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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我们还没游完坎伯兰和威斯特摩兰的几个湖泊,还没对某些居民产生感情,和苏格兰朋友约定的时间就到了。我们只好离开新朋友,继续前进。我倒不感到遗憾,对自己承诺的工作我已很久没有理会,只是担心让那魔鬼感到失望的后果——他可能还在瑞士,正拿我的亲友泄愤。这想法紧随着我,我一有时间休息,它就折磨我。我像发高烧一样迫切地等待着来信。信一耽误我就着急,为千百种恐惧担心。信到时我若见到信封上是伊丽莎白或父亲的笔迹,就几乎不敢看,不敢确认我的命运。有时我以为那魔鬼已跟我来了,会杀死我的伙伴,以惩罚我的拖延。有了这种念头,我就像影子一样跟着亨利,时刻不离,保护他不受我想象中的毁灭者的暴怒袭击。我觉得自己像犯了大罪,这感觉萦绕着我。我没有犯罪,但一种可怕的诅咒确实落在了我的头上,像犯罪一样致命。

可他发现旅游生活的快乐里也包含了遗憾。他老感到紧张,到他平静下来时,却又发现自己不得不放弃使他愉悦的东西,去追求新的事物,然后再抛弃这个新事物,去追求另一个新事物。

我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地逛了逛爱丁堡。可那座城市却连最倒霉的人也能吸引。克莱瓦尔对它的兴趣不如对牛津,因为他更喜欢牛津的古色古香。但爱丁堡这座新城市的美丽和规整,它那浪漫的城堡和环境,在全世界范围内也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亚瑟王宝座、圣伯纳德古井和彭特兰丘陵是对旅途匆匆的补偿,令克莱瓦尔满心欢喜和崇拜,但我却迫不及待地想到达目的地。

我们离开德比继续北行,在坎伯兰和威斯特摩兰过了两个月。现在我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就是在瑞士的群山里了。高山北部依然残留的小片积雪,处处的湖泊,岩石边湍急奔流的小溪,对我来说都是宜人的熟悉景物。在这儿我们还结识了几个朋友,他们几乎使我误以为自己已经快活起来。相比之下,克莱瓦尔比我还高兴得多。因为和有才华的人在一起扩展了他的心智,他在自己的天性里发现了更大的潜力和智慧,那是与不如他的人在一起时难以企及的状态。“我可以在这儿过一辈子,”他对我说,“在这样的山里我几乎可以不怀念瑞士和莱茵河了。”

一周后我们离开了爱丁堡,穿过了库珀尔、圣安德鲁斯,顺着泰河来到了珀斯。我们的朋友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但我却没有兴致和陌生人说说笑笑,没有用他们所希望的做客者的快活心情去理解他们的感受和计划。因此我就告诉克莱瓦尔,我想一个人游游苏格兰。“你自己找快活去吧,”我对他说,“我们就在这里会面。我可能要离开一两个月。但是我求你不要干涉我的行动,让我一个人安静几天。我希望回来时心情会轻松一些,和你的心境更合得来。”

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牛津,来到下一个落脚地——马特洛克。这村子附近的田野风光在很大程度上像瑞士,只是都小巧些,翠绿的山峦后也少了故乡那松林密布的阿尔卑斯雪峰。我们还参观了那神奇的岩洞和几个自然博物馆。那里的古玩珍奇的展出方式与塞沃克斯和沙穆尼没什么不同。亨利说出沙穆尼这个地名时,我不禁颤抖了。我急忙离开了马特洛克,因为这地方令我想到那可怖的场景。

亨利想劝阻我,但发现我决心已定,就不再反对了。他要求我多写信。“你一个人去游览,我倒很想和你一起去,就不用和这些不认识的苏格兰人厮混了。你早点回来吧,亲爱的朋友,你回来了我更自在些,你走了我不愉快。”

