的蜥蜴,爬到处于火势上风的树枝上;而“稳必”树全身的火焰在风暴的煽动下却越烧越旺,形成了许多炽热的风帆,使大树在黑影憧憧的夜幕下像进行火攻的战船一般漂流而去。

“他们肯定能重见祖国!”格雷那万答道,“这份文件太明确了,太清楚了,太肯定了,英国不可能再迟疑不决,不去救援她被抛弃在荒凉海岸上的三个孩子。她为弗兰克林和其他许多人做过好事,她今天也会为布里塔尼亚号的遇险者做同样的事!”

第二十六章 大西洋

“很好!很好!我亲爱的爱德华,”格雷那万夫人说,“这些不幸的人一旦重见他们的祖国,他们一定会把这种幸福归功于你。”

“稳必”树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中漂流了两个小时,还没有触到陆地。噬咬大树的火焰已经渐渐熄灭,这次骇人的水上穿行的主要危险总算过去了。少校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句话:我们如果得救,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1862年6月7日,格拉斯哥港的三桅船布里塔尼亚号在南半球巴塔哥尼亚沿海沉没。两位水手和船长往陆地前进,试图登陆。考虑到他们可能成为残酷的印第安人的俘虏,他们遂在某某经度和37°11'纬度处扔下这份文书,呼吁给他们以救援,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急流一直保持着最初流动的方向,始终是从西南流到东北。黑夜又变得深沉了,仅有几抹姗姗来迟的闪电不时撕破漆黑的夜幕,因此,格雷那万望尽天涯也找不出辨认地点的标记。暴风雨已经接近尾声,大滴的雨点已经变成了随风飘落的雨沫,大片的乌云仿佛抽掉了水气,在高高的天空分裂成一团一团的云彩。

格雷那万勋爵立即拿起羽毛笔,毫不犹豫地撰写了下面的手记:

“稳必”树在汹涌的激流中奔跑迅速,它滑行的速度之快,令人着实吃惊:好像在它的树皮下埋有一台动力强大的发动机。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它不会如此这般漂流好几天,不过,凌晨三点左右,少校却提醒大家注意:大树的树根有时触到了地面!汤姆·奥斯汀掰下一根长长的树枝小心地进行探测,发现水下的地面正渐渐升高成斜坡。果然,二十分钟后,大树和陆地的碰撞发生了,“稳必”树戛然停止了漂流。

“对,一切,我亲爱的海伦娜,而大海在文书的字里行间留下的空白,我这就毫不费力地把它们填补上,就像格兰特船长口授,我在听写一样。”

“陆地!陆地!”帕噶乃尔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叫道。

“这么说我们一切都知道了?”格雷那万夫人问道。

烧焦的树枝末梢触到了地面一片隆起的地方。世上所有的航海家遇到陆地,恐怕从来也没有像他们这样高兴过!在这里,触礁就意味着登陆。罗伯特和威尔逊忙不迭跳上一块牢固的高地,正快活地叫着“乌拉”,不料从什么地方竟传来了一声口哨。随后,在原野响起了急速的马蹄声,紧接着,那印第安人高大的身影在夜幕下赫然挺立出来。

“经度对我们没什么用处,”约翰·曼格斯说,“因为地区已经知道了,而且,有了纬度,我可以负责直接到达海难现场。”

“是塔尔卡夫!”罗伯特嚷道。

“再没有疑问了!再明白不过了!”格雷那万说,“就是他。布里塔尼亚号在5月30日离开了卡亚俄。他启程八天之后,于6月7日在巴塔哥尼亚沿海失踪。这就是那些看上去无法辨认的残存字词的全部故事。你们瞧,朋友们,我们原来推测的大部分都很准确。至于我们还不知道的,那已经减少到只有一个问题了,就是我们现在还猜不出来的经度。”

“塔尔卡夫!”同伴们众口一声地响应道。

“正是,”约翰·曼格斯答道,“就是他于1861年在格拉斯哥登上布里塔尼亚号商船,从此音信全无。”

“阿米哥(朋友们)!”巴塔哥尼亚人叫道,他一直在此处等候他们,深信急流一定会把他们送到这里,因为急流也曾把他和他的爱马冲到这个高地。

“格兰特!”格雷那万勋爵吃惊地高声说道,“就是那位有意在太平洋上创建新苏格兰的大胆的苏格兰人!”

此刻,塔尔卡夫扑上去把罗伯特·格兰特抱到怀里,但没想到帕噶乃尔竟从他身后抱住了他,他连忙转过来把法国人也紧紧抱在胸前。接着,为重见忠实的向导而高兴万分的格雷那万、少校和水手们也前来与他紧紧握手,气氛极为亲切。握毕,巴塔哥尼亚人把他们带到一个废弃的“埃斯坦西亚”的草料棚里。那里正炉火熊熊,供他们取暖;那里还烤着一块块美味可口的野生动物肉,他们吃得一点渣滓也不剩。在他们的精神得到放松之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前一段的经历,没有一个人能相信自己竟然能逃脱这场险象环生的灾难,险境中既有水的威胁,也有火的进攻,还有阿根廷大河里令人胆寒的凯门鳄的骚扰。

“1862年5月30日。秘鲁!卡亚俄!载货返格拉斯哥,布里塔尼亚号,格兰特船长。”

塔尔卡夫简明扼要地向帕噶乃尔讲述了他的经历,并把他个人的得救完全归功于他忠勇的爱马塔乌卡。帕噶乃尔则试着对他说明他们对那份文书全新的诠释,以及这全新的理解能使他们重新怀抱什么样的希望。那印第安人是否能听懂学者巧妙的设想?这点值得怀疑,但他眼见朋友们如此快乐,如此信心十足,他也就没有别的奢望了。

约翰·曼格斯取出一摞1862年的报纸,开始一页一页快速翻起来。他寻找的时间不长,很快便用高兴的口气说:

