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地告诉你,我们对‘上帝分子’进行了最全面、最细致的评估,它的诞生将给人类文明带来额外的16%的灭亡概率。”欧阳面无表情地说,“这绝非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福音,而是最可怕的灾难!”
17 “滤 镜”(2)
“灾难?”沐青低头沉吟。得益于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卓越的政治地位,他看待这项技术的态度绝对不像多数人那么简单与乐观,但“灾难”这个词还是让他怔住了。
出于对我们赖以生存的母星的危机感与责任感,数百位人类精英先后加入“滤镜”组织,并不惜花费数百亿美元的资金,构筑起一个无比巨大的情报间谍网。他们将地球上绝大多数尚处于试验甚至构思阶段的科学技术与创意都纳入了“滤镜”的考核范围,一旦出现任何对地球文明产生威胁的科技,“滤镜”都将视其威胁程度毫不留情地进行遏制、封锁乃至抹杀。
“没错,就是灾难!”欧阳毫不犹豫地说道。
打破这个怪圈的唯一途径便是“过滤”,过滤掉一切危险、不安、容易让文明走向自毁之路的东西,保留那些相对安全的东西。这听起来有点像达尔文的进化论,真正执行起来也确实如此。只不过把“物竞天择”变成了“物竞人择”而已,为了达到“过滤”这一目的,他们张开了一张巨网。[1]
“这么说来,你们是人类文明的卫道士了?”沐青的语气中带了一丝明显的讥讽,“我很想知道,你们是靠什么来判断某项技术是安全或是危险的,真以为自己是上帝吗?”
要知道,毁灭永远比建设更简单:如果有朝一日,人类能够远征并殖民某个数百光年之外的宜居行星的话,那说明早在许多年之前,人类就有能力毁灭这颗星球了!
欧阳又一次笑了,笑容中散发出令人生畏的从容与自信,“我们当然没有自信到这个程度,在这个问题上,任何人说了都不算,我们听计算机的!”
更让人心生绝望的是,即便是地球文明依靠与生俱来的侥幸天赋,以无比微小的概率跨过一道又一道的鸿沟,直至发展出星际远航技术来寻找新的家园,这样的定律依然不会被打破。
“计算机?”沐青有些难以置信,“计算机怎么可能做到?”
今天的人类,距离这一步仅有一步之遥。
面对沐青的质疑,欧阳不得不把这个早被问过无数次的问题仔细解释了一遍。
文明的自我毁灭概率与该文明的科技发展程度成正比,超过99.99999%的文明都将在发展出足以毁灭母星的科技后自取灭亡,当一个普通士兵手上的武器足以毁灭一座城市之时,文明被毁灭的概率接近100%。
为了公正且精确地计算出某种技术对地球产生的威胁程度,组织的二号成员、世界上最伟大的软件设计师史蒂夫·布雷克,带领一个多达七十七人的团队,花了两年时间开发出一个容量超过11TB的模拟软件。软件的名字叫“盖亚”,用来精准模拟任何科学发现、科研行为乃至政治决定对地球未来产生的影响。
数代“滤镜”组织的核心成员经过无数次的论证与激辩,得出了更完善的“过滤”理论:
将人类的命运托付给一个永远不能公开的计算机软件,这样的决定一度在“组织”内部掀起轩然大波。但只过了短短三个月,之前的怀疑者都闭上了嘴巴。在这三个月里,“盖亚”通过了三次考验,将一切怀疑砸得粉碎。
百年来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在逐步印证着这种可怕的猜测:早在20世纪末,人类便拥有了重启文明主程序的能力。如今,拥有这种能力的政权从两三个增加到了十几个,其中有两个还并非民主国家,在这里,民主往往意味着“理智”。近年来,被多国政府列为绝密的反物质武器研究更给地球敲响了警钟,或许也是未来的丧钟。这颗人类繁衍生存了数百万年的蓝色星球至今还能保持生机与活力,唯一的原因便是那些足以毁灭地球的武器还没有落到疯子手上,又或者说,那些手握武器的人还没有变疯而已。
第一个月完成的是“微生态实验”,道具是两百个容积为三百升的密封玻璃球,每个球里都盛着三分之二的水,水里有几种鱼虾、一些藻类以及诸多看不见的微生物。每个球体恒温、恒氧,接受完全相同的光照。数十种生物在这个微型生态球中相互依赖、相互作用,形成一种微秒且脆弱的平衡。
所以,就只剩下最后那种可能了:人类将以极高的概率在发展出星际远航技术之前,无可避免地走向自我毁灭。
“试验证明,如果以最后一只鱼虾的死亡时间来界定的话,这种生态球的平均生命周期是34天11个小时42分钟。”二号望向屋内的另外七人,在得到所有人的颔首认同后,他接着说,“现在,你们每个人都可以任意挑选一只生物,然后将它加入到这个生态球里面,盖亚软件将会在十个小时内给你们一个全新的答案!”
既然人类的“广播”并没有遭到更先进的外星文明粗暴地干预或抹杀,那么起码到目前为止,任何有关“静默法则”的猜想都只能被当作痴人说梦。
“我能去隔壁的鱼缸里拿一只龙虾吗?”
但我们还活着。
“可以!”
到这个时候,理论上已有超过三千颗恒星听到了地球的呼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还将以几何级数直线上升。再过两万年,小半个银河系都能“听”到,在遥远荒芜的猎户座旋臂边缘,生活着一群快乐而孤独的羰基生物……
“换一种形式,将水温提高五摄氏度怎么样?”
这里不得不提到曾被纳什斥为“愚蠢”“无知”“自寻灭亡”的寻找外星人计划,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人类这种孤独的灵长类生物使用简单的无线电波技术,向茫茫宇宙发出各种声情并茂的呼喊。冰冷的电波承载着深情的呼唤,以每秒钟三十万公里的速度,先后穿越了明亮耀眼的半人马座α星、天狼星,在牛郎与织女的耳畔掠过,又在世纪之初将橘黄色的大角星甩在身后,从2030年开始,北斗七星将依次听到来自太阳系的呼喊与歌唱。
“没问题!”
当然,我们还有第二种猜想。在宇宙中,和其他星球的文明接触是被“明文禁止”的,任何敢暴露自身存在的文明都将受到“静默法则”的残酷审判,遗憾的是,这种源于宇宙社会学的猜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无法自圆其说,理由很简单,人类早就这么做过了!
……
第一种解释动摇于哈勃望远镜给人类带来的全新视野,从1991年夏天人类正式发现第一颗系外行星开始,短短四十多年里,人类已经发现了数以万计的类木与类地行星。越来越多的观测结果证明,行星乃至宜居行星的存在是极为普遍且正常的现象。2024年,NASA在距地球不到五百光年的地方发现了开普勒——4171,这颗位于金牛座昴星团内的蓝色水球,被普遍认为是一颗“更温暖潮湿的地球”。又过了短短一年时间,随着那块来自木卫二的岩石被带回地球,有关“费米悖论”最美好、最天真的想象被彻底打碎。在那块不足20千克的岩石样本中,科学家们发现了数以万计的原始菌类。
二十五天后,随着二十二号球里最后一只泥鳅翻着肚皮浮上水面,“微生态实验”以一个近乎完美的成绩赢得了所有见证者的尊重,在这次只有两百个样本的模拟实验中,盖亚的平均误差偏值竟只有1.9%,远远小于人脑算出的结果——7.2%!
在刚提出的三四十年里,“费米悖论”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即便是极少数的研究和关注者,也更多倾向于第一种解释。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但给这个遥远缥缈的宇宙学悖论一步步夯下了坚实的地基,更将答案的方向不断推向最为可怕的那种可能。
“好了,现在我们都相信了,盖亚能精准地预测外力对自然生态的影响与破坏,下面,你得证明它能读懂人心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种:也是最残酷且悲观的一种,宇宙中所有的文明在发展出星际远航技术之前,都存在极高的概率被自身的力量无情摧毁。
“没问题,我需要一万名志愿者,有详细行为数据的那种!”
第二种:由于某种特殊的宇宙法则的存在,不同文明之间的接触以及“广播”行为都是被绝对禁止的。
这种事放在21世纪之前是无法想象的,但如今梦想已经照进了现实。从2010年开始,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电子设备便忠实地记录下人们的行为习惯:喜欢怎样的异性,偏好哪些食物,什么时候容易紧张犯错,什么样的刺激可能诱发犯罪,一切都在其列。除去那些与世隔绝的部落和食古不化的老人,大多数人的行为、生理、情绪习惯都会被数字化,并记录在一块块硬盘里,无所遁形,这给计算机模拟人类社会带来了可能。
第一种:原始生命的出现,或者说生命演化成文明是无比偶然的结果,这里的“无比偶然”代表着可能性远小于数亿分之一。
在“滤镜”的运作下,50个人数不等(10~1000人)的志愿者团体很快诞生了。他们将被安排至不同的环境中执行风格迥异的任务,所有人都想知道,“盖亚”还能不能猜到即将发生的一切呢?
这便是在整个21世纪,所有宇宙学家、科幻作者都无法绕过或忽略的重要理论之一:费米悖论。关于这个理论,最合乎逻辑的解释有三种:
这次,软件得出了一串无比冗长且复杂的结果,包括但不限于:“明天A1团队内将有47%的概率发生斗殴”“张克将以17%的概率当选C4团队领袖,周航31%”“A1团队任务预计完成度为92%”“B1团队内的徐习将有41%的可能退出此次实验”……这些魔咒般的预言每日都在更新,同时不断应验。当为期一个月的测试过程结束后,数十位数学家对数十万条结果进行了极为精密的加权运算。第二次,“盖亚”以远超人脑的成绩完美征服了所有人。
“滤镜”有一个冗长且拗口的全名,“寻找并‘过滤’高威胁科学技术及科研行为联盟会”,组织创始人是“大过滤器”理论的提出者、著名物理学家费米。在1950年的一次关于飞碟与外星人话题的非正式探讨下,当时只有四十九岁的费米说出了这样的话:“宇宙里有数千亿亿颗恒星,即便文明只是以数亿分之一的可能存在,那宇宙里也该有几千亿种文明,那为什么我们无法探测到它们,甚至连无线电都无法听到呢?”
最后一个月的实验同样重要,二号要证明当人数从几十、几百上升到几百万乃至几亿时,盖亚软件依然精确有效。这次他使用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盖亚1.0”直接预测出了M国二十座城市的下月GDP,误差范围足以让世界上最权威的经济学家惊掉大牙。
以下,便是八号欧阳守一向沐青陈述的“滤镜”真相。
从那一天开始,每一项刚刚问世或即将问世的新技术,都要经过“盖亚”的精准模拟,任何危险系数超过临界值的科学技术或科研计划,都会被组织第一时间扼杀在摇篮中。根据软件的运算结果,在未来的一百年内,即便人类的科技一直保持原地踏步,文明依然存在7.8%的灭亡概率,罪魁祸首无疑是已被三十八个国家掌握的核聚变技术。
“沐青,1996年毕业于北大数学系,之后考入本校理论物理专业读研。既然如此,我相信你一定能听懂我的意思!请相信我,我们是一个极理智、极无私、极富牺牲精神的伟大团体。谋杀古德对我个人没有任何好处,但是对全人类来说,这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回到现实中来。
八号微眯双眼,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官场同僚,然后用无比严肃的语气说出了奇怪的话语。
“两百多岁的平均寿命将带来资源的迅速枯竭,这将极大地提升战争的爆发可能。而且这一回,各阵营之间争夺的并非石油或世界霸权,而是粮食、土地这些生存必不可少的东西!战争很可能回归到中世纪的残忍程度!”欧阳总结道,“而且这不过是链式反应的第一环而已!所以,‘上帝分子’是最可怕的危险品,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危险!”
“你疯了吗?”一丝没来由的恐惧让沐青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
“以往?”沐青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们以前还干过什么?”
“什么?!”原本坐在椅子上的沐青猛然站了起来,坚硬的椅背扶手被他捏得嘎吱作响,这位“救赎”的幕后指挥者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对面的欧阳,就像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疯子。欧阳毫不畏缩,而是泰然自若地瞪了回去。两道目光在凝重的空气中碰撞,摩擦出肉眼看不见的火花。
“太多了,这些事你们一定听过,只不过不知道是我们做的罢了!”
“不,没人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欧阳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从第一天开始,我们的目标就不是窃取这个秘密,而是毁掉它!实话告诉你,谋杀古德的也是我们!”
18 子非鱼
“真相?”沐青面露惊讶之色,说实话,郭文在医院里做的那番手脚,他也百思不得其解,“破坏‘救赎’工作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难道你早就得到‘上帝分子’的秘密了?”
在“滤镜”成立九十多年的历史里,曾有超过二十种技术被成功“过滤”,“过滤”的方式包括温和地劝停、严厉地施压乃至无情地抹杀。
欧阳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他先用温和的语气安慰戴着手铐脚镣的郭文,“放心,组织不会放弃你。”然后转过脸,换上一副无比严肃的表情对沐青说,“看来,我们不得不把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你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当然不会!”大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伟岸的身躯踏着虎步闯了进来。沐青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欧阳的身影。此刻,一张闪闪发光的地球面具正蒙在这个男人刚毅的脸上,看到这张面具后,郭文刚刚放缓的呼吸又一次变得沉重了。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你以为把我扯进来了,我就一定会大事化小?”沐青耸肩摊手,“就算你是欧阳守一的人,但到了这个份上,你就这么相信他不会弃卒保车?”
