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山离他越来越近了。
路渐离被这蔚为壮观的奇景震住了，他感到远方苍茫的群山正在深情地召唤着自己，这一刻，他忘记了浑身的酸痛，加快了步伐，大步流星地奔跑在沟壑纵横的冰原上。
“老路，赶快停下来，你前方的冰层以下出现了剧烈的地质活动！”多丽丝大声地呼唤道。
一座座冰火山巍然屹立在远方，从火山口释放出的冰雪喷泉就如同一道道凝固在天空中的巨型白色龙卷风，从地表蜿蜒而起，扶摇直上，一直蔓延到晦暗的天际尽头，像是与天空中土星庞大的身躯浑然相连。
路渐离慌忙停下脚步。无法再接近那触手可及的冰火山，这让他感到了莫大的遗憾。
那是冰火山！他激动地意识到。
“老路，你就在原地等待吧，有惊喜等着你。”多丽丝故作神秘地说。
黄昏时分，刚翻过一道陡峭的冰岭，路渐离的视野豁然开朗起来，他看到平荡冰原的地平线尽头展露出了一团团起伏的白色云状物。
路渐离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没有等待多久，就看到了天空中的变化，他的视线奇怪地明亮了几分。最初是一条蓝幽幽的光束浮现在白色羽状物笼罩的天穹中，这就像是另一个高维度世界投影在土卫二天空的一道一维线条，抽象而诡秘。
随后，他关掉了视频连线，回到了冷寂的土卫二表面，继续闷着头向南极进发。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土卫二见到除了土星的浑黄、大地的白色、天空的黑色之外的其他颜色。
“恭喜你们。”他最后喃喃地说，尽管他无法感受这群人的狂欢，不过他还是衷心地祝贺了他们——这是作为一个失意者应有的风度。
“多丽丝，天空出现的异象是什么？”路渐离惊奇地问。
胖女孩说得没错，也许再等上一二十年，此刻冷清的土卫二会热闹起来，人类的探测站或是移民点会巍然屹立在这片冰雪之地，但可惜并不是现在。
“是极光。”
路渐离愣住了，面对镜头那端遥远的疯狂，他感到如此无所适从。
“极光——”路渐离一愣，“土卫二上竟还有极光？”
本福德的话还没说完，一位满脸热泪的胖女孩突然挤进了镜头，用已变调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向着路渐离喊道：“路，你的行动太酷了！你一个人完成了有史以来太阳系内最震撼、最伟大的发现！要不了多久，人类一定会启动登陆土卫二的行动——”
“老路，你可别小瞧了土卫二，虽然它的个头小，但它是却是太阳系中少有的拥有磁场的星体。与地球上太阳风引发极光的磁场机理不一样的是，土卫二的极光来自冰火山喷发所形成的带电等离子云，巨量的电子和离子与土卫二磁场以及土星磁场相互作用而成。”
“我是本福德。感谢你，路先生！”本福德声音嘶哑地说，“因为你的努力，为我们揭示了一个远远超乎我们想象与期待的世界，冰冷的土卫二冰层以下竟然存在着如此适合生命居住的环境，这无疑是人类太空探索的一座里程碑——”
天穹中极光飞速地起着变化，就如同有一双无形巨手正在将那条神秘的一维线条徐徐展开，幻生出一条条曼妙多姿、色彩缤纷的光带，缓缓地摇曳着，如一个个欢快的小精灵跳着自由的舞蹈。
他的身后像是正举行着一个大型庆功宴，混乱而嘈杂的现场中的男男女女都在尽情狂欢，他们相互拥抱，高声歌唱。
幽蓝色、绛紫色、珊瑚色、松石绿，这些明亮的颜色缤纷而空灵地糅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幅顶尖超现实主义画家也难以用画笔描绘出的旖旎图景。
画面中老者的脸庞与头发都是湿湿的，像是刚被人淋了大半瓶香槟。
路渐离呆呆地沉醉于这海市蜃楼般的梦幻奇景中，突然间，从脚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他慌忙环顾四野，自己脚下的冰层并未开裂，而就在距离自己几百米的地方，一座此前安静的冰火山像是苏醒了过来，骤然间，排山倒海的水蒸气从火山口势不可挡地喷薄而出。
视频连线很快接通，一位面容和善的老者出现在了视频中。
