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叫爸爸来。”小男孩说完,两人便跑开了。
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快要死了,求你们了,给我水。”
弗勒抚摩着粗糙的灰泥。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筋疲力尽,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思考了,于是他躺在原地放空自己,等着孩子们去叫他们的父亲。
“你是从哪儿来的?”又一个孩子问道,是个女孩。
终于,他听到孩子们回来了,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听起来格外兴奋。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让他们安静了下来。
“水,”弗勒哑着嗓子喊道,“给我水。”
“你躲在那儿干什么?出来吧。”
“他在这儿!”孩子低沉而急促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激烈的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近。
弗勒全身像散架了一般,动弹不得。“水。”他噘起嘴唇想再加句“求你了”,但实在没有力气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
伴着一阵轻柔的拉拉链的声响,降落伞从弗勒脸上滑过,直到最终完全离开他的身体。他眯着眼睛望向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那人满面愁容,留着浓密的胡须,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他像看一条发臭的死鱼一样打量着他。
弗勒绕着小圈在空中盘旋,落向一幢高楼的楼顶。碰到楼顶的时候,他双腿瘫软,一屁股重重地坐了下去。他看到了楼顶,没过一会儿,降落伞就落在他身上,把他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他试图把降落伞拨开,但盖在身上的布料似乎有一英里长,怎么甩也甩不开,最终他放弃了,瘫倒在地上。
“我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区的?”
弗勒察觉到自己降落的速度突然加快,他抬起头,发现刚刚系的一个结开了,一块塌陷的伞布在随风飘动。
远处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那是谁?”
世界瞬间静了下来,这么久以来如影随形的风也消失了。弗勒低头向下看,在朦胧的晨曦中,建筑、道路、车辆的轮廓随处可见。这里的建筑较为低矮,街道也有些狭窄,但整体来说,与他生活的地方并无两样。
“我从没见过他。”那个愁眉苦脸的人回过头说。
降落伞接着飞速上升,砰的一声便打开了。弗勒的头猛地向后一仰,脖子和肩膀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仿佛炸开了轮转焰火,胸和后背也被背带勒得生疼。
“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其中一个孩子说。这是一个红发女孩,一边的太阳穴上有一大块秃斑。三个成年人挤过来,站在弗勒身旁,他们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双颊凹陷,面容十分憔悴。
降落伞试探似的慢慢升起,像一只受伤小鸟在扑扇着翅膀。由于整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弗勒顾不上害怕,他在想会不会有一个速度峰值,一旦超过这个速度,降落伞就不起作用了。
“他肯定不是我们区的。”一个没有门牙的男人说道,说完转身朝地上吐了口痰。
当他来到那个世界上方,近得足以看清道路上的车辆时,他一把将降落伞甩了出去。
弗勒感到身下的地面并不平稳,仿佛他自己、面前的这些人以及地面依然在坠落。他居然活了下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只要能弄到水,他就能活下来。
他向后伸出手,想把降落伞塞到背包里,但狂风撕扯着降落伞,很快他的手臂便没了力气。把背包从背上解下来也不可能——一到手上就会被风扯走。他翻了个身,将团起来的降落伞护在胸前,伸开一只胳膊和两条腿。在狂风的冲击下,弗勒忍着极大的痛苦伸直胳膊和双腿,就这样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晃晃悠悠地向那个世界缓缓移动。
“你们觉得他出了什么事?”说话的女子有些龅牙,她的手腕上戴着两串褐变了的珍珠手链。她提高了音量:“你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
由于脱水,弗勒的眼睛已经干涩难耐,他用颤抖的双手努力将每一根断开的伞绳重新打结系紧——打了两个结、三个结、四个结,确保它们这次不会再松开。接着他重新连接锁扣,但他眼前出现了重影,每次都夹到空气,发出“咔嚓”的响声。最后他只得闭上眼睛,全凭感觉操作。
“我……我掉下来了。”看到似乎没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弗勒指了指天空。
弗勒伸出手抓住绳索,试图把降落伞拉下来,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拉降落伞而是在钓鲸鱼。而就在几天前,拉降落伞对他来说还不是什么难事。经过一番折腾,弗勒终于抓到了降落伞,他停下手中的动作,不时地瞥一眼他正迅速靠近的世界。
