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加拿大蒙特利尔市郊的一间独栋别墅。
他也能像马特·达蒙一样，在土卫二上创造出奇迹，幸运地活下去吗？
睡梦中，米依涟孤身一人来到了一个犹如末日般荒凉的地方。这是一座正在冒着浓烟的活火山，她战战兢兢地走到火山口，小心地低头望去，幽暗的深渊之中翻腾奔涌着火红的岩浆，嗞嗞作响。
在这样一个无眠之夜，他从太空服娱乐库中调出了老电影《火星救援》，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马特·达蒙在火星上昂扬、乐观的表现再次感染了他。
突如其来地，一阵剧烈的震动通过双腿传来，她惊恐万分地看到脚下的土地正在飞速地四分五裂。
这一夜，他失眠了，重新燃起的活下去的希望让他精神亢奋，他久久地注视着黑漆漆的空洞天空，却寻找不到地球的影子。此刻，米依涟是否已经接受了任务，为一场特别的基因大赛奔波了起来？他想象着在土星庞大阴影背后的十多亿公里之外，那一粒渺小的蔚蓝色星球之上，一场声势浩大的比赛正在火热上演，数以千计有着聪明大脑的年轻人正在计算机前争分夺秒地忙碌，竭尽全力为他的生命争取多一点的时间……
她的身体坠落向了火山底。
路渐离沉默了半晌，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有人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她半悬在了空中。
“米依涟。”多丽丝给出了答案。
她抬眼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脸庞，火山口的梦境就消失了。
“是谁？”
这只是一场梦。
“老路，我确实无能为力。但我已经物色好了一位地球上的人选负责这一切。”
她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来。
“可是，你说的这一切又由谁来操办呢？你与地球的延时让你根本无法亲力亲为。”
然而眼前的真实世界并不比梦境让人心安多少。
“老路，我觉得你值得一试。”多丽丝热切地鼓动道。
整个卧室的LED灯都在有节奏地闪烁着，自己身下的床正在微微地颤抖。
“这听上去……很疯狂。”路渐离喃喃道。
原来自己梦中的火山来自闪烁的灯与震颤的床。这时身旁的丈夫也被弄醒了。
“老路，现在就抵押你名下位于加州的别墅，筹款举办一场高奖金的基因黑客大赛。这个大赛以开源共享的形式，让所有参与大赛的黑客共同接力为你设计一套最优的基因方案。”
两人面面相觑。
“你的意思是——”路渐离愣怔道，在之前他已让多丽丝为他立好遗嘱，在他呼吸停止后，地球上包括别墅在内的两亿美元遗产将全部捐献给慈善基金。
“老天，怎么回事？我们家的住宅智能系统受到黑客攻击了吗？”丈夫抱着头惊呼道。
“这并不难，你名下还有加州的别墅——”
“或许只是一个意外的小故障。”米依涟猜测道。
“可是……他们会愿意帮我吗？”
她慢慢地起身，想要重启家庭智能系统。
“没错。”
就在这一刻，房间角落的全息投影仪自动开启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人影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是说，动员地球上的基因黑客们为我定制出一套基因改造方案？”
这是一位外貌清纯的东方少女，扎着马尾，身形娉婷，穿着一身亮丽的蓝白色学生制服。
“不，老路，你应该知道，地球上目前有一种职业叫作基因黑客。他们如过去时代的电脑黑客捣鼓计算机程序一样，疯狂地对生物DNA进行编程、改造、剪辑，魔法师般变换出了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新生物。”
见鬼了，这是一个恶作剧吗？米依涟心中一个激灵，她的第一反应是合紧了睡衣。
“我们毫无可能——”路渐离失望道。
“嗨，Yelena，你好。”女孩彬彬有礼地开口道。
“是的，这需要远远超过我体内CPU的计算能力。更为关键的是，我们还需要一大批关于基因方面的非凡创意，这并不是我一个太空探测器A.I.所擅长的。”
米依涟一愣，女孩使用的是标准的中文。多少有点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并没有看见她的丈夫，女孩的话像是只对她一个人说的。“你是谁？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路渐离陷入了思考，“即使你说得没错，但这样一套复杂的DNA编辑方案也不是现成的，似乎需要强大的计算资源？”
“我是多丽丝，‘卡西尼二号’的主控A.I.。实在对不起，打搅到你休息了。”
