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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知道一个陌生人的同情对惨遭你这种离奇不幸的人是没有用的。但我希望你马上就能离开这个悲惨的地方,因为已经有可靠的证据否定对你的犯罪指控。”

“谢谢你,不过你说的这个问题我并不在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让我好过。”

“我最不关心的就是这个。我被一连串离奇的事件弄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像我这种受到迫害和折磨的人,死去对我有什么不好呢?”

我的身体逐渐复原。有一天,我坐在椅子上,眼睛半睁半闭,面色惨白得像死人一样,阴郁和痛苦压倒了我。我常常想:与其这样活在世上有受不完的罪,倒不如想法子死掉好。有时我觉得倒不如索性认了罪,接受死刑算了,我毕竟还不如可怜的贾斯汀无辜。我正这么想,牢房的门开了,柯温先生走了进来。他脸上表现出同情与关切,拉了一张椅子靠近我坐下,用法语对我说:“我担心你太讨厌这个地方,我能做点什么让你好过一点吗?”

“最近发生的这个偶然事件的确最为不幸,最令人痛苦。你是被某种惊人的巧合冲到海岸边来的——这地方以好客著称。可你马上就被逮捕了,扣上了杀人的罪名。让你见到的第一个东西竟是你朋友的尸体。而他是被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杀害的,而且被什么妖魔鬼怪摆在了你的路上。”

这就是我最初的想法。但我马上就发现柯温先生对我极为仁慈。他下令给我安排了最好的牢房——虽然也不算好,还给我安排了医生和护士。不错,他很少来看我。虽然他迫切希望减少每个人的痛苦,却也不喜欢听杀人犯的惨叫和发高烧时的胡话。因此,他只是有时来看看病人是否没人管,但待的时间都不长,间隔的时间也很久。

柯温先生说这话时,我尽管因为回忆起自己受到的折磨非常激动,却也相当吃惊,因为他似乎掌握了我的许多情况。估计我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诧,因为柯温先生急忙解释说:“你发病后,身上的全部文件都送到了我这里。我检查了文件,希望能找到点材料,然后给你的家人写信,告诉他们你的不幸和疾病。我发现了几封信,其中一封从开头就能看出是你父亲写的。我马上给日内瓦去了信。信发出差不多两个月了。可你目前还在生病——即使此刻也还在发抖,任何形式的激动对你都不利。”

随着浮现在我眼前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我也愈来愈焦躁不安。我周围是重重的黑暗,没有人用关爱的声音温和地安慰过我,没有人用关爱的手臂扶掖过我。医生来了,开了药,老太婆给我准备了药。但医生也是满脸的冷漠,老太婆既冷漠又凶狠。谁会对杀人犯的命运感兴趣呢?除非是靠杀人赚钱的刽子手。

“家中音信全无比最可怕的事件还要糟糕一千倍!告诉我吧,又发生什么杀人事件了?我现在又要哀悼谁了?”

她竟能对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人说出这样麻木不仁的话!我对她厌恶地背过了身子。但是,我感到虚弱,回忆不起已经发生的事情。整个生命对我都像个梦,我常常怀疑它是否现实,因为它从来不曾以现实的力量在我心里呈现过。

“你全家人都好好的,”柯温先生温和地说,“有个人还来看你了,你的亲人。”

“说到这个嘛,”老太婆回答,“如果你指的是你杀死的那个人的话,我看你倒真是死了好。因为我估计你没有舒坦日子可过了!可这也不关我的事,我是被找来照顾你,让你病好的。我干我的活儿,只求良心上过得去。要是大家都像我这样,那就好了。”

我不知道我这想法是按什么思路来的,但它突然在我心里闪现出来:那杀人犯来嘲笑我的痛苦了,拿克莱瓦尔的死作为新的刺激,拿我寻开心,满足他那地狱般的欲望。我用手遮住眼睛,痛苦地大叫:“啊,让他走,别让他进来!”

