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穆恩拉克帮弗勒拿着水壶。最开始的五六口水仿佛只经过嘴巴和喉咙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接着弗勒开始感觉到水的流动，他感到一股清凉的水一直流到自己的指尖。
听完穆恩拉克的话，保和秃头男识趣地退出了房间。痘疤男端着一个玻璃水壶从他们身边挤过去，还没走到屋子中央，弗勒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一瞬间，疼痛在手臂和后背蔓延开来，没够着水壶不说，整个人还差点儿从沙发上摔下去。痘疤男把水壶放到弗勒手中，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结果把水泼到了自己的衬衫上，没喝上水，却灌了不少空气。他感到非常沮丧，咒骂了几句。
“休息一会儿吧。”穆恩拉克说着拿走了水壶，“这样喝下去，你会吐的。”
穆恩拉克看了一眼弗勒，说道：“很感谢你们把他带过来见我，你们思虑周全，这一点我会铭记在心。”
他随手将水壶放到一张花岗岩咖啡桌上，弗勒点了点头，喘着粗气。
保摇了摇头：“没见过，但他肯定在说谎……”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语气一半陈述，一半疑问。
“所以，你到底来自哪里？”穆恩拉克先是指了指自己，再是弗勒，“告诉我，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你们从没见过他？”穆恩拉克问道。
弗勒挣扎着坐起来，他感觉自己直起身子说话可能更能让人信服。该怎么说呢？“我是从我那个世界的边缘掉下来的。”他指了指天花板，“上面还有一个世界，离这里很远很远。”
穆恩拉克瞥了他一眼，疑惑地撇撇嘴，也可能是厌恶。他抬头看着其他人说：“把他放到沙发上。”先前拖着弗勒穿过院子的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抬到沙发上，与此同时，他们不停地看向穆恩拉克，想确认他是否满意他们的做法。
穆恩拉克跷起二郎腿，面露微笑，似乎在说：“你的胡话成功逗乐了我，但如果你继续说下去，我会杀了你。”“你的故事很有趣，也很有想象力。”他转了下椅子，回到办公桌前，从桌边的一个木箱里拿出一罐坚果，一罐密封完好的坚果。他若无其事地拉开真空密封盖，取了几颗放到嘴里，接着把罐子递到弗勒面前：“来点儿坚果吗？”
“从天上。”
弗勒向前倾身，希望在不被穆恩拉克割破喉咙、成功脱身的情况下，尽可能多抓些坚果出来。发现穆恩拉克实际上根本不在意他拿多少的时候，弗勒不禁暗自咒骂自己怎么不多拿些出来。
“从哪儿？”穆恩拉克紧接着问，“你一直说你是掉下来的，那你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所以，告诉我……”穆恩拉克停顿了一下，“你叫什么？”
“是降落伞。”弗勒说道，“我是掉下来的。”
“弗勒。”
“床单？”听起来穆恩拉克似乎已经变得不耐烦了。
穆恩拉克哼了一声：“弗勒？”他把头歪向一边，然后点了点头，好像是允许了这个名字的存在，“好，弗勒，那你告诉我，如果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你究竟是怎么做到既不伤筋动骨又能安全着陆的？”
“他是个间谍。”保连忙回答，“我们在公寓楼顶发现了他，他躲在一张大床单下面。”
“我有一个降落伞。”弗勒深吸一口气，张开嘴想解释，但又闭上了。这句话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他指了指门口，“在带我来这儿的那些人手里。”
接着，他回过头看着把弗勒带进来的人，问道：“你们带他来做什么？”
“啊，降落伞，我明白了。那么这个降落伞到底是干吗的？”
穆恩拉克扭头对站在门口的痘疤男说：“给他拿点儿水来。”话音刚落，那人几乎是冲了出去。
穆恩拉克可能根据词语本身对降落伞有了模糊的印象，但弗勒觉得最好还是假设他什么都不懂。“它其实是一块半圆形的布，上面连着绳索。”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又继续说道，“在布下面形成的气囊能够让你慢慢飘落，而不会极速下坠。”
“就是往下掉。”弗勒知道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他虚弱得连一丝解释的力气都使不上。“可以给点儿水喝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可怜，他自己都觉得倒胃口。
穆恩拉克把双手的指尖紧贴在一起，思考着弗勒所说的话。“就像我刚刚说的，这个故事很有想象力。”他扬了扬眉，带着一种非常不安的神情假笑了两声，“谁能够证明？”
“下坠？”穆恩拉克拽了拽西服，“什么意思？”
“有两个孩子看到了，保，那个高个儿男子的孩子。别人看没看见我就不知道了。”
“下坠。”弗勒哑着嗓子说。他尝试着去舔嘴唇，但干巴巴的舌头却卡在了双唇之间。
穆恩拉克咧嘴一笑：“没有其他人看到你从天上掉下来吗？”
“你是怎么搞成这样的？”穆恩拉克问道。
“我没看到。”
