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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我可以举出无数的例子,虽然琐碎,却反映了这家农舍人的友好态度。在贫穷和匮乏的时候,费利克斯给他的妹妹带来了从雪地里探出头来的第一朵小白花。早上很早,趁她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他就给她清理了通向牛棚的路上的积雪,打好井水,再把木柴从外屋抱进去——他总是在外屋吃惊地发现许多柴火,这是一只看不见的手送来的。我想他有时还为旁边的一个农民干活。因为他常常一出去就要到午餐时才回来,也不见带柴火。有时他也在菜园里工作。但是在霜冻的日子里没有多少活儿干,他就给老人和阿加莎念书。

“我就是这样度过了冬天,农舍里的人文雅而美丽,我非常喜爱他们。他们沮丧时我也沮丧,他们高兴时我也和他们一起高兴。除了他们,我见到的人很少。偶尔有人进入农舍,来人那粗野的态度和鲁莽的步伐都只让我更加感到我的朋友们之文雅。我可以看出,那老人常常多方鼓励他的‘孩子’们(我听见他叫他们‘孩子’)把忧伤撇到一边。他的话语温和,口气快活,也让我感到快活。阿加莎尊敬地听着,有时眼里还噙着泪水——她设法悄悄地抹掉了。我常常发现她在听完父亲的鼓励后,表情和口气就快活了些。费利克斯的态度却不一样。他是这几个人里最忧郁的。即使在我这个没有经验的人眼里,他的创伤看起来也比他的亲人更深。但是,如果说他的样子更忧伤的话,他的口气却比他的妹妹更快活,尤其是在跟老人说话的时候。

“起初这种朗读叫我非常不理解,但是我逐渐发现他在读和说的时候多次重复同样的声音,因此我猜测,他在书上发现了一些他懂得的符号。我也迫切想知道那是些什么。但是,在我连各种声音所表达的意思都还不清楚时,又能怎么办呢?不过,在这门学问上我也明显地进步了,只是还不够,还跟不上他们的谈话——虽然我已竭尽全力。我清楚地发现,虽然我迫切地想和他们见面,但是在我掌握他们的语言之前,还不能那样做。只有掌握了他们的语言,我才可能使他们不在意我这奇形怪状——摆在我眼前的鲜明对比一直给我提醒,让我不要忘了自己的问题。

“渐渐地,我又发现了一个更加重要的情况。我发现他们有一种交流经验的办法——发出不同的声音。我看出他们说的话有时会让听见的人心里和脸上表现出快乐或痛苦,微笑或难过。这确实是一门神奇的学问,我迫切地想要学会它。但我为此所作的努力都失败了。他们说得很快,而他们所说的话,因为没有具体的东西相联系,我也找不出线索理解它们的意思。但我非常用功,几次月圆月缺之后,我弄清楚了谈话里表示某些很熟悉的东西的字的意思。我学会了一些字,而且运用自如,例如‘火’、‘牛奶’、‘面包’、‘柴火’。我也学会了农舍里人的名字。男青年和他的伙伴各有几个名字。老人却只有一个,就是‘爸爸’。那年轻女人的名字是‘妹妹’或‘阿加莎’,男青年是‘费利克斯’、‘哥哥’或‘儿子’。当我能确认这些声音的意义而且能照着发出时,我所感到的快乐是无法描述的。我还分辨出了几个字,却不懂得意思,也不会用,比如‘好的’、‘最亲爱的’和‘不快活’。

“我一直很羡慕他们那完美的样子,那风度,那美丽,那细嫩的肤色。当我在一个清澈的水洼里看见自己的样子时,我是多么惊恐呀!起初我吓得直往后退,不能相信那真是我反映在‘镜子’里的样子。到我完全相信我事实上就是那魔鬼的时候,我是满肚子最痛苦的羞惭和绝望。哎!这种奇形怪状带给我的致命后果,那时我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呢!

“我还记得第一次这样做的情景。那年轻女人早晨开门时,发现门外有一大堆柴火,表现出非常惊讶的样子。她大声说了些话,男青年就出来了,也露出惊讶的样子。我高兴地看到,那一天他没有再去树林,而是去修理村舍,侍弄菜园。

“随着太阳越来越温暖,白天越来越长,雪消失了。我看见了光秃秃的树木和黑色的土地。

“我还找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帮助他俩。我发现那男青年每天要花大量时间为家里的炉子搜集柴火,就经常在晚上拿起他的工具(它的用法我很快就摸索出来了),砍好足够他们几天用的柴火背回来。