这是2027年《科学》杂志特刊的扉页语,用于描述“思维读取”技术可能给世界带来的翻天覆地的改变。协和医学院脑外科博士林泉利用一种全新设备,成功捕获了α波和β波之外的第三种脑电波:T脑电波。之后林博士又用了四年时间,在密码专家的协助下成功破译出三种脑电波的波长、频率、波形与人类思维记忆之间的联系。说得更直白一些,林泉发现了本该存在于魔幻小说中的“读心术”。正当他准备和全世界有偿分享这项伟大专利的时候,“滤镜”找到了他。
“奉命行事!”郭文吐出毛巾,毫不畏惧地迎上对方的目光。
在“滤镜”的邀请下,林泉站在世界上第三先进的巨型电脑前,见证了“盖亚”长达27个小时的模拟运算过程,最终他看到了7.1这个结果。这个冰冷的数字代表着在1000次模拟运算过程中,地球先后有71次因他的思维读取技术走向毁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次是这样的:2035年,当C国驻中东大使馆被一颗印有星条旗的导弹“误炸”后,愤怒的 C国领袖不可抑制地产生出“扔一颗原子弹到M国首都上空”的念头。这一瞬间的愤怒被FBI秘密安装的“思维读取装置”断章取义地截取,导致M国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对该国数个核弹基地进行了毁灭性的打击,席卷世界的核战争因此打响。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三天后,林泉宣布,拒绝出席诺贝尔医学奖的颁奖仪式,并将关于“思维读取”的全部研究资料付之一炬。面对全世界的质疑,他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这样说道:“这是一项足以让世界变得彻底透明的技术,人脑将成为比不装任何防火墙的电脑更不可靠的存储器,地球上将不再有技术专利的存在,这将极大挫伤人类对科学创新的热情与动力。更可怕的是,这项技术从某种程度上否定了人类对情绪的极端控制力,因言获罪早已成为历史,然而思维读取却可能让世界倒退到一个‘因思获罪’的时代。”
郭文忍痛合上几乎脱臼的下颌,喉管里泛出的苦水让他忍不住呕吐起来。沐青并不理会,他点了一根烟,坐在了郭文对面。
因为这次放弃,林泉与梦寐以求的诺贝尔医学奖擦肩而过了,却并没有与诺贝尔奖擦肩而过。
“活着挺好的,不是吗?”沐青的神情更加冷冽。
思维读取意味着将人类的全部秘密公之于众:氢弹的技术参数、处于探索阶段的量子武器、足以杀死全部人类的病毒的DNA结构。出于对文明安全的考虑,林泉博士放弃了无比宝贵的科研成果,毁灭了凝聚了他五年心血的智慧结晶。经诺贝尔奖委员会一致认可,向林泉博士授予2028年诺贝尔和平奖。
“哈哈哈哈!”郭文狂笑起来,腕上的手铐迸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然而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警卫铁箍般的右手死死地捏住郭文白净的双颊,铁钳般的手指探入无法合拢的口腔,一番粗暴的摸索之后,捏出了一颗盛满氰化物的特制胶囊。
——2028年诺贝尔和平奖颁奖词
“你到底想干什么?”沐青的语气如同寒霜一般冰冷,眸子喷射的怒火几乎要将眼前的罪人烧成灰烬。
思维的绝对隐秘造就了无数的隐瞒与欺骗,滋生出无数的危机与不安。与此同时,它也是一把科技专利保护、文艺创作创新、人类和平发展最重要的保护伞!感谢林博士,在揭开思维美人的神秘面纱后毅然将其放下!感谢上帝,让我们的思维并不那么透明!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郭文强作镇定,询问眼前的军人。对方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变化。五分钟后,囚室的大门又一次被打开了,沐青在数名警卫的簇拥下走进门,重重地坐在了郭文的对面。此刻,他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如此机密的基地内竟然出现了一个内鬼,这已算得上是极其重大的事故了。更要命的是,这个内鬼还是通过他升上A组的。
——2028年《时代》杂志卷尾语
就在前一天下午,在病房门口和陈哲分手后,心怀鬼胎的郭文悄悄潜入了病区的护士站,然后利用医护人员的疏忽,将一小瓶贴有“702陈涛”标签的万古霉素溶液调了包。平心而论,郭文的这次行动明显有些操之过急,毕竟“号码猜想”只有极小的可能是真的,但陈涛危重的病情给了他动手的勇气,用这种方式杀死一个随时可能挂掉的病号几乎不具备任何败露的可能——如果沐青没让人事先在病区的每个角落装上针孔探头的话。
比“思维读取”更危险的是2028年9月的“流星”计划。疯狂的R国科学家普罗夫斯基设计出一个价值超过三百亿美元的巨型助推器,并准备使用最先进的宇航技术,将其发射到一颗直径约二百一十米的近地小行星上。在助推器的驱动下,这颗富含纯净铂元素的小行星将以超过99%的概率成功“着陆”在西伯利亚的冰原之上,并在广袤的无人区引发一场大约为5.7级的地震,这将给处于经济衰退时期的俄罗斯带来超过七千亿美元的财政收入。
宁可错杀一万,不能放过一个。
“盖亚”软件对这个疯狂大胆的计划进行了长达十四个小时的运算分析,最终得出了11.4的答案。这意味着,“流星”计划一旦问世,那些悬在我们头顶的小行星们将取代核弹成为文明灭绝的最大威胁因子,传承了数百万年的人类文明将增加11.4%的额外概率在未来一百年内自取灭亡。
陈哲的第六感准得可怕,除了中科院院士之外,郭文还有另一层身份:“滤镜”第六十五号成员。作为组织最忠实的信徒之一,这位遗传学泰斗接到的任务很简单:尽可能破坏“救赎”计划,让“上帝”留下的秘密永远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
执着的R国人断然拒绝了“滤镜”的提议,三天后,他遭遇了一场无比惨烈的车祸,厚达一百一十页的研究资料和三十九岁的年轻生命在熊熊烈火中燃烧殆尽,好像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样。
三名素未谋面的军人撬开门闯了进来,一人喝令“任务中止,立刻返程”。陈哲试图举枪反抗,但对方亮出的证件让他瞬间放弃了这个愚蠢的念头。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返程的飞机上,他和郭文被分开了。
同样被直接抹杀的还有中国的“慧眼”计划。2031年,搭载于天宫六号的“谛听”望远镜首次观测到了一颗星际彗星的存在。这个被命名为“夸父”的巨大冰块将在2038年冬天以光速的二十四分之一侵入太阳系,随后从距离地球4.2个天文单位的木星身侧飞掠而过。
陈涛死了,肺部感染引发了心脏衰竭。虽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说明这与前一天问讯引发的剧烈咳嗽有关,但心怀愧疚的陈哲还是睡得很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宾馆的木门似乎被从外面打开了,训练有素的陈哲迅速从床上跳了起来,右手已握上了床头柜上的手枪。
“慧眼”计划将六十个足以承受超高速撞击的先进探测器预先放置在“夸父”的行进路线上,只要“夸父”成功撞上并捕获其中任意一个,人类都将在未来的数百年时间内拥有一个秒速1.2万公里的宇宙探测器。更美妙的是,得益于“夸父”在三维宇宙中的运动方向,我们的子孙将有机会在七十多年后近距离领略半人马α星的美妙风光。这样的诱惑对于任何一位天文学家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
陈哲与郭文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二十个小时,一条条来自ICU病房的消息将两个人的心情如玩具娃娃一样肆意摆布。等到夜里一点的时候,这份折磨终于结束了。
但在“盖亚”的模拟中,这次人为制造的碰撞将造成难以预测的后果:以光速数十分之一飞溅的冰碴儿将以6%的概率碰上地球,击穿厚达十七公里的地壳,之后造成超过里氏十一级的巨大地震。以地球当时的科技能力,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将不会有任何拦阻或是补救的机会,留给人类的将只有四到五个小时的祈祷与忏悔的时间。
第二天。
出于对宇宙的无尽探索欲,固执的中国科学家断然拒绝了“滤镜”的建议。三天后,“慧眼”计划的六位核心人员全部倒在了剧毒的氰化氢气体之下。
16 “滤 镜”(1)
2032年,“滤镜”阻拦了由NASA提出的火星大规模移民计划,在“盖亚”的模拟中,一旦火星住民超过三亿的临界值,地球人类与火星人类将以极大概率分化为两个不同的族群,居住环境与意识形态的差距让两颗星球间的隔阂日渐加剧,一触即发的星球大战会彻底毁灭太阳系中仅有的两颗宜居行星。面对5.5的威胁系数,NASA的最高责任人主动放弃了人类的远征之梦,并成为“滤镜”的核心成员之一。
郭文的目光始终没有移开陈哲的面庞,他认为,自己多半会看到一副冷汗涔涔、细思恐极的模样,但他很意外地失望了,自己期盼的那种神情并未在陈哲脸上出现,年轻的警官咧开嘴唇,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说得很有道理!可惜我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看来这也是一种幸运呢!”陈哲摁灭了床头的台灯,将被子拉到胸口的位置,“不早了,睡吧!”
与上面这些被明确贴上“危险”标签的科学技术与科研计划相比,公开于2027年的CAR-T PRO技术则在组织内部引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这种能够治愈(没错,治愈)90%的癌症的免疫细胞疗法一度被认为是人类医学史上前二的福音,足以与20世纪初青霉素的问世相提并论。但“盖亚”冰冷的计算结果让大多数的组织成员都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与纠结中——4.9。CAR-T PRO战胜了癌症,全人类的平均寿命将瞬间延长六年,地球人口将因此迎来一次前所未有的激增。原本预计,到2050年,世界人口将达到90亿,但有了CAR-T PRO,这个数字将变成101亿!更可怕的是,这多出来的11亿人,超过九成都是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人,谁来养活他们?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窗外繁华的街景似乎凝固住了一样,月光透过窗格筛了进来,在地毯上映出奇异的影子,像是老人佝偻的身影,郭文接着说:“再说说陈涛吧,像他这样,一个疾病缠身、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老人,就算能多苟延残喘三四十年,这又有什么意义?”
瞬间加剧的全球老龄化问题将让早已不堪重负的地球以3.1%的额外概率走向毁灭。另外1.8%的风险则源于CAR-T PRO技术本身,这种以激活人体免疫细胞为核心技术的抗癌手段,暗含制造出“超级病毒”的风险,一旦这种病毒出现,人体的免疫系统和现有的抗生素都将束手无策。
“当然没人逼你,但真有人会这么选吗?”郭文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陈哲,语气中多出一丝居高临下的嘲讽,“别的孩子都有三十年的学习黄金期,你只给他十年?”
在CAR-T PRO技术尚处于二期临床试验阶段时,“滤镜”找到了掌控该项技术的KITE生物技术公司,并在谈判破裂后枪杀了六位KITE核心成员中的五位,其中便包括古德的亲生父亲。时年五十七岁的古沧行在面对“滤镜”的邀约时,这位平日里温和谦恭的君子发出了愤怒的咆哮,“CAR-T PRO是全人类热切期盼的奇迹与福音,无论你们用任何理论来诋毁这项发现,我都绝对不会动摇!你们都将成为人类的罪人!”
“谁规定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吃药了?等到十六七岁的时候不行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这意味着你们双方的父母还能再活六七十年,而这六七十年中也许有二十年是无法自理的,需要你来照顾的。”郭文顿了一下,试图将陈哲的思绪引入自己正在描述的场景中,“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然而这还不是全部,你还添了孩子,你妻子很可能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待在家里带孩子。3.14啊!等到十年之后,你的孩子也才相当于现在的三岁!说不定上楼还需要你们扶着呢!”
“我们扼杀技术,我们谋杀伟人,我们践踏法律。我们是凶手,是屠夫,是自然科学的‘封印’与毁灭者,但我们更是守护者,守护这颗美丽的星球不因人类而毁灭,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一号望着古沧行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说出了这段日后被奉为“滤镜”最高纲领的话语。
陈哲摇了摇头,眼中现出一丝迷惘的神色,郭文继续讲了下去。
如果再算上古德和他的“上帝分子”,自2025年以来,残酷的“过滤”工作先后六次在三个大洲得到完美执行,不少组织成员都对如此异常的频率表示质疑。但一号简短的发言打消了大多数人的顾虑,“首先,人类第一次亲眼见证了外星生命的存在,‘大过滤器’就在前方,文明的危机已迫在眉睫;其次,‘盖亚1.0’的出现让我们找到了衡量科技威胁值的客观准绳,从而能够客观公正地去评估每项科学发现与科研行为背后的风险。所以,我们没理由不去行动!这都是为了岌岌可危的人类文明!”
“那我打个比方吧,像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差不多有七成是独生子女,假设你现在结婚了,你的妻子怀孕了。这时候π药剂上市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话说回来,即便此前被扼杀的这五项技术已是如此伟大且令人振奋,但与“上帝分子”一比,这些足以载入史册的科学奇迹不过是太阳下的萤火虫罢了。
“还没有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上帝分子”,这个人类史上最伟大、最神奇的发现将使新生儿的预期寿命达到难以置信的251岁。与人民的欢欣鼓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盖亚”软件得出的危险系数——16。这个史无前例的福音犹如一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给地球的未来带来无数种难以想象的恶果。
“和‘上帝分子’有关的那段。”郭文忽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结婚了吗?”
急速膨胀的人口是人们最容易想到的恶果之一,在“盖亚”的模拟中,到2100年,“上帝分子”将会让地球总人口达到163亿(原本预计114亿),爆炸式的人口增长带来资源的瞬间枯竭,世界大战将以超过50%的概率在21世纪末爆发,40亿~163亿人将死于这场可怕而残酷的战争。
“什么意思?”
另一种蝴蝶效应则是多数人不会想到的,长达251年的寿命将对全人类的行为、心态产生难以逆转的病态影响——反正能活三百年,过几年再努力学习(工作)也不晚啊!拖沓、懒惰的习惯充斥着二十年后的人类生活,进而成为社会的主流风气。日渐低下的生产效率进一步激化了人口问题引发的社会矛盾,厌世的情绪将在民众与执政者中蔓延,一旦这些消极情绪超越了对生命的珍爱与敬畏,文明必将走向穷途末路!
“好吧,你说了算!”郭文迅速地转移了话题,“你听到他们白天的对话了吗?”
“我们绝对不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为了保证文明的延续,我们不得不抹杀长生的希望!”欧阳脸色肃穆,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自豪与坚定,“安安稳稳地活八十岁,总比冒着让人类灭绝的风险去活两百岁好!为了共同的信仰,所有‘滤镜’成员自愿放弃长生的权利,老而无悔!死而无憾!”
“这怎么行!我们已经对家属做出了承诺!”陈哲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郭文的建议,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神色。
狭窄的囚室陷入了短暂的死寂。沐青,这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卫生部长正对刚才听到的一切进行最缜密的分析和思考。首先跳入脑海的是前一年的全国社会养老金缺口,那已然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如果再被“上帝分子”的神奇魔力催化,无疑将成为国家难以承受的重负。接下来,近年来不断攀升的粮食与石油进口量也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这些冰冷的事实让沐青无法对“滤镜”的世界观嗤之以鼻,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沐青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证据,请你拿出证据!”
“哦?”郭文的面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但他很快就低下头去,将面容藏进了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他吞吞吐吐地说,“那我们要不要撤销对他的经济和医疗援助?毕竟……”
“滤镜”八号成员欧阳守一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目。
“说实话,我感觉自己猜错了,国安那边刚传过来消息,这个陈涛平时足不出户,和外界几乎没有任何接触,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两百公里外的省城。这些天他也没收到过任何快递,我不认为古德会跟他扯上关系!”
“CAR-T PRO,我们是地球上目前唯一拥有CAR-T PRO技术的组织。只要沐部长答应加入我们,折磨你五年之久的膀胱癌将在一个月内痊愈!”
“已经在路上了!”
沐青僵硬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沐青是一名膀胱癌患者,尽管先进的医疗技术让他暂无性命之忧,但化疗的痛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痊愈”,这两个字对这位饱受折磨的中年人来说,就如同海洛因之于吸毒者一般,具有难以想象、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八号的政治身份无疑给这个虚无缥缈的承诺加上了重重的砝码。沐青嗫嚅着,语气中的犹疑就连呆子都能听出来。 “你们的宗旨不是抹杀这些对文明产生威胁的技术吗?为什么还会保留它?”
“要不要从北京调专家过来?”
“抹杀不一定代表着彻底销毁,尤其是CAR-T PRO这种福祸参半、威胁系数又不算太高的技术,既然有一位研究人员愿意投诚,那保留并封存这种技术便成了最优选择。在某些特殊时期,这些技术将成为我们说服少数关键人物、守护文明的重要筹码——例如今天。沐部长,你是幸运的,‘救赎’赋予你价值,让你有资格成为CAR-T PRO的受益者,只要你接受我们的条件!”
“情况不太乐观,时间拖得太长了,病人的多个脏器都开始衰竭了。虽然已经用了最好的抗生素,也不过一半对一半的概率!”郭文的脸色不太好看,语气更是低沉。
“这么说我是极其稀少的幸运者了?”
“经费在你的卡上,你去缴费,我去找院长商量一下治疗方案!”郭文面色平静地和陈哲道别,一个小时后,分头行动的两个人先后回到了临时安排的旅馆里。
“不是稀少,而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
“算数,算数!”陈哲心知肚明,能在陈涛身上找到真相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再小的希望也值得尝试。花费二三十万的本金买上一张中奖概率为数千分之一的彩票,从而博取“上帝分子”的终极大奖,这笔交易的回报率几乎超过了百分之一万,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沐青并不相信,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那‘上帝分子’呢?你们就没有想到过窃取这个机密,然后暂时封存它吗?”
两位不速之客讪讪地退了出去,很快,两名护士也出了门,最后是老陈的儿子,病房的大门被掩上了,这位满脸风霜的汉子扑通一下跪在两个人面前,用带着浓重湖南腔的普通话说道:“二位大哥,你们刚才说的,帮俺爹付医药费,还算数不?”
欧阳的脸色变了,目光中充满难以名状的悲哀,“我们有过!实话告诉你,在组织内部,也曾经对这次行动产生过激烈的争吵。不少人提出了相对温和的方案。毕竟,这是上帝给人类的馈赠,一旦抹杀,很可能再难复制!但最终我们还是走上了这一步,原因很简单,就连我们自己都没有信心抵挡‘上帝分子’的巨大诱惑,如果不毁掉它,早晚会有人偷尝禁果!一旦出现了第一个,那很快便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长生极有可能成为一小撮人的特权,这种情况一旦发生,你认为会发生什么?”
“俺年纪大了,你让俺仔细想想。”陈涛双手撑床,想坐起身来,仔细端详画上男人的模样。没想到由于用力过猛,老人忽然猛烈咳嗽了起来,喉咙中可怕的呼哧声让所有人一下子紧张万分,陈哲抢在病人家属前面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两名年轻的护士手忙脚乱地冲进病房,将粗大的吸痰管用力地塞入病人的口腔,五分钟后,陈涛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静下来,正当陈哲准备继续发问的时候,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护士皱眉说:“你们都出去!病人现在情况很差,别再让他说话了!”
沐青深吸了一口气,不去考虑这个细思恐极的问题,他说:“这一次我可以不继续追究,但郭文必须离开这里,如果再出问题的话,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那你记不记得,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满脸胡须的男子找过你?”陈哲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几分,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尺见方的画像,画像的原型是古德,却刻意进行了一些后期加工,陈哲将画像放到陈涛的眼前,“请你务必仔细想,这件事很重要!”
“这交易可不太公平呢!”欧阳吐出一口烟圈,语气神情如同电影中的教父那般不容置疑,“第一,郭文博士继续留在A组,一切就当没发生过;第二,你加入我们,成为‘滤镜’的一员!”
“这都过去十多年了,哪个记得呢?不是俺说,俺种水果种菜都是俺村最棒的,别人家的苹果六块五卖不掉,俺家的卖八块都有人抢!所以经常有人到俺家来找俺取经!”当说到这里时,老汉枯槁的脸上似乎多了一些光芒。
“你们想要我干些什么?”沐青徒劳地挣扎,“首长一直关注着‘救赎’工作,你就不怕出事吗?”
“我们不是为了那件事,我想问,前些年你承包果园的时候,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你?”郭文顿了顿,接着问,“最近你有没有收到过什么特殊的包裹?”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医生应该告诉过你,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你最多只能活到后年秋天!”欧阳一语直击要害,同时又不忘安抚对方,“相信我,郭文不会再这样鲁莽了,以后我们会用更隐蔽的办法,不会有人发现的!”
“俺,俺没犯啥事啊?”陈涛的额角似乎又烫了几分,他诚惶诚恐地说,“警官同志,上个月俺真的是病得走不动了,才让俺伢子把田里的秸秆烧了的!下次俺一定不会了!你不要罚俺的款,成不?”此时,之前半跪在地的儿子也抬起头,将哀求的目光投向眼前的警官。陈哲苦笑了一下,正准备重新组织自己的语言,郭文插话了。
“你们这些疯子!”沐青眼神空洞,对生命的渴望打败了一切理智,“我答应你们,但你们下一次行动的时候,务必事先通知我一下,这是为大家好!”
朴实的庄稼汉子慌忙摆手,这件事太反常了,让父子俩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陈哲只好掏出自己的警官证:“我们是警察,有一个案件需要你配合,很简单,就是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我保证,一定会的!”欧阳郑重其事地承诺,他接着说,“说实话,我根本就不看好这次‘救赎’工作。这么多人忙到现在都毫无头绪,最大的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真是那样的话,那我们根本就不必再出手,自然就不会有任何风险了!”
陈哲笑了笑,这样的表情让病人和一旁的儿子分外警觉起来,在被撵出去之前,陈哲硬着头皮说:“老伯,我们可以帮你付医药费,请你配合医生的治疗!”