我也用英语回答,声音微弱。“我相信好了点。可就算好了点,我也仍然为活着遭罪感到害怕和遗憾。”

柯温先生不安地望着我,见我如此叫喊,他自然会以为我是有罪的。他口气相当严厉地说:“我倒觉得,年轻人,你父亲的出现应该受到你的欢迎,可你却这样极端地抵触。”

我的哭声惊醒了一个靠在我身边椅子上打盹的老太婆。她是狱吏的女人,被雇用来做看护。她的表情透露出那个阶级的人的全部恶劣品质。她脸上皱纹粗重,表情凶狠,一副满不在乎、习惯于凶残场面的样子;声音里表现出的也是彻底的冷漠。她用英语对我说话,那声音我生病时好像也听见过。“你现在好点了吧,先生?”她说。

“我的父亲!”我叫了起来,五官四肢的肌肉全都放松下来,忧愁转变为了喜悦。我态度的变化让地方法官吃了一惊,他满意了。他也许把我刚才的尖叫看作梦呓复发的表现,于是恢复了一向的慈祥与亲切。他站起身来,带着几个护士走掉了。不一会儿,我父亲进了屋子。

但我注定是要活下去的。两个月后我像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监狱里的一张乱七八糟的床上,身边是狱卒、看守、门闩和地牢里的种种狰狞器械。我记得醒来时是早晨,对发生的事已不记得细节,只觉得有某种严重的不幸突然压倒了我。我四面一望,见到铁栅的窗户和污秽的牢房,才突然明白过来,失声痛哭。

父亲的到来带给我的快乐,是无论什么都没法比拟的。我向父亲伸出手去,叫道:“那么,你是安全的了。伊丽莎白怎么样?欧内斯特怎么样?”

我为什么还不死呀!我比全世界的人都痛苦。我为什么不落入永恒的遗忘,永远休息呀?死亡攫走过许多花季的孩子——他们挚爱的父母的唯一希望,多少新婚的年轻夫妇今天还朝气蓬勃、前程似锦,明天却腐败了,成了坟茔里的蛆虫的食物!啊!打击像旋转着的轮子,转着圈作践我,而我却能经得起这么多打击,我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呀!

父亲确认了他们也是安全的,让我安静下来,然后进一步谈起了我所关心的话题,驱走了我的绝望。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监狱不是个愉快的地点。“你现在住的是个什么地方呀,儿子!”他望着带有铁栏杆的窗户和简陋的房间,说,“你出去旅游原本是寻找快乐去的。但是某种命定的不幸似乎一直追随着你,可怜的克莱瓦尔——”

随后我就发起了高烧,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两个月。后来我听说,我的满口呓语非常恐怖。我说我是杀死威廉、贾斯汀和克莱瓦尔的凶手,有时我又请求照顾我的人帮助我消灭折磨我的魔鬼,有时又痛苦而恐怖地尖声大叫,说魔鬼的手指已掐住了我的脖子。幸好我说的是故乡的话,只有柯温先生能够听懂。但我的手势和痛苦的吼叫已足以把几个见证人吓个半死。

我那不幸的被杀害的朋友的名字对我刺激太大,我孱弱的身子吃不消了,流下了眼泪。

我这凡人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我那痛苦,猛烈地抽搐起来,我被带出了房间。

“唉,是的,爸爸,”我回答,“某种最可怕的命运悬在了我的头上,我得活下来承受,否则我早就在克莱瓦尔的棺材上死去了。”

我进了存放尸体的房间,被带到了棺材旁。我能怎样描述自己见到那尸体时的感受呢?我到现在还惊恐得口干舌燥,一想起那个时刻仍然心惊胆战,痛苦异常。我看见躺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失去了生命的克莱瓦尔!这时,地方法官和见证人全都消失了,只像一个记忆里的梦。我倒抽一口气,扑到克莱瓦尔身上大叫:“我那杀人机器连你的命也要了吗,我最亲爱的亨利?我已经毁灭了两个人,还有人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可是你,克莱瓦尔,我的朋友,我的恩人……”

我们无法长时间交谈,因为我的健康状况极不稳定,必须小心翼翼地保证我不过于激动。柯温先生进来了,坚持说我不能太劳神,以免精力衰竭。但爸爸在我身边,他像善良的天使一样逐渐恢复了我的健康。