那些人面面相觑,皱了皱眉。
当弗勒暗自咒骂降落伞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或许可以试着修理它。
“我看到他掉下来的。”另一个孩子——男孩坚持道。
他不禁想,自己是否应该移动到那个世界的正上方,然后一头撞上去结束这一切。或许能这样做最好。当下面的人发现自己尸体的时候,他们会怎么看待他和他的降落伞呢?他抬头瞥了一眼降落伞:这个叛徒,这个浑蛋,几天以来一直在他头顶有气无力地噼啪作响。
“他是其他区的,我猜应该是上城区。”孩子的父亲没理会他们,转身走开,“我马上回来。”
眼前的世界被分成了几个不同的部分,两条大致平行的线从它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在世界中心形成了一片带状空间,另外两个部分又被进一步划分成大大小小的区域。
“有水吗?”弗勒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但其他人无动于衷。
随着他越落越近,弗勒越来越肯定那不是他的世界,而是另一个世界。
孩子的父亲回来了,拎着半块脏兮兮的砖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狠敲这个人的头盖骨,然后把他拖到下水道里去。”
眼前的这个地方还在变大,大过他的拳头,随即变成一个巨大的圆盘,就像一个悬在空中的井盖。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但最终还是看清了一些细节。一堆堆长方形物体,他猜应该是屋顶;片片绿色到处可见;那道淡蓝色条纹和几个各式各样的淡蓝色圆圈一定是水域。
“不要!”弗勒举起双手护住脑袋。
或许,宇宙只是一个巨大的圆,只要你坠落的时间足够长,最终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
父亲对孩子们说:“你们都回家去,你们还太小,见不得这样的事。”
弗勒的心脏虚弱得仿佛要停止跳动了,但当他干涸枯竭的大脑竭力弄清楚“另一个世界”的概念时,它又振奋起来。他张嘴微微一笑,接着他大笑出声,尽管在他听来,这笑声不过是一种干巴巴的嘶哑声。在他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里,宇宙却给了他这样一份绝佳的惊喜。
“保,等等,或许我们应该把他带给穆恩拉克的人。”一个蓄着灰白胡须、徘徊在圈子边缘的秃头男说道,“如果他是上城区的人,那么他肯定知道些有用的信息。”
那是一个地方,一个世界。
“去见穆恩拉克。”弗勒赞同他的提议,心不由怦怦直跳。
当那个污点大到他无法用拇指将它挡住的时候,弗勒终于知道它是什么了。
“我的天,来回居然要花两个小时!”保说道,并没有理会弗勒。
那污点越来越大。弗勒试图猜测它是什么:一只飞离世界很远很远的鸟?可是鸟会动啊,这个污点却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你是说,什么?这不值得和穆恩拉克搞好关系吗?我们可是给他带了个‘间谍’啊,他肯定会记在心里的。”
当那个污点再次出现时,它变得更大了,边缘也越发清晰。
“我不是间谍。”弗勒解释道。
一朵云从污点上方飘过。他静静地等着,心怦怦直跳。
“对,”秃头男笑了起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弯下腰,拉着弗勒坐起来:“来吧,小伙子。”
最终,弗勒忍不住大吼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演变成声嘶力竭的发问。
这些人说话很奇怪,弗勒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口音”这个词。秃头男试图将弗勒整个人拉起来,但弗勒却无法将膝盖挺直。
它还在,豌豆般大小,比清晨的天色略暗一些。弗勒揉揉眼睛,轻轻拍打脸颊确信自己是清醒的。他又看了一次。
“站起来,”保一边对弗勒说一边晃他,结果弗勒整个倒进他的怀里,“老天,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弗勒摸摸眼睑,想确认自己是否还睁着眼睛。眼睛确实睁着,他又看了一遍。
秃头男抓住弗勒的一只手臂,他们合力将降落伞背带从他身上取下来扔到一边,不管弗勒下坠的身体,拖着他便走。
弗勒的眼前总会出现一个污点。当然,他见过许多这样的污点在他的视线里翩翩起舞,但唯独这个没在舞动,而是一动不动地停在自己脚下钢青色的晨曦中。
“爸爸,这个怎么样?”一个孩子喊道。两人停下拖拽的动作。小男孩正扶着一辆红色独轮手推车的把手,车靠着一面矮墙。
他的嗓子很疼,身上也因为跳伞服的不断摩擦留下了不少创伤,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对于现在而言,很重要的一点是:死比活着容易。
“这个主意不错,把它推过来。”
他的身体腐烂了吗?身体只有在地上或者在地下的时候才会腐烂吗?他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具白骨,松垮的跳伞服随风飘动着。
他们像装面粉一样把弗勒装进了手推车。弗勒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把脑袋靠在其中一个把手的底座上。
一阵恐怖的痉挛把弗勒从梦中惊醒。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一幅画面:他毫无生气的身体就像是一袋烂肉,在无垠的空中坠落。这幅挥之不去的画面一直折磨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