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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伊丽莎白 · 拉文查

这封信我越写心情越好,亲爱的哥哥,但在结束时我又开始担心。给我写信吧,最亲爱的维克多,哪怕只有一行一个字,对我们也是一种祝福。为我对亨利表示一万个感谢,因为他的善良、关怀和那么多的信,大家都由衷地感谢他。再见了,哥哥,保重自己。务必来信!

一七××年三月十八日于日内瓦

现在,亲爱的维克多,我敢说你愿意听几句关于日内瓦好人的闲话了。美丽的曼斯菲尔德小姐快要和一位英国绅士约翰 · 墨尔本结婚了。有些人已在登门祝贺。去年秋天她那丑陋的姐姐曼农嫁给了有钱的银行家杜威亚先生。你喜欢的同学路易 · 曼努瓦自克莱瓦尔离开日内瓦后就一直倒霉。但是他的情绪已经恢复,据说马上就要和一个非常活跃的法国美女达文聂结婚了。达文聂是个寡妇,年纪比曼努瓦先生大得多,但是很受尊敬和喜爱。

“亲爱的、亲爱的伊丽莎白,”读完信我叫了起来,“我马上就写信,不让他们不安——他们一定会感到不安的。”可写信一用神,我又非常疲倦了。好在我已慢慢恢复健康,半个月之后,我就能离开房间了。

亲爱的哥哥,我还要对你说一说可爱的小威廉。我希望你能见到他。在他那个年龄他的个子算是高的。他长着含笑的可爱的蓝眼睛、深色的睫毛和卷曲的头发。只要一笑,他那健康的玫瑰色的面颊上就会露出两个小酒窝。他已有了一两个小妻子。他最喜欢的是露易莎 · 碧伦,一个五岁的漂亮小丫头。

我恢复健康后的任务之一就是把克莱瓦尔介绍给大学里的几位教授。做这件事真叫我为难。我受过创伤的心已经伤痕累累。从结束工作、灾难开始的那个命运攸关的夜晚之后,我对自然哲学这个名字就极其厌恶。即使在我恢复健康后,一见到化学仪器,神经症状所导致的痛苦还会出现。亨利把这看在了眼里,就把全部器械都撤走了,不让我见到。他还把我的房间也换了,因为他看出,我对那地方(原来的实验室)也感到厌恶。然而,在我拜访了几位教授之后,克莱瓦尔的这些关心全都失了效。瓦德曼先生对于我在科学上的惊人进展所表示的热情而善意的赞扬折磨着我。他随即注意到我不喜欢这个话题,不过,他并没有猜到我如此反应的真正原因,只把这理解为谦逊。于是他改变了话题,不再谈我的进步,而是回到科学本身。其目的我也心知肚明,是引导我自己来提。我能怎么办呢?他原本想让我高兴,事实上却在让我受罪。在我看来,他似乎是精心安排了一台又一台化学仪器,缓慢但残酷地置我于死地。我在他的话语下挣扎,却不敢表现出自己的痛苦。克莱瓦尔的眼睛和心智对别人的痛苦一向敏感,于是他终止了这个话题。他借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将谈话转向了较为宽泛的话题。我打心眼里感激我的朋友,但我没有作声。我清楚地看出,他感到吃惊,却从没有打算引导我讲出秘密来。我对他虽然怀着无穷的爱与尊敬,却不能向他泄露总在我回忆里出现的问题。我担心向别人讲述只会加深我对这个问题的印象。

姑母去世后贾斯汀变化很大,悲痛让她变得温柔和顺——在那以前她是有名的活泼乐观。住在她母亲那里并不能让她恢复开朗的性格。而且那可怜的妇女往往反复无常。她有时请求贾斯汀原谅她的冷酷,但更多时候却指责她,说害死她兄弟姐妹的正是她。没完没了的焦虑终于让莫里茨太太病倒了。病倒之后她脾气更大,不过现在她已永远平静下来——去年冬天,寒冷的季节一开始她就去世了。贾斯汀已回到我们这里。我向你保证我很喜欢她。她极为聪明、温和,而且非常美丽。我以前就说过,她的样子和谈吐老让我想起我亲爱的姑母。

