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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你猜对了,我最近搞了个项目,特别辛苦,没有给自己足够的休息,这叫你瞧出来了。但是我希望,真诚地希望,所有的忙碌现在都已结束。我终于自由了。”

“他们都很好,很快乐,只是有点不放心,因为你去信太少。顺带说一句,我可要替他们说你几句——但是,我亲爱的弗兰肯斯坦,”说着他突然住了嘴,盯着我的脸打量了许久,“刚才我还没注意到你这么满脸病容,这么消瘦、苍白,仿佛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了。”

我猛烈地发起抖来。一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我就受不了,更不愿提起。我加快步伐,很快就和他来到了大学门口。我踌躇了一会儿,一想起留在房里的那个怪物可能还活着,在房里走来走去,我又发起抖来。我害怕见到那东西,更害怕亨利见到他。于是我让亨利在楼下等我一会儿,自己奔上楼,进了房间。我的手抓住了门把手,直到这时我都还没缓过气来。我停下步子,一个寒噤传遍了我全身。我像小孩子以为有魔鬼在门后面等着他似的,猛地一使劲,搡开了房门。但是,什么都没有出现。我提心吊胆地进了屋子。屋子里空荡荡的,寝室里也没有那狰狞的客人。我几乎难以相信这么大的幸运已经落到了我头上。在肯定敌人已经逃走后,我不禁欢喜得拍起手来,下楼向克莱瓦尔走去。

“和你见面给了我最大的快乐,但你离开的时候我父亲、兄弟和伊丽莎白怎么样?告诉我吧。”

我俩上了楼,进了房间,仆人立即送上了早餐。但是,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攫住我的不仅有快乐,也有过度的敏感。我的皮肤发麻,心跳加快,片刻也不能在那里停留。我一会儿跳过这把椅子,一会儿跳过那把椅子,拍着手哈哈大笑。克莱瓦尔起初还以为我这么兴奋是因为他的到来。但是,更仔细地观察后,他却在我眼神里发现了一种他无法解释的癫狂,而我那没有内心感受的毫无节制的大笑也让他不安。

我见到克莱瓦尔时那高兴劲真是无法描述。他的出现唤回了我对父亲、伊丽莎白以及与家人团聚的回忆。我抓住他的手,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恐惧和不幸。我突然感到了多少个月来久违的宁静与平和的欢乐。因此,我以发自内心的快活迎接了我的朋友,随后我俩一起向我的学校走去。克莱瓦尔继续谈了好一会儿我们共同的朋友,以及他能够到英戈尔斯塔特来是多么幸运。“你可能不难相信,”他说,“要说服父亲相信高贵的簿记学并没有包含一切必须具备的学问是很不容易的。我估计在我离开他时他仍然半信半疑。因为他对我不疲倦的请求的回答永远是《威克菲尔德牧师传》里对荷兰校长的那句回答:‘我不懂希腊文,可我一年有一万弗罗林的进账;我不懂希腊文,可我吃得心满意足。’不过他对我的爱毕竟压倒了他对学问的厌弃,他同意我到知识的国度来进行一次发现之旅。”

“亲爱的维克多,”他叫道,“为了上帝的缘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别那么笑了。你病得多严重呀!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我就这样走着,终于来到了一家客栈的对面。那里如往常一样,停着许多私人马车和驿站马车。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里站住了,眼睛一直盯着一辆从街道那头向我驶来的车。那车靠近时,我看出是一辆瑞士的驿站马车。它就在我站定的地方停下了。车门打开,我见到的竟是亨利 · 克莱瓦尔。克莱瓦尔一见我立即跳下车来。“亲爱的弗兰肯斯坦,”他惊叫道,“见到你我多高兴呀!太走运了,竟然刚下马车就碰到你!”

“别问我,”我用双手遮住眼睛,因为我似乎看见我所害怕的幽灵踅进了屋子,“因为他可以告诉你!啊,救救我!救救我!”我想象着那魔鬼抓住我的样子,就拼命挣扎,突然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可怜的克莱瓦尔!他是什么感受呀?他想象里的重逢是那么快乐,却这样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痛苦!但他的悲哀我却没有看见,因为我早已失去了知觉,很久很久之后才苏醒过来。

因为他知道,有狰狞的魔鬼

这就是我的神经性高烧的开始,那病使我好几个月没能出门。在这整个时间里,亨利成了我唯一的看护人。后来我才知道,他考虑到我父亲的高龄不宜于长途跋涉,也考虑到我的病会让伊丽莎白痛苦不堪,于是隐瞒了我病情的凶险程度,不让他们太担心。他知道我再也没有比他更细致、更专注的看护人了。他坚信我的病能治好,也毫不怀疑自己可以给我最大的帮助,不会出错。

回眸一望就向前,不敢回头。

我的病的确很严重,要是没有我朋友无微不至、坚持不懈的护理,我是无法渡过难关的。那个由我赋予了生命的怪物的阴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说胡话时总断断续续地提起他。我的话无疑叫亨利非常吃惊。开始时他还把那看作是我神志恍惚时的胡言乱语,但我老是回到那同一个主题上去,这就使他相信我的精神失常是有根源的,源于一桩很不寻常的恐怖事件。

路上行走,满怀着恐惧,

我的康复非常缓慢,而且病情常有反复,让亨利十分担心。最后,我的病终于还是好了。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有兴致观察外界的事物时,落叶已经没有了,给我的窗户带来阴凉的树已经绽出了嫩芽。那是个天堂般的春天,对我的痊愈起了巨大的作用。我的阴郁全消失了,在心里感到了欢乐和亲情的复活。不久以后我就快活得与受到那命运攸关的打击之前一样了。

就像有人在荒凉的

“最亲爱的克莱瓦尔,”我快活地叫道,“你太善良,对我太好了。你原打算把整个冬季都花在研究上,最后却耗在了这病房里,我该怎么报答你呀?你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了,对此我非常遗憾,你会原谅我吗?”

