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97
路渐离仍一个劲儿地哑声哀求着，直到他再也没有一丝力气张开嘴发声，整个人如一摊烂泥，瘫倒在原地。
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无比难挨，就如一把利刃一刀接一刀剜刮着他的五脏六腑。
然而，此后多丽丝并没有回应他。
在生不如死的折磨中，路渐离终于熬到第二十天。
“求你了……”意识已变得模糊，他只会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按照计划，这一天是收获土羽鱼的日子。
“老路，坚持住。你知道，人类仅仅依靠水也能坚持超过七天。”多丽丝严厉地说。
路渐离纹丝不动地倚靠在一面低矮的冰丘上，目光恍惚地看到小黑移动到冰窟窿前，动作迟缓地转动起机械臂，慢慢地使用一面小渔网进行捕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团胀鼓鼓的大包被拉出了冰窟窿，沉甸甸地落在了冰面上。
“求你了。”他跪倒在地上，如无助的孩子般哀求道。
这一刻，路渐离的精神犹如回光返照般猛地一振，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瘫软无力的身体让他仰面跌倒了。
“不行的，老路。”多丽丝加重了语气。
小黑看到了这一幕，急忙拉着渔网飞步靠近了路渐离，帮助他立起身。
“求你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路渐离感激地望了眼小黑，他气喘吁吁地伸出手，解开了渔网的口子，看到了数十条手掌大小的土羽鱼，它们在小黑身躯营造出的热空气中幸免于被冻结，此刻还在活蹦乱跳。它们有着黏糊糊的半透明表皮，鳞片闪耀着银色的光。
“老路，你听我说，此刻海水中的土羽鱼确实已发育成型，但还只是一些体型微小的幼苗。更关键的是，它们还没进入第一次产卵期，没有开始繁殖下一代，没有形成可持续下去的群落，此刻就动手打捞将导致它们群落的崩溃，日后无法再捕捉——”
这是他近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到鲜活的生命体。
“多丽丝，我……快不行了，现在就……打捞那些鱼儿吧。”路渐离奄奄一息地央求，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让他痛不欲生。
他双手哆嗦着，竭尽所有力气抓起了一条土羽鱼，捧在手中端详了起来。
他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食物，然而他怎么也做不到。
土羽鱼有着一张近乎人类的面孔，圆瞪着一对硕大而透亮的黑色眼珠，皱着眉头，咧开厚厚的嘴唇，嘴边长着长长如老鼠尾巴的触须，正神情哀伤地注视着路渐离，像是在嘲笑可怜的他。
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株飞速枯萎、走向死亡的植物，无法动弹，身体所有的器官都在剧烈地收缩。
这或许是那位名叫羽生介川的基因黑客有意为之的无伤大雅的恶作剧，抑或是自己饥饿产生的幻觉。
十五天过后，太空服中所有的食物储备全都耗尽，他只能饮水和进食从自己的粪便中提取的微乎其微的可食用物质。
他下意识地想要将这条土羽鱼送进自己的嘴里，却被太空服头盔外壁阻挡住了。
路渐离将食物摄入量降为最低限额的三分之一。很快，从未体验过的饥饿感袭来，如同上亿只蚂蚁盘踞在他的体内，狠狠地吞噬着他的心，让他双眼发黑，浑身发冷。
小黑赶紧伸出机械长臂，从他的手中夺回了土羽鱼。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熬过这注定异常漫长的二十天。
“老路，土羽鱼不能直接食用！”多丽丝大声地说。
他能做的只是等待二十天后土羽鱼生长成形被捕捞起来，成为拯救他生命的食物。
“还给我——”路渐离哀求着想要抢回鱼儿。
整个过程中，路渐离一直一言不发、虚弱地平躺在冰面上，眼睁睁地注视着小黑的一举一动。
小黑没有理会他的举动，它扶住路渐离的身体，打开了他胸口太空服的双向阀口，将三条土羽鱼送进了他的太空服内。
在完成了布网后，小黑向封闭的网中小心翼翼地投入了几滴“黏液”，这正是土羽鱼的上万枚胚胎。
剩下的工作交给了太空服的加热烹饪系统。
