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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发现那么惊人的力量落到我手里以后,我却长时间举棋不定,不知道该怎样使用为好。我虽然掌握了赋予生命的能力,却还得准备一个躯壳,一个具有纷繁复杂的纤维、肌肉和血管结构的躯壳,用以接受生命。那工作之困难,难以想象。起初我怀疑自己是否该创造一个像我这样的生物,或是个结构简单些的东西。但初步的成功放纵了我的想象,不容我怀疑自己能把生命赋予某种和人一样复杂而神奇的生灵。当时我手头可以支配的材料还难以满足这样巨大的工程。但是,我并不怀疑自己最终必能胜利。我作了种种应对挫折的准备。我的努力可能不时地遭到失败,工作最终也未必完美,但是我想到科学与机械方面的发展总是日新月异,于是受到了鼓舞,希望我目前的努力至少可以为未来的成功打下基础。虽然我也认为我的计划庞大复杂,却并不说明它就无法实现。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始造人的。人体的许多构造非常精微,这严重地影响了进度,我决心违背初衷,把那东西做成一个庞然大物,一个大约八英尺高、按比例放大的巨人。下定了这个决心,我又花了几个月搜集好材料,作好安排,然后,我就开干了。在最初追求成功的狂热里,那像飓风一样推动我前进的复杂感情是没有人能想象的。在我眼里,生命和死亡的界限是虚幻的,我必须首先突破它,才能把光明送进那黑暗的天地里。一个新的物种将祝福我,称我为它的创造者和祖先。许多快活而杰出的自然之子将承认我是它们的创造者。我比其他所有父亲都更应该获得孩子们的感谢。我还进一步想到,既然我能把生命赋予无生命的东西,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还有可能让看上去已被死亡交付给腐败的尸体重获生命——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

朋友,我从你眼里的迫切、惊讶和希望看出,你以为我会告诉你我所发现的秘密。可是我不会。专心地听,听到故事结局吧。那时你就容易理解我保守秘密的道理了。我要怀着我当时的热情,引领你全无防范地前进,直到你陷入毁灭和无法回避的灾祸里去。吸取我的教训吧,即使不作为前车之鉴,也应该看作一个先例,说明获取知识是多么危险的事,而相信自己的故乡就是整个世界的人,比起追求突破自然所允许的天地的人,可是幸福多了。

当我以锲而不舍的热情坚持我的事业时,在精神上支持我的就是这些思想。钻研使我面色苍白,足不出户使我身体虚弱。有时,眼看着胜利在望,结果却功亏一篑。可我仍充满希望,认为胜利在明天或一小时后就可能出现。我所追求的希望是个秘密,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看着我工作到半夜的月亮就是我的见证人。我坚持不懈,紧赶慢赶地工作着,追踪着大自然最幽深的奥秘。当我亵渎地踩着墓穴的泥水往来时,当我为了让没有生命的泥土获得生命而折磨其他有生命的动物时,我心中的那份恐惧谁能想象?至今回忆起来我还四肢颤抖,双眼发花。可那时我却为一种几乎是疯狂的无法抵抗的冲动驱使着前进,似乎丧失了整个灵魂或知觉,剩下的只有这唯一的追求——而当短暂的精神恍惚和那不自然的刺激一过去,我又恢复了旧习惯和敏锐的知觉。我从白骨间采集到了骨殖,用亵渎的手指搅动了人体结构的天大秘密。我把屋顶的一个房间(倒不如说是密室)变成了我的工作间,用以进行我那亵渎神灵的创造——那里与其他房间隔着楼梯和走廊。为了处理各种细节,我的眼球几乎从眼眶里鼓了出来。解剖室和屠宰场也为我提供了许多素材。我的人类本性要我怀着满腔厌恶离开工作,可不断增强的紧迫感却催逼着我,要我坚持到结束。

