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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为了更快地掌握语言,我的白天都用来仔细观察。我可以夸口说,我的进步要比那阿拉伯人快。她理解得很少,说话老结巴,而我却能听懂,而且几乎可以模仿出他们说出的每一个词。

“与此同时,草木覆盖了黑色的土地,翠绿的河岸上点缀起了无数芬芳美丽的花朵,森林在月光下反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太阳更温暖了,黑夜晴和而馨香。晚上的漫步带给我极大的快乐,只是太阳出山晚了落山早了,黑夜长了许多。因为害怕再碰上我进入第一个村庄时所碰上的那类灾难,我从不敢在白天出门。

“在口语进步的同时,我也跟那客人一起学习文字的学问。这给我打开了广阔的视野,令我又惊讶又高兴。

“现在,他们的日子过得跟从前一样平静。唯一的变化是我朋友们的脸上总是欢欢喜喜,不再忧伤了。莎菲总是那么快活,她的语言和知识都在飞快地进步,我也在跟着进步。两个月后,我已开始懂得我的保护者们的大部分话语。

“费利克斯给莎菲上课用的课本是沃尔涅的《帝国的灭亡》。如果费利克斯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没有作非常细致的解释,我是不会懂得那书的含义的。他之所以选这本书,他说,是因为它的文风承袭了东方作家的衣钵,适合阅读。通过这部作品,我学到了一点粗略的历史知识,也知道了世界上现存的若干帝国的情况,还了解了世界各国的风俗、政府和宗教。我听到了亚洲人的懒散,希腊人惊人的智慧和思想,早期罗马人的战争,他们惊人的美德、之后的堕落,以及那个强大帝国的衰亡。我知道了骑士精神、基督教和国王们,还听见了美洲大陆的发现。我和莎菲一起为那里的原住民的不幸命运流泪。

“她唱完之后,把吉他递给了阿加莎。阿加莎起初还推让,后来就弹了一支朴素的曲子,和客人那神奇的调子很不相同。老人似乎激动了,说了几句,阿加莎努力向莎菲解释。老人似乎是想表示:莎菲的音乐给了他最大的快乐。

“这些惊人的叙述让我产生了种种奇怪的感觉。人难道真是那么强大、那么道德、那么高尚,却又那么恶毒、那么卑鄙吗?人难道真能在这个时候看上去像邪恶魔王的子孙,在另一个时候又攀越想象力的巅峰,像神灵一样光明磊落吗?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伟人似乎是最高的荣誉,而史书记载中的许多人之无耻凶狠又似乎庸劣到了极点,超过了瞎眼的鼹鼠和无害的昆虫。我很久都想不通:人为什么会杀死自己的同类?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需要法律或政府。但是,等到我听见关于罪恶和流血的细节之后,就不再惊讶了,我满怀厌恶与难堪地背过了身子。

“第二天早晨费利克斯出门干活儿去了。阿加莎做完日常家务后,那阿拉伯人就坐到老人膝前,拿起吉他弹奏起来。调子很美,非常迷人,我立即流下了悲喜交集的泪水。她唱了起来,声音时而高昂嘹亮,时而抑郁低回,带着丰富的起伏,有如林里的夜莺。

“现在,这些村民的每一次谈话都让我感到惊奇。费利克斯在给阿拉伯人讲解时,也向我解释了人类社会的奇怪制度。我听到了财产的划分、财产之庞大和贫穷之严重,听到了身份、门第和贵族血统之类的概念。

“夜幕降临后,阿加莎和阿拉伯人很早就休息了。分手时费利克斯亲了亲客人的手,说了声‘再见,可爱的莎菲’。他自己却迟迟未睡,坐下来和他父亲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因为他俩常常重复那可爱的客人的名字,我猜想他们谈话的主题就是她。我很想听懂他们的意思,就集中了注意力,却发现仍是徒劳。

“这些话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我知道你们的同胞最崇拜的是高贵无瑕的门第和财富。有了二者之一就可以受到尊敬。若是二者都没有,就会被看作流浪汉和奴才,注定要给上帝选择的少数人做苦力!可我是什么呢?我对我的创造和创造者一无所知,我没有钱,没有朋友,也没有财产,只有一副奇形怪状、令人厌恶的外表。我甚至连人都不是。我比他们灵活,可以靠更粗糙的食物过活,比他们更能忍受极度的暑热和严寒。我的个子也比他们大得多。我环顾四周,就没见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也没听说过。那么,我是魔鬼吗?是世上的污点吗?谁都不承认我是他的同类,一见到我就逃跑。