“但愿如此!”沐青刚说出这四个字便住了嘴,就在刚刚,他还无比殷切地希望“救赎”能重新拾回湮灭不久的长生希望——即便与自己无关,至少能福泽子孙,如今却完全不一样了。
农民陈涛用右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试图用昏花的浊眼看清眼前的不速之客。很显然,这是两张陌生的面庞,老人问:“你们是谁?”
欧阳很满意沐青的回答,同时又开出了一个附加条件。
大滴的泪珠滚落下来,陈涛费力地转过脖子,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儿子满是倦容的脸庞,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两名衣着考究的男子快步走了过来。陈哲和郭文到了。他们在走廊的另一头便听到了这边的对话,陈哲开门见山地说道:“老伯,别想这些,好好养病!”
“既然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了,那请你告诉我,杨鸣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古德的?”
“爹,媳妇俺可以不讨,但爹一定要救!”
19 最高指示
“你还是糊涂啊!你爹的身子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隔三岔五就要往医院跑,挂水吃药都是钱哪,我再活三十年,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讨媳妇了!”
政府对古德的关注始于2028年9月,当极具盛名的村上博士带着两位诺奖学者毫无征兆地踏上中国土地时,两位年轻的情报人员便悄悄地跟上了他们。毕竟,三位世界顶尖的医学泰斗,不远万里地前来拜访一位毫无名气的中国副教授,这样的反常举动无法不让敏感的中国有关部门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没事,等到这药出来,俺也能再打五六十年工,到时候给您养老送终!”
由于事发突然,这次跟踪并未做到尽善尽美。曾为日本政府效力多年的村上具备丰富的反侦察经验,这次来华前他也早有准备:三名外国学者与古德在房间里谈了整整一夜,但村上随身携带的电磁干扰设备让国安局的监听装置变成了几块废铁。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一小段没有声音的监控录像,当时,这三位不速之客已结束了与古德的会面,站在实验室的门口和他挥手告别。
“别说三四十年,就算三四百年俺老汉也不想活!你娃子糊涂啊!过去咱中国的皇帝叫万岁,可人家那是皇帝,就算活十万年也有人供着养着。俺呢?就是一个地里面刨土的农民,现在这把年纪,啥活儿都干不了,又没有退休工资,只能靠你们小辈养活照顾,今后俺就是个累赘啊!俺要活那么久干啥啊?”
下面是唇语专家对这段监控录像的翻译。
“爸,你可别这么说!”儿子的哀求声里带了一丝哭腔,“电视上都说了,现在有一种药能让人多活好久,你只要这一趟熬过去,说不准还能再活三四十年呢!”
村上向古德挥手致意。
“啪……”清脆的耳光声让路过的护士为之侧目,“你这个糊涂蛋,俺老汉今年都七十岁了,就算这病看好了也没几年好活了,你在俺身上把钱花光了,你让下面两个伢子咋过活呢?”
塔姆(癌症专家,2022年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你真的决定了吗?
“爸,算我求你了,好好看病,别心疼钱,大不了俺把家里的老房子卖了!”
古德:是的。
“我说了,接我回老家!”苍老沙哑的声音在病房的走廊上反复回荡,几位刚入院的病人好奇地伸长脑袋张望,而老病号们则早已习以为常:来自702病房的争吵每天比闹钟还要准时,总是发生在下午17:30——医院的对账单刚发到病房的时候。
村上:为什么不相信我们,我保证……(接下来的话被塔姆高大的身影挡住了)
六个小时后,怀化第一医院感染科病房。
古德:我的父亲相信你们,结果他死了。
“半个小时后,上面已经准备好班机了!”
村上:对令尊的遭遇,我们深表悲切与同情。但这次……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说到这里时,村上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墙角处的球形探头,他迅速将脑袋转了过去,并结束了这次对话。
郭文脸色稍缓,他说:“应该和古德无关。他今年都七十岁了,之前身体就不好。这次是九月初住的院,因为经济条件差,一直舍不得用最好的抗生素,现在病情危重,弄不好这次就挺不过来了!”
这段不足半分钟的录像将情报人员引入了一个歧途:多数人猜测,刚死于谋杀不久的古沧行将能够治愈癌症的CAR-T PRO核心技术,非法转交给了自己的独子。这意味着继承了这笔“遗产”的古德,成了世界上癌症患者独一无二的救世主。当这份调查报告被转交至刚被确诊为膀胱癌不久的沐青之手时,这位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卫生部长差点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陈哲的心脏蓦地紧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这样的兴奋只持续了不足两个小时,首长的批示很快便下来了。
“嗨,陈警官!”一个略显陌生的嗓音将他从沉思中叫醒,是郭文,这位受命于高层的学术泰斗正朝这边走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我们得早点启程了,湖南那边来消息说,陈涛得了肺部感染,情况不太乐观!”
“此事由国家安全部正式接手,任何单位与个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介入,禁止扩散!禁止泄密!”
陈哲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会议室走出去的了。事实上,当看到红头文件下方的公章时,他的大脑便失去了绝大部分的思考能力。文件上简短的话语足以让刑侦天才明白,自己竟然将“特派员”错当成“嫌疑犯”了,这样严重的推论错误还是他从警以来的第一次。回想起之前在会场上咄咄逼人的发问,陈哲不由得对自己的政治前途产生了深深的担忧。
鲜红的大字如同冬日里一盆冰凉彻骨的冷水,将沐青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泼灭了。病痛的折磨不是一天两天的,一次生不如死的化疗后,形容枯槁的沐青站在首长的面前。
“调动郭文博士进入A组,尽快!”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首长温和地看着这位面色憔悴的属下,目光一如二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那样。当时的沐青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研究生,对社会的迷茫与排斥让他四处碰壁,无所适从。正当沐青准备接受一份中学教师的工作时,他偶然遇到了当时已是某地级市市委书记的首长,一生的道路也自此改变。
陈哲愤怒的咆哮被一张扔到他面前的红头文件突然打断,这张代表着高层意志的文件上只印了一行字。
“上星期我做了一次化疗,今年的第四次了。”沐青脸上现出一丝痛楚,“国安那边查得怎么样了?有进展没?”
赵全若无其事的态度深深地刺伤了陈哲,陈哲高声说道:“这是关乎人类命运的最高机密,是基地中的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这辈子最重要的事业!我们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如果你继续抱着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我觉得自己有必要越级上报!”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首长迟疑了一下。这是沐青第一回看见,这个人的脸上出现这种表情。首长避开沐青的目光,低头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国安已经暂停了一切对古德的调查,希望你不要怪我!”
“好的,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沐青强忍着没把那三个字问出来,但脸上的怀疑已足以说明一切。首长眉头紧锁,终究还是开了口:“情报人员对古德进行了长达半个月的秘密监视,并没有在他的实验室内发现任何与癌细胞有关的研究内容!”
“还是不对劲儿,他……”陈哲还想再多说些什么,却被眼前的负责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也许他已经将CAR-T PRO技术卖给了外国人,我觉得我们应该突击审讯他!”
“他一直都在基地里,只不过一直在C组而已,或许人家早就猜到了!”
“那不是正好吗?”首长捕捉到沐青脸上的震惊与不解,面对这位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左右手,首长用略带愧疚的语气解释说,“CAR-T PRO技术绝不该在此时的中国复活!
“表情,我一直坐在他对面,他从头到尾都很紧张,按理说,一个正常人在骤然得知‘救赎’工作的真相时,多少会产生一些震惊、迷惑的情绪,但从他脸上我看不到这些!”
“没错,古沧行是古德的亲生父亲,但他是M国国籍!全世界都知道,CAR-T PRO是他和他的团队历经七年、花费了数百亿美元经费研究出的结果!整个过程都与古德完全无关,你认为,如果他将这项价值连城的医学专利非法地、无视任何道德底线地转交给自己的中国儿子,M国人会善罢甘休吗?
“有什么问题?”
“但政府一旦介入,你认为,面对M国的调查、逼问乃至挑衅,到时候我们能给自己找什么蹩脚、牵强的理由!在这场舆论战争中,我们将站在道德的最低点上!”
“我觉得,郭文有问题!”
“我们可以保密!”
“遗传物质的作用具备时间上的规律性,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从时间遗传学上入手。”得益于杰出的专业素质,郭文的论点看似无懈可击。但他眼中闪躲的神色反倒激起了刑侦专家更大的兴趣。会议结束后,陈哲悄悄地拉住了正要离开的赵全。
“保密?”首长笑了,“你的意思是让官员与富人独享这项技术?先不说合适不合适,你认为能做到完全保密吗?”
“所有人都这么想!”陈哲步步紧逼,“我希望您能从更专业的角度分析分析,这五个数字可能有什么含义?”
首长说的这些,沐青都能理解,但体内的癌细胞不会理解。他咽下一口热水,温润的水分子顺着喉管向下滚动,在沿途留下刀割般的剧烈疼痛感,这是化疗的副作用,沐青强忍着痛楚,用试探性的语气问眼前的首长:“如果真是那样,那外界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重新公布这项技术?”
郭文神经质地转过脑袋,紧张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我觉得,这应该代表五个有特定含义的时间。”
首长叹了口气,用怜悯的神色看着面前忠心耿耿的下属,一字一顿地说:“或许有些人根本就不希望癌症被治愈呢!”
“郭文博士,请问您想到什么了?”陈哲忽然发问。
“什么?”沐青失声叫了出来,“怎么可能?战胜癌症,这不是人类近百年来最重要的梦想之一吗?难道抗癌药物每年几百亿美元的利润就能够战胜人类心中的良知吗?”
不得不说,刑侦第一人的双眼锐利得可怕,他精准地捕捉到了三个极不起眼的细节:首先,在进门向大家点头示意时,郭文脖子微弓,颈上的关节犹如生锈的机械一般僵硬,这是心怀鬼胎、极度紧张的表现;在这之后,郭文很快调整了过来,并用训练有素的姿势和桌上的每个人握手,但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则出卖了他内心的忐忑;最后一个破绽出现在大屏幕上显示出那串原始密码的时候,遗传学博士右眼上方的肌肉明显跳动了一下,这一切都被坐在正对面的陈哲仔细捕捉了下来。
“首先,不是几百亿,而是两千多亿!其次,我认为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首长并没有把话说完,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沐青的肩膀。癌症患者因消瘦而凸出的锁骨略微硌疼了他的手掌,也触动了他心底那根柔软的琴弦。在某个瞬间,首长几乎动摇了,但也只是几乎而已。
由于A组中的遗传学院士年过七旬,难以承受舟车劳顿之苦,赵全提议,将C组中的郭文博士升入A组,协同陈哲一同去湖南调查。郭文今年四十二岁,却已是国内遗传学界屈指可数的领军人物。当这个男人第一次走进A组会议室的时候,陈哲几乎是下意识地盯上了他。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基于上述原因,“救赎”团队的热情迅速被重新点燃。“去和陈涛见一面”立刻被提上了议程。
沐青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办公室的了,失望、愤怒、叛逆,无数种情绪翻来覆去,让他几近失去理智。
三天前,陈哲以一种全新的角度将“上帝密码”解读为两串20世纪末的电话号码。紧接着,刑侦组只花了半个小时便查明了这两个号码的前世今生:除去第一个从未开通过的空号外,第二个号码0740—201635在三十多年前曾属于一位名叫陈涛的湖南怀化农民。(注:0740曾是怀化区号,后被弃用。)陈涛出生于1963年,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看上去和“上帝分子”的关系是八竿子打不着。但谁又能说得准呢?毕竟古德之前默默无闻了四十一年,没人知道他在成名之前,究竟去过哪些地方,结识过什么人。更何况,这个陈涛曾在十多年前承包过上百亩的果园,这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古德当初声称的,从某种转基因葡萄中发现“上帝分子”的经历。
“如果癌症发生在他的身上,那他还会这么无私高尚吗?”沐青愤愤不平地想。三天后,他私下找到杨一,想要通过他的独子杨鸣开拓出一条接近古德的路。
“没什么!”陈哲苦笑着摆了摆手,快步走了出去。
“你的意思是,在这五年里,你完全弄错了自己在找的东西?”听完沐青的回忆,八号的表情骤然变得异常复杂,啼笑皆非的神情出现在这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直到那天之前,你都以为他是癌症患者的救世主?”
“郭文?”秦汉思索了片刻才想起这个陌生的名字,“他不是今天刚被调进A组的吗?怎么了?”
“没错。正因如此,当我发现古德从事的研究和癌症确实全无关联时,对他的监视便松懈了下来。当然,这也怪杨鸣这个纨绔子弟,要是早知道他这么烂泥扶不上墙,我绝对不会选他。”
“你觉得郭文这个人怎么样?”
欧阳脸色稍缓,如果沐青说的都是真的,那说明到目前为止,关于长生的机密还没有泄露出去,情况尚在“滤镜”的掌控之中。他说:“三天后到Z市找我,我们给你最想要的东西——健康!”
“想什么呢,陈警官?”秦汉伸手接过陈哲手上的打火机,漫不经心地问道。
沐青嘴唇颤动,面前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然而他不得不跳下去,只为了能继续活着。最终,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欧阳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他转过身,叮嘱还没有除去手铐脚镣的郭文:“好了,你可以继续执行任务了。不过下回行动前一定要向我请示,别再这么莽撞了!”
2033年的第一场冷空气在11月中旬席卷了北纬46度的A市市区,望着窗上凝结的冰花,秦汉裹紧了身上的军大衣,缓缓走向一旁正在抽烟的陈哲。
20 技术的原罪
15 线 索
郭文确实太莽撞了,当他谋划并执行这场谋杀的时候,国安局对陈涛的人生轨迹、种植经历进行了最详尽周密的调查,过程细致得让人毛骨悚然,就连陈涛从2012年起每一年分别种过什么作物、花多少钱在哪儿买的种子,他们都查得清清楚楚。陈涛收到过的每一封信、每一份快递更被全部起底。无数证据表明,陈哲的“电话号码”猜想是错误的,“上帝密码”与陈涛这人完全扯不上关系。从这个角度看,郭文完成了一次毫无意义的愚蠢行动。
“可以!”两只右手用力握了一下,之后又很快分开。欧阳推开门走了出去,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手铐留下的勒痕正隐隐作痛,被镣铐磨破的脚踝让他步履蹒跚,但郭文胸中的执念并未磨灭。他是十多年前在欧洲留学时加入“滤镜”的,那是一次无比巧合的相遇。2018年,他的遗传学导师盖伊博士,正致力于研究一种通过基因改造手段矫正性取向的前沿技术。不难想象,这项技术一旦问世,将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沐青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政治家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不断权衡这个要求带来的风险与收益。于是,当欧阳开出交换条件后,他很快便点头答应了。
日复一日,这位胡须花白、面目可憎的老者站在讲台上,用夸张的辞藻大肆称颂这项研究项目的伟大与高尚,他脸上的表情有如中世纪宗教裁判所中的教父。
“只是应该而已,你也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太复杂……”欧阳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言外之意连傻子都能听懂,“我不要应该,哪怕是99%的把握也不行,我要百分之百的确定!对我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绝对不能多等三五年的,这意味着我剩下的生命少了三分之一!”
“这种技术能从基因深处改变心灵与身体的欲望对象。让饱受非议的同性恋者,获得一次彻底重生的机会。这是科学赐予他们的伟大恩赐!”盖伊说得越兴奋,郭文便越厌恶他。郭文有一个双胞胎弟弟,郭武,这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在十四岁时出柜了,郭武不像多数同性恋者那般自卑、自闭。在郭文认识第一个女朋友之前,郭武已和他的初恋男友在一起很久了。因此,郭武的经历让郭文觉得,同性之爱是另类却庄严、神圣而不容亵渎的。所以每当盖伊将“矫正”这个单词放到“gay”或“les”的前面时,他都会生出一种将手上的钢笔扔到老头脸上的冲动。
沐青仔细品读欧阳的言下之意,然后用试探性的语气说道:“只要‘救赎’工作顺利,你应该在六十岁生日之前成为‘上帝分子’第一批受益人!如果工作不顺利,谁都没有办法,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郭文终究是没有这个机会了。三天后,一位身披彩虹旗的花季少女冲进教室,用手上的来复枪终结了盖伊博士充满争议的一生。理由很简单,她的教徒父母在听说了这项尚未问世的技术后,立刻逼迫她进行“矫正治疗”。说来也奇怪,当盖伊摇晃着倒在血泊中时,郭文忽然怜悯起这个人来,他第一个冲到讲台跟前,跪在地上,将两根手指搭在了导师的脉搏上。盖伊双眼圆瞪,口吐血沫,目光里满是对生的眷恋,郭文面色凝重,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后悔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没想到还是要我说出来。”欧阳顿了顿,目光中隐约带着一丝玩味,“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我希望能再活三十年!”
“后悔?”盖伊涣散的眼神一下子又有了焦点,他用尽喉管中的最后一丝力气说,“我绝不歧视同性恋者,我不过给了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难道这也有罪吗?”
“请给我一个理由!你到底想干什么?”沐青心怀疑虑,这的确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但“救赎”事关重大,在没弄清楚对方的目的之前,绝对不能贸然答应。
“可是在那些人的眼里,你的技术是对其人格的侮辱和人权的践踏!总有人利用强权去逼迫那些不愿意改变的人接受治疗!”
“这件事你完全能搞定!我想请你将一位C组成员调入A组而已!”
“可笑!大多数精神病患者也认为自己很正常,最后也是被亲人绑进医院的,这么说那些大夫与亲人也有罪了?”
