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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怀着最深沉的痛苦听着这番议论。我没有杀人,却是真正的杀人犯。伊丽莎自从我脸上看出了痛苦,便安慰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最亲爱的朋友,你必须镇定自己。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事对我的影响有多深。可我没有你那么痛苦,你脸上有一种绝望的,有时甚至是复仇的表情,令我发抖。亲爱的维克多,赶走你这阴暗的情绪,记住你身边的朋友吧。他们的希望都在你身上。我们是否就没有能力让你快乐呢?啊,只要我们彼此相爱,真诚相待,在这里,在这个和平而美丽的地方,你的故乡,我们都可以获得宁静的福佑。还有什么能够破坏我们平静的生活呢?”

“我亲爱的哥哥,”她说,“在我想到贾斯汀 · 莫里茨的痛苦的死亡时,我对这世界和它的各个组成部分的看法就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以前我把从书本上见到和听别人说起的邪恶和不公正都看成往昔的故事或想象里的东西,至少是很辽远的,要理解它们,凭的是人们的理性而不是想象。但是现在,痛苦已进入我们家。在我眼里人变成了妖怪,渴望喝彼此的血。这当然是邪恶的。大家都认为那可怜的姑娘有罪,如果她真犯下了她因之遭难的罪行,她就绝对是全人类里最堕落的人。为了区区珠宝,竟然杀死了她恩人和朋友的儿子,她自己从小带大的孩子——表面上她非常喜爱他,就像喜爱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不赞成处死任何人,但也觉得这样的人不适宜在人类社会里存留。可她是无辜的,我知道,也能感觉到她的清白。你也有同样的看法。这更坚定了我的信念。哎!维克多,在假象看上去是那么真实的时候,谁还能保证自己肯定能幸福呢?我感到自己似乎走在悬崖边上,而千百万人还在往那里挤,想要把我挤下万丈深渊。威廉和贾斯汀都已被杀害,而杀人犯却逃掉了,在世上逍遥,甚至可能受到尊敬。可是,即使我以同样的罪名被送上绞刑架,也不愿和这样的恶棍交换位置。”

我把她看得比命运所能给我的一切都宝贵,可是,她这话能赶走藏在我心里的魔鬼吗?她说这话时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她,仿佛是害怕了,怕的是那毁灭者就在附近,要把她抢走。

我们家成了一个哀悼之家,最近的事件之恐怖深深地影响了父亲的健康。伊丽莎白悲痛而消沉,无法再从日常生活中获得任何乐趣。她似乎觉得一切快乐都是对死者的亵渎,永远的忧伤和眼泪才是对那被摧残的无辜者的致敬。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和我一起在湖岸漫步,欢天喜地地谈论着我俩未来远景的快活姑娘了。要让我们对这世界不存幻想的种种悲伤降临到她身上,令她消沉,让她失去了最可爱的笑容。

如此,无论是友谊的温馨还是大地与天空的美丽,都无法让我的灵魂摆脱那痛苦。就连爱的语言也都没有效力了。一团迷雾裹住了我,那是一切善意都无法穿透的。受了伤的鹿拖着快麻木的腿钻进无人进入过的林中空地,在那里呆望着射穿腿的箭而死去。我的命运也将如此。

在这些时刻我总是失声痛哭。我很希望自己的心复归平静,为人们提供安慰和快乐,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了。悔恨消灭了一切希望,我干出的坏事无法挽救。我每天都在担心,怕我炮制出的魔鬼又犯下新的罪孽。我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东西还可能干出更为彰明较著的,几乎可以抹掉对过去的一切记忆的极其恐怖的罪行。只要我身后还有我所爱的人和物,我就总是提心吊胆的。我对这魔鬼的憎恶确实是无法想象的。一想到我糊里糊涂炮制出的这个生命,我就咬牙切齿,双目喷火,恨不能立即把他消灭。一想到他的罪行和恶毒,我就按捺不住满腔的仇恨和报复情绪。如果我能在安第斯山的顶峰把他扔下崖去,我就能以朝圣的虔诚攀登到峰顶。我希望再次遇见他,把我最严厉的憎恶扔到他头上,为威廉和贾斯汀报仇。

有时我也能和压倒了我的沉重绝望作斗争,可有时,我灵魂里那情感的旋风却驱使我费尽力气,借助于身体活动或更换环境,来暂时缓解那无法忍受的剧烈心情。有一次我突然离开家,向附近的阿尔卑斯山峡谷走去,希望那崇高而永恒的美景能使我暂时忘记自己在人间感到的忧伤。我往沙穆尼峡谷走去。以前我常来这里,六年已经过去,我已精神崩溃,可是这冥顽的原始景色依然如故。

这时我们全家又搬回了卑尔丽伏。我特别高兴。住在日内瓦城里,一到晚上十点就固定要关上城门,我就不能再在湖上流连了。现在,我自由了。我常常在全家上床之后泛舟湖上,一游就是几个小时。有时还升起船帆,让风推着走,来到湖心再让船自由漂荡,自己则沉浸于痛苦的回忆中。除了靠近湖岸时能听到青蛙和蝙蝠发出刺耳的鸣声之外,我就是这万籁俱寂的美丽天堂里唯一的生灵。这时,我产生过一个念头:跳进那寂静的湖水,把我和我的灾难永远淹没。但是,我又想起了我那受着苦的勇敢的伊丽莎白,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深爱着伊丽莎白,她和我的生命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也想到了父亲和我那还活着的弟弟。我能像这样卑劣地逃走,把他们暴露在我所释放的魔鬼面前而无人保护吗?

