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涟，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当面问你。”路渐离开口打破了沉默。
于是，他们陷入了沉默。
“请讲。”
路渐离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是否记得一个叫‘送你的名字到土星’的活动，由NASA主办，时间大概是我们在英国读书时。”
“这或许也是现在很多地球人的共同感受吧。那么多定期收看你网络直播的粉丝，他们在夜深人静之时戴上VR头盔，随你在土星环漫游，穿行在土卫二冰雪表面，进入土卫二激荡海洋的深处，这能让永远蜷缩在地球表面的他们短时间脱离生活的平庸，去到空灵的星星上。在这种意义上，你的远航能帮我这类人完成未竟的太空梦想，成了另一个我曾经想成为、却最终无法成为的那一个‘我’。因此，渐离，虽然我心中有很多不舍，但我也为你的决定感到骄傲，我会定期收看你的直播。”
米依涟稍微想了想，“我记得啊，不过你不说我都忘了。是的，我和你参加过这个活动。那时我偶然在NASA网站上发现了这个活动，第一时间就兴冲冲地填上了我和你的名字以及出生日期。这么说来，四年前多丽丝真的已经将我们的名字带进了土星中。”
“‘另一个我’，你的意思是——”路渐离心中一颤。
“依涟，当年你有告诉过我这一件事吗？”路渐离声音发颤地打断了她的话。
沉默了许久，米依涟轻声开口，她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咖啡杯，“渐离，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难道没有吗？我记得当时有告诉过你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轻轻地用勺子搅拌着只剩下小半杯的咖啡，爱尔兰咖啡的奶油、威士忌、曼特宁咖啡早已混合在了一起，一圈如星云般的涡旋微微荡漾在黑色的液体中。
米依涟的回答让路渐离愣怔住了，随后他笑了，人生很多事也只能付之一笑。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往事的细节已经在岁月中变得模糊。当然，这已不再重要，就让这个谜团永远地保持下去吧，它还会在余生中不断温暖自己。
“是啊，好像一次也没有。”米依涟感叹道，“除了那一次在爱丁堡一同目睹到科特克彗星！”
接下来，路渐离又要了瓶红酒，两人喝着酒，轻松地交谈。时间如桌上的蜡烛不疾不徐地流淌，不知不觉间，一下午的时光悠悠而过。
“你的比喻很妙。”路渐离说，“说起来真是有些好笑，当年我们在英国的时候都没有谈论过任何有关太空的话题，这么多年后，我反而迷恋上你当年的专业。”
桌子旁的落地玻璃窗外，深沉的暮色正慢慢降落在蒙特利尔。夕阳映照下，大街上维多利亚式的古建筑显得更加金碧辉煌，远处的圣劳伦斯河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很少。”米依涟轻声说，“在偶尔失眠的夜晚也会在院子里架起望远镜看看星空，很多时候，深沉的星空还是会带给我一种类似于镇静剂的安宁感觉。”
“日落了。”米依涟注视着窗外轻声说。
“你现在还看星星吗？”
“蒙特利尔的落日真美！”路渐离感叹道。
“说真的，没能成为真正的天文工作者，这多少让我有些遗憾。”
“渐离，送我一束花吧，这家咖啡店的鲜花都非常雅致。”突然，米依涟回头望着路渐离的眼睛说。
“是啊，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好啊。”路渐离喃喃道。到了告别的时刻，他意识到。
“当然，渐离，你别忘了我大学读的是天体物理。”
于是，他与米依涟起身来到咖啡店门口。两人在五颜六色的鲜花丛中精心地挑选起来。
“你可真懂行。”路渐离有些惊讶道。
最后，他们共同选择了一束交织了白、粉、黑、紫、红五种颜色的郁金香。
“我知道这款推进器，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离子推进器，速度提升能够超过传统化学推进器的二十倍。”
“渐离，五种颜色的郁金香代表着五种不同意义的祝福，你给了太多的祝福。”米依涟感动地说。