突然造访的来客,毫不客气的对白,直逼要害的要求。沐青推了推有些滑落的眼镜,不置可否地说道:“我只是分管而已,首长始终关注这件事。”
“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欧阳守一,沐青的前任,如今退居二线后,级别依旧与沐青平级,但资历、地位犹有过之。与满身书卷气的沐青不同的是,欧阳是个曾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几经沉浮的实干家。这个满脸刚毅的男人用一种最简单的方式切入了谈话主题,“我知道你正分管‘救赎’工作!请你帮一个忙!”
“为什么不能?不都是多数派在审判少数派,将其定义为病态与不正常吗?记住,技术没有罪,罪恶在人的心里!”
杨一知趣地点了点头,接着转身出门。五分钟后,敲门声再度响起,秘书引着一位身材高大、目光如剑的男人走了进来,沐青立马站起身,脸上甚至带了些谦恭的神色。
盖伊吐出一口暗红的血沫,右手从郭文的肩头缓缓滑落,导师最后的遗言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在整整一个学期的时间里,郭文都在反复问自己,错的到底是技术还是人心。他不断在网络上、在图书馆里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引起了“滤镜”的关注。当这个中国人第一次戴上地球面具时,面前的三号完美地解答了他心中的疑问。
沐青的贴身秘书走了进来,俯身对自己的上级耳语了两句。沐青面露惊讶,然后用略带歉意的语气对杨一说:“对不起,有一位重要来客,我必须马上接待一下。”
“科学没有阶级,也不分善恶!世界上从未有过绝对无罪或是有罪的技术,一切都是冰冷的概率和数字!正如一个量子这一秒钟在我们的眼前,下一秒钟或许就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这些都不过是伟大宇宙玩的骰子游戏而已。
四个小时后,杨一又一次坐在那个改变他命运的男人面前。这一次,他们的谈话时间超过了以往几次会面之和——要不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推门声打断,这次长达三个小时的交谈还要继续下去。
“氢弹有概率被握在超级大国手中,也有概率被握在恐怖分子手里,概率的高低取决于核聚变技术的难度与保密程度。超级大国或许能保持理智,恐怖分子同样如此,概率取决于决策者与投票者的好恶与利益。抗生素能拯救人类,也可能毁了人类;基因变异可能引发残疾,同样会诞生出超级个体。所以,什么样的技术握在什么样的政权手里,人类用它来干什么,这一切都是无比复杂的概率游戏,而我们,做出了运行游戏的程序!”
“你现在很不安全,十分钟后一辆车牌号为京A×××××的车会停在你家楼下,上车,现在来这边!”
所以,当郭文第一次目睹了“盖亚”的运算过程时,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与崇敬让他瞬间便全盘接受了“滤镜”的信条和理念。在这之后,这位意志坚定的信徒先后参与了三次“清理”任务,陈涛则是第四次。在郭文眼中,这个农民活着,便意味着数十亿人将以几万或几十万分之一的概率死去,这让痴迷于概率的郭文毫无愧疚地做出了选择。
“除了我吩咐他做的事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凶手依旧坦然,但基地里的其他人却一天天抑郁焦躁起来,毫无进展的“救赎”工作让所有人心生沮丧。这些精英们先后推算出数百种不同的关于“上帝密码”的猜想,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猜想被现实推翻,这绝对是人世间最可怕的折磨和煎熬。11月还没有过完,三十一岁的陈哲已经开始预约心理治疗了。
“你儿子失踪了?他知道多少内情?”电话那头,沐青的嗓音有些沙哑。
在诊室门口,陈哲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秦汉,这位古德生前的好友正在仔细翻看一本厚厚的《圣经》,好像在其中便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样。听到陈哲熟悉的脚步声,秦汉抬起头,有些尴尬地合上了腿上的书,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杨一内心挣扎,说实话,除了知道是谁安排了这项任务外,他知道的信息还不抵早已落入对方手中的杨鸣。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事上报给沐青时,桌上的电话再次响起。
“陈警官,您找我吗?”
“你的儿子在我们手上,如果你希望他活命,现在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们。”电话那头的女声温柔而有磁性。杨一发疯般哀求对方,却只听见儿子的抽泣声和求饶声。
“不,和你一样,我来看心理医生。”
接到“滤镜”的电话后,杨一忐忑的心情终于跌入了谷底。
秦汉有些惊诧地看了看眼前的陈哲,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与激情。但他很快就想到,“救赎”背后的巨大压力足够压垮任何乐天派与无忧者,或许用不了几天,基地里就会出现第一个退出者了吧。
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头顶的广播里传出秦汉的名字,他朝陈哲打了个招呼,推开门走了进去,两秒钟后,门又一次紧紧关上了。
从接到任务的那一天起,长达六年的思考曾让杨一想到了无数种可能:能够毁灭地球的生化武器、足以改变世界的基因技术、可能改写人体结构的遗传工程……即便如此,当古德在电视直播上向几十亿人宣布自己的发现时,杨一的内心依然被极大地震慑了,那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战栗,源于生物本能的崇拜与敬仰。再往后,他开始担忧自己与儿子的安危,因为他们竟和“上帝”扯上了关系。
“秦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基地里唯一的女性、心理专家乔恩博士用女性特有的轻柔语气缓缓问道,清澈的目光在秦汉的脸上静静扫过,给他纷乱的内心带来一丝难得的平静。
之后的六年,本以为走到政治生涯尽头的杨一重新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从副职转正,再调至某省会城市担任市委书记,在这六年里,杨一的灵魂深处始终充满了忐忑与不安。而对任务的好奇则进一步加重了他的心结。当然,这些因素丝毫没有影响到任务进度,杨鸣极其糟糕的成绩给了杨一名正言顺地接触古德的理由——一位家长为自己门门挂科的儿子出面说情,这样的情节在许多高校里都有可能上演。
秦汉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绝望到希望,再从希望被打回绝望,周而复始的循环让这个四十一岁的男人早已接近崩溃的边缘。每当闭上眼睛,古德熟悉的面容都会在秦汉脑海中浮现。对面的乔恩博士读懂了秦汉欲言又止的心事,这样痛失好友或亲人却又无能为力的例子她曾遇到过数十例,遭遇者往往要花费数月乃至数年时间才能从阴影中走出。她说:“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如果没有你的参与,也许我们大家都还跟没头苍蝇一样,围绕着最初的原点打转。我还听说,如果没有你的收留,古德或许根本没机会留下最后的希望。”
“对了,不要刻意问目标任何问题。”推门离开之前,沐青留下了最后的叮嘱。
“呵呵。”秦汉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这位就诊者反问起面前的医生,“知道就一定比不知道更好吗?我的意思是,您觉得在走到一半的地方停了下来,就一定比一直留在起点原地踏步更有意义吗?”
“保证完成任务!”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乔恩没有理会。没想到秦汉不依不饶,反倒抬高了说话的语调。
遗传学、最高级优先权、国家拨款,毕业于清华大学物理学专业的杨一隐约猜到了什么。当然,除非领导主动告知,他会将这些问号与猜测永远烂在心里。
“美丽的小姐,如果‘救赎’工作真的以失败告终,您觉得对人类来说,古德和他的‘上帝分子’,究竟是天使还是撒旦?我们曾经快乐而满足地享受着八十年的生命时光,但某一天,这个人忽然跳了出来,并向我们证明,八十年太少,他可以给人类两三百年!正当我们满怀期望地等待上帝的恩泽时,他却死了!一场谋杀将人们心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扼杀!而我们甚至找不到凶手是谁,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人类将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充满绝望与愤怒情绪的危机纪元!”
“很简单,就是吃吃饭,喝喝酒,拉拉关系。下一步任务会在合适的时间下达。”面对这个恰如其分的提问,沐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他补充说,“任务优先级高于一切,您可以动用手上的全部人脉资源,至于经费,国家拨款会在明天打入一个专用账户。”
乔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幸好,一次成功的心理诊断并不一定要回答出就诊者的全部问题,思索了五分钟后,乔恩说话了。
“如果可能,请部长就接近与接触的含义做进一步解释,以便我更好地执行任务。”
“考虑到药物临床试验的惯例,我们至少有三年到五年的时间来寻找想要的答案。即便最后‘救赎’工作真的失败,我们也会找出最安全的方法,将民众的心理创伤降到最低的程度。最后我想说,这不是您应该操心的事情!”
如此简单怪异的任务让杨一有些摸不着头脑,在短暂的思索后,他决定提问,当然问题不是愚蠢的“为什么”。
这次心理治疗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乔恩推断,面前的这个男人只是单纯地需要一个宣泄的空间,从而不计后果地说出一些平时根本不敢倾诉的胡言乱语。从这个角度看,这次不太和谐的心理治疗算是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我这次过来,是安排你执行一项绝密任务!”沐青的话让杨一刚刚平静的心脏又一次狂跳起来,“让你的儿子尽力接近他的遗传学讲师——古德,当条件成熟后,你考虑以学生家长的身份亲自同他接触。”
“下一位就诊者,陈哲。”广播里传出优美的女中音,陈哲缓缓站起身向门口走去,和推门而出的秦汉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实不相瞒,犬子的分数离录取线差了不少,这是我私下运作的结果。我知道自己违反了政治纪律,愿意接受党纪国法对我的严惩。”杨一语气谦恭,但心头的疑惑更深,要知道,眼前这位的身份是国家卫生部部长,是不太可能为了这事亲自上门的。
“没有任何意义。”秦汉拍了拍陈哲宽厚的肩膀,“如果我们不尽快找到最终的答案,这儿的所有人都会变成疯子,所有人!”
没有任何拐弯抹角,甚至省去了自我介绍,沐青直接问:“你儿子叫杨鸣,去年考上A市大学生物专业,是吗?”
陈哲缩了缩肩膀,扭头走进了诊室。秦汉沿着二楼的走廊继续向前,当走到无人的墙角时,他的右手狠狠地砸在了特制的隔音墙壁上。
三十多年的从政经验让杨一慢慢冷静下来:一位比自己高整整三个级别、正处于上升期的政治新星用一种如此突兀的方式找到自己,这里面一定隐藏了重要的秘密。想到这里,副市长心中的好奇渐渐压过了惶恐与不安。
“去他的全世界、全人类,老子才不关心这些,我的两个女儿需要π药剂,古德都答应我了!”
“不,沐部长有事找你,我只是引荐人。”市委书记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房间。
由于古德的隐瞒,秦汉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友早已实现了当初的承诺。这样的心态让他无比迫切地想要探索密码背后的真相。五年,五年之后他的女儿都十一岁了,距离平均发病年龄只剩下不到四年,就算π药剂能将这个期限延长三倍,也不过十二年而已,这无疑是他无法忍受的。对这位父亲来说,每个月甚至每个星期的拖延都将极大地影响女儿未来的生命轨迹。如果说在这世上,多数人尚能说服自己接受三到五年的等待时间的话,秦汉显然是那剩下的少数派。
“沐部长,周书记,你们来视察工作吗?”
基于以上原因,在第二天的会议上,当乔恩用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推断出“密码”背后的真相时,秦汉激动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那天,杨一如往常一样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端坐在沙发上的两个男人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市委书记周黎的到来已足以让他感到讶异,而另一个人——卫生部长沐青的出现则直接让他的心脏漏跳了两拍。当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惶恐伴着迷惑瞬间涌到杨一的心头。
21 乔恩的发现
思绪伴着空气中的茶香飘到了六年前:那时杨一还是某个三线城市的第二副市长,无论从履历还是从年龄来看,这位性格刚正不阿、办事果断的副厅级干部都已走到了政治生涯的尽头,直到那个飘着小雪的冬日下午。
2033年12月1日下午5点,这是乔恩此生最富荣耀的瞬间。当时,这位美丽的心理医生正坐在一家幽静的咖啡馆里,和自己的约会对象——一位英俊的法国私家侦探漫无目的地闲聊。乔恩并不喜欢对方,浪漫不羁的法兰西绅士在她眼里毫无安全感可言,但对方的睿智和幽默让她又对这种带有一定距离的相处乐此不疲。
“也许和前几次一样,杨鸣又跑去参加什么私人派对了。”秘书小心翼翼地安慰着脸色铁青的书记。杨一无力地摆摆手,让秘书出去,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也许是某个疑问在她的心头已萦绕了太久,又或是冥冥之中某些神奇的定数使然,在这次约会即将进入尾声时,乔恩阴差阳错般地和对方聊起了“那个话题”。
冰冷的女声传进杨一的耳朵,这已经是当晚的第三次了。心惊肉跳的感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自从两个月前,那次轰动世界的电视直播后,杨一每隔二十四个小时都会给儿子打一次电话,每次遇到无法接通或是关机的情况,都会让这位五十七岁的老者忐忑难眠。
“如果有人故意把几个时间写得前后颠倒,你认为,可能代表什么意思?”为了自己的自由与生命着想,她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有关“上帝密码”的话题,就连一丁点儿痕迹都不能显露。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什么时间?”乔恩的表述让法国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14 潜 伏
“我之前说过,我在协助调查一起重要的刑事案件。”乔恩仔细地回忆“救赎”基地的保密原则,以确保自己所说的每个字都没有越过规定的黄线,“被害人留下了七个毫无关联的数字,每个数字都对应着一个准确的时间。”
“我试试!”面具下,八号的东方面孔上露出一丝冷意,“我不需要经费,我需要那样东西!”
乔恩一边说,一边在便笺纸上随便写下了七个排列错乱的时间点,当然,和原版完全无关。
与会者开始窃窃私语,一张张面具后面的脸孔变得扭曲怪异。一号并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他直接将目光转向八号,问:“你有没有能力对杨鸣的证词进行进一步的调查验证?组织将为你提供一切可能用到的资源!”
“我们已破译出每个时间点对应的关键词,譬如说——七种动物,但依然缺少一根合乎逻辑的绳子将它们穿起来!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种颠倒无序的排列顺序,就是我们要找的那根绳子!”
“古德在五年前便被政府盯上了,或许早在动物实验开始之前,中方情报人员就已窃取了‘上帝分子’的一切机密!”一号用奇异的语调对在场的七位核心成员说道,“只不过出于某些未知原因,他们并没有公开这个秘密而已!”
乔恩一共说了三遍,才用她蹩脚的法语勉强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让她想不到的是,这位二十六岁、金发碧眼的白人帅哥忽然兴奋了起来。
这是供词的第一段,也是提纲挈领的核心内容。一号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看完了这份冗长详细的供词,然后召开了一次紧急视频会议。
“这种事我遇到过,我的意思是,纸面的顺序才是真实的时间顺序!”
2026年,杨鸣在父亲杨一的运作下,进入A市医学院生物学专业。2028年年底,杨一突然要求他接近古德,让他留校攻读遗传学硕士。2033年,杨一不顾杨鸣反对,让其进入古德实验室担任其助手。就在杨鸣成为古德助手的一个月后,七十亿人在电视上认识了古德和他的“上帝分子”。经过多次确认,关于“上帝分子”的其他核心信息,杨鸣全不知情。
“什么?”
一份超过三万字的供词很快就放到了一号的面前,在此之前,其真实性已经经过三次水刑的严格“验证”。
“这么跟你说吧,去年我碰到过一个极其多疑的女人,她在丈夫的笔记本扉页上看到了四个颠倒错乱的时间,除了最后一个是她们的结婚纪念日之外,另外三个都极为陌生。”为了让乔恩听得更明白一些,热心的法国人拿过面前的便笺,指着乔恩刚写下的文字说:“2024年3月16日、2022年7月18日、2026年11月4日、2025年4月1日。现在,假定你写下的这些便是那本笔记上的时间,你知道我最终发现了什么吗?”
“不要再对我用刑,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
乔恩兴奋地点了点头,期待对方继续说下去。
杨鸣脆弱的心脏瞬间沉入了黑暗的深渊,看着地上温热的呕吐物,他立刻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
“要知道,在每一个人的记忆长河里,所有的片段在正常状况下都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例如高尔基的‘人生三部曲’依次是《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像这种反常的顺序,我认为存在两种可能:第一,这几个时间点是按重要顺序或背后的意义大小来排的,例如:第一个日子是国家主席的生日,第二个则是总理的,第三个是……依此类推。”
“最过分的是,一位高官父亲帮自己不学无术的独子搞定一个研究生的头衔,竟然选择了遗传学这个专业,遗传学?哈哈,遗传学!”女人优雅的笑声在不大的房间里肆意回响,“你是想侮辱我们的智商吗?遗传学硕士!”
乔恩的眼睛越发明亮了,心脏像一头欢快的小鹿,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她递给法国人一杯咖啡,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杨鸣张了张口,想起刚才承受的痛苦,终究没敢把那些曾编排过无数次的“台词”再说出来。
“还有一种可能是,字面的顺序才是真实的时间顺序,这里的真实指的是更本质、更原始的,这也是我最终找到的答案。知道吗?那四个前后颠倒、完全错乱的日子,竟然是这个男人的第一任到第四任女友结婚的日子!好一个怀旧的绅士,呵呵!”
“年轻人,你只坚持了五十一秒钟,最短纪录。”女人的声音依然温和悦耳,却让杨鸣颤抖的身躯再次陷入短暂的抽搐,“在你读本科的四年里,你那年过五旬的父亲从一个并无实权的副市长坐到省委常委的位置,他是坐火箭上去的吗?再来说说你,如果说让你去读一所211大学的生物学专业是令尊当初能力有限的话,那么四年之后,你那做书记的老爸完全可以轻易把你送进一所更好的高校,但你,为什么偏偏选择了那个地方?”