我所得到的信息指导我进一步努力,并没有把已经完成的东西放在我面前。我就像那个阿拉伯人,和死人埋葬到了一起,只凭一点依稀的似乎无用的微光找到了通向生命的路。

夏季的几个月在忙碌里过去了。我全心全意地追求着那唯一的目标。那是个最美丽的季节。田野里长出了空前繁茂的庄稼,葡萄结出了空前肥硕的果实。但我的眼睛却对大自然的美景漠然置之。同样的冷漠也让我忽略了周围的场景,忘记了若干英里外的亲友——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我知道,我的沉默会让他们不安,我也牢记着父亲的话:“我知道你在愉快的时候,是会怀着深情思念我们,经常给我们写信的。如果你不给我们写信,我会认为你同样忽略了其他责任,我有这种想法还请原谅我。”

这最初的发现给我带来的惊讶,很快就转化成了欢乐,甚至狂喜。在那么多日子的艰苦劳动后攀上愿望的巅峰,这对于我的辛勤劳作是多么满意的结局呀!这发现太精彩,我兴奋得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一步步攀爬时所感到的种种痛苦。我看到的只是结果:开天辟地以来最具智慧的人所研究和追求的东西,现在攥在了我手里!那豁然展现在我面前的东西并不是魔术表演。

我很懂得父亲当时的感受。但我无法离开我的工作,尽管它极其恶心——它已经攫取了我的想象,令我无法抗拒。我只能希望等我那伟大的工作完成之后,再来维系与家人的感情。

记住,我写下的并不是狂人的幻觉。太阳确实在天上照耀,我现在仍能肯定那是真实的太阳。奇迹有可能创造出太阳,而我这一秘密的发现步骤却清清楚楚,具有现实的可行性。在经过多少个难以置信的辛苦和疲劳的日夜后,我成功发现了生命的演化与形成的原因。不,还不止于此,我自己就成了可以让无生命的东西获得生命的人。

然后我又想,父亲如果把我的疏忽看作我的缺点或错误,倒是不公正的。不过现在我已经深信,即使他认为我有错误,也是有道理的。一个健全的人应能永远保持宁静平和的心态,绝不容许它受到私欲干扰。我并不认为在这条原则面前,对知识的追求可以例外。如果你进行的研究会弱化你的亲情,破坏你对朴素的生活乐趣的渴望,那么,这个研究肯定就是不正当的,也就是说,是违背人类良知的。如果人们能一直遵循这一原则,不准许任何追求(无论是什么追求)干扰他对亲友的情感,那么,希腊就不会受到奴役,恺撒对那个国家也会手下留情,美洲的发现也不会那么突然,而墨西哥和秘鲁也就不会遭到破坏了。

有一个大自然的杰作特别引起了我的注意:人体结构(事实上是一切有生命的物体的身体结构)。我常常问自己:生命的原理可以延伸吗?这是个大胆的问题,是对生命(一个一直被认作是奇迹的东西)的质疑。但是,要不是胆怯和粗心阻碍了我们的研究,有许多奥秘我们是不会失之交臂的。这个念头盘旋在我脑海里,我下定决心以后特别注意钻研自然哲学里那几个有关生理学的分支。要不是有一种几乎是超自然的热情激励着我,我对那研究的专注程度是会令人觉得痛苦的,几乎是无法忍受的。为了调查生命的起源,我得首先研究死亡。因此,我学习了解剖学。这还不够,我还必须观察人类尸体的自然衰败和腐朽过程。我父亲对我的教育非常谨慎,从来没有让我受到超自然恐怖的影响。我不记得自己被超自然的故事吓得发抖过,也不曾害怕过幽灵。黑暗对我的幻想没有产生过影响。坟场墓地对我不过是埋葬失去生命的人的地方。生命不过是美丽与力量寄居的处所,人死后也就成了蛆虫的食物。现在,我被引导着去研究腐败的根源和过程,不得不在墓地穹隆和白骨堆里过了多个日日夜夜。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类细致的感情最难忍受的东西上。我观察了人类的美好形象衰败腐化的过程,看见了生命花朵般的面颊为死亡所破坏的过程,看见了眼睛与头脑的奇迹被蛆虫继承的过程。我停下脚步研究和分析了体现生命向死亡转化的因果关系的全部细节。直到一道闪电突然在黑暗里对我闪亮,耀得我眼花缭乱,令我感到惊讶,却也简单明快。在我发现它所展示的浩瀚无垠的前景时,我不禁惶恐了。我惊叹于那么多有才华的人把他们的探索指向了同一门科学,可有机会发现那惊人奇迹的人,竟然是我。

