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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到达峰顶时差不多已是正午。我在岩石上坐了一会儿,俯瞰着冰凌的海。一重薄雾笼罩着冰海和周围的群山。不久以后,微风吹散了薄雾,我下坡来到了冰川附近。冰川表面有起有伏,升起处如怒海波涛,落下处露出深深的裂口。只有差不多一里格宽的冰川,我却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横穿过去。对面的山是一道笔陡的、光溜溜的悬崖。我现在所站的地点正好面对着蒙坦弗特山,离它大约有一里格远。勃朗峰以令人心悸的威严耸立在蒙坦弗特山后面。我在一个岩窟里停了下来,注视着那浩瀚神奇的景色。那海,或者说那巨大的冰河,在它所依傍的山峰间流动着——险峻的峰顶宛如悬在一个个岩窟上。闪亮的冰峰穿出云层,在阳光里闪耀。此时,我这烦恼的心似乎舒缓了些,感到了某种欢乐。我惊叹道:“游荡的精灵啊,如果你们真在游荡,就不要在你们那狭窄的床上休息吧!容许我获得点微弱的快乐,否则就把我带走,让我离开生命的欢乐,去做你们的伴侣。”

除了不变本身,没有什么能永远存在。

话音未落,我突然看见远处有个人影正以超人的速度向我走来。那些冰河裂口我是小心翼翼才走过来的,可他几蹦几跳就过来了。到他靠近时,我才发现他那身材也超乎常人。我一着急,眼前一阵模糊,差点晕过去。可很快我就被凛冽的山风吹醒了。那人越走越近,我看清楚了:他就是我制造的那个魔鬼,一个恐怖的庞然大物!我既愤怒又恐惧,浑身直发抖,决定等他过来之后再逼近他,和他决一死战。他走近了,脸上表现出严重的痛苦,还混杂着憎恶和恶毒。而他那非人的奇丑使他恐怖得几乎叫人类的眼睛无法直视。我根本不想打量他。刚开始时,愤怒和仇恨使我几乎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以后,我只想用愤怒的仇恨和表示轻蔑的话句压倒他。

人类的过去不可能像他的未来:

“魔鬼!”我大叫,“你还敢到我面前来吗?你就不怕我严厉地制裁你,伸出胳臂打破你那恶毒的脑袋吗?滚!凶险的害人虫!要不你就站住,让我把你碎尸万段!啊!我真希望能结束你那恶毒的生命,让你杀害的人复活!”

让它们消失的路都永远开放。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对待我,”魔鬼说,“卑鄙的人谁都厌恶,可我是最苦难的人,竟也遭到所有人的厌恶!你也厌恶我,叫我滚。我是你制造的,我和你紧密相连。除非毁灭我们其中之一,否则我们无法一刀两断!你还想杀死我!你怎么敢拿生命开这样的玩笑?倒不如履行你对我的义务,我也会保证你和其他人平安。否则,我就把死神的嗉子塞得满满的,直到它喝饱了你亲友们的鲜血!”

全都一样。因为,无论是痛苦或是欢畅,

“多么歹毒的怪物!魔鬼!你犯下如此罪行,即使遭受地狱酷刑的惩罚也嫌太轻!恶毒的妖怪!你这个恶魔!因为我制造了你,你就来责备我。那好,你就来吧,让我把自己不经意点燃的生命之火扑灭吧!”

或陷于想入非非的烦恼,或是自在逍遥,

我满腔无法抑制的怒火,怀着拼个你死我活的情绪向他扑去。

我们感受、思考、推理、啼哭,或欢笑,

他却轻轻地闪开了,说:“别激动!在你把仇恨发泄到我这忠诚之人身上之前,请听我说几句。难道我受的苦还不够多,还要你来加重我的苦难吗?生命对我是宝贵的,尽管它可能只是一大堆烦恼。我会保卫我的生命,记住,把我制造得比你更强大的人是你自己。我比你高大,关节也更灵活,可我不想跟你搏斗,只要你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甚至会表现得很驯服,听从我的天然主人和君王的命令。啊,弗兰肯斯坦,对别人你都讲公平,对我就别粗暴了吧。你最应该公平、宽厚,甚至慈爱对待的人,就是我。记住,我是你制造出的生命,原应是你的亚当。可如今,我倒更像是你的堕落天使了。你不乐意我幸福,想让我滚蛋。可我并没有办错事呀。我随处所见都是幸福,只有自己被关在门外,幸福不起来。我满怀善意,也很驯服,可厄运却把我变成了魔鬼。只要你让我高兴,我是可以重新讲究道德的。”

我们起床,可一个念头就足以污染一天。

“滚开,我才不会听你这一套呢,我们之间不可能一致。我们是敌人。滚!要不然我们就打上一架,斗个你死我活。”

我们休息,可一个梦境就足以毒害睡眠。

“我要怎样才能感动你呢?我就无法乞求你正眼瞧我一眼吗?我可是在乞求你的善意和同情呢。相信我,弗兰肯斯坦,我是善意的,我的灵魂燃烧着爱与人性。我难道还不够孤独吗?还不够痛苦吗?你是我的创造者,可你也厌弃我,我从你的同类那里还能希望什么呢?他们谁都不欠我什么。他们仇恨我,把我踢开,我只能躲到荒凉的大山里,躲到恐怖的冰河上。我在这里已经游荡了许久。冰窟窿是我的住处,也是人家容许我居住的唯一地方——只有在这里我才不感到害怕。我向阴霾惨淡的天空致敬,因为它比你的同类对我更好。如果人群知道了我的存在,他们会像你一样对待我,拿起武器来毁灭我。他们既然可以仇恨我,我为什么不能仇恨他们呢?我是不会跟敌人妥协的。我既然很痛苦,他们也应该痛苦。只有你有能力给我补偿,将他们从苦难里解救出来。否则,这场灾难将演变成弥天大祸,不但可以吞没你和你的家族,还可以吞没成千上万其他人。可我希望的是唤起你的同情,不要鄙弃我。听听我的故事吧!听过之后再决定是放弃我或是同情我。听我说,人类虽然血腥,可按照人类的法律,一个人在被判刑之前也还是可以为自己申诉的。听我说,弗兰肯斯坦,你们控诉我杀人,可你们呢,你们不也屠杀自己的同胞,而且满不在乎吗?啊,赞美你那人类的永恒正义去吧!我并不请求你们饶恕。听我说完,然后,你就可以毁灭掉你亲手创造的我——如果你办得到的话。”