谁都能毫不费劲地想像到,这几位勇敢的旅人在“稳必”树上休息一整天后,一定会不待催促,赶紧上路。上午八时,他们已经整装待发了。他们当时所处的位置在离众多“埃斯坦西亚”和“萨拉德罗”所在地的南边太远的地方,无法找到交通工具,因此,步行是绝对必要的。说来说去,总共也就需要走四十英里,而且,塔乌卡还乐意时不时驮上走累的人,必要时甚至驮两个人。只需三十六个小时他们就可以到达大西洋沿岸。

“哦!让我们瞧瞧!”格雷那万夫人说。

启程的时候到了,向导便和他的旅伴们把那一望无际的汪洋洼地抛在身后,朝较高的平原走去。阿根廷的国土又恢复了它一贯的单调面貌;偶尔能见到几丛欧洲人种植的矮树,树林长得疏疏落落,都长在牧场上,而且其稀疏的程度跟坦迪尔山和塔巴尔肯山附近好有一比。本地的树木只能在大草原的边沿和接近科连特斯岬角的地方生长。

“噢!没有必要跑那么远去问,”约翰·曼格斯说,“我这里有《商船与海运报》的合订本,可以给我们提供准确的线索。”

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次日,虽然还有十五英里的路程,大家已经感觉到接近大西洋了。一种叫做“维拉宗”的离奇的风使高高的牧草弯下了腰,这种奇风总是按时在午后和午夜之后吹拂起来。在贫瘠的土地上耸立着稀疏的树林、矮小的木本含羞草、一丛丛刺槐,一簇簇“库拉玛波尔”。有些盐碱滩在路上闪闪烁烁,好像一块块打碎的玻璃,这使他们行路格外困难,因为每次都必须从滩旁绕过去。这一行人加快了步伐,都想在当天到达大西洋沿岸的萨拉多湖。总之,正当游子们已经相当疲乏的时候,晚上八点,他们突然看见了高约二十法里的沙丘群挡住了白沫飞溅的大海涌潮。接着,涨潮发出的连续不断的隆隆声传到了他们耳里。

“朋友们,依我看,所有这些假设似乎都具有极强的说服力。我认为,海难发生在巴塔哥尼亚海岸。我还要派人去格拉斯哥打听,布里塔尼亚号的目的地是哪里。我们一定会知道这艘船是否会航行到那个海域。”

“大洋!”帕噶乃尔叫道。

片刻之后,格雷那万勋爵又讲了这样一番话:

“没错,是大洋!”塔尔卡夫答道。

“这太明显了!太明显了!”

这几位本已精疲力竭的步行者竟立即以了不起的矫健步伐开始攀登沙丘。

格雷那万讲话时信心十足。绝对的信念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火一样的热情完全感染了他的听众。在场的人喊道:

但这时夜已经黑得很深沉了。大家的视线都往黑黢黢的大海上望过去,但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用眼睛搜寻的邓肯号仍无影无踪。

“很好。我们再继续推测。那两个水手和他们的船长靠……靠什么?大……大陆!你们明白吗,是大陆,而不是岛屿。他们后来怎样了呢?这里有两个来得正巧的字母pr……这两个很神秘的字母在告诉你们那几个人的命运。原来,这些不幸的人被pris了,被抓了,或者当了prisonniers,成了俘虏。谁的俘虏?cruel Indiens,残酷的印第安人。你们信服了吧?这些词不是在那些空白处自动蹦出来的吗?这份文书难道没在你们眼前逐渐清晰起来?你们的思想难道没有受到启发?”

“但邓肯号一定在这一带,”格雷那万大声说,“它肯定在沿岸往返航行,等待我们!”

“这很容易查对,”约翰·曼格斯答道,同时展开一幅南美洲的地图,“正是如此。三十七度线刚好擦过巴塔哥尼亚。它穿过阿劳卡尼亚,顺势穿过巴塔哥尼亚的潘帕斯北部,再进入大西洋。”

“我们明天一定能看见这艘船。”麦克·纳布斯响应说。

“巴塔哥尼亚在纬度三十七度线上吗?”少校问道。

汤姆·奥斯汀朝他估计的方向大声呼喊着看不见的游艇,但没有得到回应。而且海上风大浪高,一朵朵黑云从西边飘过来,海浪的浪尖冲天飞舞,变成灰尘一般的细小水粒,直扇到沙丘顶上。因此,即使邓肯号践约停靠在指定的地方,吊架上的水手既听不见这边的呼喊声,他的回答这边也听不见。这一带海岸没有任何躲避风浪的地方,既没有小海港,也没有小海湾,更没有港埠,甚至连小港汊都没有。这个海岸全由大片大片的沙滩组成,沙滩直接进入大海,船靠近这样的沙滩,比靠近齐水面的礁石更加危险。原来,正是这些沙滩激着海浪,所以这一带近海浪涛格外汹涌。每当风急浪高时,如果有船搁浅在这片地毯一般的沙滩上,这船注定会失事。

“没错。”

因此,邓肯号判定这边的海岸十分凶险,而且又没有躲避风浪的地方,从而往远处停靠,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约翰·曼格斯向来谨慎,这次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提高警惕。这是汤姆·奥斯汀的看法,他还肯定说,邓肯号不在离岸五英里以外的地方是不会停靠下来的。

“巴塔哥尼亚!”格雷那万夫人大声说。

于是,少校敦促他那些急不可耐的朋友稍安毋躁。目前还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驱散这深沉的黑暗,因此,何苦白费眼神去搜寻那漆黑的天边呢?

“那我们又能推测些什么呢?”格雷那万接着说,“首先,海难发生在南半球的海上,而且我马上要提请你们注意gonie这个词。这个词本身不是已经显示出它属于哪个地方了吗?”