克兰普先生却不是那么愉快了。我当时几乎敏感得吃不消,他那干巴巴的不加修饰的赞美比瓦德曼先生那善意的认可更叫我难堪。“天呀!”他叫了起来,“喂,我向你保证,克莱瓦尔先生,他已经把我们抛在了后面。对,你要是乐意,就干瞪眼吧,可这是事实。一个小青年,前几年还像相信福音一样相信科尼利乌斯 · 阿格里帕,现在却跑到了整个大学前面。不立刻把他拽下来,大家不就太丢脸了吗!就是这意思。”他看见我脸上表现出痛苦,又说了下去,“弗兰肯斯坦先生很谦逊,对年轻人来说,那是优秀的品质。年轻人不宜太自信,你知道,克莱瓦尔先生。我年轻时也有这品质,但很快就丧失殆尽了。”

她的兄弟姐妹一个个相继死去后,她妈妈除了她这个受到轻贱的女儿,就再也没有别的孩子了。她妈妈在良心上感到了不安,认为自己所喜爱的孩子的死亡正是上帝在鞭笞她的偏心。她妈妈是罗马正教徒,我相信她的忏悔神甫证实了她的忏悔。因此,在你离开这里去英戈尔斯塔特几个月之后,她妈妈就感到了悔恨,把贾斯汀接了回去。可怜的姑娘!她在离开我们这屋子时已是泪流满面。

然后克兰普先生开始了自我歌颂,他这么做倒让我高兴,因为我不用忍受那个恼人的话题了。

我亲爱的姑母去世时,大家都太沉浸于自己的悲伤,没有注意到可怜的贾斯汀——她生病时贾斯汀以最深沉的关切服侍过她。可怜的贾斯汀病倒了,但还有更多的不幸在等着她呢。

克莱瓦尔先生从来就不理解我对自然哲学的兴趣。他对文学的追求和当初支配了我的那一套完全不同。他到大学来是想成为通晓东方各国语言的大师,希望开辟一个自己的园地。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开创一番光辉的事业,就把目光转向了东方,认为那才适合他的进取精神。波斯文、阿拉伯文和梵文吸引了他的兴趣。受他感染,我也被引导进入了同样的研究——游手好闲对我来说是痛苦的。我既然仇恨以前的研究,想逃避回忆,那么,能让他成为我的朋友兼同学,自然可以为我带来极大的安慰。东方学者们的著作不但带给我知识,也让我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与克莱瓦尔不同,我并不想批判性地研究他们的语言,只是暂时将它们用作消遣。我只求理解意思,却也得到了很好的报偿。他们那种忧伤给人抚慰,他们那种欢乐使人高雅,使我获得了研究别国大师们时从未有过的体验。你阅读他们的作品时,在美丽的敌人的一颦一笑里,在你心里燃起的火焰里,生命就似乎成了温暖的太阳和玫瑰的花园。那和希腊罗马的拥有丈夫气概的英雄诗歌是多么不同呀!

你也许还记得,你是非常喜欢贾斯汀的。我还记得你有一次说过,如果你心情不好,贾斯汀望你一眼就能让你改变——和阿里奥斯托谈起安吉莉卡的美丽时所说的话一样。她看上去是那样坦率而快活。我姑母非常喜欢她,于是改变了当初的主意,让她受到了更好的教育。后来姑母的恩情也得到了回报。贾斯汀是世界上最懂得感恩的小家伙。我不是说她表述过感激之辞——我从没听见她嘴里说出过半句。但是,你能从她的眼神里感到,她几乎是崇拜着她的保护人。虽然她生性调皮,有时粗枝大叶,可她对姑母的每个动作都非常留心。她把姑母看作一切优良品质的典范,模仿着她的言行举止。因此,直到现在,她还常常令我想起姑母。

那个夏天就在这样的钻研里过去了。我原本打算秋末回日内瓦去,却被几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耽误了。冬季一到,下起雪来,道路无法通行,我只好将行期推迟到了第二年春天。这耽误叫我很窝火,我渴望见到故乡和我所热爱的亲人。我久久不能动身,也是因为不愿把克莱瓦尔一个人扔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在冬天过得还算愉快。春天来得特别晚,可一旦到来,她那美丽却是对她姗姗迟来的绝佳补偿。