“依涟，这一次我的飞船由此前的‘蛇夫座号’升级而成，改名叫作‘原力与你同在号’。”路渐离试着转移话题，“本着节约的原则，我没有对船体做太大的改变，只是装备了一台X5离子推进器作为飞船引擎，这将大大提升我的飞行速度。”
“一点都不多。”路渐离望着她微微一笑。
不过，基因技术的突飞猛进也让他看到另外一种生命的可能性，目前科技已经让人类的平均寿命达到一百二十岁。在延长人类寿命方面，每个月基因公司与基因黑客们都有层出不穷的新奇创意公布。在他的设想中，远航的自己有机会同步下载地球最新升级更新的基因编辑程序包，通过3D打印机操控纳米机器人不断编辑修补自己的基因密码，为自己延续生命，继续向深空进发。
华灯初上的夜幕下，他们最后一次拥抱，挥手告别，转身离去。
他将以衰老之躯去赴一场少年之约，以有限的生命去丈量一个无垠的宇宙。
走出了很远，路渐离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向米依涟的
路渐离笑了起来，试图用这样尴尬的大笑打破冷场。是的，他已经不再年轻，特别是看着与他同龄的米依涟，她那不再如记忆中明亮如水的双眸，微笑时眼角泛起的深深鱼尾纹，以及化妆品没有覆盖住的颈部皱纹，都让他深深感受到时间的重量。当然，此刻在她眼中的自己应该改变得更多，他已经是一位年近半百、面带风霜之色的沧桑中年人了。
方向望去。他看到捧着花的米依涟已经走到远处的街角，她的身影在大街的灯光映衬下显得模糊而迷离。但很快，她转过了街角，如一颗匆匆划过夜空的彗星，不见了。
“哈哈，是吗？”
他在原地愣怔了半晌，然后离去了。
“可是，你已经不算年轻了。”米依涟微微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路渐离返回地球后的第三年，中国文昌X-Xele公司火箭发射基地。
“或许是患上了太空综合征的原因吧，几年太空低重力的生活让我的骨头变得疏松，心跳变得缓慢。回到地球的这几年，无处不在的沉沉地心引力总是让我感到不自在。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生活在一个大质量行星的表面。”路渐离故意表情夸张地说。他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微微地伸了伸懒腰，“所以，趁着年轻，我想再出去走走。”
焕然一新的“原力与你同在号”巍然矗立在发射架上，蓄势待发。在发射场外的广场上，汇聚了数万名从地球各地赶来与路渐离告别的粉丝。
“你怎么又想到再次出发？”
此刻，路渐离已坐进了“原力与你同在号”的控制舱，接受最后的身体检查，等待着飞船点火升空。
“算是吧。”路渐离不得不承认道。
“老路，准备好了吗？”一个轻柔的女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米依涟在一旁惊讶地倾听着，许久之后，她打断了路渐离，“渐离，你是专程来蒙特利尔和我道别的？”
“一切OK。”他微笑着望着机器人助手简妮说。
路渐离兴奋地说着，一丝异样的光亮在他的眼中闪烁。
眼前的简妮外形被设计成了一位清纯可人的美少女，而她的大脑处理器采用了与多丽丝同一款的古老机型，参数配置完全一样。但路渐离心里很清楚，简妮就是简妮，她并不是多丽丝。
“是的，我将计划前往科特克彗星。”路渐离斟酌着开口道，“只是这一次我在拜访完彗星后还会继续向太阳系外缘进发，造访柯伊伯带和奥尔特星云，探寻太阳系最原初的形态。如果运气足够好，我甚至在有生之年有可能冲出太阳系的疆域，成为人类历史上飞得最远的人。当然，这一次我需要做好足够的准备，储备足够的食物，毕竟那些地方可不会再如土卫二那般幸运地存在一片富含有机物的海洋供我养殖土羽鱼。”
多丽丝是永远也无法被别人取代的。
感谢服务生的到来，让他的思绪重新回到蒙特利尔。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整理好心情。
不过，他相信在未来自己与简妮一定也会发生一些有意思的新故事。他与她，将会是VR系列电影《彗星日记》《冥王星日记》的男女主角。
“女士，你的咖啡。”服务生端着托盘到来，打破了路渐离的恍思。
几分钟后，“原力与你同在号”离开了地球表面，扶摇直上，在晴朗无云的天空中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尾迹，而后飞向了广袤的太空。
然而，他必须承认，即使在经历过壮美的土星环、荒芜的星环虚空、神奇的土卫二海洋之后，那一夜熠熠闪烁在地球夜空中的那团光亮依然是他人生的一把钥匙，依然是让他热切地想要去追寻、抵达的彼岸。