我们在牛津住了相当久,在近郊漫步,努力辨识出那些与英国历史的活跃时代有关的古迹。我们小小的发现之旅往往为随之出现的一系列景物而延长。我们参观了功勋卓著的汉普顿的墓地,那爱国者倒下的战场。一时,我的灵魂竟提升了,摆脱了低贱卑劣的恐惧,思考起这些景物所体现的自由和自我牺牲的崇高意义来。我竟怀着崇高与自由的精神踌躇四顾,要想摆脱桎梏了。但我的桎梏是咬进肉里的。我又颤颤巍巍地倒了下去,回到可怜巴巴的自己,没有了希望。

离开了我的朋友,我决定在苏格兰找个偏僻处所,独自在那里完成工作。我不怀疑那魔鬼会跟着我,我的工作一完成他就会出现,接受他的伴侣。

我很欣赏这类景色,但对过去的回忆和未来的展望破坏了我的兴趣。我本是为平静的欢乐而生,青年时代从未感到过不满。即使曾为厌倦压倒,大自然的绮丽景色和杰出崇高的人的作品总可以吸引我的心,提升我的精神。然而现在我却成了一株遭到雷击的树,一直击到了灵魂。这时我更感到应该活下去,展示出我马上就将展示不出的东西:被摧毁的人性,别人觉得可怜、我自己觉得难堪的人性。

我带着这个决心穿过了高地北部,选定了奥克尼群岛中最远的一个小岛作为工作地。那里很适宜干这类活儿。那小岛光秃秃的,四壁陡峭,惊涛拍岸。贫瘠的土地只能为几头母牛提供点草料,为居民提供点燕麦。居民只有五个人,瘦骨嶙峋的手臂见证了他们那可怜巴巴的食物。如果他们要享用蔬菜、面包之类的奢侈品,就得从差不多五英里外的大陆送来,连淡水也不例外。

我们从那里又去了牛津。进入城市时,我们心里充满了对一个半世纪前发生在那里的事件的记忆。查理一世就是在这里聚集起他的部队的。当整个国家都抛弃了他的事业,聚集到国会和自由的旗帜下时,这个城市还忠于他。对于那不幸的国王、王后、王子和他的同伙(友好的福尔克兰、怪脾气的戈林)的记忆,使得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显得特别有趣——那时他们很可能在这里住过,往日的精神在这里落了脚。我们追寻着它的足迹,兴味盎然。如果这一类感受还没有在想象里得到满足的话,这城市的外貌也有足够的美让我们赞叹。一所所学院古色古香,街道几乎算得上堂皇,可爱的艾西斯河沿着街道流动,穿过一片片翠绿的草地,然后散开,化为一个个宁静的水面,倒映出一座座为古树环绕的塔楼、尖顶和圆拱。

整个岛上只有三间可怜巴巴的茅屋。我去那里时有一间空着,我租了下来。那茅屋有两个房间,表现出严重的贫穷所导致的肮脏与破败。茅草屋顶下陷,墙壁没有粉刷,大门的铰链也松了。我找人将它们修理好,买了几件家具,然后住了进去。要不是那里的人被贫穷与肮脏弄得麻木了,我租房这件事肯定会让他们吃惊。但我入住时没有人来看热闹或打扰。我给他们一点食物和衣服,他们也几乎没有道谢——人类最朴素的感受力差不多被苦难消磨光了。

我们三月二十七日离开伦敦,在温莎逗留了几天,到美丽的树林里去逛了逛。那对我们山居的人说来是一种新的景色,参天的橡树,无数的飞禽走兽,一群群神态庄重的鹿,看上去都非常新奇。

在这个隐蔽地点,我上午工作,晚上只要天气容许就到石头海滩上去散步,听听海涛在脚下拍打和咆哮。那景色虽然单调,却总是变化不息。我想起了瑞士。和这荒凉可怕的地点比起来,那里的景色迥然不同——山上长满了藤蔓,平原上处处有村舍,秀丽的湖泊倒映着和煦的蓝天。与这茫茫大海的咆哮相比,那里即使有大风吹刮,也只像个活跃的小儿在嬉戏。