少校说罢,立即利用沙丘做掩护,筑就一个类似野营地的去处。他们用剩下的最后一点干粮做了这次旅行中的最后一顿晚餐。餐毕,人人都以少校为榜样,在沙地上刨出一个窟窿,钻进去睡觉还相当舒适。他们把一望无际的沙子当做被褥,一直盖到下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只有格雷那万一个人一夜无眠。风依然刮得那样凌厉,暴风雨虽然已偃旗息鼓,大西洋上仍然残留着它的余威。汹涌的波涛撞击在沙滩上,发出雷鸣般的响声。格雷那万始终不敢相信邓肯号就近在咫尺,但如设想他的游艇没有如期践约,那就更难接受了。勋爵是在10月14日离开塔尔卡瓦诺海湾,在11月12日抵达大西洋海岸的。在他们利用这三十天穿越智利、科迪勒拉山脉、潘帕斯草原和阿根廷平原时,邓肯号有足够的时间绕过合恩角,到达与塔尔卡瓦诺相对应的东海岸。对邓肯号这样的快艇来说,根本不可能出现迟到的问题。当然,那场暴风雨肯定很猛烈,而且狂风暴雨一定在大西洋广阔的战场上逞凶肆虐。但那艘游艇性能优良,船长也是数一数二的水手。因此,这艘船既然应该在这里,它就一定在这里。

“完全正确。”少校说。

但这些想法无论如何都没法使格雷那万平静下来。当情感和理智发生冲突时,理智往往不能战胜情感。这位玛尔科姆城堡的主人在一片漆黑中仿佛看见了他所爱的人们:他亲爱的海伦娜、玛丽·格兰特,还有邓肯号的全体船员。他在波光闪闪的波涛拍打着的寂寥海岸上徘徊彳亍,用眼光搜寻着,用耳朵倾听着。有些时刻,他甚至相信自己的眼睛捕捉到了海上隐隐约约的微光。

“首先,”格雷那万接着说,“必须就这个文书仔细考虑三种不同的情况:第一,我们已经知道的东西;第二,我们可以推测的东西;第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知道什么?我们知道,1862年6月7日,格拉斯哥有一艘名叫布里塔尼亚号的三桅船遭遇沉船事故;两位水手和他们的船长将这份文书扔在纬度三十七度十一分的海上,文件要求救援。”

“我没有看错,”他想,“我看见了船上的灯火,邓肯号的灯火。啊!为什么我的视线不能穿透这黑暗呀!”

“我们做好了准备,我亲爱的爱德华。”格雷那万夫人响应道。

他即刻有了主意:帕噶乃尔自称是夜视患者,他在夜里一定能看到那边的情形。于是,他立即去叫醒帕噶乃尔。这位学者在他的沙洞里正睡得像只鼹鼠,哪知一条有力的臂膀突然把他从他的沙铺位上拉了起来。

“现在,朋友们,”格雷那万说道,“我们继续研究。一次重大海难的线索已被我们发现了,我们的洞察力决定着几个人的生死哩。因此,让我们充分利用我们的智慧来猜出这个谜的谜底吧。”

“谁呀?”他大声问道。

于是,约翰·曼格斯发出命令,水手出去把命令转达给大副。

“是我,帕噶乃尔。”

“尽快抵达丹巴顿,约翰;等格雷那万夫人回到玛尔科姆城堡,我就直接到伦敦,把这份文书交给海军部。”

“您,您是谁呀?”

“阁下有什么意图?”

“是格雷那万。快来,我需要用您的眼睛。”

约翰·曼格斯转身问格雷那万勋爵:

“用我的眼睛?”帕噶乃尔边答应,边使劲揉自己的眼睛。

这时,一个水手前来报告船长,邓肯号正在驶进克莱德湾,并请示他有什么命令。

“是的,用您的眼睛去黑暗里辨认我们的邓肯号在不在海上。快,快来。”

格雷那万立即拿起羽毛笔。片刻之后,他把一张纸头拿给朋友们看,纸上写着这几行字:

“让夜视眼见鬼去吧!”帕噶乃尔心想,“不过,能对格雷那万有用仍然很荣幸。”

“那就说定了。我这就把残存的片言只字集中起来,同时用没有疑义的词填补字里行间的空白。然后我们再加以比较和判断。”

他从铺位上站起来,伸伸僵硬的四肢,喉咙里呼噜呼噜的,跟刚睡醒的人一样,接着,便随格雷那万来到海岸上。

“阁下说得有道理,”约翰·曼格斯说,“而且我们都熟悉这个语言。”

格雷那万请他仔细观察漆黑的海天接壤处。他认真负责地凝视了几分钟。

“译成法文,”格雷那万答道,“因为其中有意义的词大部分都属于这个语言。”

“怎么样?您看见什么啦?”格雷那万问道。

“您准备把它们译成法文、英文还是德文?”

“什么也没看见!即使是猫,也看不清楚离它两步远的东西。”

少校问道:

“您仔细找找,看有没有红灯或绿灯,就是说左舷灯或右舷灯。”

“总不能样样都拥有呀,我亲爱的少校,”格雷那万答道,“有了准确的纬度已经了不起了。肯定说,法文版是三个文书中最齐全的。很明显,其中的每一份都是另两份逐字逐句的翻译稿,因为每一份的行数都一样。因此,我们现在必须把它们集中起来,翻译成一种语言,然后寻找其中概率性最高,逻辑性最强,也最明确的字义。”

“我没有看见绿灯,也没有看见红灯!到处是漆黑一片!”帕噶乃尔回答说,同时不由自主地合上了眼。

“但我们还缺经度。”麦克·纳布斯说。

整整半个小时,帕噶乃尔一直木头人似的跟着他那心急如焚的朋友,他不知不觉地把头埋到胸前,又骤然把头抬起来。他不答话,甚至话也不说了。他跌跌撞撞,东倒西歪,活像一个醉汉。格雷那万回头看看他,原来他在边走路边睡觉哩。

“接着看下去!接着看下去!”格雷那万说。随着残缺字词的字义逐渐浮出水面,他的兴趣越来越高涨。“Indi……是否说那些水手在印度出事了?ongit这个词又是什么意思呢?哦!是longitude(经度)!那latitude(纬度)就是三十七度十一分。好了!我们总算有了准确的线索。”

于是,格雷那万挽起他的胳膊,也不叫醒他,一直把他送回他的沙洞里,并用沙把他舒舒服服地埋起来。天刚破晓,所有的人都被“邓肯号!邓肯号!”的叫声惊醒,站了起来。

“残酷!”约翰·曼格斯大声说道,“德文graus这个词就得到了解释……grausam……残酷!”