“字面的顺序才是真实的时间顺序。”如果美丽的乔恩博士按这样的逻辑对古德留下的密码进行二次解读的话,她将重新被套入无法走出的逻辑怪圈。但一次美妙的听力谬误铸就了一个伟大的奇迹,由于拉丁语系特有的语序,外加乔恩博士糟糕的法语听力,她的理解出现了些许的偏差,她听成了——
随着眼前瞬间出现的一片漆黑,简单粗暴的水刑毫无防备地降临到杨鸣的身上,强壮的黑人死死扭住撒谎者的手脚,用一条肮脏油腻的毛巾狠狠地裹住了他的耳鼻,一盆冰冷的辣椒水泼洒下来,杨鸣脆弱的肺泡瞬间被灼热和窒息感包围。在痛苦的刺激下,杨鸣痉挛的躯体无法控制地做出呼吸与吞咽的动作,随之而来的呕吐和咳嗽则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晕厥之前,他隐约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蠢货”。
“时间的顺序才是正确的顺序。”
“纯粹的巧合而已。”杨鸣努力夹紧自己的双腿,以防尿液再次喷涌而出,“你们一定早就查到了我父亲的身份。说实话,无论是生物学学士,还是遗传学硕士,都不过是我爸爸用手上的权力帮我镀的一层金粉罢了。”
于是,乔恩把上帝密码对应的五种元素,按照时间顺序重新抄了一遍。
花花公子的油嘴滑舌让女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凹凸有致的身子在奢华的沙发上扭动起来,给紧张到近乎窒息的空气凭空添入一丝旖旎,“请告诉我,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成为那个男人的助手?”
变成了
“知无不言,优雅美丽的小姐。”
在宇宙中某种未知的神秘力量的干扰下,初中时学过的化学知识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女人的脑海里。她鬼使神差般地在汉字边标注上了这五种元素的英文缩写。这个举动犹如一道闪电劈开无边的黑暗夜空,让她瞬间停止了呼吸。
女子身上温婉平和的气质让杨鸣狂跳的心脏略微放缓了下来,他用一种极为恭敬的语调做出了回应。
克隆!
“年轻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几个问题,我们一定保证你毫发无损。”杨鸣正前方的沙发上,一位脸戴地球面具的女子用温和的语气说道。
骗子!
“你们这群蠢货,我的父亲是……”杨鸣放肆的叫嚣声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当蒙了二十个小时的眼罩被粗暴地扯下后,杨鸣惊恐地发现,架着自己的两个黑人男子绝非绑架或寻仇那么简单。意识到这一点,纨绔子弟的裤脚瞬间被温热的液体淋湿了。
这两个英文单词在下午的紧急会议上引发了一场猛烈的地震。短暂的狂喜后,这个被一致认定为“迄今为止最合理通顺的解释”让全体A组成员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距离这次充满了争吵和猜疑的会议不到四十八小时,古德的学生兼实验室助手,二十六岁的朋克青年杨鸣,被带进了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
“上帝分子”与克隆技术有关?
“我来搞定,其实和基地那边相比,我们还有一个更具性价比的目标!”八号用并不标准的英语报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杨鸣。
“极有可能!”A组遗传学专家的话语让人精神一振,但很快便重归黑暗,“克隆技术中隐藏了生物衰老的终极秘密,这套理论早在三十年前就被基因学家提上了桌面,但直至今天,我们依然一无所获。”
“谁拥有这个基地的最高指挥权?”一号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开口,于是他开出了一个极高的价码,“十亿美元,十天之内,或者,二十亿美元,三天之内。谁能做到?”
“衰老的本质便是生物细胞的不完美复制:染色体损耗、自由基氧化、代谢物累积,这些因素相加造成了细胞乃至个体的衰老。到目前为止,任何和克隆相关的科技手段都无法逆转或是延缓衰老。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你将一个耄耋老者的口腔上皮细胞退分化为一个原始胚胎,让其重新发育,这个克隆体将在出生后短短几年内死于严重的早衰症。”
“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并不那么糟的消息。”作为大厅内另一个不戴面具者,二号的发言始终保持着难得的诙谐与幽默,“好消息是,在十九号的安排下,六十五号已经进入了这个‘救赎’基地,但十九号的能力也仅限于此了,六十五号目前在基地内还只拥有C级权限,除非他能再连升两级,否则我们都要被好奇心折磨得彻夜难眠了。”
为了让在座的其他人相信自己说的这一切,遗传学专家在网上找出了一份数年前的《科学》杂志电子版,读出了其中的一段:
“数字密码?”一号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同时发出惊叹的还有桌上的其他六名成员。随着这个爆炸性消息的公布,惊喜、愤怒、恐惧的情绪同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所有人同时将面具后的目光投向二号,期待他说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当八岁大小的成年山羊乔伊被完美克隆后,克隆体只活了短短两年便死于衰老。在这两年里,生长发育、衰老退化这两种水火不容的生命历程,在这只尚未成熟的克隆体身上同时出现,交织出罕见的生命奇观。
“半小时前,十九号得到了一个极其震撼的消息:中国人找到了古德留下的一串数字密码,并为此成立了一个名为‘救赎’的基地!”
“‘上帝分子’与克隆技术有关,我完全赞同,可这只是一句正确的废话而已!就像你说癌症跟DNA复制有关一样!”遗传学家说。
一号静静地听完了每个人的发言,并把自认为重要的东西记在手中的笔记本上,就在他说出“散会”之前,二号举起了右手。
与“克隆”背后的空洞无物相比,“骗子”这个毫无头绪的名词更让会议陷入了争吵与激辩。
“我什么都不会说,我也不相信你们任何人说的一切!”八号,那位曾经邀请古德加入组织的东方面孔,用简单的发言结束了剑拔弩张的话题,“在座的科学天才、政治精英们,如果你们打算用幼稚的陪审团游戏来寻找问题的答案,请恕我不再奉陪!”
骗子是谁?欺骗了什么?和凶手有关?和“上帝分子”有关?谁欺骗了古德,又或者,古德欺骗了谁?
“正如你们所知,我投了反对票!我知道在座每一位的顽固程度,也清楚大家正面临怎样的抉择。我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古德和他的‘上帝分子’无疑是我们实现目标的绊脚石。但我想说,我们可以试着去踢开它,却绝对不应该碾碎它!为了阻止某些人做蠢事,就在谋杀发生之前,我坐了二十个小时飞机,当面造访了古德,对他发出了善意的警告,我自愿为这次违规行为接受组织的任何处罚!”七号纳什的发言如同他不戴面具的脸庞一样坦诚,“你们一定怀疑,我这样一个年过七旬、饱受渐冻人症折磨、行将就木的老者,一个在过去对组织极其服从,对最高准则无比推崇的物理学家,竟然会投反对票!但我确实投了,因为我有两个漂亮的女儿和一个聪明的儿子,我爱他们!”
这些问题难倒了每一位与会者,无数种天马行空的猜测在会场上交织、碰撞。经过一番激烈的探讨与争辩,一种推论得到了多数与会者的认同:古德在成名后遭遇了一场精妙的骗局,卓越的布局者不但窃取了“上帝分子”的全部机密,还将专利的真正主人彻底抹杀。如果这种猜测属实的话,这位深藏不露、心思缜密的野心家,将成为各国首脑无比头疼的对手。
一号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需要一次短暂的思考来认真评估六号说的这种可能。在五分钟的沉默后,他没跟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心理变化,将右手指向了下一位列席者:纳什。
但在元凶浮出水面,并向全人类开出条件之前,一切都只是未知数。
“我也投了赞成票!”六号的发言不带任何遮掩,“是的,我赞成消灭他,而他在我们投票之后的第二天被枪杀了,所以就是我干的?可笑的逻辑!我甚至怀疑,凶手并非在我们中间,而是另有其人!要知道,‘上帝分子’并不只是触犯了我们的纲领!”
秦汉并没有加入他们的争论,从头至尾,他都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任凭手中的香烟缓缓燃尽,接着重新点着下一根。灯火通明的会议室,争论不休的科学家,隔音玻璃外一个个忙碌的身影,这一切在秦汉的眼中渐渐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LED屏幕上那两个刺眼的单词,随着泪水渐渐浸湿眼眶,那两个单词只剩下一个:LIAR!
五号站起身,面具后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我投的是赞成票,我们必须杀了他!没错,‘上帝分子’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伟大技术,很可能也后无来者!但正因如此,它对人类的诱惑也是史无前例的。即使我们控制了古德,或者他加入了我们,也难保不会有意志薄弱者打破原则,将这项技术据为己有或泄露出去!谁都希望留下火种,但谁敢保证,日后不会出现玩火自焚者?”
“古德这个骗子,他答应要帮助我的女儿的!”秦汉喃喃自语。
二号有限的坦白随着三号的发言戛然而止,面具下他苍老的声音如同窗外的气温一样冰冷,“对不起,我不认为自己有义务公布一次无记名投票中的选择。”在他的带动下,之后发言的四号同样拒绝透露自己的选择。
22 不能说的秘密
“我投了弃权!我想,如果我今年是九十二岁的话,我一定会无比赞同谋杀古德的决议。毕竟,十六这个数字,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程序计算出的结果,但是你们知道,我只有二十九岁!”
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秦汉掏出钥匙,缓缓走向自己的汽车,陈哲忽然从身边冒了出来。
二号——史蒂夫·布雷克,地球上最出名的软件架构师,四十六家知名软件企业的技术顾问。这位年轻人正用一把精巧的指甲刀修剪着长长的指甲,随着最后一片剪掉的指甲被扔进面前的烟灰缸,电脑天才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送我一程!”陈哲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征询的意思,而他接下来的动作更是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在秦汉回答之前,他已经拉开了车门,一屁股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一号缓缓地点了点头,因为面具的存在,没人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在座的八位是“滤镜”这个神秘组织的核心成员。和古德见到的那次相比,房间里的人数未变,却少了一张精巧的地球面具。除了伟大的物理学家纳什之外,一位未戴面具、年轻英俊的白种人正坐在一号的右边。
“秦先生,你想到什么了吗?”陈哲用鹰隼般的目光注视着身边的秦汉,仿佛在注视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一般,“我感觉,你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刚才在会场上,你的表现并不像从前的你!”
面对四支瞬间转向的枪管,六号的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抱歉,我的确投了赞成票,但只是投票而已,从半个月前开始,我就一直在加州大学的实验室进行一次大型强子碰撞的数据分析,每一秒的行动和语言,都有实验室的全程监控。”
“不,我什么都没想,这些是科学家操心的事情,我既然一窍不通,说出来也是浪费时间!”
“你的意思是,你策划了这次谋杀?”
“但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再说了,要不是你,也许我现在还在观看那几段令人崩溃的监控录像呢!”
“对不起,一号先生。”六号冷冰冰地打断了一号的发言,“违反规则的是你,而非其他任何人,按照当初通过的最高纲领,只有危险系数在1~5之间的科技发现才需要在‘过滤’前进行必要的投票。而古德和他的‘上帝分子’,危险系数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纪录——16!直接抹杀的做法是完全符合最高纲领的!”
“不,那是你的发现,我只是凑巧躺上了沙发,然后被阳光照醒了而已。”秦汉重重地把烟头摁灭在手边的烟槽里,“你才是导演!我不过是一个道具,道具!”
“上次的投票结果是3∶3,另有两个人弃权,在这种情况下,某个愚蠢的家伙自作主张地杀死了古德!”一号的声音因极度愤怒而有些颤抖,“这是对组织权威最严重的挑衅!是对地球文明的极度不负责任!这颗子弹将我们永远钉在历史的十字架上,我们将成为全人类的罪人!”
“你之前并没有这么排斥我,我更加确定,你有很重要的事瞒着我!”
这种时候,武器永远比言语管用一万倍。
秦汉不再言语,他意识到,要是继续跟这位刑侦专家深入交流下去,自己心中仅剩的那一点秘密都会荡然无存。事实上,从古德被谋杀的那一晚开始,他知道的绝大多数秘密已不再是秘密,但还有一样东西是不容触碰的:古德对自己的承诺。
“安静!”一号无力地拍着面前的圆桌,精巧的地球面具在脸上闪闪发光。当他发现无论使用多高的分贝,都无法平复眼前这场骚乱时,一根愤怒的手指按到了座椅上的红色按钮,数支黑洞洞的枪管从天花板上伸了下来,对准了围坐在圆桌旁边的每一个人。
由于老友的刻意隐瞒,秦汉始终相信,女儿们的福音终究没有降临,那个世界上唯一有能力赐予她们希望的“上帝”,在兑现承诺前便遭遇了不测。尽管如此,这位父亲依然不可能说出这个秘密。即便古德什么都没有做过,但那些疯狂的科学家会相信吗?
2033年10月26日,“救赎”基地成立的第三天,在M国首都的某个会议厅,一场特殊的秘密会议正在进行。
如果他们不信,自己和女儿将面临怎样的境遇?
13 分 歧
“你撒谎了!”单刀直入的话语让秦汉从沉思中惊醒,他不自觉地偏过头去,却迎上了陈哲咄咄逼人的锐利目光,“你在会场上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悲伤,是因为故友,还是你自己,又或者是因为你的两个宝贝女儿?”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这两个字如同一把锋锐的尖刀,瞬间捅破了秦汉的层层心理防线。这一刻,他差点儿将手上的方向盘摔了出去,失控的车辆冲上了路边的隔离带,在撞断好几丛灌木后才勉强停了下来。这次不太严重的车祸给了秦汉短暂的喘息之机,他勉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并在心中对自己说:“他只是知道我女儿的病情而已,对他这个级别的警方人员来说,了解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
“古德出生在1993年,直到他上小学之前,很多城市的电话号码都以六位甚至五位的形式存在!反正我们正在往死胡同漫无目的地乱撞,那为什么不试试这条岔路呢?”
“如果说,这世上谁最迫切地需要古德的π药剂,那一定是你的双胞胎女儿。”陈哲缜密的推理能力让秦汉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古德在你那处别墅里留下了太多不寻常的东西:20世纪流行的高压锅、价值上千元的高温温度计、可倾式反应锅,还有两个崭新的婴儿奶瓶,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那一对六岁的双胞胎女儿到现在还没断奶吧!”
“我必须提醒你,六位数的电话号码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箱。”这次发言的是基地的负责人赵全中将。
“是的,他确实试过用这些简陋的玩意儿来合成π药剂,如果那些人再多给他一些时间,也许……”秦汉刚说到一半便突然停顿,冷汗顺着脑门流下来。
“这就是我的猜想,用每个分子的质子和常见分子量排出的电话号码!”陈哲简短的话语如重锤一般敲击着每位与会者的心脏,“在这个前提下,五种元素的排序必须精确无误,时间才会因此颠倒错乱!同时,中间的横线也有了一个合理解释,它区分了区号与后面的电话号码。”
这些工具,不是早就被人遗弃在别墅两公里外的树林里了吗?陈哲怎么会知道的?
陈哲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条,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两行十位数字。
“也许他已经做到了!”陈哲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异常,而他接下来的话语更让秦汉的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在我检查别墅的时候,里面有无数痕迹足以证明,他在那间简陋的实验室里忙了几天几夜!他很可能早已成功了,并帮助了你的女儿!这就是我对‘骗子’这个单词的理解!他欺骗了你,没有告诉你这一切,但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你女儿的安全!”
“陈警官,请问你有什么看法吗?”
强烈的爆炸瞬间发生在秦汉的脑海中,纠结的思绪被爆炸产生的气浪瞬间掀起,在大脑皮层中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空泡,造就出传说中“灵台空明”般的短暂眩晕。秦汉用意念按下了空泡中浮现出的倒放按钮,最后那段时光如电影般一帧帧清晰地倒放或快进。最后定格在古德遇害的那天下午,自己推开家门的一瞬间:拖鞋的位置似乎有些陌生,当时他还以为强迫症的自己过于神经质了,现在看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陈哲站起身来,用力地拍击着身前的桌面,以确保所有人都从沉思中醒来。
短暂的狂喜只持续了不足五秒钟,便被随之而来的巨大恐惧全部赶跑了。秦汉下意识地往车门靠了一点儿,用警惕戒备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年轻男人,刚刚无比空明的脑海瞬间被无数个问号重新填满。有一个瞬间,这位四十一岁的报社主编甚至想把左手伸到车垫下面,抽出藏在那里的一把美工短刀。
会场陷入了可怕的寂静,与会者的大脑如同一台台满负荷运行的计算机,开始了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与运算。一条条错综复杂的证据链在大脑皮层里被焊接联系起来,最终又不可挽回地走向断裂。终于,有一根不起眼的链条渐渐清晰了起来,搭建成一座通往未知彼岸的神秘桥梁。
“不要猜了,是我做的,我是第一批进入谋杀现场的警察,同时还是第一个走进别墅厨房的人,当我看到桌上的那些器皿和材料后,便偷偷地拿走了最重要的几样,然后丢到了离现场不远的树林里!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答案很简单,当时的我,绝对不希望人类可以活三百岁!”说到这里,陈哲英俊的面容忽然变得扭曲,充满磁性的男中音里也多出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
“也许这样的排序代表着几种元素在‘上帝分子’中含量的多少,而横线则是区分反应物和催化剂的分水岭。”化学院士的解释显然有些苍白无力,幼稚可笑的推论甚至无法说服他自己。
“我出生在一个英雄世家,祖父是一名光荣的志愿军军官,在结婚第二年,他跟着第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跨过了鸭绿江,之后再也没能回来,他牺牲的时候只有二十六岁。我的爷爷是遗腹子,但从他母亲那里受到的革命教育让他义无反顾地参加了对越战争,他是活着回来了,但战场上留下的伤让他只活到四十岁。而我的父亲,一位任劳任怨、廉洁奉公的模范民警,在五十四岁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死于过度劳累引发的心肌梗死!至于我,你一定觉得,我这么年轻,又如此风光,前途无量,一定是最典型的惜命如金者,你错了,错了!”