这次行程的前半段我是骑马走的,后来我雇了一头骡子——山路崎岖,骡子比较稳当,不易造成伤害。时值八月中旬,离贾斯汀的死已快两个月(我的全部苦难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天气晴朗,在我往阿尔伏峡谷走去时,精神上的负担明显减弱了。高耸在我周围的莽莽群山和悬崖峭壁,奔腾在岩石间的滔滔山洪,倾泻在周围的隆隆瀑布,全都宣示着造物主的无穷威力。于是我不再恐惧,不再屈从于任何生灵,因为他们都比不上那创造并支配万物的力量,而这力量正以其最令人目眩神骇的形象展示在我周围。随着我越爬越高,那峡谷还显露出一种更加壮丽和惊人的景色。郁郁葱葱的松林绝壁上的城堡废墟,奔腾直下的阿尔伏河的流水,森林间东一处西一处往外窥探的农舍,构成了一种独特的美。而为白雪覆盖、闪闪发亮的巍峨的阿尔卑斯山的山峰和隆丘,高耸在那一切之上,更是增添了这景致的美感和崇高,仿佛那已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居住的是其他种类的生灵。

这个建议虽然很好,在我身上却根本不适用。如果我的痛苦里没有混杂悔恨、惊人的恐怖和其他情绪,我本应该控制住悲哀,去安慰大家。现在我却只好绝望地看了爸爸一眼,算是回答,尽量避开他的目光。

我过了佩里西尔桥,跨越了河流切出的深谷,向前面山上的峭壁走去,很快就进入了沙穆尼峡谷。这个峡谷更加神奇和崇高,尽管不如刚才经过的塞沃克斯那么美丽,那么风景如画。高峻的雪山是它的自然边界,但是我没有再见到城堡的废墟和肥沃的原野。路边不远处就是辽阔的冰川。我听见了雪山崩塌的轰隆声,看见了崩塌掀起的雪雾。勃朗峰,崇高壮丽的勃朗峰,它那巍峨的圆顶俯瞰着峡谷,耸立在围绕着它的山峰之间。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性格和日常行为上的变化,便努力用他那清白的良心和平静的生活所推导出的生活真谛唤醒我的勇气,驱除覆盖着我心灵的阴霾。“维克多,你不觉得——”他说,“我也痛苦吗?我比谁都更爱你的弟弟(说这话时他流下了眼泪),可是,活着的人不是还有责任控制自己,不让无节制的忧伤增加别人的痛苦吗?你对自己也有责任,因为过度的悲伤会影响人的进步和欢乐,甚至影响日常工作的完成。如果是这样,这个人是不适宜在社会上生活的。”

在这次旅行期间,一种久违的快乐之感常常在我心头泛起。某个转弯处,某个突然见到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都会让我回忆起往昔的日子,联想起快乐的童年时代。就连风的细语也令我安慰,那是大自然母亲在叮咛我不要再忧伤啼哭。可是很快,这些安慰就不起作用了,我发现自己再次落入了悲哀的桎梏,陷入了思索的痛苦。这时我催了催乘坐的牲口,努力忘记世界,忘记恐惧,尤其是忘记自己。此外,我还以某种更彻底的态度,索性下了骡子,往草地上一倒。我被恐怖与绝望压倒了。

这种心境侵蚀着我的健康,很可能从遭到第一次打击后我就没有完全正常过。我对所有人都避而远之,一切欢声笑语对我都是折磨。我的唯一安慰就是孤独——死亡一样的深沉幽暗的孤独。

最后,我终于到达了沙穆尼村。随着心灵和身体的极度消耗,我已是筋疲力尽了。我在窗口停留了一会儿,望着勃朗峰顶闪电的嬉戏,听着阿尔伏河的奔流。这种舒缓的声音对我那过分敏感的神经起到了催眠曲的作用。我把脑袋往枕头上一放,睡眠就悄然而至。我感觉到了它的到来,感谢它让我暂时忘却了一切。

一连串急速出现的事件让我们百感丛生、心情跌宕,之后所能得到的却只是无能为力的死亡般的平静,灵魂也没有了希望和畏惧,对于人类的心灵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贾斯汀死了,她安息了;我却活着,血液还在我血管里自由地流动,沉重的绝望和悔恨还紧压在我的心头,无法摆脱。我夜不能寐,因为干出了无法描述的恐怖勾当,我像个邪恶的妖魔一样不安。而且,我深信以后还会出现更多的祸害,多得多的祸害。虽然弥漫在我心里的是善意和对德行的爱——我是怀着善意开始生活的,渴望有机会施展抱负,造福于人类,可现在,这一切都化为泡影。我的良心无法平静,我被悔恨攫住了。良心的平静可以让我在回忆往事时心安理得,从而产生新的希望,而悔恨却把我匆匆送进了地狱般的折磨。那是言语所无法形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