“乌拉!乌拉!”同伴们齐声响应着格雷那万,往海岸飞奔过去。

“我继续说下去,”格雷那万接着说,“哦!abor,它是动词靠岸的词根。这些倒霉的人在某个地方靠了岸。但在哪里呢?contin!难道是在某个大陆?cruel!”

果然,在公海上离海岸五英里的地方,游艇的低帆被船员细心地卷了起来,它正以极小的马力慢慢航行着,烟筒冒出的黑烟同海上的晨雾混成模糊的一片。大海风高浪急,像这样吨位的游艇要靠近沙滩脚下不会没有危险。

“还是太含糊。”少校说。

格雷那万用帕噶乃尔长长的望远镜观察着邓肯号的行驶状态。约翰·曼格斯恐怕没有看见这边的旅人,因为他并没有掉转船头,仍继续以左舷风向前行驶,第二层方帆也已收缩。

“已经有了宝贵的细节,”约翰·曼格斯说道,“海难发生的地点是在南半球。”

这时,塔尔卡夫把他的卡宾枪塞满火药,随即朝游艇的方向开了一枪。

“还是按次序琢磨吧,”格雷那万勋爵说,“我们先从头开始,让我把这些分散而又不完整的词一个一个恢复起来。我首先看见的是头一批字母,说的是一艘三桅船,多亏英文和法文的文书,我们可以得出这艘船的全名:布里塔尼亚号。下边两个词是gonie和austral,后面这个词的意思,你们谁都明白。”

大家侧耳听着,格外仔细地看着。印第安人的枪响了三声,引起了沙丘的回响。

“有数字!”格雷那万夫人嚷道,“瞧呀,先生们,瞧呀!”

从游艇的侧面终于冒出来一股白烟。

下面是第三个文件原件的准确复制品:

“他们看见我们了!”格雷那万叫道,“那是邓肯号在放炮!”

“我们看看法文文书吧,”格雷那万说,“我们都懂这个语言,所以我们的研究会更容易些。”

片刻之后,低沉的炮弹爆炸声传到了岸边,并逐渐消失了。邓肯号随即掉转船头,改变方向行驶,而且加旺锅炉的火力,以便最大限度地靠近海岸。

“但愿这文书的法文版讲得更明确些。”格雷那万夫人说。

不多时,在望远镜里可以看到,一只小船脱离了游艇。

“不错!给予救援!”格雷那万说,“但这些不幸的人究竟在哪里呢?到现在我们也没有任何相关地点的线索,事故现场绝对是未知数。”

“格雷那万夫人不可能过来,”汤姆·奥斯汀说,“浪太大了!”

“我得向阁下承认,”船长接着又说,“接下来这个词graus让我感到困惑。我不知道该怎样翻译。也许第三个文件能让我们明白。至于这最后两个词,那不难解释。Bringtihnen的意思是:给他们。如果把这两个词同上一个文件英文第七行的词,也就是assistance连起来,‘给予救援’这句话就自动显现出来了。”

“约翰·曼格斯也过不来,”麦克·纳布斯说道,“他不能离开他的航船。”

“有这个可能。”格雷那万勋爵答道。

“那是我的姐姐!我的姐姐!”罗伯特再三说,同时将双臂朝摇摇晃晃开过来的小船伸出去。

“这样看来,”格雷那万夫人应道,“就是说,有一位船长和两位水手喽?”

“啊!我真恨不得立刻上船!”格雷那万嚷道。

“文书里第二行全缺,”约翰·曼格斯又说,“但在第三行,我看到了这两个重要的词:狕wei,意思是两个,还有atrosen,更确切的是matrosen,德文的意思是水手。”

“耐心点,爱德华。两小时后您就能上船。”少校提醒他说。

“我也持同样的看法。”少校响应他说。

两小时!实际上,一艘六桨小船没有两小时根本不可能完成来回运送的任务。

“在同一行里,”年轻的船长接着说,“我找到了Glas这个词,把它同英文本的gow连起来,就得到Glasgow。显然谈的是格拉斯哥海港的一艘船。”

于是,格雷那万来到塔尔卡夫身边。那印第安人和他的塔乌卡在一起,正抄着手静静地观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

“太棒了!”格雷那万夫人大声说,“继续说下去,约翰。”

格雷那万抓住塔尔卡夫的手,对他指指远处的游艇,说:

“我们首先确定事件发生的日期:7 Juni就是6月7日,再把这个数字和英文文书提供的数字连起来,我们就知道了完整的日期:1862年6月7日。”

“来,跟我走吧!”