“从这以后,费利克斯更加忙碌了。令人难堪的饥饿威胁消失了。后来我发现,他们的食物虽然粗糙,却很健康。而且他们的收获也很丰富。园子里长出了几种新的植物。他们侍弄着,这类舒心快活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这种孝心让我深受感动。以前我晚上常常偷他们的食物充饥,现在发现自己给他们带来了痛苦,就控制了自己的行为,靠从附近树林里采掘来的浆果、坚果和菜根填饱肚子。

“只要不‘下雨’(天上掉水他们就这么叫),老人每天中午都要由儿子扶着出门散步。天常常下雨,但是大风一吹,地面就干了。天气比以前舒服多了。

“在相当长的时间以后,我发现了这个可敬的家庭的一个不安的原因,那就是贫穷。他们穷到了令人痛心的程度,营养主要靠的是园子里的蔬菜和一头母牛的奶。到了冬天,主人几乎无法给母牛弄到食物,它的奶也就出得很少了。我想,他们常常遭到饥饿的痛苦煎熬,尤其是那两位年轻人,因为有时他们把食物放到老人面前,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吃的。

“我的棚屋生活很有规律。上午我观察邻居的活动,当他们各自干自己的事时,我就睡觉。白天剩下的时间我也用来观察我的邻居。他们上床以后,如果有月亮或是星星很多,我就到树林里去采集自己的食物和邻居的柴火。回来时,只要有必要,我就给他们扫清路上的雪,也做些费利克斯平时会做的事情。后来我发现,这些看不见的手干出的活儿让他们非常惊讶。在这样的时候我听见他们使用过一两回‘善良天使’和‘神奇’这类词,但是我并不懂得这些词的意思。

“他们并不十分快乐。男青年常常和他的伙伴走到一边去,似乎在哭。我看不出他们悲哀的原因,但是深受感动。连这样可爱的人都痛苦,像我这种有缺陷的孤独的可怜虫受点苦,也就不奇怪了。可是,这样温文尔雅的人为什么会不快活呢?他们有一套舒适的房子(在我看来,那是够舒服的了)和一切奢侈品。冷了有火烤,饿了有美味的食物,衣服也非常好,而且享受着彼此的亲情,每天都交换深情与相爱的眼神。他们的眼泪意味着什么?确实是代表痛苦吗?起初我还真不能回答这些问题。但是通过长期的观察,我也看出了一点端倪,解释了一些看上去令人迷惑的问题。

“这时我的思想更加活跃了。我很想弄清楚这些可爱的生灵的动机和感情。我很好奇,想知道费利克斯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痛苦,而阿加莎也那么悲哀。我这个愚蠢的可怜虫竟然以为我有能力让他们获得他们应有的快乐。在我睡觉或离开这里的时候,那值得尊敬的瞎眼父亲、温和的阿加莎和杰出的费利克斯就在我面前闪动。我把他们看作优秀的生灵,我将来的命运还得由他们做主。我想象了无数这样的画面:我去到他们面前时的情况,他们见到我时的情况。我想象他们会厌恶我,但我可以用温和的态度与和解的言辞先获得他们的欢心,再赢得他们的喜爱。

“这一天过得和前一天一样。男青年总在户外忙碌,年轻女人则在屋里辛苦。我很快就发现那老人是个瞎子,他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了乐器和沉思上。两位年轻村民对那可敬的伙伴所表现出的爱戴与尊重简直无法描述。他们为他做各式各样的琐事,表示出孝心与尊敬,老人则报之以慈祥的微笑。

“这些念头让我欢欣鼓舞,给了我更大的力量去学习语言艺术。我的口腔器官确实粗糙,但还算灵活,虽然我的声音跟他们那柔和甜蜜的嗓子无法相比,但只要是我理解的词,我也能相当轻松地发出来。就像是《毛驴和小狗》中的毛驴,虽然动作粗重,却温和而深情,应当得到比拳头和咒骂更好的对待。

“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这家人就起身了。年轻女人收拾房间,准备早餐。男青年吃完早饭就外出了。

“春天的阵雨和宜人的和煦大大地改变了原野的面貌。冬日里蛰伏不出、似乎躲在山洞里的人纷纷出现了,从事着各种种植活动。鸟儿的歌声更快活了,树木也发芽了。幸福的、幸福的大地哟!前不久还是那么荒凉、潮湿和病态,现在却成了连神灵也适宜居住的地方!大自然迷人的风光大大地鼓舞了我的精神。不愉快的过去从我脑子里抹掉了。现在,万物一片安宁,光明和幸福的希望给未来镀上了黄金。”

“我躺在干草上,没有睡着,回忆着白天的事。这些人给我的主要印象是态度和蔼。我很想和他们在一起,但是不敢。我还清楚记得前天晚上那些野蛮的村民是怎么对待我的。我决定,无论以后有什么打算,目前还得躲在这棚屋里,不出声地观察他们,看看他们行为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