这一次，路渐离仍然没有给太空服设置安乐死模式。
这一刹那，路渐离不由得有些恍惚了。他忽然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寒风怒号的卡尔顿山顶，记忆中还留着披肩长发的米依涟披着他的风衣，伫立在一片金黄蒿草的山坡上，她的头顶之上，科特克彗星照亮了整个夜空，流泻而下的辉光在她的长发上闪耀、跳跃，她第一次对自己说出了“科特克”那个此后羁绊他一生的名字。而此时此刻在咖啡店中，留着干练短发的米依涟目光温柔地凝视着自己，桌子上蜡烛摇曳不定的烛光勾勒着她相比记忆中变得瘦削了不少的脸部轮廓。在路渐离的脑海中，两段相隔遥远的时光画面不可思议地交错、叠映在一起。
一个月后，“原力与你同在号”抵达地球之外九千万公里的空间，这样的距离差不多是火星运行的轨道。舷窗外地球已经变成一颗蓝色的小弹珠，但仍然是广袤太空中除了太阳与火星之外最明亮的存在。
“科特克彗星……”米依涟轻声地念叨，像是喃喃自语。
这一天早上九点，路渐离在用完早餐后，与往常一样，坐在了主舱控制台前，进行每天一次为时一小时的面向地球的真人直播。
“科特克彗星，上一次没有抵达的目的地。”路渐离回答道。
他瞟了一眼直播界面上，观众再一次挤爆了带宽，两千万人在线，大伙儿的热情似乎并没有随着航程拉远、时延变长而减弱半分。
“你要去哪里啊？”
“所有的朋友们，大家早上好。”路渐离微笑着开始了直播，“今天是我离开地球的第二十九个地球日，大家需要祝贺我的是，我再次超过了目前距离地球最远的载人飞行器——中国宇航局的‘墨子号’。在成为此时此刻飞得最远的人类的同时，也重新成了人类历史上距离地球最远的网红主播。”
“别紧张。”路渐离笑着说，“我只是准备再离开地球一次，这次离开的时间可能会有一些长。”
路渐离顿住了，瞟了一眼面前电脑屏幕上的直播界面，粉丝们给自己的发言点赞送的礼物还需要十分钟左右才会铺天盖地地抵达。
“你的意思是——”米依涟一愣。
路渐离继续说道：“好了，与过去一样，我首先要向大家汇报昨天的日常。与前几天一样，我花了一天一口气读完了一本很棒的书籍——《白鲸》。这是美国作家赫尔曼·梅尔维尔以一段浪漫传奇的海上经历为题材写就的一本长篇小说。没错，这本书也是我的那位老朋友很早以前在社交媒体晒出来的长长书单的其中一本。近来，我愈发感受到阅读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我开始迷恋上这种古老的娱乐方式。在此，请允许我为大家念上几段《白鲸》中感动我的片段。”
“这是一种特别的仪式，利物浦球迷用这样方式纪念逝去的老球迷。”
路渐离清了清嗓子，认真地投入了阅读中：“因为正如这惊心动魄的海洋包围这翠绿的陆地一样，人类的心灵中也有一个塔希提式的岛屿，洋溢着和平与欢乐，然而它的四周竟是这个熟悉又不熟悉的生活中的一切恐怖……
“这有什么寓意吗？”
“所有的地图上对这个小岛都没有任何标示，真正的好地方是从来不存在于地图之上的……”
“是的，利物浦主场二比一扭转战胜了曼联，赛后我将印着自己姓名的围巾系在了球场香克利大门的铁栏杆上。”
在自言自语地表演了半天后，路渐离的直播进入了粉丝互动环节，他将回答一个来自地球的热线留言。
“你又去安菲尔德看了现场比赛？”
他的助手简妮为他随机选中了一个留言。从扬声器中响起一个洪亮的年轻男子的声音：“老路，听说你在地球留下了带有自己基因的胚胎，如果你在外太空发生意外的话，地球上就会克隆出你的后代。我很关心真有这样的事吗？”
“昨天刚从伦敦飞来，之前我去了一趟利物浦。”他撒了个谎，故意把来到蒙特利尔的时间往后说了一周。
“啊哈，这位叫作‘北河三小提琴’的朋友真是直言不讳。”路渐离哈哈一笑自我解嘲，“是的，我在地球上留下了胚胎。但实话实说，我还没有想好是否启动这一方案。等有一天我思考好了，一定会开诚布公地告诉大家。”
“什么时候到的蒙特利尔？”米依涟问。
路渐离顿了顿，“尽管目前克隆人在特定限制下已经合法，然而我对通过克隆创造下一代人类的方式仍充满了迷惘，但我还是倾向为未来留下这样的一个可能性。另外，说到克隆的话题，我也想与大家分享自己的一个小故事。在这一次飞船出发前，我对身体做了一整套基因检查，惊奇地发现我的DNA序列某些局部已发生极大的突变。这应该是上一次土星营救行动中强烈的土星射线辐射穿透了我没有真空隔热层的太空服，随机撕裂了我的一些DNA序列。这样的DNA变异将对我的身体造成何种改变，即使是基因专家也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最直观的改变是，我的基因已不再是父亲的全盘克隆产物，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间我已在上一次太空旅程中完成了一次自我蜕变，变成了一个新的我。”