“我很快就发现,虽然客人发出的声音很清晰,说的却是自己的语言。村舍居民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村舍居民的话。他们打了许多我不懂得的手势,但是我能看出,她的到来给这里带来了欢乐,驱散了他们的忧伤,有如阳光驱散了晨雾。费利克斯似乎特别高兴,满面笑容地欢迎了他的阿拉伯人。阿加莎,那永远温和的阿加莎,亲了亲可爱的客人的手,指着她哥哥做了几个手势,我猜那意思是:在客人到来之前她哥哥一直很悲伤。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从脸上看去,他们都很高兴,是什么道理我就不明白了。很快,我从客人反复跟随他们说出的某些声音猜测,客人是在努力学习村舍居民的语言。我马上就意识到,我也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多学习他们的语言。客人在第一次上课时学会了二十来个词,大部分都是我以前就理解的。但我也有所收获,学会了几个新词。

“这类思考给我带来的痛苦我无法向你描述。我努力摆脱这些念头。但我的烦恼却随着知识的增加而增加。啊,要是我一直停留在当初那座森林里,除了饥饿、口渴和暑热什么都不知道,那会多么好呀!

“费利克斯一见到她就快活异常,脸上的忧伤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我难以置信的极度欢乐。他眼里闪着光,脸上泛起了欢乐的红晕。我觉得他那时简直和客人一样美丽了。这时,那女士似乎百感交集,她从她那可爱的眼睛边抹去了几滴泪水,向费利克斯伸出手来。费利克斯狂喜地吻了她的手,从我能辨明的声音看来,他是叫她‘甜蜜的阿拉伯人’。她好像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只笑了笑。他扶她下了马,打发走了她的带路人,引她进了农舍。他和他爸爸交谈了一会儿,那年轻的客人跪到了老人膝前,想要亲他的手。他却扶她站了起来,热情地拥抱了她。

“啊,知识的本性是多么独特!一旦它抓住你的心就附着在上面,像苔藓附着在石头上一样。有时我希望摆脱所有的思想和感情,但我懂得的摆脱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可死亡却是我非常畏惧且不理解的东西。我崇拜美德和善良的情感,也喜欢这些农舍住户温和的态度和友好的性格,但是我和他们是隔绝的,不能往来——只能偷偷摸摸地观察他们,而这恰恰又加强了我与他们往来的欲望。阿加莎的言谈温和,阿拉伯人的话语迷人,微笑也动人,却都不是冲我而来的。老人那温和的训示,受到喜爱的费利克斯的生动的谈话,也都不是对我说的。啊,痛苦的、不幸的、可怜的我呀!

“是一位骑着马的女士,有个乡下人陪着,给她带路。女士一身深色服装,戴着厚厚的黑面纱,阿加莎问了她一个问题,那女士只简单地提起一个名字:费利克斯。那声音很悦耳,但和我所有的朋友的声音都不同。一听见这名字,费利克斯急忙来到女士身边。女士一看见他就掀起了面纱,我看见了天使般的面孔和表情:一头鸦羽般光亮的黑发梳成一个独特的发髻,一双黑色的眼睛顾盼生姿,却又温和似水,五官匀称,皮肤惊人地白皙,面颊上泛着可爱的红晕。

“还有的课程给我的印象更为生动。我听说了性别的差异以及孩子的出生和成长,父亲是怎样钟爱地望着婴儿的微笑,听着幼儿调皮的话语,母亲的一生是怎样和她宝贵的孩子分不开的,青年的心灵是怎样扩展而获得知识的,兄弟姐妹和各种关系是怎样把人联系到一起的。

“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这家人正稍作休息,老人弹着吉他,孩子们听着时,我注意到费利克斯脸上露出了无法描述的忧伤。他不住地叹气,他父亲见状,停止了演奏,从他那样子我猜想他问了孩子悲哀的原因。费利克斯以快活的口气作了回答。老人又开始弹奏,这时有人敲门了。

“可是,我的亲戚朋友在哪里?婴儿时期我没有父亲望过我,没有母亲用微笑和爱抚给过我幸福,或者说,即使有过,我过去的生活现在也成了一段茫然,一个空白,一片污渍。我从其中区别不出任何东西。从最早的回忆起,我就是现在这样牛高马大。我还从没见过像我这样的人,也没人说过他跟我有什么关系。问题又来了:我是谁呀?回答只能是一个个叹息。

“春天的脚步很快,天气温和,万里无云。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过去那么荒凉阴沉的地方,现在却是绿茵遍地,开满了最美丽的花朵,千百种馨香和美景愉悦着我的感官,使我神清气爽。

“这些情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我马上就会解释。现在还是回到我的农舍住户身上吧。他们的故事激发了我一连串的情感:愤怒、欢乐、惊讶,可最终全都转化成了我对我的保护者们更多的爱与敬——我喜欢这样叫他们,既是出于天真,也是出于一种痛苦的自我欺骗。”

“现在我要赶快讲述我故事里更动人的部分了。我要谈到的几件事以某些情感感动了我,改变了我,使我成了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