柯温先生听完证词,建议把我送到存放尸体的房里去,看看我见到尸体时的反应。我在听见杀人方式时表现出极端的激动,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柯温先生才想到了这个主意。于是我被地方法官和几个人带进了客栈。我不能不为那个多事之夜的离奇巧合惊讶莫名。但是,我知道发现尸体时我还在和我所住的岛上的人谈话,因此对这件事的后果非常坦然。

病痛离去之后,一种无法驱散的阴沉而绝望的忧伤仍然笼罩着我。被杀害的克莱瓦尔惨不忍睹的形象一直在我面前浮现。种种回忆使我激动,我的亲友们仍然担心我旧病复发,陷入危险。天呀!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挽救这么个悲惨可憎的生命呢?我肯定受着宿命的支配,死亡正在向我靠近。很快,啊,非常快,死亡就会消灭我的心跳,把我从痛苦的重压下解放出来。痛苦正在把我往尘埃里送去。正义的判决来临时,我就要沉入长眠了。然而,死亡仍离我十分遥远,虽然赴死的愿望一直在我心里。我往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希望出现某种剧变,把我和摧毁我的家伙一起埋葬在废墟里。

柯温先生又问了几个人关于我上岸的情况。他们都说,因为晚上北风刮得厉害,我很可能在海上闯来闯去,闯了几个小时,只好再回到原来出海的地点附近。他们还注意到,我很可能是从别的地方运来尸体,不认识这海岸;我很可能开进海港,放下了尸体,却不知道离镇子有多远。

法庭的审判日到了。我已在牢房里住了三个月。虽然身体仍然虚弱,随时有旧病复发的危险,我还是得远行一百英里到开庭的地方去。柯温先生将为我辩护并选择见证人,他没有把我的案子送进决定生死的法庭,避免了我以罪犯身份出庭,当众丢脸。大陪审团驳回了对我的起诉,理由是:我到达奥克尼岛时我朋友的尸体早已被发现。被转移后半个月我就被释放了,离开了监狱。

又一个妇女确认说,几个渔人把那尸体搬到她家抢救,尸体还没冷。他们把他放到床上,不断揉搓,丹尼尔还到镇上找过医生,但是已经太晚。

我解除了杀人的罪名,得到释放,又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可以回家乡了。我父亲非常高兴,可我并不尽然。因为在我看来,宫殿的墙壁和牢房的墙壁同样可憎,生命之杯里永远是毒汁。虽然太阳像照耀一切欢乐的人一样也照耀着我,我在四周见到的却是可怕而浓重的黑暗,那是什么光线也射不透的。黑暗里只有两只眼睛在怒视着,闪着光。那有时是濒临死亡的亨利痛苦的眼神,黑眼睛周围是深色的长睫毛;有时却是那魔鬼湿漉漉、雾蒙蒙的眼睛,我在英戈尔斯塔特自己的屋子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

一个妇女作证说,她住在海岸附近,大约在听说发现尸体前一小时,她站在家门口等候打鱼的人回家,却看见一只船从后来发现尸体的海岸附近开走,船上只有一个人。

父亲努力唤醒我心中的爱,他谈到我马上就要回去日内瓦,谈到伊丽莎白和欧内斯特,但是这几个名字只能引起我内心深处的呻吟。我有时也确实会产生对幸福的渴望,带着痛苦的欢乐想起我心爱的表妹,怀着乡愁渴望再见到罗讷河的急流和蓝色的湖水——我幼年时非常喜爱的地方。但是,我却一直感到麻木。置身监狱和置身最美妙的大自然对我没什么区别。除了突然爆发的痛苦与绝望,我的心境没有其他变化。在这种时刻,我常常想结束我所厌弃的生命,他们不得不时时警惕,制止我采取恐怖暴戾的行动。

儿子证实了他父亲的描述。但是让丹尼尔 · 纽金特作证时,他确切地宣誓说,在他的伙伴摔倒之前,他见到离岸边不远处有只船,船上只有一个人。他能凭依稀的星光判定:那就是我刚才开上岸的船。