一张宽大的“太空渔网”由位于四个边角的四个无人小潜艇操控着，下沉到水下一公里处，随即展开，覆盖了方圆超过一公里的海域。而后，四个小潜艇从小黑挖凿开的四个窟窿牵出，牢牢地固定在冰层上。
“嗨，老路，你可以选择食物的口味，你要培根味还是海藻味？”多丽丝询问道。
很快，小黑就进入了角色，它卖力地挥动机械手臂，没几下就在冰层上凿开了一个大窟窿，可以看到冰层之下翻腾的海水。与此同时，小黑身体里的RTC核电池散发出的滚滚热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热岛，让冰窟窿不会立刻冰封住。
“别管……什么口味。”路渐离气若游丝地回应道。
“就叫小黑吧，是我以前养的一只狗的名字，跟了我十年直到去世。”路渐离迟钝地说，一片昏沉的大脑已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名字。
他竭尽全力微微张开嘴，急迫地等待着。终于，进食管伸进了他的嘴中，一股柔滑的流质体涌进了他的口腔，顺着干涩的喉咙滑进了萎缩的胃部，就如久旱甘霖般，让饥渴已久的胃壁褶皱重新蠕动起来。
“老路，要给这位新朋友取个名字吗？”多丽丝说。
渐渐地，他有了一丝力气，大口吞咽起流质体，这味道可真是他一生从未品尝过的极致美味。
就在他恍惚间，多丽丝完成了打印，只见从他的太空服胸口外壁裂出了一个大口子，很快，有着一对粗长机械臂、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细长型机器人慢慢从他的胸口钻了出来，蹦到了冰面上，马力十足地来回旋走，晃动着手臂。它像是在兴奋地向路渐离打着招呼。
Day93
这一刻，路渐离静静地望着天空，他能感受到太空服外壁微微地蠕动起来，他正在以舍弃必需物质的方式换取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物质、能源、时间、距离、引力、光速、加速度……自从坠入土星环后，他一直在与这些冰冷的物理变量顽强地做着斗争，交战双方各有胜负，但最终的结局还未可知……
日本大阪市郊的一间普通的廉价公寓内。
多丽丝操控着3D打印机制造的纳米机器人，在他的太空服中忙活了起来。
羽生介川穿上外套，正准备出门。突然，他接到了一个视频电话，来电者是米依涟。
接下来，路渐离按照多丽丝的指示，在冰面上平躺了下来。
“羽生君，首先向你表达最诚挚的敬意。你的方案非常成功，路渐离活了下来。我们今天准备把剩下的一千万美元打入你的账户。”
“完全没问题。”路渐离松了一口气。
“好的。”羽生介川平静地回应道，“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你的太空服中装备有两块RTC核电池，我将分出一块安装进新机器人身体中，为它提供动力。”多丽丝说，“太空服的动力会受到一些影响，但影响还算有限。老路，这有问题吗？”
“另外，活下来的路渐离想在虚拟网络中当面感谢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与他见上一面，这不会耽搁你多少时间。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见面，剩下的一千万美元仍然会及时汇入你的账户。”
“请讲。”路渐离的心又绷紧了。
羽生介川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好吧，作为比赛获奖者最基本的职业操守，我还是抽出时间接受金主的见面要求吧。我今天就不出门了。请他在下午三点连入我的个人主页。”
“另外，老路，还有一件事需要告诉你。”
“真是太好了！我马上告诉他。”米依涟欣喜道。
“那太好了，我也不会再有可能离开土卫二进入太空。就按你说的办吧。”
路渐离准时出现在了羽生介川的个人主页上。他的虚拟形象照搬了土卫二上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身上伤痕累累的宇航服已经难辨钢铁侠的风采。
“老路，你现在身处土卫二大气层内，尽管空气相当稀薄，但也抵挡住了不少的太空辐射。土卫二距离太阳足够遥远，你也不会有机会遭遇高热的情况。”
他怔怔地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日本风格十足的虚拟空间，古朴的亭院培植着几株樱花树，淡粉色的花瓣在和煦的微风中旋转、飘落。