船长仔细端详着文书,随即这样表达其中的意思:

印第安人轻轻摇了摇头。

“那好,告诉我们,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

“来吧,朋友!”格雷那万又说。

“完全懂,阁下。”

“不行,”塔尔卡夫温和地回答说,“这里有塔乌卡,那里有潘帕斯!”他一边说话,一边热情洋溢地举起双臂,俨然是在拥抱那广袤的平原。

“您懂这种语言吗,约翰?”格雷那万问道。

格雷那万终于完全理解了这位印第安人,他永远不愿抛弃那片埋葬着祖先白骨的草原。勋爵向来知道荒漠的子孙对家乡怀抱着怎样虔诚的依恋之情,所以他只紧紧握了握塔尔卡夫的手,并没有再坚持;而且,当印第安人用他独一无二的微笑拒绝接受对他服务的报酬,说“全然出于友谊”时,格雷那万同样没有再勉强他。

“这是用德文写的。”约翰·曼格斯一看纸头便说。

但格雷那万找不出语言来应对印第安人这句话。他真想给这位令他想起欧洲朋友们的诚实印第安人至少留点纪念品,但眼下他手头还能有什么东西呢?他的武器,他的马匹,一切东西都在洪水的灾祸中丢失了,他的同伴们也不比他更富有。

第二片纸比头一片毁损得更严重,它只提供了几个孤立的字,这些词是这样排列的:

他正在为怎样感谢这位正派的向导无私的奉献而发愁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主意。他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珍贵的圆形小画框,画框里美妙的画像是劳伦斯的杰作。他把这个珍藏品送给印第安人:

“那我们就来找吧!”格雷那万夫人嚷道。

“这是我的妻子。”他说。

“用一个文件补充另一个文件。”

塔尔卡夫十分感动,他注视着这小型肖像画,但只说出这样简单的一句:

“这是肯定的,”向来爱附和别人意见的少校说道,“但用什么方式去找?”

“又善良又美丽!”

“我们一定能找到!”爱德华勋爵说。

接着,罗伯特、帕噶乃尔、少校、汤姆·奥斯汀和两个水手都来到巴塔哥尼亚人身边,用令人感动的话语同他道别。这几个诚实的人就要离开勇敢忠实的朋友了,他们从内心里感到无限惆怅。塔尔卡夫一一将他们拉过来紧贴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帕噶乃尔一定要他接受那张他经常看得兴趣盎然的南美洲和两大洋的地图,那是学者目前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至于罗伯特,他没有别的,只有热吻可送,因此,他一再与他的救命恩人拥抱亲吻,而且,他没有忘记亲吻塔乌卡。

“可惜,”少校说,“我们还没有一行行完整的句子。怎样才能找到失事船只的名字以及沉船的地点呢?”

这时,邓肯号的小艇正在接近海岸;它钻进了两片沙滩之间的航道里,马上就要靠岸了。

“哎呀!这,这已经有点门儿了。”格雷那万夫人说。

“是我的妻子吗?”格雷那万问道。

“再补充一句,”约翰·曼格斯说,“monit和ssistance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是我姐姐吗?”罗伯特嚷起来。

“这方面毫无疑问,”格雷那万勋爵说,“sink,aland,that,and,lost几个词是完整的;skipp显然可以形成skipper[3]这个词,问题在这位Gr……先生,可能是一艘遇难船只的船长。”

“格雷那万夫人和格兰特小姐在游艇上等候你们,”划船人答道。“但我们得赶快走,阁下。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因为已经开始退潮了。”

“不管怎么说,”船长答道,“这里面写的是地道的英文。”

大家又最后一次拥抱了印第安人,和他吻别。塔尔卡夫一直把朋友们送到小船旁边。小船再次被推到波涛之上。当罗伯特正要跳上小船时,印第安人又把他抱进怀里,并深情地看着他。

“这可看不出什么意思!”少校垂头丧气地说。

“现在,你该走了,”他说,“你已经是男子汉了!”

这份文词的行和词是这样排列的:

“别了,朋友!别了!”格雷那万又说了一遍。

“这正是我们马上要做的,”格雷那万勋爵说,“但我们还是有条不紊地干吧。首先是这份英文的文书。”

“我们难道再不能见面啦?”帕噶乃尔大声说道。

“应该是这样,”约翰·曼格斯说,“海水浸湿这些句子不可能正好在同一个地方。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句子拼在一起,我们一定会在其中找出可以理解的意义。”

“谁知道呢?”塔尔卡夫用西班牙语答道,同时向天空举起双臂。

“也许词与词可以互相补充?”少校说。

这是印第安人最后说的话,他的话音随即在清晨的微风中消失了。小艇推上了公海,顺着落潮越划越远。

“很难说,亲爱的海伦娜。文件上残留的字迹非常不完整。”

塔尔卡夫一动不动的身影还久久地透过浪花浮现出来。随后,他那高大的个子渐渐变小,他自己也在萍水相逢的朋友们视线里消失了。一小时之后,罗伯特率先跳上了邓肯号,扑到玛丽·格兰特的怀里。与此同时,游艇的全体机组人员发出的快乐欢呼声响彻云霄。

“但这些词起码该显示某种意义吧?”格雷那万夫人问道。

这次严格按直线横穿南美洲的旅程就这样结束了。没有高山,也没有大河迫使旅行者们偏离他们既定的不可更改的路线。不过,他们虽然没有同恶人造成的麻烦战斗,自然界的暴力却经常为难他们,使他们的高贵品质和勇敢精神受到多次严峻的考验。

“这里面有三张不同的文字,”他说,“很像是同一个文书用三种语言复制出来的,一种是英语,另一种是法语,还有一种是德语。其中几个抗住了腐蚀的词使我毫不怀疑我的判断。”

注释

那些纸片有一半已被海水腐蚀,只能在上面看见几个字,而且那只是一行行几乎完全模糊的句子留下的难以辨认的字迹。格雷那万勋爵把纸片翻过来翻过去,仔细研究了几分钟,然后把它们对着阳光,观察那些劫后余生的最细微的笔画的痕迹。随后,他看看正在用焦虑的眼神注视着他的朋友们。