但是我还有一个责任,想起它就可以压倒我这自私的绝望。我必须毫不延误,立即回到日内瓦,去守护我所深爱的亲友们,并在那里等候那个杀手的出现。只要有机会找到他隐藏的地方,或是他敢于在我跟前露面,向我进攻,我就可以瞄准他,结束那怪物的生命——他那比外表更怪异的虚伪灵魂也是我给予的。由于担心我受不了长途跋涉的辛苦,父亲还想推迟出发的时间。我白天黑夜受到高烧折磨,已经虚弱不堪,没有丝毫力气,只算是个骷髅架子,一个活人的影子罢了。

那证词的头一部分完全没有引起我的兴趣,但一提到指头掐成的瘀青,我却想起了我弟弟的死,不禁极度激动起来,手脚发抖,双眼发花,只好往椅子上靠。地方法官用一双敏锐的眼睛观察着我,见我这副样子,他自然认为我心中有鬼。

但是我很烦躁,很不耐烦地要求离开爱尔兰,父亲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顺从我的心愿。于是我们上了一艘去格雷斯港的船,一路顺风驶离了爱尔兰的海岸。那时已是半夜,我躺在甲板上望着星星,听着波浪拍打。我向黑暗致敬,因为它让爱尔兰从我眼前消失了。在我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日内瓦时,我的脉搏竟然带着狂喜。往昔似乎变成了一场可怕的梦,但我所坐的船、吹我离开那可恶的爱尔兰的风,以及周围的大海,都强有力地告诉我:此刻并没有幻觉在欺骗我。我的朋友和最亲爱的伙伴克莱瓦尔成了我和我所制造的魔鬼的牺牲品。我在记忆里重新回顾了自己这一生:和全家人一起在日内瓦度过的平静幸福的日子;母亲之死;我离家去英戈尔斯塔特之行。我心惊胆战地回忆起自己匆匆制造出那恐怖的敌人时的狂热干劲。我又想起了那东西最初获得生命的那个晚上。我再也无法继续往下想了。一千种感觉压在我身上,我伤心地哭了起来。

有五六个人站了出来,地方法官指定了一个。那人证明说头天晚上他和他的儿子及妻弟丹尼尔 · 纽金特一起出海捕鱼。十点左右他们注意到一阵猛烈的北风刮来,便立即把船往港湾里开。月亮还没升起,是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没有在海港上岸,而是按照老习惯往下面两英里处的一个河淀开去。他扛着一部分渔具走在最前面,伙伴们跟在后面不远处。他在沙上走着,脚突然被一个东西绊住,整个儿摔倒在地。他的伙伴上前扶他,手上的灯笼一照,却发现他是摔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怎么看都像已经死掉。他们起初只以为是个淹死的人被海浪冲上了岸。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人连衣服都没湿,甚至身体都还没冷。他们立即把他送到附近一个老太婆的农舍里,努力救命,但是没有成功。那人看来二十五岁左右,是个漂亮的青年,显然是被掐死的,因为他身上没有暴力的痕迹,只是脖子上有指头掐成的瘀青。

高烧退去后,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晚都要吃点鸦片酊,因为只有靠这种药品,我才能获得活下去所需的睡眠。由于种种不幸往事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那天用了双倍的剂量,于是睡得非常沉酣。但是,睡眠给我的休息并不能让我摆脱思索和痛苦。我在梦里见到了千百种叫我心惊胆战的东西。快天亮时我被噩梦攫住,觉得那魔鬼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挣脱不了,耳里还听见呻吟和叫喊。我父亲一直照顾着我。他一发现我不安就叫醒我。可我身边是澎湃的浪涛,头顶是满天的云朵,并没有什么魔鬼。趁着现时与无可抗拒的灾难性未来之间的空隙,我得以苟且偷安。人类的大脑是特别容易因为心安而忘却一切的。

我立即被带到了地方法官面前。那是个慈祥的老人,态度平静温和。不过,他打量我时仍然带了几分严厉。然后他转向带我去的几个人,问谁是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