同时，过去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让他再也提不起兴趣，他不再迷恋曾经热衷的超级私人飞机、豪华游艇、美女超模云集的派对……
路渐离笑了笑，结束了回答。
“哪里。”路渐离喃喃道。过去的三年里，他的生活确实发生了巨大改变。经过几场漫长的官司诉讼，他成功从娜里科娃手中夺回了基金的控制权，重返世界财富金字塔顶端，但很快他的财富缩水了一半——他慷慨地将一半的身家注入了羽生介川发起的开放性基金中，用于维护全世界范围内克隆人的合法权益。
“好了，感谢大家的热情围观，今天的直播就到这里了，欢迎大家明天继续关注飞驰在外太空的老路。在最后的送歌环节里，今天我想点一首歌分享给大家。这是我年轻时非常喜欢的一首歌曲，来自爱尔兰的U2乐队,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 am looking for。”
“你可是个大忙人，也不联系我这个老朋友，这两年我可都是从新闻里知晓你的动态。”米依涟半是玩笑半是责备地说。
路渐离微笑着对着镜头挥了挥手，结束了连线。
“得有一年半吧，我返回地球后好像我们中间就见过一次面。”路渐离回忆道。
直播画面随之从船舱内切回了飞船舷窗之外。
“渐离，看上去你的气色不错，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了？”米依涟望着他说。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漆黑的太空，其中微小的星星仿佛被光年的距离冻结住了，并不闪烁，只是冷冷地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咖啡。
舒缓、柔情而略带忧伤的歌声缓缓响起，以单曲循环的模式久久地飘荡在冰冷的群星之间。
路渐离不由得微微一笑。事实上，他点的也是爱尔兰咖啡，一款用威士忌与咖啡巧妙调制而成的饮品，口味醇香浓烈，这是当年他和米依涟在英国共同的爱好。
I have climbed the highest mountains
米依涟想了想，“给我点一杯爱尔兰咖啡。”
I have run through the fields
“你要点杯什么喝的？”路渐离问。
Only to be with you
米依涟脱下外套，坐了下来。
Only to be with you
“早好了。”路渐离笑着说，他有意弯了弯自己的右手胳膊。
I have run
“你的右手完全复原了？”米依涟意识到。
I have crawled
路渐离微笑着站起身来，拥抱了米依涟。
I have scaled these city walls
今天她穿着浅蓝色牛仔外套、墨绿色的碎花裙，似乎还化了淡妆。她看见了他，快步穿过咖啡店门口的鲜花丛走进来。
These city walls
路渐离早早地来到咖啡店，临窗而坐。下午两点，他看到米依涟准时出现在了咖啡店外阳光明媚的大街上。
Only to be with you
在离开蒙特利尔的最后一天，他约了米依涟在市中心一家售卖鲜花的咖啡店见面。
But 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路渐离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蒙特利尔大街小巷穿行，如同置身一场气氛浪漫、质感考究的老电影之中。他想象着米依涟在这座城市的日常生活，他走过每一处地方，每一座桥、每一个街区、每一个广场、每一个集市、每一个教堂，他想象着她是怎样的样子、以怎样的心情走过这些相同的地方。
But 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三年后。蒙特利尔，加拿大一座充满文艺气息的美丽城市，整座城市弥漫着古典的浪漫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