“可是我现在并不在飞船内。”路渐离还是没明白。
羽生介川还是现实世界中那副清秀的面容，只是换了一身传统的白色日本武士礼服，一个人盘膝坐在草地上，在一盘围棋棋盘上推敲着棋子。
“你的太空服一共有五层，我说的隔热层是最外面的第五层，也叫真空隔热层。由非常厚实的涂铝聚酯薄膜构成，它的功能是隔热与防辐射，如果是只在飞船内活动的舱内航天服可以不加这一层。”
“羽生君，感谢你设计出的那些鱼。”路渐离对着羽生介川动容地说道，这是他两个小时前说出的话语。
“没有太空服的保护，我如何在土卫二生存下去？”路渐离大惑不解道。
“路先生，你活不了多久。”羽生介川头也没抬地说，他的注意力仍集中在棋盘之上，“再强大的基因黑客也无法像真正的魔法师一样，无中生有地凭空创造出并不存在的食物成分。土羽鱼已经最大限度地吸收转化了土卫二海洋中的有机成分，含有足量的蛋白质、脂类、碳水化合物，但并不含人类必需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缺少这些生命物质对你来说是致命的，过不了多久，你的生理机能就会出现障碍，诱发各种疾病，到时没有人能救得了你。”
“减薄你的太空服，用太空服的隔热层物质进行打印。”
直到羽生介川下完一盘棋，路渐离的回应才姗姗来到。
“怎么办？”
路渐离仍面带着微笑，“羽生君，你可真是快人快语。是的，我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但我还能依靠那些土羽鱼生存上一段时间，过一天是一天吧。我有位朋友告诉过我，有生的日子应该天天快乐。在生命剩下的日子里，我也会用心地感受土卫二美丽的风光。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多丽丝说。
“米依涟告诉了我你的故事，你是一位克隆人，一直在为克隆人的权益奔走，现在正在为一位受冤的克隆人少年打一场至关重要的官司。你的行为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想有必要把我的一个秘密告诉你。直到今天全世界只有两个生命体知晓我的这个秘密，我的父亲与一位A.I.。”
“那可怎么办？”
路渐离顿了顿，“羽生君，我和你一样，也是一名克隆人，一名如狼人一般隐藏在人群中的异类。”
“你的脑洞很大，但这绝无可能。”
接下来，路渐离向羽生介川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这可怎么办？”路渐离心中一沉，自责如刀锋般狠狠地划过他的心，他不应该在此前挥霍掉了太多的3D打印原材料，“能想办法打捞起‘欧茨号’吗？”
路渐离的讲述让羽生介川怔住了，他放下手中执着的棋子，认真地倾听起来，慢慢地，他的脸庞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复杂感情。待路渐离说完，他站起身来，目光诚挚地望着路渐离。这一次他敞开了心扉。
“培植方案需要一个动力强劲的机械臂以及一大堆无人小潜艇，用来投放与打捞土羽鱼，这需要大量的3D打印原材料，然而你的原材料存储已所剩无几，已经没有可能再进行打印。”
“路先生，感谢你让我知道你的身世以及你与这个世界和解的心路历程。不知道你是否通过以前的新闻了解过我的身世？是的，与你相比我是一名身世更加独特的克隆人，算是克隆人这个异类群体中的异类，我拥有两位生理意义上的父亲。
“大问题？”路渐离有气无力地回应道。这一段日子食物摄入量减半，饥饿状态让他的大脑发沉得如同一团糨糊。
“不用怀疑，我是爱的产物。我的两位父亲在东京大学的校园里相识相恋，过了十年，一直忠贞相爱的他们希望能有一个爱的结晶。他们将希望投向了当时已经在人类之外的生命体身上取得成功的孤雄克隆技术(1)。
“老路，现在遇到了一个大问题。”多丽丝突然语气严峻地开口道。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这样的做法也是想要反击世俗的偏见，证明上帝是允许两位同性的伴侣延续后代的。
接下来，路渐离需要完成的工作是将这些胚胎播撒进海洋，让它们在广阔的空间中按着DNA设定的方向恣意地生长。
“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人类历史第一位孤雄生殖技术创造的克隆人，但感谢上帝，这一次祂坚定地站在了我的两位父亲一边。我幸运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健康地活下来了，并在童年得到了两位父亲倾尽所有的爱。