[1] 北海峡位于苏格兰与北爱尔兰之间。

第二章 三个文书

[2] 天平鱼是英国水手给这种鱼取的名字,因为这种鱼的头长得像天平,或者更确切地说,像双榔头。正因为如此,这种鱼在法国以“榔头鲨”的名字著称。——原注

的确很难用别的方式开瓶,于是,格雷那万豁出去了,决定敲碎这珍贵酒瓶的瓶颈。敲瓶还不得不使用锤子,因为瓶子的石质外壳硬得像花岗岩。片刻之后,锤子敲下的碎片便落在了桌子上,大家随即瞥见瓶里有好几张纸片粘在一起。格雷那万小心翼翼地把纸片取出来,再将它们分开,摆在自己的面前。这时,格雷那万夫人、少校和船长都挤在他身边。

[3] sink,aland,that,and,lost的意思是:沉没,着陆,那个,与,完蛋。英国人管商船船长叫skipper。monition的意思是文件;assistance的意思是救援。——原注

“哦!瞧你!还犹豫什么,亲爱的爱德华!”格雷那万夫人嚷道。

[4] 此处指苏格兰高地。——原注

“阁下只需敲掉瓶颈,”约翰·曼格斯说,“就可以取出文件而不损坏瓶子。”

[5] 罗布·罗伊(1671—1734),苏格兰山民,后成为著名的侠盗。司各特曾将他的事迹写成小说。

“那当然好,”格雷那万夫人说,“但内容总比包装珍贵呀。宁可牺牲包装挽救内容。”

[6] 弗格斯·麦克·格雷戈尔系苏格兰十六世纪末期的农民革命领袖。

“那我也同意。”少校说。

[7] 瓦特·司各特(1771—1832),苏格兰作家,擅长写历史小说。

“最好保持酒瓶完整。”格雷那万说。

[8] 喀里多尼亚系苏格兰的古称。

“把瓶打碎!”麦克·纳布斯说。

[9] 雅各比派指英国1688年革命后仍忠于英国逊王雅克二世(1685—1688在位)和斯图亚特家族的人们。

“不过,”格雷那万说,“文件好像被水濡湿了,取不出来,因为都粘在瓶壁上了。”

[10] 此处指英格兰人。英格兰岛位于苏格兰岛之南。

“有文件!有文件!”格雷那万夫人大声嚷道。

[11] 弗格斯是古代苏格兰三位国王的名字,都可谓骑士的典范。

“对,”格雷那万说,“我没有弄错!里面有文书!”

[12] 指“高地”南边,即苏格兰中南部一带。

“怎么样?”格雷那万夫人带着女性特有的急切心情问道。

[13] 威斯普奇(1451—1512),佛罗伦萨航海家,曾多次探险新大陆。

这时,他极端小心地拉开瓶塞。刹那间,一股浓重的咸盐味便在艉楼里散发开来。

[14] 品藏,两位西班牙兄弟航海家,是哥伦布的同伴,也是对手。其中马丁·品藏死于1493年。

“我们看看再说。”格雷那万说道。

[15] 麦哲伦(1480—1521),葡萄牙航海家,曾于1520年发现南美洲麦哲伦海峡,首次做环球旅行时在菲律宾被杀害。

“没错,”约翰·曼格斯说,“但还是宁愿在公海上捞到它,最好在确定的经度和纬度上。那样,我们研究大气气流和海水流向就可以辨认出它经过的路。可惜遇上这么一个鲨鱼邮差,而这些鲨鱼又老爱逆风逆潮游动,真让人不知所措。”

[16] 克利斯多夫·哥伦布(1451—1506)第四次探险旅行共有四艘航船。其中最大的一艘是哥伦布乘坐的旗舰,载重也只有七十吨,最小的船载重为五十吨,简直是些沿海航行的小船。——原注

“我还要补充一句,”格雷那万又说,“这塞得不紧的瓶子早就该沉到海底了,幸亏鲨鱼把它吞到肚里,这才有可能带到邓肯号上来。”

[17] 每海里合1852公尺。

“这倒应该担心。”少校说。

[18] 当时在苏格兰“高地”的军队里还保留有传统的风笛手。

“情况不妙,”格雷那万说,“因为万一里面有什么纸头,那一定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19] 荷拉斯·纳尔逊(1758—1805),英国著名的海军元帅。

格雷那万一边说一边着手刮那些保护瓶颈的坚硬物质。瓶塞很快就露出来了,但已经被海水腐蚀得极为严重。

[20] 约翰·弗兰克林(1786—1847),英国探险航海家,曾任塔斯马尼亚总督。

“等一等,我亲爱的海伦娜,等一等,同酒瓶打交道需要耐心。要么我全错了,要么这只瓶子本身会回答我们所有的问题。”

[21] 木柄鞭的鞭头装九条皮带,在英国海军流行用这种鞭子惩罚水手。——原注

“但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格雷那万夫人问道。

[22] 理查德·伯顿(1821—1890),英国探险旅行家。曾发现非洲坦噶尼喀湖。

“我不能不同意您的意见,”少校答道,“而且这易碎的瓶子正是因为有一层石质包裹才能旅行这么长时间。”

[23] 法国古里,一里尔相当于四公里。

“我们一定会知道的,我亲爱的海伦娜,”格雷那万勋爵说,“而且我们已经可以肯定它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你们瞧瞧盖在这瓶上的一层石化了的物质,可以说,这种矿化了的物质是海水作用的结果!这个漂浮物在被鲨鱼吞到肚子里之前已经在海洋里呆了很长时间。”

[24] 每桶可盛酒五千升。——原注

“亲爱的少校,”海伦娜说道,“是什么样的瓶子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瓶子是从哪儿来的。”