前三个时间点的倒序与后两行的正序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只要那位伟大的科学家没有在死亡来临前陷入癫狂的状态,这个独特的排序背后一定藏有极重要的秘密。
陈哲忽然解开大衣纽扣,在秦汉无比诧异的目光里一把捋起自己的贴身衣服,露出了胸前十多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秦汉呆住了,这绝不像是一个活人身上该有的伤痕。
“看清楚了,如果古德只想用五个数字对应这五种元素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用这种颠倒错乱的排列顺序?另外,中间的那道横线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就是我,当初成为刑侦第一人付出的代价!三年前,在中越边境的一座村寨里,三个穷凶极恶的毒贩冲向我,在我身上留下了十三个流血的窟窿!要不是我命大,早就被埋在那片充满毒瘴虫豸的丛林里了!
伴着高跟鞋与地面清脆的接触声,乔恩以优雅的仪态走到会议桌前面,并用手上的钢笔用力敲打着黑板上那五行无比熟悉的数字。
“尽管捡回了一条命,但医生说了,在我的身上,一共有四个重要脏器受到了无法挽回的伤害,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器官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竭!说得再直白点,我的寿限绝对不会超过六十岁!或许连五十岁都活不到!所以说,无论你们能活到八十岁也好,三百岁也罢!这些都与我完全无关!我的寿限早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就已经决定了!
“不,有一个漏洞。”说话的是在场的唯一一位女性,二十八岁的心理学专家乔恩小姐。这位年轻的女博士穿着一袭纯黑色的长裙,白皙的脸庞上,一双美丽的凤眼里闪烁着深邃的光芒,“如果古德真的只想表达这五种元素是‘上帝分子’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他为什么要用如此诡异的顺序来排列呢?”
“凭什么,凭什么那些尸位素餐者、碌碌无为者、胸无大志者可以健康愉悦地继续享受百十年、几百年的光阴,而像我们父子这样,为了心中的梦想,为了岗位的职责牺牲了一切的奉献者,却只能拥有区区数十年时间,而且是如此忙碌、如此煎熬的数十年!对了,在那次行动中,和我一同行动的三位战友,都永远地埋在了西双版纳的丛林里,他们最小的只有二十一岁!二十一岁!”
“闭嘴,蠢货!”在爆炸中失去右耳的化学院士愤怒地咆哮了起来,“你永远不会理解自然科学的伟大魅力,无数化学前辈在寻求真理的道路上披荆斩棘,我们经历了辐射的折磨、酸碱的侵蚀、爆炸的阴影,可这些从未阻拦我们探索真理的脚步!”
看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陈哲,秦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数天前,这位刑侦天才还在基地的最高会议上指点江山、气势激昂,一次次引领所有人走向新的方向,转瞬间却变成一副狰狞恶魔的模样,这样的反差让秦汉充满了恐惧和疑惑。
“或许我们应该换个思路,例如,从化学之外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陈哲在A组例行会议上小心翼翼地提到。
“你有问题!”秦汉并没有多绕弯子,而是直接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天在古德的卧室,就是你找到了破译时间密码的第一把钥匙,如果你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两种极其稳定的惰性气体是难以逾越的“拦路虎”,尤其是氖,几乎所有的方案中都把这种特立独行的元素当作催化剂来考虑。令人心生绝望的是,即使科学家尝试了无数种近乎疯狂的方法来融合这些元素,在经历了数十次有惊无险的小规模爆炸后,每一种尝试都以失败而告终。
“人心总是会变的!还记得那天我在你车上接的电话吗?”陈哲忽然将一张照片扔到秦汉的面前,照片上的陈哲笑得很灿烂,雪白的牙齿在灯光的照射下放射出金子般的光芒,在他的身边,站着一位美丽文静的女子,女子的右手轻轻地按在微凸的小腹上。
美中不足的是,到目前为止,研究者依然无法猜透中间那道横线的意义。但这样具有突破性的发现无疑给所有的科研人员打了一针强效兴奋剂。数个由化工专家组成的实验团队开始了不分昼夜的工作,尝试将这五种自然元素的全部同位素以任何可能的形式组合起来,考虑到“上帝分子”有99%的可能是有机高分子化合物,碳和氢被很自然地加了进来。
“就在你带我去古德家的路上,她告诉我她怀孕了!”陈哲又一次露出了标志性的微笑,乐观开朗的气质重新出现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虽然我活不了太久,但我的生命延续下去了!若不是这样,我今天也不会对你说出这个秘密!”
五个时间点变成了五种元素。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二十分钟后,两名数学家怀揣着无比激动和兴奋的心情走进古德的房间,当他们发现,这张破旧泛黄的元素周期表明显存在人为移动的痕迹时,发出的欢呼声几乎震落了天花板上的蛛网。在测绘人员的协助下,一个完美的计算模型很快就建好了,并在第二天太阳落山之前得出了让人无比振奋的答案,在这五个特殊的时间,这个神秘而伟大的光斑,正精准地投射在元素周期表的五个方框内。
“当然没有!之前我犯的错误已无法弥补,我绝对不敢也不能去坦白,否则我会上法庭的!”
“四张明星海报,还有一张二十年前的元素周期表。”当陈哲说完最后一句时,圆桌对面传来一阵击掌声与欢呼声。
陈哲狂风暴雨般将心中的秘密咆哮而出,秦汉的目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最初的震惊、不解,慢慢变成了同情与怜悯。即便心里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位年轻男人,曾经是站在全人类对面的背叛者与欺骗者,是扼杀了长生希望的罪人与“魔鬼”,但他依然无法生出任何愤恨或是鄙夷的情绪。
正当秦汉与陈哲准备懊恼地接受这个悲观的结果时,在场唯一的女性,心理学家乔恩站了起来,用一种温和的语气问道:“请问在那面墙上,除了这张地图,还有什么东西?”
“为什么选择对我说出这一切?”秦汉心中猜到了答案,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还是希望对方亲口说出来。
“伟大的想象力,拙劣的计算力,两位文科生,我必须提醒你们,在这种比例的世界地图上,一个直径两厘米的光斑覆盖的范围,差不多比江苏省还要大!对了,你还得考虑到这六十秒内光斑的位移,这样一来,江苏就变成了江浙沪!”
“因为再这样下去,我会被自己憋死的!而你,则是最可靠的倾听者!你一定很清楚,如果让基地里那些科学疯子知道你的女儿可能服用了这世上最后的长生神药,她们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宽度差不多一米,长度大概七八十厘米吧!”
“在你看来,他有多大的可能兑现了对我女儿的承诺?”
“这张地图大约多大?”
“说实话,不超过三成,但总比没有好!”陈哲说。
陈哲在当晚的A组紧急会议上兴奋地宣布了这个最新发现,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换来了几位科学家轻蔑的嘲笑。
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秦汉心中希望的火光又一次明亮了起来,他清楚地明白,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自己都将在猜疑、纠结与患得患失的心态中度过了,这是幸运的煎熬,也是幸福的折磨。刹车声在宁静的公路上显得分外刺耳,车头在茫茫夜色中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重新驶向刚刚过来的方向。
“目前不能确定!但这绝对是个大发现,你说对吗?”
“我并不认为,你是那种会为了人类的幸福拿自己的女儿去冒险的人!”
“你的意思是,在那五个时间点,这个光斑会准确地出现在世界地图的五个方位上?”
“你没有看错,我只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喝两杯而已!”
秦汉蓦地惊醒,然后将目光投向房间东侧的墙壁,那里挂着几样无比常见的物件:一幅20世纪出版的世界地图、一张可以追溯到两个人高中时期的门捷列夫版元素周期表、四张大小不一的过气明星海报。秦汉从躺椅上站起身,给这缕伟大的希望之光让出一条通路,在没有了人体的阻碍后,一个耀眼的光斑准确地投射到了陈旧的世界地图上,在两个人混沌的脑海中点燃了一盏耀眼的明灯。
23 为了青春
“你说,在那几个时刻,这个光斑会在什么地方?”
舞池的灯光忽明忽暗,如同希望一样,污浊的空气里混杂着香水与烟草的味道。秦汉要了一瓶十二年芝华士,试着用酒精麻醉一下过于兴奋的大脑,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如同最紧张的悬疑科幻大片一样,让他的神经时刻保持在反复颠簸的状态:女儿确诊时的绝望、古德带来的曙光、发现挚友死于谋杀时的悲伤,再到刚刚被重新点燃的希望。秦汉反复告诫自己,现实绝对不会因他脑中的胡思乱想而变好或变坏,但依然无法挣脱这样的忐忑与迷茫。
秦汉有些迷惑地看着警官的手所指的方向,那是一样无比“正常”的东西——一个凿穿了墙壁的空调孔洞。在中国,这样的孔洞至少得有十亿个。眼前的这个孔洞明显有些年头了,上方的水泥块在岁月的侵蚀中剥落了一块,几只白蚁正欢快地进进出出。正因如此,半分钟前,一缕阳光透过管道上方的空隙,将一个直径不到两厘米的光斑投射到秦汉的右眼上。
威士忌特有的辛辣感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针刺感沿着食道缓缓降入胃部,温暖伴随着醉意蔓延至身体的每个神经末梢。对面陈哲的脸庞渐渐模糊起来,一同发生变化的还有舞池里那群扭动摇曳的身影。秦汉端起杯子,准备将第三杯酒倒入早已麻木的喉管,一只白皙的纤手轻轻地搭上了他的肩膀。
“等等!我想我找到了答案!不,是你帮我找到了答案!”
“秦先生,陈警官,你们不介意我坐在这里,陪二位喝两杯吧?”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一缕刺目的日光照醒了沉睡中的醉者,让他一时几乎无法睁开紧闭的双眼。秦汉伸出手掌,轻易便挡住了这缕令他生厌的光芒。正当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对面的陈哲忽然冲了过来,用一个无比粗鲁的动作将秦汉按在原地,并在这家伙发作之前叫了出来。
秦汉使劲抬起分外沉重的脑袋,努力看清眼前人。昏暗迷幻的光线无疑给辨认增加了难度,每位客人的脸上都似乎抹了一层厚厚的发光的脂粉。加上耳边令人燥热的乐声,仿佛每个男人都是浪子,每个女人都是荡妇一样。秦汉和眼前的年轻女人整整对视了二十秒钟,最终,那双独特的美丽凤眼让秦汉认出了她。
伴着一长段零乱且模糊的自言自语,狭小昏暗的卧室里响起了均匀的鼾声。陈哲站起身,把自己的外套盖到秦汉的身上,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陷入了安静的沉思。
“乔恩博士,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一个人?”
“去年春节,我就躺在这里,他坐在沙发上,我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告诉我,自己离梦想已经很近了。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梦想,他却一个字都不说。我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是为了保护我!我的两个女儿都很喜欢他,我老婆不一样,她有些讨厌古德,因为他经常半夜喊我出门喝酒。古德向我保证,我和我的女儿将成为‘上帝分子’的第一批受益人。”
“一个人。还有,在这种地方,‘博士’这个称呼应该被扔进垃圾堆了。”
出人意料的是,秦汉竟无视陈哲的警告,他用衣袖将相片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在气急败坏的叫嚷声中,肆无忌惮地拉开厨房里的冰箱,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做完这一切后,又以一个极其随意的姿势躺到了卧室的躺椅上。
“遵命,美丽的乔恩小姐。”秦汉也不拘谨,伸手抓起桌上的酒瓶,给乔恩倒上了满满的一杯威士忌,然后又把征询的眼光投向了陈哲,“你也来一杯?”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在得到我的允许前,不要再碰屋里的任何东西!”
陈哲放下手上的香烟,目光比室外的空气还要寒冷,“从三年前开始,我就没有再喝过一滴酒!”
“住手!”陈哲的呼唤将秦汉从迷惘的回忆拉回现实,镜框里的古德灿烂地微笑着,在他的身边,正站着笑得不那么自然的秦汉。两个人身穿校服、稚气未脱,这是一对挚友在高中毕业时留下的合照,当秦汉忍不住想用手指擦去上面的浮尘时,身后的陈哲打断了他这个幼稚的举动。
“不解风情的男人。”乔恩的嘴角荡漾出一个美妙的弧度,这是两个月来,秦汉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迷人的微笑,“秦先生,为了我们的事业,干杯!”
“反对无效。”秦汉扭动了方向盘,驶向不远处的小区。五分钟后,他在陈哲惊异的目光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那扇满是灰尘的房门。除了桌面的薄薄的浮尘与墙角的厚厚罗网外,屋里的一切似乎都和记忆中没有什么差别。这使秦汉差点儿唤出老友的名字,然后张开双臂去迎接从房间里迎出来的古德……
话题很自然地被引到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上,这三个“救赎”基地里最“业余”的人士,却成了破译过程中异军突起的奇兵。这一点在无形中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很快,乔恩和秦汉第三次碰杯,“秦先生,我和你是仅有的两位主动加入‘救赎’基地的工作人员,为了这样的缘分,干杯!”
“他房子里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就算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上帝知道!如果你真不死心,我劝你去他的实验室看看,那地方我只去过六次,还保留了最后一点儿新鲜感!”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情,秦汉顿时好奇起来,他说:“如果美女愿意与我分享这其中的秘密,我感到万分荣幸!”
“你们有没有想过,或许在那五个时间点上,他家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没什么不能说的。”乔恩用纤细的手指捋了捋耳边的秀发,泛红的脸颊在灯光下显得分外迷人,“我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古德的事情,然后主动加入了你们!”
“见鬼,你怎么会想到那里!”陈哲在副驾驶位置上呻吟了出来,“你不知道,那个不到八十平方米的‘狗窝’,我已经带队搜查过十一次了,最长的一次连续待了六个小时,就连下水道里的一根发丝都没有放过,我不认为你会在那里发现任何线索!”
“你的父亲竟敢将这样的绝密透露给你?他到底有怎样的身份?”在酒精的作用下,秦汉不假思索地问道。
“我觉得我们该去古德的家里看看!”
“最最顶尖的医学专家,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一种!”乔恩眼神迷离,但语气坚决,“至于他的名字,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秦汉深呼出一口气,表示完全赞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大厅外的SUV,在路上,秦汉忽然想到了一个地方。
秦汉眨了眨眼睛,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毕竟,硬要询问对方并不愿透露的秘密,不但失礼,而且无趣。
“随便你,反正我是不想再待在这个连阳光都晒不到的鬼地方了。”
“秦先生,说说你来这里的目的吧,单纯为了友谊?据我观察,你并不是那种对人类命运充满了责任感与使命感的男人呢!”
“去哪儿?”
秦汉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注视着乔恩美丽的眸子,他大胆的目光让面前的女人几乎要低下头去,“关于人类的未来也好,命运也好,我统统不管。我只关心我的朋友和我的女儿。恕我直言,乔恩博士,你看起来似乎也不像是那种救世主的样子,那么,你为什么要加入?”
“我认为,我们该出去走走。”陈哲放下手上的咖啡,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对面的秦汉。
当秦汉说到女儿二字时,乔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毕竟,她无法理解他们正从事的伟大事业能和一个未成年的女孩扯上什么联系。而末尾处秦汉的反问则让乔恩暂时忽略了这个小小的细节,在喝下一整杯一百毫升的威士忌后,乔恩开口了,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让身边的两位男士瞪大了眼睛。
在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救赎”工作陷入了沉闷的停滞状态,就连插曲性的猜想与发现都越来越少,基地内常常连续好几个小时都听不到笑声,设在二楼走廊边上的心理诊所开始需要排队预约,当“救赎”的线索近在眼前却无法捉摸时,沮丧和绝望的情绪开始在所有人的心头蔓延。
“为了青春,青春!我今年二十八岁了,以前我一直以为,知识和智慧能够弥补容颜与肉体的老去,但就在我拿到博士学位的那个下午,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彻底错了!当我看到毕业照上自己眼角的鱼尾纹时,当我看到梳妆台前那根细长的白发时,当我看到站在我身后的那些青春又有活力的本科毕业生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无知!
12 终极密码(2)
“我明白,那个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等待凌晨四点的流星的女孩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守候在高中教室门口,只为看一眼心中暗恋的男生的少女不会再回来了!那个拿着男生的情书心跳加速,不知该如何回应的女生不会再回来了!
两位被紧急抽调的日语专业刑警把这段九十一分钟的成人视频反复观看了四遍之后,得出了与监控组完全一致的结论:“一切正常!”
“再过一年零两个月我就三十岁了!记得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就告诉自己,女人的人生巅峰永远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一旦超过了这个年龄,无论是多么惊人的财富、如何渊博的学识、如何美满幸福的家庭都无法弥补女人在生理与心理上的衰老。该死的是,一笔笔奖学金、一篇篇论文冲昏了我的头脑,让我沉溺于心理学的浩瀚海洋中无法自拔,我甚至忘了去找到真实的自己!说来可笑,我写过两篇关于婚姻心理学的论文,并最终登上了最高级别的科学期刊,而我自己竟然连一场真正的恋爱都没体验过!”
“我理解,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要知道,大家的神经都已经紧绷了整整一百五十个小时!”陈哲在一片哄笑声中轻轻地拍了拍秦汉的肩膀,同时下达了一个近乎荒谬的指令——下载它!