我们是十月初到达英格兰的,现在已经是二月了。我们决定一个月后就开始北行。这一次远征我们不打算走通往爱丁堡的大道,而是去温莎、牛津、马特洛克和坎伯兰湖区,并决定在七月底左右结束旅行。我把我的化学器械和搜集的资料打了包,决定在苏格兰高地北部某个偏僻角落把工作完成。

初来时我就像这样安排好我的工作。但是一干起来,那工作却一天比一天可怖与可憎。有时我一连几天都劝说不了自己进实验室,有时我又昼夜不停地干,一心想着赶紧干完。事实上我所进行的是份肮脏的工作。上回做实验时,我的心思完全集中在工作的完成上,一种狂热让我对所从事的工作的恐怖视而不见。但是现在,我没有了激情,对手上的工作感到的只有恶心。

在伦敦过了几个月,我们收到一个人从苏格兰写来的信。当年他曾来日内瓦我们家做过客。他在信上谈到他故乡的美景,然后问我们,那美景能不能诱使我们往北远行到珀斯——他所居住的地点。克莱瓦尔迫切地希望接受邀请。而我呢,虽然厌恶跟别人一起,却喜欢看山看水,看大自然用以装点自己居住地的精彩成就。

我从事着最可厌的工作,又沉浸在绝对的孤独里,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的思绪离开现场,哪怕是一小会儿。在这种情况下,我的精神状态简直是无法描述的。我感到不安、紧张,随时都担心见到那迫害者。有时我坐着,眼睛呆望地面,不敢抬头,怕的是见到我非常怕见到的那个东西。我也怕邻居离开,怕我独自一人时那东西会来向我要老婆。

我在克莱瓦尔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形象。他很好奇,急于追求经验和知识。他所观察到的风俗习惯的差异对他来说是知识和快乐的无穷源泉。他还在追求一个向往已久的目标:去印度。他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当地的种种语言,他对印度社会的见解可以大大地促进欧洲在那里的殖民活动和商业发展。而只有留在英国,他才能推进这个目标。他永远匆忙,只有我这忧伤沮丧的心情干扰了他的愉快(虽然我已竭尽全力地掩饰)。他刚进入一种崭新的生活,又没有忧患和悲痛的回忆,因此感到欢乐很自然。可我为了独自待着,就常常硬说有别的事,拒绝陪他出去。我开始搜集进行那新创造所需的材料。那就像是把折磨一滴滴地不断滴到自己的头上——我说出每个有关它的想法都是一种极端的痛苦,每一个字都使我嘴唇颤抖,心跳加剧。

我继续工作,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我迫切地希望完成工作,同时又感到畏惧。我不敢让自己怀疑,心里却隐约混杂了不祥的预感,觉得恶心。

如果这次旅行是在我幸福的学习时期,我可能从它获得难以描述的快乐。但我的生命却遭到了灾难,我拜访那些人只是为了取得他们可能给我的资料,与我的目的和利害生死攸关的资料。我生来不爱和别人交往。单独一人时我还可以用天上和地下的种种形象充满自己的心,亨利的语声也能给我安慰,我还可以欺骗自己,取得暂时的宁静。但是人们那些忙忙碌碌、欢欢喜喜、千篇一律的面孔又把失望送到了我的心里。我看见自己和人们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那是用威廉和贾斯汀的血筑成的。一回忆起与这两个名字有关的事件,我就满心痛苦。

注 约翰 · 汉普顿(1594—1642),英国国会领袖,1642年在反对国王查理一世的战争里死亡。

我们在伦敦休息,并决定在这座神奇的名城住几个月。克莱瓦尔希望和当地有才华有成就的名人见见面,可对我那却是次要目标。我主要忙于取得资料完成我的承诺。我很快就用到了介绍信,都是写给当时最杰出的自然哲学学者们的。

注 爱丁堡附近的一个火山熔岩形成的地貌,高251米,在上面可以俯瞰爱丁堡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