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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在海岛上徘徊,像个离开了全部心爱之人的往来蹀躞的痛苦幽灵。正午,太阳更高了,我在草地上躺下,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前一天晚上我通宵没睡,再加上神经紧张和悲伤流泪,眼睛也发了炎。此时这一觉倒让我清醒了,觉得恢复了自己人的身份。我开始镇静地思考已经发生的事。那魔鬼的话仍像丧钟一样震响在我耳里。虽像是梦,却如现实般清晰而沉重。

黑夜消失了,太阳从海上升起。我感觉平静了些,如果从激烈的愤怒转入绝望的深渊也能叫平静的话。我离开了屋子,离开前一天晚上对峙的恐怖现场,到海滩上去散步——我几乎把海滩看作了我和我的同胞间不可逾越的障碍。一个想法悄悄进入我的心底:但愿这就是鸿沟。我希望在这光秃秃的岩石上过一辈子。不错,它令人厌倦,但苦难不会在这里突然袭击我。我要是回了家,就会受到袭击,或是眼看着最心爱的人被我所制造的魔鬼攫走后死去。

太阳已经偏西很远,我仍在海岸边坐着,用一块燕麦饼填塞辘辘的饥肠。这时我看见一艘渔船在我身边靠了岸,有人给我送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从日内瓦来的信,还有一封是克莱瓦尔写来的,他要我回去和他在一起,说他在徒然浪费时间。他在伦敦结交的朋友来信建议他回去,继续磋商印度之行的有关事宜,出发日期已无法再延后了。由于他回到伦敦之后,马上就要开始印度之行,动身日期比他预计的还要早,他求我和他在一起尽量多过几天。因此,他要我离开我那孤独的海岛,到珀斯和他见面,然后一起南行。这信在一定程度上把我唤回了生活,我决定两天后就离开这个海岛。

一切又归于平静。但他的话还在我耳里震响。愤怒燃烧着我,我要追逐那破坏了我的和平的人,把他扔到海里去。我在房里心烦意乱地大步徘徊,在想象里唤起的千百种形象折磨着我,刺痛着我。我为什么不赶上去和他交手,斗一个你死我活呢?我让他走掉了,往大陆方向走掉了。我想象着他下一步要害的人是谁,他那无法满足的复仇欲望要残害的人是谁。于是我又想起了他的话:“我会在你的新婚之夜来找你的。”那么,那一天就是决定我命运的日子。我就要在那个时辰死去,实现他那恶毒的愿望,消除他作恶的念头。这设想并不让我害怕,但一想到我心爱的伊丽莎白,想到她在发现新郎被那么野蛮地夺走时的满面泪痕和无穷悲伤,我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了下来——这是我几个月来第一次流泪。我下定了决心,不和敌人来一场殊死的搏斗绝不倒下。

但是,在我离开之前,却有一项任务要完成,一想到这个我就心惊胆战:把我的化学器械打包。为此,我还得进入我从事那恐怖任务的房间,去收拾那些我一见就恶心的器械。第二天破晓我鼓起勇气,打开了实验室的门。那个制造了一半就被我掰成几块的人,凌乱地躺在地上。我几乎觉得自己曾经把一个活人掰开过。我站定后镇静了一会儿,之后才进入房间。我用颤抖的手把器械搬出来。可我又想起,不能把那些残骸扔在那里,引起农民们的恐惧和疑虑。于是我就把那些东西也装进一个篮子,压上许多石头放好。我决心当晚把它沉到海里去。随后,我坐在海滩上收拾和清洗我的化学器械。

我本想抓住他,但是他躲开了,突然离开了屋子。过了一会儿我就见他上了小船。小船像箭一样飞快地射过水面,消失在风浪里。

从魔鬼出现的那个晚上开始,我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想起我的诺言,我总怀着阴沉的绝望,只把它看作无论后果如何也必须完成的任务。可现在,我觉得就像从眼睛上撕去了一层膜,第一次能看清楚它了。重新开始那工作的想法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那魔鬼的威胁一直压在我心头,但我从没想过主动避免这种威胁。我已坚决认定:再制造一个和我已经造出来的魔鬼同样的东西是一种最卑劣、最恐怖的自私行为。我从心底清除了一切能得出其他结论的想法。

我扑上去大吼:“要想我死,你得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半夜两三点,月亮已经升起,我把篮子放上一只小船,开到了海外大约四英里的地方。那地方空荡荡的,几只小船正在往陆地行驶,我把船划开,避开它们。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从事严重的犯罪勾当,心惊胆战,怕叫人碰见。有一段时间,一直皎洁的月光突然被乌云遮住了,我就利用这阴暗的时刻把篮子扔进了海里。我听到篮子下沉的咕嘟声结束,就把船驶离了那里。天空又阴暗了,空气却清新,虽有刚吹起的西北风送来寒意,却让我觉得清凉又放心。我决定延长在海上逗留的时间,就把船舵固定在一个方向,自己在船底躺下来。云雾遮住了月光,一切都模糊了。我只听见小船的龙骨冲刺水波的吧嗒声,那声音让我安神,我沉沉地睡去了。

“那好,我走,但是你得记住,我会在你的新婚之夜来找你的。”

我不知道像那样睡了多久,但醒来时发现太阳已升得老高。风大浪急,海浪不断威胁着小船的安全。我发现刮的是西北风,我一定已被吹离上船时的海岸很远。我努力改变航向,却很快就发现,如果我继续这样行驶,小船上马上就会淹满水。

“魔鬼,住嘴,别拿这些凶狠的话语毒化空气了。我已向你宣布了我的决心,我不是胆小鬼,不会在威胁面前屈服的。滚开,我是坚定不移的!”