乔恩胡乱地抓起刚被斟满的酒杯,将它递到唇边,然后一饮而尽。
半秒钟后,在四名中科院院士与一名空军中将的注目下,年仅十九岁的少年黑客理查德颤抖着打开了这个由三十七位字符组成的神秘网址,随后,二十九寸的液晶显示器上跳出六个全身赤裸的金发美女和一个下载链接。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尖叫与叹息声混杂在一起,秦汉干笑了两声,转脸望向一旁的陈哲,替自己的老友辩解道:“很正常,古德是个四十岁的单身汉!”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迫切地盼望古德和他的神奇药剂吗?那就是像我这样青春即逝而又一无所有的女人,哈哈,一无所有!”
“住手,停下!”看到理查德熟练地输入冗长无序的网址,秦汉声嘶力竭地发出了绝望的呼喊。由于过度的激动与惶恐,初来乍到的新闻主编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前这位金发碧眼的瑞典少年是不可能听懂一句带有北方口音的汉语的!
“你至少还有知识、财富。”
“救赎”过程中最大的惊喜出现了!来自瑞典的天才黑客理查德,对古德留下的平板电脑硬盘进行了最深层的文件恢复,随后惊喜地发现,古德在2032年6月21日16时41分,即第三串数字“2032 06 21 16 41”对应的时间点,造访了一个由一长串无规则的数字与字母组成的域名!这个无比激动人心的发现立刻引起了A组全体成员的注意,以至于后到的秦汉和陈哲只能在两米外踮脚围观。
“与青春相比,那些狗屁东西一文不值!”
秦汉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生出如此怪异的念头的,或许是出于对长生的渴望,或许是出于对故友的执念,又或许仅仅源自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无论出于何种动机或欲望,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秦汉立刻向社长提交了年假申请,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救赎”基地门外。当他在陈哲的带领下,穿过基地里最大的一道感控门时,两个人同时听到了耳边传来的巨大欢呼声!
乔恩又一次倒满了眼前的高脚杯,这一次,在她喝下去之前,一只男人的手将酒杯抢了过去,是秦汉的手。
“我想找到我朋友死亡的真相,请让我加入你们!”
“笨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一定认为,如果不能亲自参与‘救赎’的话,即便基地里的那群科学家找到了‘上帝分子’的终极秘密,你也不可能第一时间拥有它。是吗?”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陈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秦汉的名字。“您好,秦先生,您有什么发现吗?”
“是啊!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必须立刻抓住青春的尾巴,让它离开得慢一点儿!有什么不对吗?”
在古德被谋杀的七个小时后,刑侦人员便从现场线索推断出了这次谋杀的主角:一架黑市价格高达四百七十万美元的“猎隼”无人机,在十七米的高度通过机械手臂完成了一次精准的狙击。子弹呼啸而出的两分钟后,猎隼模糊的身影掠过了附近一栋别墅的监控探头,之后便永久消失在了浓厚的雾霾深处。从此之后,由十多位最优秀的刑侦专家组成的团队就再没能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了。
“完全正确。就因为这一点,你就加入了进来,希望能将命运扼在自己的手中?愚蠢,白痴!”
看着这些科学精英在临时基地中废寝忘食的身影,陈哲胸中仿佛被点燃了什么,科学家们对真理和梦想的不倦追求,那种为万亿分之一的可能付出全部热情的执着信念,让这个刚过完三十一岁生日的年轻警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要知道,和忙碌充实的科技组相比,他牵头的刑侦组工作似乎更适合用“裹足不前”来形容。
秦汉的讽刺让乔恩不知所措,这还是第一次有男人对她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就连她的父亲与老师都不曾这样过。一种并不是愤怒的异样情绪在她心中升腾起来,让这位智商与情感阅历完全不成正比的女性呆坐在原地,同时失去了思考与分辨的能力。
当特邀而来的周易泰斗欧阳天命排列出第一个时间点的五行后,B组中十八岁的欧洲黑客瞬间瞪大了碧蓝色的眼睛。可想而知,这个病急乱投医的尝试并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博大精深的国学在纯粹的自然科学面前,除了给忙碌的院士们增添了一些闲暇时的笑料外,便再没有任何积极意义了。
“就算你发挥超人般的能力或运气,帮助他们……” 这一次秦汉没有用“我们”,而是用了“他们”这个称呼,“挖掘出‘上帝分子’的秘密,然后你又极其幸运地成了第一批受益者,你认为,你就可以拥有长久不衰的……好吧,如果二十九岁到三十五岁还叫青春的话,你就能拥有长达二十年的青春,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吗?是的,你是受益者,你也是试验体!没错,它在动物身上完美地发挥了延缓衰老的神奇功效,但是谁知道那些小白鼠到底感觉到了什么、体验到了什么,它们又不会说话!”
金木火土土火金金
“我愿意冒险,为了青春!”乔恩原本坚定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犹疑,这样的细节被距她不到三十厘米的秦汉牢牢看在眼里。
庚寅丙戌戊午辛酉
“哈哈,冒险?笨蛋,那只是最好的情况!”秦汉放肆的笑声刺痛了另外两个人的耳膜和心房,“更大的可能是,我们失败了,我们什么都找不到,或是找到了某个绝密、可怕、无法公开的真相,等待我们这些人的结果是什么?”
接下来,来自A、B两组的生物、化学、医学乃至心理学家对这五行数字进行了最大胆的猜想,任何假设一旦被提出,都会不计成本地进行验证:包括行星夹角、地月距离、数列规律、分子质量、碱基结构、摩斯电码等一百多种猜想在严谨的逻辑推理面前被一一无情地推翻。
结果是什么?抹去记忆?长期囚禁?
看来只能换一条路了。
这个残酷的问题如皮鞭一样反复抽打着乔恩的心脏,给她带来溺水者般的窒息感与恐惧感。大脑皮层的紧缩带动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疯狂颠簸,就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叶小舟那样。某个不知何时何地看到的电影片段突然在脑中放映出来:一群修建皇陵的劳工争先恐后地拥向远处的光亮所在,前方好几千斤的石闸带着让人魂断的轰鸣声重重落下,将跑在最前面的年轻身躯砸成一堆泛着血红泡沫儿的肉酱。
2029年9月,是“上帝分子”动物实验正式开始的日子。当月的第一天,FDA便在古德的生物实验室里装了四个高清探头,用以全程监督这项前无古人的伟大实验。中国的红客团队费尽周折,从FDA的电脑里偷到了部分录像文件。如今,六名A组成员围坐在一起,在七十寸的液晶显示器上将五个时间点的录像反复播放了数十遍,最终换来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一切正常!”
这个为了抓住所剩无几的青春不惜以身试药的美丽女人怔住了,巨大的心理冲击让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毫无价值!”六名A组成员在仔细看完这份二十多万字的材料后,做出了最简短的评价。接下来,他们将迎来一项更烦琐枯燥的工作——看监控。
“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阴谋论者,看你把漂亮的姑娘吓成什么样子了!”陈哲轻轻地拍了拍乔恩的肩膀,帮她从惊恐中恢复了过来,这是他在这个晚上的第一次插话,也是唯一一次。
这些天,由十一位高级警官组成的刑侦组无疑是最忙碌的,全体成员用了整整七天时间,对这五个时间点前后发生的一切事件进行归纳整理。要知道,这里的“一切事件”包括世界各地的重大新闻、古德生活的A市发生的大小事件、各大网站的可疑发帖回复,等等。这在信息时代可谓是一项无比复杂而庞大的工作,最终,双眼通红的警员将一份厚达二百七十页的卷宗,郑重其事地交到了陈哲的手上。
“相信我,现在早就不流行肉体毁灭那一套了。最多把你软禁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秘密基地里,有吃的,有喝的,除了不能上网之外,日子并不算太难熬,等过个三五年,保密等级降低了,我们就自由了,经济补偿正常是每年五十万起。我觉得以我们的工作性质,怎么也得每年一百万吧,放心,如果钱少了,我去帮你们讨薪!”
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这串密码蕴含的意义可能有三种:一、谁是凶手;二、“上帝分子”的秘密;三、上述两者兼而有之。所有人都希望是第二种或是第三种。古德固然伟大,但若是和“上帝分子”的秘密比起来,就变得一钱不值了。当伟人离世后,如何占有他留下的遗产要比查明死因重要千万倍。遗憾的是,在不眠不休中度过了两百个小时后,太阳并未随之升起,曙光变成了极夜。
陈哲的玩笑抚慰了乔恩紧张的神经,让她渐渐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与淡定。事实上,要不是酒精与荷尔蒙的共同催化——这位睿智成熟的心理学家绝对不会陷入这种迷茫与惊惶中。镇定下来之后,乔恩博士反问起秦汉。
为了掩人耳目,“救赎”基地并未完全限制成员的自由,而是伪装成一个相对正常的科研基地,对外宣称的保密层级仅为“机密”而非“绝密”。除了每晚准时召开的A组会议,其他场合的管理都相对松散,当然,所有成员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任何人一旦出现泄密的可能,都将面临最严厉的惩罚。
“好了,我已经说完了自己的秘密,现在轮到你了,你的女儿怎么了?”
二十四名C组人员组成了“救赎”大厦的“泥水匠”与“搬砖工”。他们对原始密码一无所知,也完全不明白自己工作的真实意义和目标,只是简单地完成一切上级下达的任务,包括化学实验、数学计算、程序编辑以及任何可以想象或是难以想象的工作。
乔恩并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在酒精的作用下,秦汉以一个并不雅观的姿势,趴在了杯盘狼藉的酒桌上,微弱的鼾声伴随着温热的鼻息,清晰地传到乔恩微红的耳畔。她微皱琼鼻,终究没把自己柔软的身体移开。
B组的人数比A组还少,一共三个,包括一位密码破译专家,一位电脑极客,一位同时拥有数学、物理、化学、医学硕士学位的全才。B组成员并不知晓这串神秘密码的作者及其背景意义,只是尝试从一切匪夷所思的角度去寻求其中蕴含的信息。事实上,由于这五行数字的含义过于简单明晰,B组人员在将近一半的时间里都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
很快,乔恩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两个人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十厘米——男人半个手掌的距离。一直坐在旁边的陈哲点起一支雪茄,并不理会这对呼呼大睡的男女,而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A组人员包括基地第一负责人赵全中将,中科院的化学、医学、遗传学学科代表各一名,刑侦专家陈哲,以及一位“以完全不同的性别与职业视角来推断密码含义”的女性心理学家。这六位来自不同行业的出类拔萃者知道事件全部的前因后果。这六位都是中国人。
“宝宝还老实吗?有没有踢你的肚子?”陈哲按下了发送键。
“上帝密码”被发现的第三天,一个名为“救赎”的临时基地在距A市市区十一公里的某所在建高校里拔地而起,三十三位来自世界各地的学术精英、刑侦人才、顶尖黑客汇聚在此,试图从这五行数字中寻觅出古德留下的终极秘密。为了避免让过多人知道“古德被谋杀”这个足以让世界陷入绝望与黑暗的可怕消息,同时保持多数破译者平和自然的心态,这三十三名成员被严格划分为三个不同的层级:
24 女人的直觉
“我认为这一定是个极为特殊的秘密,特殊到宁可彻底湮没,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
凛冽的寒风撕扯着通红的脸颊,刀割般的疼痛感将秦汉从沉醉中激醒。他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飞驰的奔驰车后座上,一旁的乔恩博士已恢复了往日的端庄与冷静。此刻,这位睿智的女士正手捧一本《果壳里的宇宙》,和昨晚那个妩媚而放肆的美女判若两人。
“既然他想给我们留下点儿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欢呼过后,一位在场的生物学家问。
“嗨,你准备带我们去哪儿?”秦汉没有打扰身边聚精会神的乔恩,而是拍了拍驾驶座上陈哲的肩膀。
任何具备基础观察能力的人都能看出这串无比简洁的密码中蕴含的意义:五行十二位阿拉伯数字指向了五个准确而重要的时间点。中间的分割线则意味着前三与后二之间存在的某种差异或联系。所以,当这块刻着数字的床板被带到几位知情者面前时,这些人全部发出了无比兴奋的欢呼,这种感觉就像是居住在北极圈内的爱斯基摩人在经历了两个月的漫长极夜后,看到东南方冰面上射来的第一缕曙光一样。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们这些渺小的虫子,自然要为那个伟大的梦想继续奔波操劳了!”
这串被政府列入“绝密+”等级的密码,由五行十二位的阿拉伯数字和一根横线组成。
“前面那个路口右拐,在我家门口停十分钟。”秦汉听出了陈哲语气中的讽刺与自嘲,但并未理会,“今天是我女儿去医院复查的日子,我想去看看她们,就耽搁一小会儿!”
数个无比确凿的证据表明,留在这块床板上的潦草刻痕,是古德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下的痕迹,极可能是上帝留给人类的终极密码和启示。
乔恩顿时来了兴趣,自从前一天晚上,秦汉在酒吧里提起女儿是自己加入“救赎”的原因后,她就对这两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秦汉下车后,她立刻放下书本,伸头向马路对面望去。一位温柔的母亲牵着两个小女孩走了出来,秦汉迎了上去,然后张开怀抱,女孩们银铃般的笑声隔着人群传进乔恩的耳朵里,女人的心里忽然泛起一些异样的感觉,像酸楚,又像温暖。
看着证物柜里的那块薄薄的仿黄花梨床板,陈哲——这位年仅31岁的“亚洲刑侦第一人”,忽然感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
“她们真漂亮!”乔恩的眼光中透出真诚的羡慕,对刚回到车上的秦汉说,“不是我说,你的爱人真不会打扮她们,看她们身上的棉袄,穿得像两只笨拙的小熊。”
11 终极密码(1)
话音未落,乔恩便感到一丝悔意,毕竟,当着一个男人说他的妻子不会打扮孩子,这样的对白谁听到都会觉得有些失礼。
“我马上就到!”陈哲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他喃喃自语道,“我竟然漏掉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我到底是怎么了,即使昨晚多喝了两杯,也不该说出如此唐突的话!”乔恩在心里质问自己,此时的她并不愿承认,自己对身边这位只有数面之缘的已婚男人已产生了一种朦胧而特殊的情愫。意外的是,秦汉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责怪,而是充满了无以言状的悲伤,“不,你错了!她们患有一种严重的先天血管疾病,过低的温度会让她们的血液循环出现问题,严重时甚至会送命!”
“在别墅卧室的床板下,发现了几行清晰的数字,应该是不久前被刻上去的!”
得益于大学时的医学基础,美丽的心理学博士只花了五分钟便弄清了关于XV动脉硬化症的一切。她也瞬间明白了坐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自告奋勇加入“救赎”的用意。
“我是陈哲,有什么发现?”
“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女儿!只要找到古德的神奇遗产,她们就能活上很久,或许能活到这种病不再是绝症的时候!”卓越的心理学知识让乔恩很快便组织出完美的措辞,但这句空洞的安慰还比不上她后半句话来得重要,“其实,你也可以试试去年刚开始进入临床试验阶段的人体冬眠技术!”
“铃铃铃……”陈哲腰间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看过关于人体冬眠的报道。”秦汉眼中的火焰明亮一下,之后又迅速黯淡了下去,“预计的治疗费用是每人三千万人民币,设备的使用寿命是二十年,绝症患者花三千万赌一把未来二十年的医疗发展。噢,不对,能一下子拿出三千万的人,二十年后他自然能再花三千万!直到身上的绝症成为未来的阑尾炎!富人生,穷人死,世间万物皆有价格,生命并无例外!”
让陈哲有些意外的是,首长对事件的热忱似乎远低于他的想象。到目前为止,谋杀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距离首长知道这个消息,也有九个小时了,但在这九个小时里,作为案件第一负责人的他总共只接了三个电话,更诡异的是,上级在询问这起案件的详细信息时,似乎完全看不出急切的感觉。之前陈哲一直认为,“上帝分子”应该足以引起首长的足够重视才对,要知道手中的财富与权力越多,对生命的渴望往往就越强烈。但这一次,他似乎嗅到了空气中某些不太寻常的味道。
“如果我们真能完成‘救赎’任务,每个人都会得到一笔不菲的酬劳!”乔恩脱口而出的话语并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以至于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
从国家安全角度出发,将秦汉秘密“保护”起来自然是当下最稳妥的选择,但国安局偏偏无法这么做。自从古德人间蒸发后,世上仅有的五个知情国无一例外地都在密切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大批间谍与情报人员。如果秦汉——这位古德生前的好友忽然被警方带走,从此人间消失的话,只会给中国政府带来难以想象的麻烦。事实上,从电视直播的那一刻开始,错综复杂的猜疑便在大国之间如野草般疯长,一道道看不见的暗流在看似趋于平静的地球表面下汹涌流淌,世界大战一触即发。在当前形势下,政府显然不愿冒险。就在两个小时前,陈哲的顶头上司向他传达了首长的意见:暂时封锁消息,清理现场痕迹!
秦汉笑了,“如果我们真成功了,那我还要钱做什么?古德的遗产便是我女儿的良药!如果没有成功,那谁会付钱?要知道,我们已经浪费了至少三十亿人民币了!”
“蠢货,要不是因为你跟古德的关系,又或者你们的关系不是那么众所周知的话,你早就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了!赶快滚回去上班,陪你的老婆和孩子!别再给我惹麻烦了!”陈哲用力将秦汉推出审讯室,恨恨地说道。
乔恩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两个可爱的身影,母性光辉在这个未婚女人心中闪耀,再加上那丝难以名状的情愫。总之,她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承诺,“我的父亲便是人体冬眠技术的开发者之一,我可以帮你申请一个试验名额!”
“这倒没有,我什么都没说。”秦汉努力推开陈哲满是青筋的右手,用一种戏谑的语气反问,“这么说,我是有知情权的了?”