[25] 米盖尔·塞万提斯(1547—1616),西班牙作家和戏剧家,《堂·吉诃德》的作者。

因为他是这方面的行家,所以众人同意,并无异议。

[26] 印度盛产香料,故名“香料之国”。

“这是克利哥酒窖的酒瓶。”少校随便说了一句。

[27] 威廉·巴克兰德(1784—1856),英国地理学家。

在探索瓶子的内部之前,首先得研究它的外部。瓶口很细小,结实的瓶颈上还缠着一根生了锈的铁丝;瓶壁很厚,能够承受好几个大气压力,这些细节显然说明这瓶子原是盛香槟酒的。阿依或埃佩奈的葡萄酒酿造人曾用这种酒瓶砸碎椅脚横档,而酒瓶本身却完好无缺。正因为这样,这只瓶子才能够经受住长途跋涉的各种意外而不受损害。

[28] 布甘维尔(1729—1811),法国航海家,曾写作出版《环球旅行》。

不过,仍然必须心中有数,于是,格雷那万不再迟疑,立即着手审视这只瓶子。他表现出来的小心谨慎正是这类情况所要求的,瞧他那模样,俨然是一位刑事诉讼的预审法官在记录某个重大案件的一些特别之处。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因为表面看去微不足道的迹象往往可以引导人们发现重要的线索。

[29] 厄罗伯系当地的重量单位,一厄罗伯相当于十一公斤半。

海上无小事。一时间大家都保持着沉默,人人都在用视线探询这块不起眼的沉船漂浮物。那里面装的是某次灾难全过程的秘密呢,还只是某个航海人闲得无聊时扔在海里任其随波逐流的一封无足轻重的信件?

[30] 爱尔西亚(1533—1594),西班牙史诗诗人,曾参加征服阿劳卡尼亚的战争,但很赞赏当地人民的勇敢精神,故写史诗《阿劳卡那》。

汤姆遵命出去办理了。不一会儿,那只在极为奇特的情况下拾到的瓶子便摆在了高级船员餐厅的桌子上。围坐在桌边的有格雷那万勋爵、麦克·纳布斯少校、约翰·曼格斯船长和格雷那万夫人,因为,据说女人都有点好奇。

[31] 齐恰是由发酵玉米制作的烧酒。

“好,”格雷那万说,“命人把这难看的脏东西洗干净,再把它送到艉楼来。”

[32] 海拔每高三百二十四米,水的沸点约低一度。——原注

“瞧这个。”大副一边回答,一边把他好不容易从鲨鱼肚里取出来的一个不成模样的东西给大家看。

[33] 在1820年,一次几乎与此完全相同的反常自然现象发生在勃朗峰,造成了骇人的灾难,有三位夏蒙尼地方的向导遇难。——原注

“这一点,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格雷那万说,“怎么样,汤姆?”

[34] 意思是:“您是个好人!”——原注

“噢!我不想跟您抬杠,”少校答道,“里面没准儿有个什么秘密呢。”

[35] “您一定是巴塔哥尼亚人。”——原注

“至少我相信可能有。”

[36] “回答!”——原注

“您相信有吗?”麦克·纳布斯少校说。

[37] “您懂吗?”——原注

“那好,汤姆,”格雷那万勋爵说,“您小心把那酒瓶抽出来;在海里拾起来的瓶子往往装有珍贵的文书。”

[38] “我不懂。”——原注

“一个地道的瓶子,”水手长说,“但可以看得很清楚,这瓶子不是从酒窖里出来的。”

[39] “是,是!”——原注

“什么!”格雷那万大声说道,“鲨鱼肚里有个酒瓶!”

[40] 路易·德·卡莫安斯(1524—1580),葡萄牙伟大诗人。

“给我闭嘴,你们这些人!”游艇大副汤姆·奥斯汀反驳他们说,“你们没看见这条鲨鱼是个老酒鬼吗?为了滴酒不漏,它不仅喝了酒,而且吞下了酒瓶!”

[41] 巴贝尔,典出《圣经》:诺亚的子孙想筑一高塔到达天上,上帝遂用混淆语言的办法阻止他们这种荒诞的做法。从此,世人以巴贝尔隐射混淆语言。

“哼!”另一个水手说,“准是这无赖吞到肚子里的一个没打中的炮弹,它还没来得及消化呢。”

[42] 指那一带平原的强盗。——原注

“那个呀,”一个水手答道,“那是一块石头,这大家伙吞下去可能想填饱肚子。”

[43] 是他父亲!——原注

“嘿!那是什么东西?”他嚷道。

[44] 即卷尾猴或悬猴。——原注

再也不必拘礼了,人们马上用斧头给巨鲨开膛破肚。旋转钓钩一直钻进了这家伙的肚子,而肚子里却绝对空空如也!很显然,这鲨鱼饥肠辘辘已经有些时候了。垂头丧气的水手们正准备把鲨鱼肚里的下水扔到海里去,不料一个紧紧嵌在鱼肠里的粗大玩意儿却引起了水手长的注意。

[45] 库珀(1789—1851),美国小说家,擅长写印第安人的风土人情。

格雷那万夫人不想观看这场令人厌恶的“探索”过程,便回艉楼去了。鲨鱼还在喘息;这家伙身长十尺,体重超过六百斤。当然,这样的体积,这样的重量并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地方,但这条天平鱼即使不能列在同类巨头的排行榜里,起码也应列在最令人胆寒的鲨鱼名单上。

[46] 帕特里克(377—460),出生在丹巴顿的主教,圣人,纪念节日为3月17日。

捕鱼结束了,那怪物已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水手们也已报仇雪恨,心满意足,但他们的好奇心却还没有得到满足。原来,任何一条船上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仔细探访鲨鱼的肚子。水手们很了解鲨鱼那从不挑剔的贪婪胃口,谁都会料想有什么让人吃惊的情况,而他们的期待往往不会落空。