我像这样走了好些时候,企图以身体运动减轻心理的重负。我满街乱走,对自己要去哪里或是在干什么没有明确的想法。恐惧使我痛苦,我的心怦怦地跳,我脚步凌乱,步履匆匆,连望望四周都不敢:

“只要你不感到不安,尽快恢复健康,那就是对我最完美的回报。现在,你的情绪既然恢复了,我倒想和你谈一个问题,可以吗?”

黎明,阴沉而潮湿的黎明,终于来到了,它把英戈尔斯塔特的教堂呈现在我这因失眠而疼痛的眼睛面前。教堂那白色的尖塔上的钟指向了六点。看门人打开了院子的大门——那个晚上,那院子就是我的避难所。我冲到街上,匆匆地走,似乎在躲避那怪物,怕它在某个街角突然闯到我面前。我不敢回到我的住地,身不由己地匆匆前行,从黑沉沉、阴凄凄的天上落下的急雨把我淋了个透湿。

我发起抖来。一个问题。能是什么问题?他会不会提起那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问题呢?

那一夜我痛苦不堪,脉搏跳动急遽而猛烈,有时似乎每根血管都在蹦跳。有时我又因为疲惫和衰竭,几乎瘫倒在地。和恐怖混杂在一起的还有失望的痛苦。长期以来作为我的营养和欢乐之源的美梦,现在却变成了我的地狱。那变化来得多快呀!我被颠覆得多彻底呀!

“你要镇静下来,”克莱瓦尔注意到了我脸色的变化,说,“你要是感到烦乱,我就不提了。但是,你的父亲和小妹要是能收到一封你写给他们的亲笔信,会非常高兴的。他们几乎还不知道你病得多重呢。因为长期得不到你的消息,他们一直很担心。”

啊!世上的人就没有谁能受得了他那形象之恐怖!即使是木乃伊复活也没有他狰狞!还没有完成时我曾仔细地看过他,他那时就丑陋,但是在肌肉和关节活动以后,他更成了一个连但丁也设想不出的奇丑的怪物。

“就是这个问题吗,亲爱的亨利?你怎么能认为我的第一个念头不是飞向我最最亲爱的人呢?我很爱他们,他们也很值得我爱。”

人生世事变幻无常,却仍不似人类的情感那样变化多端。我辛苦了差不多两年,为的是一个目标:把生命送进无生命的物体里。为此我牺牲了休息和健康,怀着极不寻常的热情苦苦追求。但是现在,我的工作完成了,那梦想的美好却消失了,充满我心里的是叫我喘不过气来的恐怖与厌恶。我受不了自己所制造出来的东西的样子。我冲出实验室,在卧室里徘徊了许久。我静不下心来睡觉,但最后,疲劳还是压倒了折磨我的躁动。我没有脱衣服就倒在了床上,想追求暂时的遗忘。可那也没有用,我虽然睡着了,却遭受到最疯狂的噩梦的侵袭。我仿佛见到了伊丽莎白。她健康娇艳,在英戈尔斯塔特的街上走着。我很意外,也很快乐。我拥抱了她,但是在我把初吻印上她的嘴唇时,那嘴唇却变成了死亡的青紫色。她连面貌都变了,我觉得自己双臂搂着的竟是我死去的母亲的尸体。尸衣遮住了妈妈,我看见坟墓里的蛆虫在法兰绒的皱褶里乱爬。我吓坏了,惊醒过来。我满头冷汗,四肢抽搐,牙齿打着冷战。正在那时,借着闯进窗户的月亮那朦胧昏黄的光,我看见了那天晚上我制作完成的那个可怕的妖怪。他掀开了我的帐子,用他的眼睛(如果那也可以叫作眼睛的话)呆望着我。他张开嘴巴,面颊一皱,露出个怪笑,发出些含混的声音。他可能说了话,但是我没有听见。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拉住我,但我躲开了,跑下了楼。那晚随后的时间里,我一直躲在住所的院子里,在那里走来走去,心烦意乱,无以复加。我专心地听着,不放过每一个声音,也害怕每一个声音,害怕那声音会宣布那魔鬼般的尸体的到来——虽然那是我饱经苦难才给了他生命的。

“好了,既然你这样想,朋友,你也许会高兴看见这里的一封信。它已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应该是你小妹写来的。”

我怎样才能描述出自己在这巨大的祸害面前的感受呢?或者说,我怎样才能描述出那个我遭受了无穷痛苦和磨难才创造出的东西呢?他的四肢比例是匀称的,我为他选择的面貌也算漂亮。漂亮!伟大的上帝呀!他那黄色的皮肤几乎覆盖不住下面的肌肉和血管。他有一头飘动的有光泽的黑发、一口贝壳般的白牙,但这华丽只把他那湿漉漉的眼睛衬托得更加可怕了。那眼睛和那浅褐色的眼眶、收缩的皮肤和直线条的黑嘴唇差不多是同一个颜色。

注 引自柯尔律治长诗《古舟子咏》。

我在十一月的一个阴沉的晚上看到了我那工作的成果。我带着几乎是痛苦的焦躁把生命的工具收集到身边,准备把生命的火花注入我脚下那没有生命的东西里。那时已是凌晨一点。冷雨凄清地敲打着窗户,蜡烛也快燃尽了。在那半明不灭的微光里,我看见那生灵睁开了呆钝的黄色眼睛,吃力地呼吸起来,有了生命的手脚也开始动弹,像是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