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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然而,在我渐渐接近家园时,悲伤和恐惧再度压倒了我。黑夜降临,当我几乎看不见那黑黢黢的高山时,我更加感到沉闷和阴郁。那幅巍峨而邪恶的模糊图画,依稀地注定了我要成为最悲惨的人。嗨!我所预言的东西都应验了,只有一件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所想象出并且畏惧的全部痛苦,还不到我注定要承受的痛苦的百分之一!

朋友,我担心我一直讲述这些开初时的细节会惹你生厌。可那段时间我还是相对快活的,回想起来充满快乐。我的祖国,我心爱的祖国呀!除了当地人,谁能知道我在看见您的溪流、峻岭,尤其是可爱的湖水时的欢乐之情呢!

我来到日内瓦附近时,天已经黑透,城门已经关闭。我只好在塞克朗村过夜——从那里进城还有半里格距离。天空静静的,由于无法入睡,我决定到可怜的威廉遇害的地方去走走。因为不能穿城而过,我只好在普莱恩帕莱斯坐船,渡过湖去。在那短短的旅途中,我看见闪电在勃朗峰顶嬉戏,映射出美丽非凡的景象。风暴似乎马上就要到来了。我上了岸,爬上一座小山去看风暴的进程。风暴来了,天空布满了乌云,我立即感到暴雨在大滴大滴地洒落,风暴的声势在急剧地增长。

马车沿湖岸行走,道路在靠近故乡时狭窄了些。朱拉岭黝黑的山坡和勃朗峰明亮的峰顶越来越清楚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哀泣起来。“亲爱的群山呀!我美丽的湖水呀!你们是怎样欢迎我这游子的归来的呢?峰顶璀璨明亮,天空和湖水都那么湛蓝宁静,这是为了宣告和平,还是嘲笑我的不幸呢?”

天色愈发黑暗,暴风雨也愈发猛烈,我离开观察点继续前进。雷霆在我头顶恐怖地炸开后,又在塞勒夫峰、朱拉山顶和萨伏依的阿尔卑斯山间回荡。蹦跳的闪电耀花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湖水,映出一片火光。随后,世上的一切又转入了黑暗,直到眼睛从刚才的闪亮中恢复过来。雷霆正如在瑞士常见的那样,同时在空中四处炸开,而最猛烈的风暴恰好就悬在城市以北的湖面上空,正在卑尔丽伏海岬和科佩特村之间。另一处风暴又以微弱的闪耀照亮了朱拉山。还有一处风暴则时明时暗地照亮了湖水东边的莫尔峰。

怀着这种痛苦的心情,我在洛桑逗留了两天。我打量湖水,湖水平静,四周也平静。而那号称“大自然的宫殿”的皑皑雪山,也依然如故。天堂般的宁静恢复了我的精神,我向日内瓦继续前进。

我一边观察着暴风雨,多么美丽,却又多么可怕!一边匆匆地大步前进。天空中这场高贵的战斗使我的灵魂高扬,我双手合十大声叫道:“威廉!亲爱的天使!这是在为你举行葬礼呀!这是在为你高唱挽歌呀!”说这话时,我在黑暗里看见一个影子从树丛里悄悄来到了我的附近。我站定了仔细观看。我不可能看错。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模样,让我看得清清楚楚:他那高大的身躯、歪扭的形象、非人类的狰狞都立即告诉我,就是那怪物,我赋予了生命的那肮脏的魔鬼。他在这儿干什么?杀死我弟弟的人会是他吗?这么一想,我不禁打了个寒噤。这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现,我就肯定了它是事实。我的牙齿咯咯打战,只好紧靠在一棵树上稳住自己。那影子迅速走了过去,消失在黑暗里。有人类形象的东西都是不会杀害那美丽的孩子的,我毫不怀疑凶手肯定是他!这念头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事实无法否认的明证。我想跟踪那魔鬼,可我肯定办不到。因为随后的闪电就让我看见,他已经悬挂在塞勒夫山上的一个几乎是悬崖的陡坡上了——塞勒夫山紧靠在普莱恩帕莱斯的南面。那东西很快就爬上山顶不见了。

旅途中我非常痛苦。开始时我还希望能快一点,早点去安慰我所爱的悲悼中的亲友,与他们共同哀悼。但是等到靠近故乡时,我却放慢了步子。纷至沓来的无穷痛苦叫我吃不消了。我穿行在少年时就熟悉,却已差不多六年没见的景物中。在这段时间里可能出现多大的变化呀!一个悲惨的剧变突然出现了;而千百个细微变化也可能逐步成就了别的剧变。那变化虽更平静,带来的影响却无法忽视。恐惧压倒了我,我不敢再前进了。我畏惧千百种无名的邪恶,虽然说不清它们是什么。