穆恩拉克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打量弗勒。他身体前倾，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两个人的脸离得越来越近，他甚至伸出手指碰了碰弗勒干裂的嘴唇。
穆恩拉克注视着他，脸上仍挂着那种既滑稽又吓人的微笑。弗勒想知道眼前这家伙究竟是谁，他肯定手握权力，如果自己无法证明留下来的意义，他一声令下便能杀了自己。
桌后的人敏捷地将椅子从桌后拉出来。穆恩拉克身形健壮，狮子头一样的脑袋，头发乌黑，眼皮耷拉着。他身上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就像从来没有穿过，第一天从衣架上扯下来一样。
弗勒指指穆恩拉克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的一幅画——一幅风景图，牛群正在草地中吃草，远处是一间孤零零的农舍，问道：“你们的世界上有这样的地方吗？”
他们把弗勒带进一间镶着木板的大房间——屋内有个男人正伏案工作。他们把弗勒放在一张红黑相间的曲木腿沙发旁的地板上。
穆恩拉克眼都没抬一下：“没有，这是别的地方。”
保和秃头男将弗勒架起来，带进了房子。他们首先经过气派的前厅，接着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的枝形吊灯一尘不染，高高的天花板上雕刻着华丽的镶边。弗勒对眼前的华丽景象惊叹不已，他看了保一眼，惊讶地发现保瞪大了眼睛，面露恐惧。感觉到弗勒的目光，保低头看他的时候阴沉着脸，想表现出自己没那么害怕的样子，但他的表情出卖了他。
“你是从这个地方来的吗？”穆恩拉克的手臂高举过肩膀，对着那幅画比画着，“你见过草地上的牛？”
那两个人放下弗勒，接着低声说了几句。最后痘疤男朝门口点点头，胳膊依然交叉在胸前。
“我说，要你们相信除了这里还有其他地方存在，很难吗？”
他们把手推车推到通向前门的半月形长楼梯脚下，然后拖着弗勒向上走。弗勒的脚后跟咚咚咚地撞击着台阶，每一次都是钻心的疼痛。一个身着西装的男子正等在楼顶的楼梯平台上，他双臂交叉，看着他们上楼。那人有着黑色的头发，脸颊上的痘疤使他看起来像在生气一样，不过不像其他人那样瘦骨嶙峋。
穆恩拉克撇撇嘴，又耸了耸肩：“没有啊，我相信除了这里还存在其他地方。”他的语气冷冰冰的，“只是很难相信你是从其他地方掉下来的。”穆恩拉克站起身，把坚果罐拿给弗勒，“在我们把这件事解决之前，要不你就待在这里吧？”
他们再次向右转，走了几个街区后，眼前的景色突变，令人惊叹不已。在弗勒左边，一座白塔从杂草地上拔地而起，塔身高而细，越向上越细，逐渐变成三角形。在他们右边，绿色的长方形池塘外，一座宏伟的圆顶建筑矗立在一长段大理石台阶之上。整个建筑和塔一样呈白色，上面装饰着一百多根圆形支柱。他们朝塔靠近，一路上推着弗勒的人几乎都没有抬头，在快要到塔脚下时，他们右转沿着另一片杂草地边缘的小路颠簸前行，之后他们踏上最后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矗立着另一座巨大的白色建筑，建筑的入口处竖着几根圆形支柱。
弗勒接过坚果罐：“谢谢。”很显然，穆恩拉克仍然认为他在说谎，认为他是上城区之类的地方派来的间谍，只不过决定暂时耐心待他，但这份耐心不会长久。无论如何，至少自己现在有地方落脚，有坚果吃，剩下的事就等他体力恢复之后再说吧。
“该死！”保加快了脚步，弗勒却张开嘴巴去接从天而降的银色雨滴，“我就说这不是什么好点子。”
“哈默？”穆恩拉克喊了一声，痘疤男闻声探头进来，“从现在起，弗勒就是我们的客人了，把他安置在绿屋，给他拿些衣服，再弄点儿火药在楼下烧点儿水让他洗个热水澡。”
走近一堵又高又长、向两边无限延伸的围墙之后，他们改道右行。这堵墙全是由垃圾组成的，有废弃的汽车、书桌，还有煤渣块，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在弗勒一边看着围墙，一边纳闷儿着它的用途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冰冷潮湿的雨滴打在弗勒的脸和手臂上，他竟感到有种奇妙的刺痛感。
洗澡？还是热水澡？弗勒想象不出来有人费力拖来足够多的水，倒满其中一间屋子里的废弃浴缸，好让人坐进去泡澡的画面，更别说先烧热水了。
要说这里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比弗勒世界里的人更瘦，饿得更厉害；街道也没有那么笔直匀整，它们蜿蜒曲折，随意地交叉在一起。若非如此，弗勒会以为回到了自己的世界。熟悉的屎尿味扑鼻而来，并随风飘散，四层、五层的楼房鳞次栉比，甚至连垃圾都一样——生锈的废弃轿车、卡车和巴士堆在路边。还有红色的消防栓和棕色的电话亭——每个人都能叫出这些东西的名字，却没有任何用处。
哈默扶着他站起来的时候，弗勒想到的只有“谢谢”这句话。虽然他处境危险，凡事都须小心，但相较于几个小时以前，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
要不是在鬼门关上走过一遭，那么弗勒此时此刻一定会感到万分丢脸：被人推着磕磕绊绊地走在残破的街道上，还要被路人指指点点。那两个男人轮流在身后推着他，龅牙女子则扶着他的肩膀，以免他从推车上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