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顺风行驶。我承认我有些提心吊胆。我没有罗盘,对这地区的地理情况又知道得很少,太阳对我也没有帮助。我有可能被吹进茫茫的大西洋,遭到种种折磨,或者饿死,或被身边澎湃的浪涛吞噬。我出海的时间已经很长,口渴得异常难受,那是其他苦难的前奏。我望望天空,天上满是大风驱赶着的一拨拨流云;我望望大海,大海即将成为我的坟墓。“魔鬼,”我叫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想到了伊丽莎白,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克莱瓦尔——我把他们全都抛下了。那魔鬼还有可能拿他们撒气,来满足他那血腥残忍的欲望。这想法引起了一连串非常恐怖绝望的念头。即使到了此刻,那场景即将在我眼前永远结束时,想起来我也还是不寒而栗。

魔鬼见到了我脸上的决心,知道发脾气也没用,就龇了龇牙。“每个人身边都有老婆,对吧?”他说,“每个野兽也都交配,对吧?我也是有感情的呀。可你们给我的感情却是厌恶和藐视!小子!你可以仇恨我,可你得小心!你以后的日子只会在痛苦与恐惧里度过。那时雷霆会劈下,永远夺去你的幸福!我在艰难困苦里挣扎,能让你快乐吗?我的其他情绪你可以不理会,可我这仇总是要报的。报仇,从今以后,报仇比阳光还要重要,比吃饱肚子还要重要。我可以死,但是你得先死。折磨我的人,暴君,你得先咒骂那望着你遭罪的太阳。小心吧,我无所畏惧,因此我有力量。我要像蛇一样狡猾地窥伺,等着用毒牙咬你。小子,你会为你给我带来痛苦而后悔的。”

几个小时就像这样过去了。随着太阳逐渐靠近地平线,海风弱成了微风,海浪也平静了下来。可海潮又随之掀起,我感到恶心,把不稳船舵了。这时,我突然见到了一线高起的陆地。

“我犹豫不决的时期已经过去,已经到了结束你的时候了。你的威胁不能逼我干邪恶的勾当,反倒让我下定了决心不给你制造作恶的伙伴。我能干出冷血的事,把一个以制造死亡和痛苦为乐的魔鬼放到世上来吗?滚!我坚决不干!你的话只会让我更加愤怒!”

由于长期的疲劳和焦虑,我几乎已是筋疲力尽。可这突然的生机却像暖流一样融进了我的心窝,让我泪流满面。

“混蛋!我本来是想跟你讲道理的,但是你证明了自己不值得我客气。记住,我有的是力量,你以为自己很痛苦,可我能让你痛苦得连天都仇恨。是你制造了我,可我是你的主人。服从命令吧!”

人的感情是多么反复无常啊!即使痛苦到了极点,我们对生命仍然非常离奇地依恋!我用衣服做了张帆,急急忙忙向陆地驶去。那里看上去很荒凉,满是岩石。在我更靠近时,却一眼就发现了开垦的迹象。我又在岸边发现了船只,突然意识到我已被送回到文明人身边。我沿着曲折的陆地小心地行驶,远远地看到一座小山顶后面露出一座尖塔。由于我已筋疲力尽,便决定直接向那小镇驶去——在那里容易找到吃的,幸好我身边还有钱。转过小山我看见了一个规整的小镇和海港。我开进了海港,我的心不禁为这次意外脱险快活得狂跳。

“滚!我就是要破坏我的诺言,我决不会再制造一个像你一样的东西了,像你一样恶毒、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正忙着固定小船和收拾船帆,几个人向我走来。我的出现似乎让他们非常吃惊。但是他们没有向我提供帮助,反倒是低声议论着什么。若是在别的时候,他们这样指手画脚肯定会叫我吃惊,可那时我只注意到他们说的是英语,便也用英语对他们喊话。“好朋友,”我说,“能麻烦你们告诉我这镇子的名字吗?我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我立即听见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门开了。我害怕的坏蛋出现了。他关上门向我走来,压低了嗓子说:“你把你已经开始的工作毁掉了,你想干什么?你敢破坏诺言吗?我跟随你离开瑞士,经受了无穷的痛苦和辛劳。我在莱茵河岸和杨柳岛上潜行,翻过了一道道山。我在英格兰的荒原和苏格兰的沙漠里住了几个月,忍受着无法预估的疲劳、寒冷和饥饿,你竟敢破坏我的希望?”

