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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们这次航行正值收获季节。顺流而下时我们听见了劳动者的歌声。即使是心情沮丧、常为阴沉情绪左右的我,也都高兴了起来——我躺在船底,凝望着一碧如洗的蓝天,似乎吸进了久违的宁静。连我都有这种感受,克莱瓦尔的心情还有谁能描述?他宛如进入了神仙世界,享受了凡人难于品味到的欢乐。“我见过自己国家的很多美景,”他说,“浏览过卢塞恩和尤里的大小湖泊,那儿的雪山几乎笔直地插入湖水,投下了忧伤的似乎穿不透的黑影。要不是一座座翠绿非凡的小岛的欢快色调加以调剂,那景色肯定会带上阴沉与忧郁。我见过暴风雨袭击湖面时的情景。狂风掀起的波涛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把海洋化作了滔天飞注的瀑布。风涛愤怒地冲击着山麓,牧师和夫人被山呼海啸击倒了,据说在晚风间隙里他们那垂死的喊叫还不时地依稀可闻。拉瓦莱州和佩德沃德州的山脉我都见识过。可这个国家,维克多,却比那些奇迹都更令我欣喜。瑞士的高山更巍峨,更离奇,但这美妙的河流两岸却有一种没有地方能比的魅力。你看看那边从峭壁上俯瞰的古堡吧,几乎全为可爱的绿叶遮住了,岛上的古堡也一样。再看那群从葡萄藤里走出的劳动者和为山坳隐蔽了一半的村庄吧。啊,在这里居住和守护的精灵呀,他们的灵魂一定和凡人息息相通,超过了我国那些住在冰河上或退避到人迹未至的高山里的精灵。”

我俩商量好了,先从斯特拉斯堡坐小船沿莱茵河下行,到鹿特丹,再从那里坐大船去伦敦。航行时我们见到了许多杨柳依依的小岛和几座美丽的城市。我们在曼海姆停留了一天,离开斯特拉斯堡五天后就到达了美因兹。过了美因兹,莱茵河更是风景如画。河水湍急地下泻,在小山间蜿蜒奔流。小山不高,但是陡峭,造型美丽。我们见到许多为郁郁苍苍的树林环绕的古堡废墟矗立在悬崖边,难以攀缘。这一段莱茵河真是多姿多彩。在这儿你见到的是嶙峋的山峰,峭壁上败落的城堡俯瞰着奔流的黑黝黝的莱茵河。突然绕过一个山包,你所见到的又是茂密的葡萄园、绿茵茵的河岸、蜿蜒的小河,以及一个个人口辐辏的城市。

克莱瓦尔!亲爱的朋友!即使是现在,我也为记下你的话而高兴,而且对你赞扬备至——你非常值得赞扬。克莱瓦尔是个用“大自然诗情本身”铸就的人。他那热烈狂放的想象经过心灵感悟的磨砺,灵魂里流溢着炽烈的真情。洞明世事者教育我们,他那种忠诚神奇的友谊只可能在想象里找到。但是,即使是全人类的共鸣也还不能满足他那迫切的需求。对外部自然景色别人只是仰慕,而他却是炽烈地爱:

就这样倦怠地走了几天,走了很多里格,我到达了斯特拉斯堡,在那里等候克莱瓦尔。等了两天,他来了。天呀!他和我的差别有多大呀!他见了每一个新的景色都激动。一见到美丽的落日他就高兴,见到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开始,他更喜欢。他向我指出沿途风景的色彩变化和天空的种种奇景。“这就叫生活!”他大叫,“我此刻就在享受生活!可你呢,我亲爱的弗兰肯斯坦,你干吗那么沮丧,垂头丧气?”事实上,阴沉的思想的确控制了我。我既没有见到黄昏的星星下落,也没有注意到莱茵河上的金色朝霞。要是你的话,我的朋友,见到克莱瓦尔用充满欢乐与感情的目光注视着沿途的景物时,一定会觉得他非常好玩,比听我叙述要有趣多了。我,一个痛苦的可怜虫,身边有一个诅咒出没,堵死了一切通向欢乐的路。

大瀑的喧哗

我倒进了载我离去的马车,几乎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无心注意经过了哪里。我只记得把化学器械收拾好,带着上路了。想到这一点,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经过了许多美丽和雄伟的风景,却目光呆钝,视而不见,只有满脑子恐怖的想象。我能想到的只有我旅行的目的地和要在旅行中完成的任务。