我一直呆站着。雷声停了,雨还在下,无法穿透的黑暗包围了我。我在心里反复思考我一直想忘掉的情景:整个的制作过程,我亲手制作的产品在我床前获得生命的过程,以及他的离去。从他开始获得生命那个晚上到现在,差不多两年过去了。这是否是他首次犯罪呢?上帝呀,我送到世上的竟是这样一个卑劣的怪物吗?竟能把屠杀和折磨当作乐趣吗!杀死我弟弟的就是他吗?

克莱瓦尔在我们匆匆穿过街道时说了这些话。他这些话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心里,以后往往在孤独时会重新想起。这时,马车到了,我匆匆地上了车,和朋友告了别。

那晚随后的时间里我所遭受的痛苦,没有人能想象。我在露天里过了一夜,又冷,又湿,可我对天气的折磨已是毫无感觉。我的脑海里翻腾着种种邪恶与绝望的情景。我所考虑的是:是我把这个生灵送到了人世,给了他意志和力量,让他达到了恐怖的目的。他现在干出的事就是一个例子。这几乎像是我自己变成了一个吸血鬼,我自己的灵魂被从坟墓里释放出来,破坏我所热爱的一切。

克莱瓦尔在路上努力寻找能安慰我的话,可他只能说他衷心地同情我。“可怜的威廉呀!”他说,“亲爱的孩子!可爱的孩子!他现在和他天使般的母亲长眠在一起了!他可爱漂亮,聪明快活,见过他的人都不免要为他的早夭流泪。他死得多悲惨呀!竟是被凶手活活掐死的!能杀死这样容光焕发的天真孩子的凶手,可是比一般凶手残忍多了!可怜的小宝贝!只有一点我们可以聊以自慰:他的亲人们在哀悼、流泪,他倒是休息了!痛苦对他已成过去,灾难已永远结束。黄土掩埋了他弱小的身躯,他已不知道痛苦了。我们应该把同情留给那些可怜的活着的人。”

天亮了,我向城里走去。城门已经开了,我匆匆来到父亲的住所。我最初的想法是找出我所知道的关于凶手的情况,然后立即安排追捕。但仔细考量之后,我却只好打住了。一个我自己制造并赋予了生命的东西,在人迹罕至的绝壁边和我见面,而且是在深夜。我又想起了我发过的神经性高烧,而那正好又在我创造生命的日子里。这些情况必然会让人觉得我在说胡话——不产生这想法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很明白,如果是别人对我说这样一个故事,我也会把那看作神志不清的呓语的。何况,即使我说服了亲友,得到了信任,组织了追踪,那动物凭他那奇特的能力也完全可以溜掉。追踪有什么用?一个可以攀登塞勒夫山的悬崖峭壁的东西,谁能抓得住?这些想法让我下定了决心:不要提起。

“马上就去日内瓦,和我一起去找马车吧。”

我踏进父亲的住所时,已是清晨五点。我让仆人别惊动家里人,自己进了书房,静候他们起床。

“我无法给你安慰,亲爱的朋友,”他说,“因为你的灾难是无法弥补的。你打算怎么办?”

离家六年了,除了一些抹不掉的痕迹,我过得像一个梦。我现在就站在去英戈尔斯塔特之前和父亲告别、与他最后拥抱的地方。他仍然是我心爱的高贵的父亲!我凝视着壁炉架上母亲的画作。那幅画取材自一个历史场景,是按照父亲的意愿画成的,表现的是卡罗琳 · 波扶在绝望的痛苦中跪在她去世的父亲棺材边的情景。她衣着朴素,面容苍白,但神态中有一种不容人怜悯的尊严与美丽。那幅画的下面有一张威廉的小像,一看见它,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我正望着画像,欧内斯特进了屋——他已听说我回来的消息,急忙来欢迎我。见到我他既高兴又哀伤。“欢迎你,最亲爱的维克多,”他说,“啊,我真希望你是三个月前回来的,那时你会发现我们全家人都那么快快乐乐。而现在,你却是来分担一种无法减轻的悲伤的。但是,我希望,你的到来可以振作爸爸的情绪——他似乎已被悲伤压垮了。也希望你能劝说可怜的伊丽莎白摆脱她那毫无根据的自责。可怜的威廉呀!他可是我们的宝贝和骄傲!”