“这也不是问题。”多丽丝回答道，“我们可以在基因编码中控制相应的代码，加速生命的成长周期，在你生命耗尽之前就能收获成年的新生命体。”
“噢，我想起来了。多丽丝，我在社交媒体上关注过你，你一直用现在这样的虚拟形象示人。”
“假若真的能够通过编辑我的DNA片段创造出全新的生命，可是，即使生命幸运地被创造出来，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新生命慢慢长大吗？”路渐离喃喃道。
“没错。”多丽丝微笑着说，“不过，你此刻看到的我并非多丽丝本尊，只是她事先制作好的一个小程序，为了实现与你实时对话而入侵到你的智能房屋系统中。现在的我只拥有着极为简单的逻辑思维能力，如果与你对话时有些话表达得似是而非、词不达意，还请见谅。”
多丽丝的话一时让他难以反驳，但他还是觉得逻辑上有什么不对劲。
“好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呢？”米依涟说，“我从你的社交媒体上看到，你一直在帮助路渐离。”
“老路，你不应该感到特别惊讶。”多丽丝说，“地球上的太空实验室早已通过基因工程培育出了以二氧化碳为食的生命体，计划大规模在火星上播种。因此，创造一种以土卫二海水中有机化合物为食的生命，在理论上并不是太大的难题。”
“是的，我一直在土星环与他保持联系，现在他更需要得到你的帮助。”
“真的存在生命形态可以将简单有机碎屑转换为支撑碳基生命的能量？”路渐离怀疑道。
“我的帮助？”米依涟惊诧道。
“通过3D打印机打印出的纳米机器人可以修改你体内的DNA片段，或许能够创造出一种独特的生命胚胎，让这些生命迅速长大，如鱼类般在土卫二海洋中繁衍，以海水中的有机物碎屑为食。”多丽丝急切地说。
多丽丝点了点头，将路渐离的处境告诉了米依涟。
“你是说——”
“你愿意帮助他吗？”多丽丝轻声地问。
“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你们人类身体与生俱来地携带着一个庞大而繁复、经过数亿年进化的基因库。实际上，在你们的DNA中隐藏着大量与其他低等生命相似度极高的基因代码，三叶虫、鱼类、恐龙、鸟类、大猩猩……母胎中人类胚胎发育的早期，更是会呈现出鱼类以及两栖类的特征。”
米依涟稍微愣怔了一下，她望了眼身旁听得目瞪口呆的丈夫，开口道：“多丽丝，你能稍微等我一下吗？”
“是的，那又如何？”路渐离茫然道。
多丽丝微微一愣，“你要去哪里？”
“你的太空服中的3D打印机能制造出具有编辑剪接DNA功能的纳米机器人。”
米依涟不由得笑了，这个可爱的小程序似乎还没有达到察言观色的智能化程度。她也没有再回应多丽丝，而是将身子转向了丈夫，望着丈夫，诚恳的目光中充满了问询的意味。
“让我活下去的食物……”路渐离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办到？”
丈夫终于回过神来，他认真地思考了两分钟，开口道：“亲爱的，听从你内心的声音，按自己心里所想的去做吧，我都会支持你。”
“我想你不仅可以培育出这样的一个小型生态圈，还能利用这样一个生态圈繁殖出特别的生物，让这些生物成为支撑你活下去的食物。”
米依涟感动地点了点头。她与丈夫在英国读书时认识，他也是中国留学生。事实上，他也认识路渐离。
“启发了你什么——”
接着，他们很自然地拥抱了一下。丈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
“老路，你的想法真棒！”多丽丝的语气同样激动不已，“你的想法启发了我。”
而后，米依涟转过身对多丽丝说道：“多丽丝，我愿意接受这个任务，接下来我该从何处入手？我需要寻找媒体发声吗？”
只见天空中的多丽丝如脉冲星般骤然闪耀了几下。
“这样做的效率实在太低，恐怕时间来不及。”
这样他兴许能赶在濒死之前见证这一出宏伟大戏的序章。他从冰面上站起身来，兴奋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多丽丝。
“那我该如何是好？”
一束思维火花在他脑海中迸发，也许……并不需要等到他的意识消逝，就能利用肌体的一小部分尝试着创造出一个小型生态圈。
“去参加一个叫作‘解放了的弗兰肯斯坦’的节日。”
不过，如果自己能活着目睹这一幕奇景该多好……
“‘解放了的弗兰肯斯坦’——”米依涟念叨着这个很是拗口的名字，“我似乎有些印象，这与古老的火人节(1)一样，也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狂欢节，汇聚了大量反传统嬉皮士。”
路渐离天马行空地畅想着，这样的想法多少让他感到了一丝温暖的慰藉。