“你马上就会知道的,”一个人回答,声音嘶哑,“说不定你到达的地方并不很对你的胃口呢。你要去什么地方也不会有人给你建议的,我保证。”

几分钟后我听见我的门吱的一声响,似乎有人想轻轻推开。我浑身发抖,预感到了那是什么,很想惊动一个住在我草舍不远处的农民。但是我身不由己,站在那里呆住了——就像在恐怖的梦里,你总想在逼近的危险前逃跑,却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我感到非常惊讶,那陌生人对我的问题怎么能给出如此粗暴的回答呢?我又看见他的伙伴们也都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不禁有点犯怵。“你的回答为什么这么粗暴?”我问他,“英国人肯定没有这种不礼貌地回答陌生人的习惯。”

几个小时过去了,我还在窗前望着大海。风浪已经平息,大海几乎一动不动。大自然在月亮的注视下休息了,只有几只渔船还点缀在水面上。微风偶尔送来点话语声,那是渔人们在彼此呼叫。我感受到了那寂静,直到岸边的桨声突然惊醒了我,我才意识到这寂静是多么深沉。有个人在我的住房附近上了岸。

“英国人的习惯我不知道,”那人说,“但爱尔兰人倒有个习惯:嫉恶如仇。”

我离开房间,锁上门,在心里发下庄重的誓言:决不再干这活儿了。然后我颤颤巍巍地找到了我的卧室。我独自一人,没有人在身边冲淡那阴霾,把我从最可怕的白日梦的恶心中解放出来。

对话进行时,我看到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脸上都露出好奇和愤怒的表情。我很烦恼,也在一定程度上警觉起来。我打听去客栈的路,没有人回答。我向前走,他们却跟上来围住了我,而且议论纷纷。这时,一个不怎么善良的人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先生,你必须跟我到柯温先生那儿去一趟,交代一下自己。”

我望着他,他脸上露出了最恐怖的狰狞与狡诈。我想到自己还要再制造一个像他那样的祸害,就愤怒得发了狂。我浑身颤抖,把正在制造的东西哗啦哗啦地掰扯成了几块。那东西见我扯破了要和他一起过幸福生活的东西,就发出了一声魔鬼式的绝望与报复的号叫,然后走掉了。

“柯温先生是谁呀?我干吗要交代自己?这不是个自由国家吗?”

我发起抖来,心里感到畏缩。我抬起头,却在月光里见到那魔鬼就在我窗前,望着我干他所指派的任务,嘴角挂着一个狰狞的笑。是的,他确实是跟随我来了。他在树林里逗留,在岩洞里栖身,或是在辽阔的荒原里躲藏。现在他来看我的工作进展了,来要求我实践诺言了。

“不错,先生,对于诚实人倒是够自由的。柯温先生是地方法官,你得去解释一下一位先生的死。昨天晚上那人被杀死了。”

即使他们俩都离开了欧洲,到新大陆的荒漠里去居住,他们渴望的同居生活的第一个后果就是生孩子。一个魔鬼民族就会在地球上繁衍生息,为人类制造一种充满恐惧的危险局面。我有权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把这样的灾祸带给无穷的未来世代吗?我曾被自己制造出的魔鬼的诡辩所打动 ;我曾被他的魔鬼威胁弄得头脑不清。可这时,我第一次想到我的承诺可能带来的后果。我想到未来的世代会咒骂我,说我筑就了他们的灾祸,我由于自私自利竟然毫不犹豫地以很可能是全人类的生存为代价,换取自己的平安。

这回答让我大吃一惊,可我立即镇定下来。我清白无辜,这是很容易证明的。于是我就跟随带路的人走,没有出声。我们来到镇上最好的一幢房屋。我又累又饿,快要趴下了。但周围全是人,我知道必须注意策略,竭尽全力坚持下去,别让他们把我的体力不支当作畏惧或心虚的表现。我丝毫没有想到随后出现的那场灾难——它转瞬间就压倒了我,其恐怖和绝望彻底征服了我对耻辱和死亡的畏惧。

有天晚上,我坐在实验室里,太阳已经下了山,月亮刚从海上升起。光线不足,我难以工作,闲着没事,思考着是把活儿留到晚上还是不要休息一直干完。坐在那儿时我想了一连串的问题,思考起眼前这工作的后果。三年前我干着同样的工作,造出了一个魔鬼。他那无法比拟的野蛮使我的心荒芜了,永远充满最沉痛的悔恨。而现在,我又要造出另一个魔鬼,却不知道她以后的倾向。她有可能比她的伴侣还要狠毒一万倍,就喜欢为杀人肇事而杀人肇事。那男的还发过誓要永远离开人类,到沙漠里去生活。但这女的却没有。她非常可能成为一个能够思考和推理的动物,拒绝签署一个在她生前制订好的合约。他俩甚至可能彼此仇恨。那已经活着的人非常厌恶自己的畸形,他对以配偶形式出现在他眼前的畸形是否会更加仇恨呢?女的会不会对那男的厌恶地转开身子,去追求漂亮的人类呢?她可能离开他,让他再次陷入孤独。而被自己的同类抛弃会不会让这男的再次大发淫威呢?

我必须在这里停顿一下。为了恰当地叙述我就要回顾的恐怖事件的细节,我必须鼓起浑身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