我让他自己拿信看,自己却非常激动地在房里走来走去。读到那不幸的叙述时,克莱瓦尔眼里噙满了泪花。

眼泪,无法控制的眼泪,从弟弟的眼里流下。剧烈的痛苦掠过了我全身。以前我对家里的悲惨和痛苦还只是想象,现在却见到了现实,它又成了新的灾难,痛苦丝毫没有减少。我努力劝欧内斯特平静下来,也更仔细地问起了爸爸和我称之为妹妹的姑娘的情况。

“亲爱的弗兰肯斯坦,”亨利见我哭得伤心,便大声问道,“你怎么一直这么伤心?亲爱的朋友,出什么事了?”

“最需要安慰的人,”欧内斯特说,“就是她。她责备自己造成了弟弟的死亡。那使她异常痛苦。不过,凶手既然已经找到了……”

我读信时克莱瓦尔一直望着我的脸,他大吃一惊。他看见我从接到亲人来信时的欢喜变成了绝望,还用双手捂住了脸。

“凶手找到了?仁慈的上帝呀!那怎么可能呢?谁能跟踪他呀?即使以后有了能追得上风的人,能用干草挡住山洪的人,也不可能找到他呀。我昨天夜里还看见过他,根本没被抓住啊。”

一七××年于日内瓦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弟弟带着惊讶的口气回答,“但对我来说,凶手被抓使我们更加痛苦了。开始时谁也不信,即使到了现在,有了那样的证据,伊丽莎白也还没有被说服。事实上,谁又能相信一向友好而且热爱全家的贾斯汀 · 莫里茨会突然犯下那么凶残恐怖的罪行呢?”

阿方斯 · 弗兰肯斯坦

“贾斯汀 · 莫里茨!可怜的、可怜的姑娘,被指控的人是她吗?那是错误的,谁都知道那是错误的,没有人会相信的。肯定不是她,欧内斯特,你说呢?”

痛苦的挚爱你的父亲,

“开始时谁也不信,但是后来发现的几件事情,几乎叫我们不能不相信了。而她自己的行为又是那么混乱,让证据更加确凿可信。我担心那已是无法怀疑的事实了。她今天就要受到审判,到时候你就可以听见一切了。”

来吧,维克多,别考虑找凶手报复的事了,以免增加你心灵的创伤和痛苦。你要让自己安静平和,然后痊愈。回到哀悼的家里来吧,孩子,但是带着对爱你的人的深情和挚爱,而不是对敌人的仇恨。

他说,发现可怜的威廉死去的那天早上,贾斯汀正在生病——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几天。在这段时间里,有个仆人偶然翻了下凶杀案发生那晚她所穿的衣服,却在她口袋里发现了我母亲的画像。那画像后来被判定为让凶手犯罪的诱因。那仆人立即给另一个仆人看了。那人一句话也没对家里的人讲,就到地方官员那里告发了。根据他们的宣誓证词,贾斯汀被抓了起来。在控诉那可怜的姑娘时,那姑娘的态度非常混乱,在很大程度上证实了这一嫌疑。

回来吧,最亲爱的维克多,只有你才能安慰伊丽莎白。她不停地哭,硬是埋怨自己是威廉死亡的原因。她的话刺得我心疼。我们都非常痛心,我的儿子,这是否应该成为让你回家来安慰我们的又一个理由呢?你亲爱的母亲,唉,维克多,我现在要说,谢谢上帝,没有让伊丽莎白亲眼见到她亲爱的小弟弟被残忍杀害时的情况!

这是个离奇的故事,但没有动摇我的信心。我认真地回答道:“你们全都错了。我了解贾斯汀,可怜的善良的贾斯汀是清白的。”

她晕了过去,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她苏醒过来。然后她就不停地哭和叹气。她告诉我,那天晚上威廉一直缠着她,要她让他佩戴一个非常珍贵的小画像——你妈妈的画像。那本是她的东西。现在那画像不见了,引起凶手歹心的无疑就是它。现在我们还没有凶手的线索。虽然我们会全力追捕,但是,我心爱的威廉却是回不来了!

这时,父亲进了屋子,我在他脸上看见了深沉的忧伤。但他努力快活地欢迎我回来。在双方怀着哀伤的心情彼此致意之后,话题本要转向我们家灾难以外的问题。但这时欧内斯特却叫道:“仁慈的上帝呀,爸爸!维克多说他知道可怜的威廉是谁杀死的。”

我们把威廉抬了回来。我脸上痛苦的表情向伊丽莎白透露了一切,她迫不及待,想看到尸体。开始时我还想阻止她,她却坚持要看。她进了停尸的房间,匆匆地检查了受害者的脖子,握紧双手大声叫道:“啊,上帝呀!是我杀死了我可爱的孩子!”