“是的，你的印象没错。事实上‘解放了的弗兰肯斯坦’源于火人节，后来一部分鼓捣身体DIY改造的基因黑客独立了出来，创建了这样一个新的节日，只是变成了两年一届，每届有着不同的主题。同时每一届在世界上不同的地方举办，今年的主办地是中国青海省的柴达木盆地。”
在其中某一些未来中，他的身体将化整归零，一部分在土卫二继续延续下去，茁壮成长。
“我需要去那里？”
无意间，他的死亡将一个庞大的地球物种基因库注入了土卫二海洋中，令未来充满了无数种激动人心的可能性。
“是的，这场长达两周的狂欢节此刻还剩两天结束。今年的节日吸引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基因黑客高手，当然，除了个别被中国政府限制入境的危险分子。因此你赶到那里，可以将当今世界最为杰出的基因黑客‘一网打尽’。”
是呵，大脑中意识的消散（或许真只有二十一克重量）并不意味着生命历程的完全终结，毕竟人类的躯体在微观层面上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生命共生体，种类数以万计的细菌与微生物寄生其中。它们相互利用、和谐共存，如肠胃中那些大肠杆菌、胃黏膜中的幽门螺杆菌，这些顽强的细菌或许有机会在充满有机物养分的海水中幸存下来，经过漫长而艰辛的进化，在未来某一天演化出崭新的生命形态也未可知。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米依涟思考着说。
他遐想着，自己会如同地球上那些死去的鲸鱼，沉甸甸的躯体缓缓地沉入深广而幽暗的海底，在此后漫长的时间中一点一点分解，形成一座庞大而完备的生态系统，一座生机盎然的绿洲，不计其数、种类繁多的微生物集聚其中。
“依涟，时间非常紧迫，你现在简单洗漱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赶去机场乘坐早上十点的班机，从蒙特利尔直接飞往北京，然后转机去敦煌，在当地租一辆直升机去到柴达木沙漠深处。”
与此同时，机器人还会从外部解开太空服，让他的躯体直接暴露在土卫二冰冷的大气中。然后，纳米机器人会把冰层凿开一个洞，将他冻结的身躯送入土卫二温暖的大海中。
“没问题。”
他已经编好程序，待呼吸停止之后，太空服的3D打印机将完成最后一次打印，打印出的纳米机器人会取出太空服中的RTG核电池，将其运送到土卫二赤道区域，选择一处高地势山丘将电池掩埋，等待数年之后抵达这里的人类宇航员取出。这是多丽丝给他的意见，这样的行为能避免放射性核电池坠入深海，威胁那里可能会慢慢形成的生态系统。
“路渐离的财产授权书已经发送给了律师，他的别墅抵押后的一亿美元将全部归你支配。”
他试着放松身体，静静地平躺在冰面上，感受着冰面上涟漪般有节奏的微微震动。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想象着十天过后意识消逝那一刻的场景。
米依涟点了点头，“多丽丝，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能带一个帮手吗？”
这一天，路渐离为自己寻觅到了一处最后的栖身之地。这是一片颜色呈现幽蓝的洁净冰原，冰层极其脆弱，冰面距离下面的海洋只有三百多米。站在这里，他可以远远地望见不时喷发的冰火山。真是要感谢多丽丝为他选择的土卫二，他在心中感叹道，有如此壮美如画的景色作陪，又有多丽丝温暖的目光注视，弥留之际的自己一定会安详地入眠。
“你是指——”
但在历时七日的漫游后，路渐离还是选择回到了南极边缘，找到一处地质稳定的区域定居下来，此时他已经将食物摄入量降为了最低限额，但留给他生命最后的时光已不足半个月。
“嗯，我的女儿安娜刚好放寒假在家，我可以带她一同去那里吗？”
他跋涉到了土卫二背向土星的另一面，那里的天空中没有了土星庞大的身影，广袤的星空清澈而辽远。他也远足到了土卫二的北极，那里有着与动荡的南极画风迥异的风景，星罗棋布的陨石坑以及冰层裂纹如破碎蜘蛛网一般平静地铺展在大地之上。
“当然，那再好不过了。”
趁着还有二十多天的食物，他在仅有英国面积大小的土卫二表面转悠了一圈。
“太好了！安娜在大学学的是生物学，这次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在这一次庄重的人生告别礼之后，路渐离心静如水地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1)每年八月底在美国内华达州黑石沙漠举办的火人节，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与嬉皮士，进行为期八天的狂欢。
Day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