但是我说远了,在讲到故事最有趣的地方时竟讲起大道理来——你的表情提醒了我,我还是接着说正题吧。

我非常专注,因此进步很快——这很容易理解。事实上我的热情令同学们惊讶不已,我的效率也让老师瞠目结舌。克兰普教授常常带着狡黠的微笑问我:“你的科尼利乌斯 · 阿格里帕怎么样了?”而瓦德曼先生对我的进步则表现出发自内心的得意。像这样过了两年,我没有回过日内瓦,只是全心全意投身于一项我认为可能有所发现的研究。没有经历过那种钻研的人是想象不出科学的魅力的。在其他学问里,你只能到达前人已经到达的地方,然后就没有能知道的东西了,但在科学追求上却不断有发现和奇迹出现。一个中等心智的人,只要紧追研究不舍,是必然可以精通它的。因为我紧追一个目标不舍,全力以赴,所以进步很快。两年后,我已经改进了某些化学器械,赢得了学校师生的尊敬和器重。我已熟悉自然哲学的理论和实践,在研究上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继续在英戈尔斯塔特求学已经不会再有进步,于是我想到了回家,回到亲友身边去。可这时出了点意外,让我又住了一段时间。

父亲不曾在信里责备我,只是注意到了我的沉默,更加详细地询问起我所从事的工作。冬天、春天和夏天我都在辛苦里过去了,没有去欣赏花朵的绽放和绿叶的舒展——过去它们总能让我欣喜快乐。我沉溺于工作,到它接近完成时,那年的树叶已经枯萎。打那以后,每一天都让我更清楚地看出自己这成就之伟大。但是,焦虑又遏制了我的得意。我看上去更像个奴隶,注定要一辈子在矿山受苦——或是在别的什么不健康的行业里受苦,而不像是从事自己所喜欢的工作的艺术家。每晚我都被低烧折磨。我非常敏感,已到了极其痛苦的程度,连树叶的落下也会让我吃惊。我甚至回避和人见面,仿佛自己犯了罪似的。有时我见到自己那憔悴的样子,也会感到意外。支持着我的只剩下我那坚强的决心了。我的工作即将结束,我相信到时候锻炼和娱乐可以让我那初发的疾病痊愈。我向自己承诺,在我这创造完成以后,一定要好好地锻炼锻炼,快活快活。

从这一天开始,我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最广泛意义上的自然哲学,特别是化学的研究上。我满怀热情地阅读那些作品。那是现代的探索者在这些问题上的著作,充满了才华和洞见。我听课,和大学的科学家交朋友,甚至在克兰普先生身上也发现了许多健全的思想和真正的知识——虽然他的仪表和态度令人反感,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学术见解的价值。我发现瓦德曼先生是个真诚的朋友。他温文尔雅,从不带武断色彩。他讲课时态度真诚而亲切,从不卖弄学问。他千方百计地为我铺平知识的道路,化解最疑难的问题,使我毫不费力就得以清楚理解。我开始下功夫时还有些迟疑和犹豫,但随着学习的不断深入,我的钻研越发热烈和迫切,常常是直到晨星消失罄尽,我还没有离开实验室。

注 《一千零一夜》的主人公,航海家辛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