山很陡,但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还是可以爬上那陡峻的高峰。景色荒凉得可怕。冬季的冰崩留下的千万道划痕历历可见,压倒的树木到处偃卧。有的全毁了,有的被折弯了,靠在伸出的岩石上,有的则斜搭在别的树上。越往上走,小路被横插的雪谷阻断得越厉害,还有石块时不时地落下。有一种山石特别危险,即使是最小的声音,比如大声说话,也能震动空气,给说话者带来灭顶之灾。松树不高,也不苍翠,但是凝重森严,为景色平添了几分肃穆。我俯瞰身下的峡谷,漫漫的雾霭从流穿峡谷的河面升起,化作一个个云雾的圈,缭绕在对面的一座座山上。山顶就隐藏在那永恒的雾霭里。雨从黑暗的空中洒下,加重了周围一切留给我的凄凉抑郁。天呀!人类为什么要夸耀自己比别的生灵更敏感呢?这反而使他们更受制于外界事物。如果我们的冲动只限于满足饥渴与欲望,我们大体是能够自由的。但是现在,每一股吹来的风,每一句偶然的话,以及那话所表达的意境,都能令我感动。

“你凭什么要求我回忆?要求我回忆那些叫我心惊胆战的经历?”我回答,“我是那惨痛经历的来源和制造者。但愿你见到光明的那个日子受到诅咒!可恨的魔鬼!但愿那双制造了你的手受到诅咒!——虽然我诅咒的就是我自己!你带给我的痛苦无法描述。我已不想去思考对你是否公平。滚蛋吧!别让我看见你那可憎的样子了!”

可当我次日清晨醒来时,它们到哪儿去了呢?激励我灵魂的这一切都随着睡梦化为乌有。阴暗的忧伤又给我的每一个念头笼上了阴霾。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浓雾掩盖了山顶,我再也见不到我巍峨的朋友们的面容了。可我仍然要穿透那雾幕,到它们茫茫的隐身处去寻找它们。狂风暴雨算得了什么?我把骡子牵到门前,决心爬到蒙坦弗特山的顶峰去。我想起了那永远在移动的浩瀚冰川,想起了我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感受。它给我带来了崇高的狂喜,给我的灵魂装上了翅膀,让它从这昏暗的世界向光明和欢乐的天空飞去。大自然令人敬畏的巍峨景象总让我心灵肃穆,使我忘却生活的忧患。因为我对那道路很熟,而第三者在场又可能破坏那景色独立的浩瀚感,我决心不用向导,一个人往山上去。

“那我就如你所愿,我的制造者,”他说着就把那可恶的双手向我伸来,却被我使劲搡开了,“我就像这样带着你所厌恶的模样离开你吧。不过,你仍然可以听我说完,向我表示同情。我以曾具有过的美德要求你听听我的故事。不过,这故事很长、很离奇,而这地方太冷,不适合你多愁善感的性格。来,到山上的小屋去吧。太阳还高挂在天上,不等它躲到辽远的雪山背后去照亮另一个世界,你就可以听完我的故事,作出决定了。我究竟该离开人类居所,去过不妨害任何人的生活,还是成为你同胞的灾难,成为导致你自己迅速毁灭的祸害,都由你决定。”

第二天我一直在峡谷里漫游。我站在阿维农河的源头,那源头是一条冰川。冰川从山坡上缓缓流下,在峡谷里形成了冰河。陡峻的山坡耸立在我眼前,悬在我面前的就是冰川的冰墙。几株松树被冲倒了,散落在我身边。富丽堂皇的大自然威严肃穆,一片寂静,只偶然能听到波涛声、群山间大块流冰的撞击和破裂声以及雪崩声。积聚的冰块宛如大自然的玩物,按照无声的永恒法则挤压和崩裂。崇高壮丽的景色给了我所能得到的最大安慰,把我从琐碎的情绪里解放了出来。虽然我的烦恼尚未消除,但还是有所缓解,我的心情得以平复,也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一个多月来的种种思虑。晚上,我回房休息,在昏睡里(如果能称之为昏睡的话),我白天为之深思的雄伟形象在我身边聚集:洁白的雪峰,闪亮的冰柱,苍翠的松林,光秃秃的深谷,翱翔云霄的雄鹰。它们全都聚集在我身边,嘱咐我安睡。

说着他就引领我穿越冰川。我满脑子想法,没有回答他。我掂量了他所提出的各种道理,决心至少听听他的故事——既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也是出于对他的同情。我一直以为杀死我弟弟的凶手就是他,现在也急于肯定或否定这想法。同时,我也第一次感到了制造者对自己造物的责任。在我有理由指责他邪恶之前,是应该让他感到愉快的。这些动机使我满足了他的要求。于是我们过了冰河,爬上了对面的岩石。寒气凛冽,又霖雨霏霏。我们进了小屋。我顺从了他的意愿,那魔鬼就一脸得意。我却心情沉重,精神萎靡。我那可恶的伙伴燃起了一炉火,我坐到了炉火旁。他讲起了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