[47] 指盐碱地。

邓肯号船上的游客和水手们都密切注视着鲨鱼的动作。眼看那畜生就要触到旋转鱼钩了;它翻了一个身,以便更准确地咬住鱼钩,于是大块的诱饵便在它那宽喉咙里消失了。那家伙立即“自动上钩”,震得粗绳子猛烈颤动起来。水手们通过大横桁顶端的滑车把那凶狠的怪物拽了上来。鲨鱼眼见自己被迫离开了天然的生活场所,便开始拼命挣扎,但大家仍然制伏了它那凶猛的蛮劲。一根打了活结的绳子捆住了它的尾巴,终于使它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大家便把它拖过舷墙,摔在了游船的甲板上。一个水手立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猛地一榔头,砸下了它那粗得吓人的尾巴。

[48] 一种发酵大麦制成的烧酒。

海上风平浪静;大家的视线可以毫不费力地跟随那头角鲨在海面上快速游动。只见它以惊人的活力时而钻进水里,时而冲向前方。约翰·曼格斯发出一个一个命令;水手们把一根粗大的绳子从右舷舷墙上抛出去,绳上挂了一个能旋转的鱼钩,钩上放了一块很厚的肥肉。尽管鲨鱼离游艇还有五十码的距离,它却已闻到了令它垂涎三尺的诱饵的味道。它迅速游近汽艇。大家已经能够看见它的鳍了,鳍尖呈灰色,鳍根是黑色,各鳍都在猛烈地拍打波涛,而它的长尾巴却使它的身子保持着平衡,稳当地沿着一条笔直的路线行进。在它前进的同时,它那贪婪突出的大圆眼睛也显露了出来;它翻身时,下颌张开,露出了四排牙齿。鱼头硕大,活像一个榔头柄上安放的两只榔头。约翰·曼格斯不可能搞错,那是角鲨科里最贪婪的标本,英国人管它叫天平鱼,普罗旺斯人叫它犹太鱼。

[49] 汉尼拔(公元前247—前183),迦太基将军和政治家。他在与罗马人的多次战斗中曾夺取过位于罗马都城南边的加普亚城,但因沉迷于舒适生活,后转胜为败,最后自杀。

他随即命人通知格雷那万夫人。夫人来到艉楼她丈夫的身边,她的确被即将看到的这次动人心魄的捕鱼活动吸引住了。

[50] 克里奥尔人指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干吧,约翰。”格雷那万勋爵说。

[51] 夏多布里昂(1768—1848),法国著名作家和诗人。

“再说,”约翰·曼格斯又说,“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可怕的畜生赶尽杀绝呢。那我们就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吧!假如阁下乐意,那场面一定会激动人心,而且这也是件好事嘛。”

[52] 指阿根廷平原上饲养牲畜的大牧场。

“您喜欢,我就同意。”少校平静地答道。

[53] 小甘那尔的确从1856年到1859年做了印第安波犹什人的俘虏。他以超人的勇气承受了可怕的苦难,最后在同印第安人一起穿过安第斯山脉的尤普萨拉塔隘道时得以逃脱。他在1861年重返法国,现在是可尊敬的帕噶乃尔先生在地理学会的同事。——原注

“您有什么想法,麦克·纳布斯?”格雷纳万勋爵问少校,“同意碰碰运气吗?”

[54] 意思是:赶快,赶快!

“毋庸置疑,”船长说,“这是一条属于所有海域各个纬度都能见到的那种鲨鱼,那就是天平鱼[2],要么我搞错了,要么我们要打交道的就是这种坏家伙!如果阁下同意,如果格雷那万夫人喜欢观看一场奇特的钓鱼活动,我们马上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55] 克雷西和阿赞古尔是法国的地名,英法百年战争(1337—1453)中,英军在此两地大败法军。

“这片海域竟会有鲨鱼!”格雷那万惊奇地说。

[56] 故事出于古希腊神话。雅典王子提修斯被迫进入迷宫,公主阿莉阿尼给他一条长线,他遂沿着长线走出了迷宫。

“说实在的,阁下,”约翰·曼格斯回答说,“我认为这是一条大个头的鲨鱼。”

[57] 典故出于《圣经》,在古代,洪水泛滥全球,只有诺亚得到上帝的预告,乘方舟使全家得救,并救出各种家畜野兽各一对,使世界得以延续下去。

新建造的邓肯号游艇在克莱德海湾外几海里的海面上试航后,正准备返回格拉斯哥。在阿伦岛已经赫然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瞭望水手突然示意有一条大得异乎寻常的鱼正在游艇的航迹中扑腾。船长约翰·曼格斯立即命人将这次巧遇报告爱德华勋爵。勋爵和麦克·纳布斯少校随即登上艉楼并询问船长对这条大鱼作何考虑。

[58] 《天方夜谭》里说故事的主人公。

爱德华·格雷那万勋爵和他的年轻妻子格雷那万夫人以及他的表兄麦克·纳布斯少校这时正在船上。

[59] 这片星云由麦哲伦发现。

1864年7月26日,一艘华丽的蒸汽游艇,乘着强劲的东北风,在北海峡[1]破浪全速前进。一面英国国旗拍打着游艇后桅的斜桁;在主桅的上端,一面蓝色的小燕尾旗上绣着金线的姓名首字母E. G. ,金字上边是花冠形的家族标记。这艘游艇名叫邓肯号,属于爱德华·格雷那万勋爵。这位勋爵是英国议会上院十六位苏格兰元老当中的一位,也是享誉联合王国的“皇家泰晤士河游艇俱乐部”最显赫的成员。

[60] 阿拉戈(1786—1853),法国著名物理学家、天文学家。

第一章 天平鱼

[61] 典出古希腊神话:涅索斯,马人,曾背赫拉克勒斯及其妻子过河,因他企图占有赫的妻子,被赫用毒箭射死。赫的妻子误信马人死前的话,从他身上收集毒血为丈夫织成袍子,不料赫穿上即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