这些浩渺的水蒸气在低温的空气中迅速地凝结成冰晶，锐变成固态的羽状物质，就像是一只只充满灵性的飞鸟，扑棱着洁白的翎毛，带着百折不回、奔向自由的勇气，急于挣脱土卫二引力的束缚，拼尽全力地飞向天空，继而飞向天空之外更加广阔的外太空。它们中的一部分甚至会穿越幽暗的土星环，最终飞抵土星的怀抱。
路渐离愣怔着点了点头，他听多丽丝说起过本福德，可是这个时候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然而，也不是所有的飞鸟都能幸运地达到土卫二的逃逸速度，最终冲破天穹，还是有一部分羽状物在引力的作用下，折返了飞行的方向，向着地表坠落。
突然，通信器传来了多丽丝的声音：“老路，NASA的本福德先生想对你说几句话。”
路渐离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双臂，晶莹无瑕的白色飞鸟纷纷扬扬地击中了他的身体，翩然降落在大地上。
说完，路渐离迈开了步子，沉默地向着南方继续前行。
他久久地伫立在冰原之上，静静地感受着白色飞鸟羽毛般柔和的轻抚，过去冷峻无言的土星环第一次向他裸露出温情脉脉的一面。他见到了一个活力盈盈的、恣意怒放的巨型生命体，千万年来执着于将内核积蓄的翻腾不息的活力提升出来，源源不断地注入冰冷而空旷的土星环中。
“这似乎并不算太远。”路渐离说，“现在我们就出发吧，在日落前应该可以抵达。”
由此，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直抵骨髓深处的震撼，此前郁积在心中的、未能找到土卫二生命的遗憾早已荡然无存。他体会到的是，造物主创造出的不可思议的奇迹，美妙、壮丽、超脱，以及生而为人的刺痛与释怀、悲悯与救赎。
“还有三十公里。”
需要感激父亲，是他选择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让自己有机会亲历这样一个充满缺憾却又足够精彩的世界。
“多丽丝，你真是懂我，这里距离南极极点还有多远？”
此生真是不虚此行。
“想好接下来的目的地没有？”多丽丝关切地问道，“我猜，南极点一定是你第一个想去的目的地。”
那些悲喜交织的记忆在他脑海中纷至沓来，他的眼前浮现出经过自己生命的那些人，父亲、依涟、希塔拉曼、哥哥、姐姐，甚至是娜里科娃，他心中已没有了仇恨，对所有人都心怀感激，是他们共同造就了这样一场被放逐、被抛弃的人生逆旅，令他只身跨越了十一亿公里的广漠时空，并最终见到了这般壮美的奇景。
“太好了，谢谢你，多丽丝。”路渐离喃喃道，他能理解多丽丝话中的潜台词，自己将在她的目光陪伴下告别世界。
他做梦也想象不到，在这茫茫的土星环深处，自己会用这样的方式与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和解。
这一次，多丽丝的回答晚了好几秒，“老路，你放心，我暂时不会离开，我之前向NASA多争取了四周的时间在土卫二陪着你，他们欣然同意了。”
“再见了！”他对着天际用尽全身力气嘶喊了一声。这一刻，他仿佛看到天空中变幻的蜃景最终化成了米依涟年轻时的清秀面容，她窈窕的身影伫立在金黄色的卡尔顿山巅，深情而又欣慰地注视着自己。他久久凝望着她，坦然一笑。
路渐离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不禁抬头凝望着在天际中闪烁的多丽丝，“多丽丝，你现在就要离开吗？”
而后，滚烫的眼泪盈满了他的眼眶，一颗颗泪珠争相涌出，飘浮在头盔内的空气中，如同透明的弹珠，如此晶莹剔透。
沉默了好一会儿，路渐离耳畔再次传来了多丽丝的声音：“好了，老路，到此为止你的NASA任务完成了，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现在你可以在土卫二自由旅行了。”
这是他进入土星环后第二次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