这些被创造出来的上千枚胚胎大小犹如微小的鱼卵，安静地存活在营养液中。
“但我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我并不快乐，年仅十五岁的我愤而离家出走。
培养槽中的图像被摄像芯片高度放大，让路渐离目睹了一场神奇的基因编辑过程。他看到数以千计的纳米机器人如同分工明确、协同作战的庞大蚁群，以他肉眼跟不上的速度对双螺旋状的DNA长链进行精准地切割、修剪、拼接。最终编辑出的新的DNA又被移植回了细胞中，新生的细胞经过一系列诱导形成全能干细胞，随即开始分裂，通过细胞增殖的方式迅速形成胚胎。
“在此后充满波折的生命历程中，就如同受到体内DNA的隐秘而确凿的召唤，我最终进入了基因黑客的世界。
取出的细胞被送进了3D打印机中的一个微小的培养槽中，微小的纳米机器人从细胞中取出细胞核，飞速地编辑起了DNA。
“那时的我无时无刻不厌恶我的克隆人身份，总是想方设法地改变自己的基因。你瞧，经过一番努力，我真的做到了。我替换掉了身体中大量的DNA，也可以说，如今的我已并不是最初我的两位父亲创作出的那一团基因阵列了。
路渐离没有感受到身体任何的异样，纳米机械手臂就完成了细胞取样。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改变了自己的身体，却始终换不掉我的身份、我固有的思维方式以及我那充满温情的幸福童年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美好印迹。
在悄无声息间，太空服中的3D打印机运转了起来。
“一番曲折的思想斗争之后，我选择与两位父亲和解。如今呢，我每个周末都渴望和他们待在一起。
路渐离飞快地浏览完方案，他迫不及待地催促多丽丝实施计划。
“另外，未来我也准备与自己的同性恋人运用业已成熟的孤雄克隆技术创造一个我们共同的孩子。
方案的剩余部分都是与地球上池塘养鱼相差不太多的技术细节。
“说到这儿，你或许会问我对克隆技术的态度。
首先，路渐离需要一张巨大而格点精细的网，就如一个可伸缩的袋子，能让海水顺利流出而不让鱼儿跑掉。需要感谢多丽丝，是她坚持让自己保留着那些纳米材料，现在正好用来编织这样一张渔网。
“在我看来，克隆技术如同数学定理那样永恒地存在着，人类很难彻底与之隔绝，人体奇点的来临不可阻挡。我想，除了被其裹挟前行之外，人类需要学会的是如何更谨慎地选择技术，用爱与责任去维护我们珍视的东西，有尊严地抵达奇点之后那个终将面目全非的世界。
与此同时，一套与土羽鱼配套的养殖方案也早已成型。
“因此，我积极参与了克隆人维权组织。”羽生介川的话让路渐离沉默了许久。
太空服中的3D打印机将按这套程序编辑路渐离的体细胞，定制出一种名叫“土羽鱼”（源自基因设计师的命名）的新一代鱼类，土羽鱼依靠一刻不停地吸收海水中的二氧化碳以及有机物碎屑飞速合成自身所需的食物，从胚胎到成熟、产卵只需要二十天的时间。除此之外，土羽鱼的形态、习性与地球上的水滴鱼有着几分相似，构成身躯的是密度比水还小的凝胶状物质，能毫不费力气地在土卫二低重力环境的海水中漂浮。
“羽生君，你的倾诉给了我莫大的力量，让我感受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孤独的异类。再次感谢你，羽生君。打搅了你大半天时间，是时候说再见了。另外，替我问候布拉姆。”路渐离依依惜别道。
比赛的最终方案以视频方式呈现在路渐离眼前，这是一套充满了独特创意而又构思详尽周密的计划。
“祝你好运，我的兄弟。我们一定会再见面。”这一刻的羽生介川也动情地告别道。
“老路，比赛有了最后的结果，我在众多参赛者的作品中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天才方案！”多丽丝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最后，他们彼此拥抱了呆立的对方，结束了会面。他们从虚拟界面退回到真实世界，奔向各自曲折的人生之路。
土卫二南极冰层之上，路渐离焦急而忐忑的等待只过了四天，多丽丝就兴奋地发来了消息。
(1)通过对单倍体胚胎干细胞进行印记基因修饰并利用该细胞进行胚胎操作的克隆技术，能用两枚精子创造双父亲来源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