如激情般萦绕着他;高耸的岩壁、

我是九月底再次离开祖国的。旅行是我自己提出的,伊丽莎白也就默许了。但一想到我旅途劳顿,离开了她,独自在外风餐露宿,她就很不放心,安排克莱瓦尔和我同行做伴——不过,让女人放心不下的许多细枝末节,男人往往是看不见的。她很想让我早点回来,各种矛盾的情绪却让她碍于启齿,只好默默地流着泪和我告了别。

山岳,深邃幽暗的林地,

我开始安排旅行事宜,却总有个感觉纠缠着我,让我惴惴不安,充满恐惧:我离开后,我的亲友们并不会意识到有敌人存在,没有人保护他们。而那家伙见我走掉了,一定会生气,然后去骚扰他们。但是他答应过我,无论我去什么地方,他都会跟着,他会跟我去英国吗?这想法本身很可怕,但是也让我安慰,因为这意味着我的亲友们是安全的。我所担心的反倒是出现相反的情况。在我成为那东西的奴隶后,我总是听凭自己的一时冲动行事。可我目前却强烈地感觉到,那魔鬼会跟着我。如此我的家人还不至于被他祸害。

其色彩、形象,那时对他

因此我就决定了去英国。不言而喻,回来后就要和伊丽莎白结婚,父亲年迈,已经很讨厌婚期一拖再拖了。而对于我呢,这也是我所厌恶的工作给我带来的报偿,作为这无法比拟的痛苦的安慰:我解脱痛苦的奴役后,和伊丽莎白结婚的日子就会到来,然后就和她一起生活,忘掉过去。

都成了欲望、感受和爱恋。

旅行时间的长短完全由我自己决定。我估计的是几个月,最多一年。父亲对我关怀备至,为我找了个旅伴,没有告诉我就和伊丽莎白商量好,让克莱瓦尔在斯特拉斯堡和我碰头。我一心想独自完成任务,但是旅行的一开始有朋友一道并不会造成干扰。事实上我倒很高兴,因为可以省去许多陷于疯狂思考的孤独时光。不但如此,亨利还可以阻挡敌人对我的干扰。如果我是独自一人,那东西会不会不断地让他那令人厌弃的身影出现,提醒我工作,追问我的进度呢?

无须依靠更遥远的思想

我怀着这种感觉回答了父亲的问题。我表示想去英国一趟,但找了个借口,隐瞒了真实动机,不愿引起怀疑。我摆出认真的样子提出要求,父亲很容易就同意了。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深沉忧郁,其紧张程度类似于疯狂,现在,我竟然对这样的旅行产生兴趣,父亲很高兴。他希望环境的改变和种种消遣有可能在我回来之前就让我完全恢复健康。

提供魅力,也不需要从眼睛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完成:或是去英国一趟,或是和英国的博物学家长期通信。他们的知识和发现对于我目前要从事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后一种办法旷日持久,而且未必能得到令人满意的结果,何况我还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如果采取这种办法,我得在我父亲的大院里搞那恶心的工作,同时和我所爱的家人亲密往来。我知道可能发生的可怕意外有一千种,其中最轻微的小事也会泄露天机,把家人吓个半死。我还意识到,进行这项非人的工作时,我常常会控制不住自己,隐瞒不住自己的烦乱。搞这项工作我必须远离我所爱的人,一旦着手就必须迅速完成,然后才可能与家人一起过平静愉快的生活。而诺言兑现后,那魔鬼也才会永远消失。我还想入非非,希望那时会出现意外将他毁灭,永远结束我这受奴役的生活。

转借来的兴趣。

我默默地听着父亲的话,好一会儿不知如何回答。我心里翻腾着一千种思想,努力寻找答案。唉!立即和伊丽莎白结合是个令我惊慌的恐怖话题。一个庄重的诺言制约了我,那诺言我还没有实现,又不敢违背。要是违背了,落到我和我亲爱的家人身上的苦难会是多么沉重呀!我能在脖子上挂着那么巨大的重负进入婚姻吗?我的腰已经被压得弯到地上!我必须先办完我承诺的事,让那魔鬼带着同伴离开,然后才有希望获得和平,才能享受婚姻的欢乐。

可是,他此刻在什么地方?这个温和可爱的人,难道这个用那么多恣肆壮丽的思想构筑了一个世界的心灵(它的存在得依赖于其创造者的生命)永远消失了吗?他现在只在我的记忆里存在吗?不,不是的。你那铸造得如此神圣的、闪着美丽光芒的形象已经衰亡,但你的精神仍在访问你那不幸的朋友,给他安慰。请原谅我这番忧伤的倾诉。这些话是对亨利无可比拟的价值的赞美,虽然无用,却也能抚慰我这一想起他就难受的心。我还是讲故事吧!