“你帮我?为什么?”这可是一笔价值超过一亿人民币的馈赠(临床试验价格远超技术上市后的市场价格),秦汉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起来,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抓住秦汉的领口,“别给我装疯卖傻,你没有告诉那些警察死者的真实身份吧?实话告诉你,目前知道古德死讯的人,全世界不超过二十个!除非拥有知情权,否则,谁知道,谁就得被隔离!”
“没有为什么,怎么,你不需要吗?”
“什么意思?”
“一个?”看到面前女人严肃的神情,秦汉的声音开始因极度激动而变得颤抖,“一个,你让我怎么选?”
出乎意料的是,陈哲并没有继续深究,他说:“我觉得,你既然知道被害者的身份,就不该说出如此幼稚的话才对。对了,你没有和他们说什么吧?”
“一个总比没有好!”乔恩轻轻握住秦汉冰冷的右手,将一丝温暖沿着血脉送入男人的心底,“目前,全世界只有二十一套人体冬眠设备,其中二十套都已经有了预订者,我有信心说服我的父亲,将最后备用的那套留给你!”
“什么都没看到,现场一公里外便拉起了警戒线!你们未免也太小心了一点儿!”
“不,不!”这道无比艰难的选择题让秦汉坠入了无边的彷徨,纷乱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在他脑中一路狂奔,前一天陈哲的秘密已带给他30%的希望,这一回,希望又多了50%。和昨天不同的是,这次命运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女儿的生死将完全取决于他的一念之间。
秦汉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一次,对方并没有使用测谎仪。于是他决定撒谎。秦汉凭直觉感到,这个年轻警官深不可测的眼神中似乎隐藏了许多特别的东西。秦汉猜不出究竟是什么,他也不打算问。
“冬眠,一个人!如果我选择姐姐的话,二十年后,等秦雨从冬眠中醒来的时候,六十一岁的我拉着六岁的她,一起去秦雪的墓地扫墓。如果运气好一点儿,或许能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已经二十六岁、饱受病痛折磨正在等死的妹妹。反过来也一样!一对差了二十岁的双胞胎。一个生,一个死,你让我怎么选?选哪个?”秦汉如失心疯般狂笑了起来,乔恩心生怜悯,她正要出言安慰,却全身一震,身体僵在了座位上。
“那你看到什么了吗?”陈哲并没有直视秦汉,而是把头转到了旁边,漫不经心地问。
“双胞胎”“冬眠”这两个词如同两道划破天际的闪电,用令人窒息的光亮瞬间撕开一切乌云浓雾。让她看到了隐藏在云雾之后的一扇大门,一扇让无数人上下求索却求之不得的真相之门。
“睡不着,回去看看。”
没有欣喜,只有恐惧与绝望!
“你回去干什么?”陈哲支开警察,意味深长地问。
大门并不像传说中或想象中那样沐浴在太阳的温暖光辉里,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相反,它是漆黑的,翻腾的黑气缭绕在门口,幻化成一只只凶残可怕的恶魔形状。
“我是这所别墅的房主,被谋杀的是我的朋友,我刚才过来看看!”不知为什么,秦汉并没有提及刚才看到的证物,苍白的辩解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冰冷的手铐又一次铐住了秦汉的双手——比上一回还要粗暴许多。警车呼啸着向山下驶去,秦汉又一次在审讯室看到了陈哲,此时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只有短短六个小时。
“这就是真相吗?真是这样吗?”乔恩瑟瑟发抖,像是看见了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克隆,骗子……克隆,骗子。”她喃喃自语。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半夜来这里?”警察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秦汉,显然是把他当作犯罪嫌疑人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往日里以冷静著称的乔恩博士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焦躁、敏感、歇斯底里的情绪在这位心理学专家身上反复出现。她努力用专业知识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每一次都失败了。
秦汉急忙丢掉手上的奶瓶,朝不远处的汽车跑去。这样的举动无疑引发了更深的误会,两位年轻巡警赶在汽车发动前挡在了前面,并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
这样的反常最初只会出现在秦汉面前,在一个漫天晚霞的黄昏,她主动将秦汉约到封闭的心理诊室,然后毫无逻辑地说出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
“什么人?”
“如果到最后真的什么都找不到,我们会重获自由吗?”
“谁扔了它?古德自己干的还是另有其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正当秦汉犹豫要不要将这些无比珍贵的容器收到车上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某位警察严厉的呼喝。
“我觉得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陈哲或者赵全!”
秦汉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后在路边丛生的杂草堆里找到七八样熟悉的东西:熏得焦黑的迷你坩埚、带有明显水渍的量杯以及一些被不同颜色防水袋装着的各色粉末。在大多数物件的表面,还能看见明显的灼烧痕迹。不会错了,眼前这堆被胡乱丢弃的物件,正是他帮古德购置的那批实验器材。
“如果我们真要编造一句谎言来欺骗全世界,你觉得我们该怎么说?”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汉拿着奶瓶的右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巨大的疑惑与恐惧再一次笼罩了他的内心。弃如敝屣——这是秦汉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词汇,有人竟把这个可能藏有人类终极秘密、价值连城的奶瓶,弃如敝屣地扔在这里。
“这更不该我们操心了,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这么悲观?”
“不用,如果要靠这贴纸来监控温度的话,那‘上帝分子’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如果我们真的被囚禁了,会被关在一起吗?”
“外面的测温贴纸坏了,要不要换一个?”
秦汉忽然有点儿明白乔恩的意思了。眼前的女人单纯而美丽,充满了知性与睿智之美,让他不由得想起三年前那个迷人的女孩:燕思雨。
这段日子里,秦汉始终遵守着与古德的约定,从未踏足过别墅内的禁区,也不曾询问好友任何过分的问题。他清楚地知道,文科毕业的自己是没有资格与能力觊觎“上帝分子”的秘密的。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草地上的这个奶瓶,就在三天前,他还拿着它问古德。
事实上,这两个女人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燕思雨身上带着艺术的随性狂放,年轻、有活力的肉体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秦汉整个吞噬。而眼前的乔恩则像是一缕清淡恬静的微风,一颦一笑都带着知识分子独有的冷静与严谨。此刻,这位从未谈过恋爱的女博士正用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是一个极为常见的婴儿奶瓶,在这座城市里每天都能卖掉十几个,但奶瓶外侧被撕下一半的测温贴纸提醒秦汉:就在一天前,这样东西应该还放在自己别墅的厨房里。
秦汉的心跳骤然加快,此时他已经可以确定,眼前的女人一定对自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他并没有说话,而是用自己的手掌轻轻地覆在了女人的右手上,乔恩温柔的眼波中荡漾着羞涩与一些无法看懂的东西。三天之后,秦汉才知道,这种东西叫怜悯。
秦汉懊恼地回到车上,SUV缓缓掉头,朝着来时的方向驶去。在经过山道的第一个S弯时,视野中某件亮晶晶的东西忽然触动了秦汉麻木的神经,他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慢慢走到路边的草丛间。
到了第三天,就连赵全都发现乔恩的不对劲儿了,这位思维活跃、常有惊人之语的睿智女性,多次在会场上陷入长久的沉默与神游状态——即便这两天的会议相对沉闷了一些,这种情况也是不太正常的。
“对不起!上面有命令!”在警戒线那头,一位身材微胖的警员大声呼喝道。
和会场上的缄默形成明显对比的是乔恩在日常工作中的表现,对遗传学从未有过涉猎的她,一反常态地关注起“上帝分子”的动物实验过程。她动用了自己可以调动的全部资源,不断收集一切与之相关的资料与文献。好几次,她都因为擅自翻阅超出自身权限的档案而受到了基地高层领导的严厉警告。
“他一定已经开始试验了,只是不知道做到了哪一步!”尽管大火极可能已烧毁了全部线索,但秦汉并不打算放弃最后的一丝希望。在距离别墅还有一公里的地方,他看到了闪烁的警灯与醒目的警戒线。秦汉走下车,掏出身份证,尝试以别墅房主的身份说服眼前的警察,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乔恩博士,你手上的这份档案,应该是医学家或遗传学专家研究的东西,上面记载着π药剂动物实验的大量细节,我不认为这对你的心理学工作有任何帮助!”赵全对档案室里的乔恩大声呵斥。实际上,要不是考虑到乔恩父亲的特殊身份,赵全的语气还要更声色俱厉一些。
“去七盘山的别墅。”这个念头源于古德对自己做出承诺时,那双分外坚定自信的眼睛。古德是个视信誉为生命的男人,他一定在那个地方做过无数次尝试,尝试重新合成出曾轰动世界的长生药剂。再说,古德曾三番五次托他用隐秘的渠道购物,要的东西包括高压锅、量杯、耐高温温度计,以及不少秦汉闻所未闻的专业工具。
“根据目标的行为数据来分析行为习惯,掌握的数据越多,推算出的行为模式就越精确,这就是心理学。如果连这些基本信息都无法获取的话,我就只能用女人的第六感来完成工作了!”
晚秋的夜风透过车窗的缝隙拍打在男人冰凉的脸庞上。刚出门的时候,秦汉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只是驾着汽车木然驶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看着地上的车影被一遍遍拉长、变淡、消失,之后再次出现,周而复始。终于,在穿过第七个红绿灯路口之后,秦汉在心里寻到了一个确凿的方向。他向左狠打方向盘,四只车轮无比坚定地碾过了马路正中的双黄线,橙色的SUV在闪烁的监控探头下扭过一百八十度之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对不起,你必须放下手上的资料,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你已经被拘捕了!”
随着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湿,秦汉睁开了双眼,挂钟的时针笔直地指向四点的位置。隔着房门,依稀能听到女孩轻微的鼾声。狂跳的心脏告诉他,今晚已经不太可能再次入眠了,秦汉爬起身,换上一套干净的衬衣,踮着脚尖走出房门。
乔恩不为所动,仍在快速地翻阅着手中的资料,她一目十行地扫视着,寻找某样至关重要的东西。终于,在赵全一把抢下她手上的资料之前,她翻到了那一页:
噩梦不约而至。恍惚间,秦汉置身于一片白色中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面容、白色的被单、白色的灯光、白色的护士以及白色的一切,秦汉坐在床边,凝望着病床上的秦雪,女儿像是睡着了,微蹙的眉间隐隐可见一丝痛苦。在裸露的白皙手臂上,两条刺眼的青色正沿着血管向上蔓延——这是XV动脉硬化症晚期的可怕症状,秦汉无助地转过头,希冀找到任何熟悉或陌生的身影,不管是妻子、秦雨,或者是某位医生或者护士,但他如溺水者一般抓不住任何东西。
《FDA对π药剂动物实验的监管细则》
秦汉依次吻了吻女儿,转身钻进卧室,留给她们一个无比坚决的背影,令人窒息的绝望让他不敢直视妻女的目光。在两个小时的辗转反侧后,秦汉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瓶安定,吞下了平时剂量的两倍。
FDA向古德提供了实验组与对照组的白鼠胚胎,每组四只,之后每周对实验体进行血样采集检验与体细胞采集检验,检验内容包括:DNA对比、细胞活性分析、细胞分裂周期对比、常见疾病筛查等18项数据。
此时的秦汉尚未听过“知情权”这个陌生的专有名词,却已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巨大的信息鸿沟所产生的可怕斥力。这是一个比权力网、黑社会、同性恋还要牢固狭隘千百倍的神奇怪圈,屈指可数的知情者宛如磁铁的正负两极一样牢牢相吸。与此同时,他们与懵懂者又像是磁铁的同极,恐惧带来的排斥让秦汉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一切亲人。
FDA每月对实验体进行骨龄测试与器官全面检查……(省略2000字)
早在一个月前,“上帝分子”的话题便已经“渗透”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人们以前所未有的热度争论、探讨、臆想与“上帝分子”相关的一切衍生话题,从未冷却。秦汉家就更不用说了,每天吃饭的时候,一对女儿总会缠着父亲,问出“古德叔叔会不会第一个帮我们家?”“爸爸和古德叔叔怎么认识的?”“人类以后该多少岁谈恋爱、结婚?”这一类问题。以往秦汉总能心怀窃喜,一本正经地扯谎敷衍她们,但今晚他做不到这一点了!
四只对照组白鼠分别死于第660天(肺部鳞状细胞癌)、第694天(肝癌)、第710天(心脏衰竭)、第724天(金色葡萄球菌感染)。
“不用拿了,我去睡了。”秦汉摇了摇头,在内心深处,他是无比渴望和久未温存的妻子及欢呼雀跃的女儿坐在一起吃这顿晚餐的。秦雨吃饭的时候很调皮,洁白的米粒常常挂在白里透红的腮帮上,秦雪则安静懂事,偶尔会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爸爸的碗里,然后用剔透的目光看着他一口吃下去。但前一天傍晚发生的事情让他走上了另一条轨道,将他与妻女及所有亲友无情割裂开来。
截至2033年9月14日,四只实验体白鼠中,除190914C因癌症死于第1335天,其他三只的寿命全部超过了五年……
“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何雪从橱柜里又取出一套餐具。
此前该种白鼠寿命的最高纪录为818天。
十六岁,这个无比美妙的词一下子刺痛了秦汉的心脏。那是青春肆意绽放的美丽年华,但对她们来说却是象征着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死亡之碑。除非有奇迹,否则,那时的女儿们是绝不可能去海边嬉戏玩耍的,她们或许正卧在病床上痛苦挣扎,又或者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了。秦汉转过身去,不让欢笑中的女儿看到自己眼中闪烁的泪花。厨房里,妻子何雪正在准备当天的晚餐,秦汉数了一下餐桌上的碗筷,一共三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在赵全不解的眼神中,乔恩行尸走肉般走出了空旷的档案室,口里念叨着谁都听不懂的呓语。当穿过档案室门外的长廊时,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的保镖簇拥着一个熟悉的男人和她擦肩而过。
“好的,那我也要一个芭比娃娃,那件比基尼,等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买给我好了!”秦雨乖巧地点了点头。
“沐部长?”失魂落魄的乔恩认出了来人,随之而来的错愕将她的思绪从巨大的旋涡中拉回现实,“他怎么来了?”
秦汉宠溺地看着怀里的两个小天使,“小雨想要芭比娃娃,嗯,爸爸记住了,至于小雪的比基尼,那可不是你们这个年纪穿的,等你再长大一点儿爸爸一定买给你!”
曾几何时,作为“救赎”行动的幕后指挥,沐青并不认为有朝一日自己需要亲自踏入这个基地。且不说一切低于战略层面的工作都不必亲自过问,频繁接受化疗的病体也容不得这位卫生部长四处奔波、深入基层。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欧阳履行了承诺,沐青已不再是个病人了。如今,这位罹病多年的中年男子面色红润,迈出去的步伐甚至带着风声,当路过乔恩身边时,体内的男性荷尔蒙让他不由得多看了这位美女一眼——这在半个月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我想要一个和我一样高的芭比娃娃,妹妹想要一套鹅黄色的比基尼,就像妈妈衣柜里的那件,她想去海边时穿!”
交易是公平的,如今的沐青多了另一重身份——“滤镜”第四十七号(临时编号)成员,这让他不得不深入基层去发掘更多细枝末节的信息。实事求是地说,此刻沐青已不是单纯地抱着交易的心态来完成这些差事了,CAR-T PRO不但治愈了他的疾病,同时还改变了他的信仰,从饱受折磨、度日如年到重获健康,这种感觉犹如从地狱一瞬间升上了天堂。今天的沐青,即便还算不上“滤镜”最忠实的信徒,起码也已经在路上了。
“乖宝贝,你还想要什么,爸爸买给你们。”
当他走进空无一人的档案室后,数个标有“绝密”字样的档案袋立刻被递到他的手里,其中便包括了那本还留有女人手指温度的《FDA对π药剂动物实验的监管细则》。
“爸爸,我也想穿短裙。妈妈说等明年夏天给我买了做生日礼物,爸爸,你会给我们买什么呢?”
沐青的阅读习惯很特别,时快时慢。有时候会在某行文字上停留很久,进行长时间的思考与记录,有时候又一目十行,连续翻上数十页都没有丝毫的停滞。终于,在翻完某本印有“绝密”字样的文件之后,心头的某根弦忽然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拨动了,几分钟前的匆匆一瞥忽然映入眼帘,他问身边的赵全:“刚才出去的那位女士是谁?”
秦雪拉着爸爸的左手,蹦蹦跳跳地穿过家里的客厅,沙发上,姐姐秦雨正在认真地给芭比娃娃缝制一条小巧而精美的短裙。看见进来的人是谁后,她立刻放下手上的针线,撒着娇抓住了秦汉空着的右手。
“心理学博士乔恩小姐!怎么了?”
秦汉踩下油门,径直往家里驶去。十分钟后,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按响了楼下的门铃,开门的是小女儿秦雪,秦雪穿着一身洁白的公主长裙,从狭窄的门缝调皮地看过来,当她看到父亲的身影时,甜美的微笑立刻绽放在天使般的脸上。
“她有些不对劲儿,看好她!”
从审讯室走出来的时候,秦汉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两天发生的一切。“上帝”古德死了,带着人类翘首以盼的长生梦想,一同化作了历史的尘埃。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人类灾难啊!原本以为,自己作为唯一的见证者与知情人,会被国家机关以巧妙的方式永远“抹去”或羁押。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自由了。
[1]本节中对“过滤”理论的解释并不完整,部分读者可能尚存一些疑问,例如科技的发展是随历史发展必然出现的,即便世界上从未有过爱因斯坦,也会有××××提出相对论;又如:“既然地球已能发出无线电波,却无法收到宇宙中的任何信息,那不是证明了人类文明已是宇宙中的至高文明吗?”本文作为世界观严谨的科幻小说,在第二十八节中对这些问题都将进行解释。
10 回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