“不幸的是,我们也都知道,”父亲回答道,“事实上我倒希望永远不知道。我不希望发现一个我评价很高的人竟是这么堕落和忘恩负义。”

他这话让我们相当吃惊,大家就继续寻找,直到天黑。那时伊丽莎白猜测威廉可能已经回家了。可威廉并不在家里。我们点了火把再回去找。想到我可爱的孩子可能迷了路,暴露在夜间的潮湿和雨露之中,我就无法安心。伊丽莎白也非常着急。早晨五点左右,我可爱的孩子终于被找到了。昨天晚上还那么鲜活健康的孩子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浑身青紫,一动不动,脖子上有掐死他的人的指印。

“亲爱的父亲,你错了,贾斯汀是清白的。”

上个星期六, 五月七日,我和侄女,还有你的两个弟弟到普莱恩帕莱斯去郊游。那天晚上温暖而宁静,我们比平时走得远了一些。等我们想起回家时,已经快黄昏了,那时我们才发现走在前面的威廉和欧内斯特不见了。于是我们在一个地方坐下,等他们回来。不久,欧内斯特回来了,却问我们见到弟弟没有。他说他和威廉玩捉迷藏,威廉躲了起来,他到处寻找,却没有找到,又等了很久,威廉仍然没有回来。

“如果她是清白的,上帝就不会让她因为犯罪而痛苦了。今天她就要受到审判,我希望,真诚地希望,她会被宣告无罪。”

我不打算安慰你,只想简单讲述事情的经过。

这话让我平静了下来。我在心里坚决相信贾斯汀是无罪的。事实上,这凶杀案并没有凶手。我并不担心谁能有足够坚强的旁证说明贾斯汀有罪。可我又不打算公开我的故事——它那惊人的恐怖会被普通人看作发疯的。而且,除我之外,谁又能相信存在着我释放到这世上来的那个假想物呢?谁又能相信我那冒失而又愚昧之举呢?除非他亲眼见到或亲耳听到。

威廉死了!可爱的孩子。他的微笑曾使我的心温暖,带给我快乐。他是那么文雅,那么快乐!维克多,他是被杀害的!

伊丽莎白不久也和我们见了面。自从上次见她以后,时间已经改变了她,赋予了她超级魅力,超越了孩提时代的姣好。她还是那么坦率、活跃,更增添了一种关切与智慧。她非常深情地欢迎了我,“你的到来,亲爱的哥哥,”她说,“让我充满了希望。你说不定能找出办法证明可怜的贾斯汀是清白的。天呀!如果她被判有罪,谁还能谈得上是安全的呢?我相信她的清白,跟相信自己的清白一样。祸不单行,我们已失去了可爱的男孩,而这个可怜的姑娘,我打心眼里喜爱的姑娘,也有可能被更残酷的命运带走。她要是被判有罪,我怕是再也不会知道什么叫快乐了。不过,她是不会的,我深信她不会。我会快乐起来的,虽然我的小威廉已悲惨地死去。”

你很可能在等候确定你回家时日的信,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时我只打算写几行字,告诉你你回来的日子。那样貌似很温馨,但对你却太残酷,我不敢那样做。在你期待着我们欢欢喜喜地迎接你回家时,见到的却是相反的东西:眼泪和痛苦。你会多么吃惊呀,儿子!而且,我该怎样向你讲述我们的不幸呢?你虽离家在外,却并不能对我们的辛酸痛苦无动于衷。而我又怎么能折磨我长期离家的儿子呢?我希望让你对这个悲惨的消息有所准备,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现在,你已经读着这封信,急切地搜寻着带给你这恐怖消息的字句。

“她是无罪的,伊丽莎白,”我说,“她一定能得到证明,什么都别担心。但是为了保证她被无罪释放,你得振作起精神来。”

亲爱的维克多:

“你是多么善良、多么宽厚呀!别人都相信她有罪呢,这叫我非常痛苦,因为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们怀着那么顽固的偏见,让我感到绝望而无可奈何。”伊丽莎白哭了。

我回到家里时发现了父亲的来信:

“最亲爱的侄女,”我父亲说,“擦干你的眼泪吧。既然她像你所相信的那样清白无辜,你就信赖我们法律的公正吧,而且我也会采取行动,以防止任何不公正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