“亲爱的维克多,你在这个问题上的表态给予我的快乐,比我很久以来所感受到的强烈得多。你既然有这种想法,我们肯定都高兴。我觉得,目前的情况虽然给我们带来阴影,但是,阴影终究能被驱散。看来严重笼罩了你心灵的也是这件事。那么,你就告诉我,你是否愿意立即举行结婚仪式呢?我们一直不幸,最近的事件破坏了我们平静的生活,对我这衰迈之年的人尤为不利。你还年轻,可我认为,你既然有可观的财富,早日成婚也不会干扰你得到未来的荣誉。不过,你也别以为我有命令你们的意思。就算你们推迟结婚,我也不会感到不安。我要求你充分理解我的话,然后坦率而自信地回答我。”

离开科隆后我们去了荷兰平原。随后的旅行我们决定乘坐驿车——因为出现了逆风,水流太缓,无助于我们的航行。

“亲爱的父亲,你放心好了。我打心眼里真诚地喜欢我表妹,像伊丽莎白那样引起我最热烈的崇拜和喜爱的女人,我还没有见过。我未来的希望和前景都是与我俩的结合分不开的。”

这一段旅行再也没有美丽的风景引起我们的兴趣了。几天后我们到了鹿特丹,然后经海路去了英格兰。那是十二月下旬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第一次见到了不列颠的白色峭壁。泰晤士河提供了一种新的景色,一片片肥沃的平芜。几乎每一个市镇都令我们想起一个故事。见到蒂尔伯里就想起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而格雷夫森德、伍尔维奇和格林尼治这些地方,我在我的国家就知道它们的名字了。

他这开场白使我猛烈地颤抖起来。父亲说了下去:“我承认,儿子,我一直盼望着你和我们亲爱的伊丽莎白结婚,那是家庭幸福的纽带,也是对我衰朽之年的支撑。你俩自幼年起就一起读书,互相喜爱。你们的品行和趣味看来完全是一致的。但是人的经验都很盲目,我认为最有利于我的计划的东西,却可能整个地推翻它。你也许把她看作你的妹妹,并不想和她结婚;也可能遇见和爱上了别人,却担心在道义上应该和伊丽莎白结合。这个矛盾恐怕就是让你感到极度痛苦的原因。”

最后我们见到了伦敦的众多尖塔,圣保罗大教堂尤其雄伟,而伦敦塔则在英国历史上大名鼎鼎。

有一天我漫游回来,父亲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我很高兴地发现,亲爱的儿子,你已经恢复了过去的快乐情绪,似乎要回到当初的样子了。可你仍然不幸福,仍然回避和我们交往。我好些日子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可昨天我有了个想法。如果我这个想法有根据,我要求你同意此事。在这样的问题上保守不但无用,而且会给大家带来更大的痛苦。”

注 选自华兹华斯的诗《丁登寺》。

回到日内瓦后,日子一天天一周周地过去。我仍然鼓不起勇气开始工作。我害怕那魔鬼失望后的报复,却也厌恶那强加于我的任务。我发现,不花上几个月深入地研究和刻苦地探索,是无法制造一个女怪物的。我听说过一个英国博物学家的某些发现,那方面的知识对我的成功非常重要。为此,我想得到父亲的同意去英国一趟。但我又老是以某些理由拖延,不肯迈出第一步,老觉得这事对我又没那么必需。这时我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原先衰弱的我现在健康多了。在精神上,只要没有想起那不愉快的未来,我也比先前愉快许多。我父亲见了这变化很高兴,就想根除我残余的忧郁——那忧郁还是不断出现,一出现就如一片漆黑挡住了即将吐露的阳光。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钻进绝对的孤独里躲藏起来。我到湖上去,独自一人划着小船度过一天。我望着云彩,听着水声,没精打采,一言不发。新鲜的空气和明朗的阳光往往在一定程度上让我恢复平静。回来后我也能用更快活的心情和更自然的微笑来迎接亲人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