你离开我们后,家里的变化很小,只有孩子们在长大。绿水幽幽的湖泊和白雪皑皑的高山是不会变的。我认为我们这宁静的家和大家满足的心也会受同一条法则的支配,永远不变。我很高兴把时间用在家庭琐事上。见到周围快活善良的笑脸,我心满意足。你离开以后,我们这小家庭里只出现了一个变化。你还记得贾斯汀 · 莫里茨是在什么情况下来到我们家的吗?你很可能不记得了。因此,我要用几句话谈谈她的历史。她的母亲莫里茨太太是个寡妇,一共有四个孩子,贾斯汀排行老三,这姑娘一直受到她爸爸的宠爱,但她妈妈脾性很怪,受不了她,在莫里茨先生去世之后,对她非常不好。我姑母注意到了这情况,就在贾斯汀十二岁时,劝说她妈妈,让贾斯汀住到了我们家里。我国的共和制度比周围的大帝国专制更适宜于纯朴愉快的风俗流行,因此不同阶级的居民之间差别很小。下层的人不那么贫穷受轻贱,也就更有礼貌,更有道德。在日内瓦,仆人的意义跟在法国和英国是不同的。贾斯汀在我们家受到的就是这种对待。她虽然身为仆人,但在我们这幸运的国家里,那职责并不包含无知和牺牲人的尊严。

五月来临,我每天都盼望着那封决定我出发时间的信。这时亨利建议我们在英戈尔斯塔特周围漫游一圈,让我和住了那么久的地方告个别。我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建议。我喜欢运动,而当年在故乡山水里漫游时,克莱瓦尔又一向是我良好的游伴。

赶快治好病,回到我们身边来吧。你会看到一个幸福欢乐的家庭,亲友们都深深地爱着你。你爸爸的身体棒极了,只希望见到你,确信你身体很好,这样他那慈祥的脸上才不会有阴霾。当你注意到我们的欧内斯特取得了多么大的进步时,不知道会有多高兴。现在欧内斯特已经十六岁,精力旺盛,活蹦乱跳。他想做一个真正的瑞士人,到国外服役。但是我们离不开他,至少在他的哥哥回到我们身边之前还离不开他。姑父不赞成他到辽远的外国去当兵,只是欧内斯特从来就不如你勤奋,他把学习看作可厌的镣铐。他的时间都是在户外度过的,或是翻山越岭,或是到湖上划船。我担心如果我们不容许他从事他所选择的职业,他就可能成为浪荡子。

这趟旅行花了我们半个月时间。我的健康和情绪早就恢复了,而宜人的空气、途中的美丽景物,以及朋友的谈话,又给了我新的活力。我以前的学习妨碍了我与人来往,使我拙于交际,但是克莱瓦尔从我心里诱导出了更好的感情,启发我爱上了大自然的美景和儿童的笑靥。出色的朋友呀!你对我的爱是多么真诚!你还提高了我的心灵素质,让它达到了你的高度!我过去那自私的追求扭曲了我,使我狭隘,你的高雅和真诚却温暖了我的知觉,开放了我的心扉。我又成了个快活的人,像几年前一样无忧无虑,对谁都喜爱,也受人喜爱。在我高兴时,静止的大自然有力量赐予我最欢乐的感受:宁静的天空和葱茏的大地都令我欢喜。眼前这个季节也确实像天堂。树篱上才开满春天的花朵,又绽出了夏日的蓓蕾。前一年压迫过我的念头再也不来骚扰我了,我在尽力摆脱那看不见的重担。

你一直在生病,病得厉害。即使亲爱的善良的亨利经常写信,也不能让我安下心来。他们不让你写信,但是,亲爱的维克多,为了让我们放下心来,你写上一两句话还是必要的。长期以来,我一直觉得每次的邮件都可能带来你的笔迹。我一直在说服姑父,不让他经受长途跋涉的辛劳甚至危险到英戈尔斯塔特去。可我也常常感到遗憾自己不能去。我在心里嘀咕,病床边照顾你的是个雇来的护士,她根本猜不到你的心思,更不能像你可怜的妹妹一样怀着深情精心满足你的要求。好在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过去。克莱瓦尔的信上说你已在好转,我迫切地希望你能亲笔写封信确认这个消息。

我高兴,亨利也高兴。他的感情和我发自内心地一致。他向我倾诉他心头的感受,想方设法让我开心。他心灵的智慧确实惊人。他的谈话充满想象,还常常模仿波斯和阿拉伯作家,发明许多故事,表现出他精彩的幻想和激情。有时他又背诵些我所喜爱的诗歌,或是对我挑起争论,争论时他又表现出非凡的才华。

最亲爱的哥哥: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们回到了学校。农民们正在跳舞,我们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欢天喜地。我自己也欢喜了,兴高采烈地蹦跶起来。

这时克莱瓦尔把下面的信放到了我手上。那信来自我的伊丽莎白:

注 罗德维克 · 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诗人,安吉莉卡是他的长诗《愤怒的奥兰多》(1516年出版)中的女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