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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曙光时代

只有上帝知道,如何获得正确的那种。

在遭遇了死亡威胁后,古德便亲手销毁了世上仅存的所有成品药剂。就连这些合成原料也经过了烦琐的加密:十七种原料中的六种是完全用不到的,每种原料的用量,也与袋子里原料的分量完全扯不上关系。古德曾经算过,通过这十七种原料能合成的化合物,大约有十的十一次方之多。

古德心知肚明,如此自私的“捆绑”举动,等同于对全人类的不负责任。世人一旦知悉,极可能给他安上反人类的罪名。为此他也犹豫忐忑过,直到路易十五某位情妇的名言打消了他的全部顾虑——“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至于最重要的合成原料,古德早在电视直播前就留下了后手:到这里的第二天,他用秦汉搞到的匿名手机号,将一串长达二十三位的数字密码发到了某个号码上。半小时后,一辆无牌照的哈雷摩托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别墅门口,将一个笔记本大小的包裹扔在门口的草坪上。车手离开后,古德麻利地打开了包裹,十七个不同颜色的密封袋出现在眼前,他仔细回忆了一遍每种颜色所对应的分子类型,然后开始了数十个小时的忙碌。

6 暗潮汹涌

事实上,在这间由厨房改造成的“实验室”里,类似粗陋的替代品占了三分之二还多。当然,诸如可倾式反应锅、高温温度计等工具是无法替代的,为了不引起怀疑,这些东西都通过隐秘的网络渠道购得。

滔天的洪水终究没有立刻降临,但暗潮与漩涡正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野蛮生长。“上帝”失踪了,自从古德走出洛圣都报告厅大门的那一刻,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所有的知情者同时将不善的目光投向了北美洲的世界霸主,想要一个合理的说法。

当本森的鲜血在皇后大道流淌、干涸时,古德正在A市郊外的别墅里摇晃一个价值九十元的婴儿奶瓶——这是秦汉一周前买来的。古德原本需要一批试管,但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决定用奶瓶来代替。很多人都知道秦汉和古德的关系,在这个特殊时期,一对双胞胎女儿的父亲购买几个奶瓶,无疑要比一个报社主编买一批试管正常许多。

“FBI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放假了,我们在机场、车站、高速路口布下了层层封锁,前后排除了四千多个怀疑对象,但连一丁点儿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发现!”在联合国会议上,六十二岁的M国外长将手放在《圣经》上起誓(他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以上帝的名义起誓,我国绝对没有拉拢、藏匿、威胁以及任何私下接触古德的行为,之前确实有议员提出过类似的建议,但在国会否决前古德就失踪了!”

“古德这个家伙,他到底想干什么?”本森在自由落体时喃喃自语,失重反倒让他的大脑变得清醒起来,一种极为危险的猜测在脑中浮现,“他不会是想成为世界的幕后掌控者吧?”但即将拥吻死神的他已经不再有机会说出这一切了。

“我相信您代表贵国政府做出的保证,但我们也有理由怀疑贵国的财团、民间组织或者上市公司,尤其是那几家世界级的制药公司。毫不夸张地说,π药剂能给他们带来数万亿美元的利润,这足以让任何人疯狂!”中方代表义正词严地说。如果古德真被其他国家秘密控制的话,这将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洗劫。

与此同时,地球的另一端,在M国科学院的带领下,十一位最顶尖的医学专家发起了一项名为“拯救”的研究项目,尝试从古德留下的六只服用过π药剂的实验活体身上,逆推出π药剂的分子结构——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白白浪费了四十亿美元经费,并解剖了六只实验体中的四只后,“拯救”项目依旧毫无进展。10月14日清晨,距离电视直播整整一个月,“拯救”项目总负责人本森博士从NY市中心的一栋四十层大楼楼顶一跃而下。

原本紧张的气氛变得有些剑拔弩张。几位顶级政治家开始投鼠忌器,八十多年前的那场世界大战还历历在目,“小男孩”与“胖子”,这两颗世界史上最璀璨的死亡烟花带来了“二战”的终结,但在八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两枚粗糙的原子弹就连当作开战的礼炮都略显寒碜,全面战争一旦打响,天知道地球会变成什么样子!

“少了这些玩意儿,就像是爱因斯坦在描述狭义相对论时,漏写了E=mc2一样!”2021年的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保罗·阿伦丢下这么一句话,登上了返回欧洲的飞机。

而那位始作俑者是无从知道这一切的,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He said he only stayed here for three months, he suggested us to read professor Gu’s note!”(“他说他只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他建议我们还是去翻古德教授的笔记资料!”)短暂的迟疑后,女翻译决定撒谎。这是她三年翻译生涯中第一次撒谎,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幸运的是,几位老者并未注意到她脸上的尴尬与不安,转身继续投入到了工作中。然而,在付出了二十天的无用功之后,最后一位科学家,以坚毅和耐心著称的保罗·阿伦也选择了放弃,他发现,古德留下的每一本笔记与资料,都刻意撕去了最重要的部分。

反应式、催化触媒、分子性状,无数信息如电影胶片般在脑海里快放、闪回,指挥着遗传学家的双手在十一种原料间上下翻飞。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古德停止了忙碌,疲惫的大脑与双手都到了休息的时候。他燃起一支雪茄,踱到客厅的茶几前面。茶几上零乱地堆着几张最新的报纸,每一张报纸的头条,都被“π药剂”“上帝分子”等字样占据:《上帝的恩赐——“上帝分子”发现之路》《π药剂计划四年后上市,M国政府追加投入七十亿美元》《π药剂首批临床试验实录》。

“为什么?为什么?我给他打了三年下手,就连每天的夜宵都是我帮他做的,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一切!为什么不让我做他的试验对象,这个家伙!”杨鸣狠狠地抓着因嗜酒纵欲而失去光泽的头发,一大串污言秽语从口中冒了出来。

古德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些和“π药剂”有关的报道,绝大多数都经过了相当有水准的专业指导,即使是有一定科学素养的专家学者都很难看出其中的破绽。唯一的例外是《南方新闻》:这是一份发行量不到两万的街头小报,报纸的头条是《π药剂——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骗局?》。这篇七千多字的文章,逐条逐句地分析了古德那天演讲的内容,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所谓“π药剂”,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个别掌权者希望通过发布这样的消息,引发人类骚动,改变世界格局。

但她还是难以想象,面对有着如此高的声誉和地位的四位学术泰斗,杨鸣会吼出这样的话语。但是这还没完,杨鸣更加歇斯底里起来,嚷出的声浪几乎要震痛她的耳膜。

“想象力丰富,逻辑推理严谨。可惜经费不足,专业破绽太多!”古德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重新走回厨房的操作台,开始了新一轮的忙碌。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到他,包括秦汉——在备齐了实验材料后,他便对老友提出了非请勿入的要求。

面对杨鸣的突然发作,一旁的女翻译明显有些措手不及,她早就知道,面前的这位“遗传学硕士”很可能连构成DNA分子的四种碱基都无法背出。事实上,要不是他那做市委书记的老爸,杨鸣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座校园里,更不要说出现在这个承载着全人类梦想的实验室了。

三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

“我真的不知道,古德从来都只让我做一些最简单的工作,例如给小白鼠洗澡、给兔子切胡萝卜这些,我简直就是实验室里的‘保姆’!”在经历了无数次并不愉快的问询后,杨鸣终于爆发了,“要是真知道有这么神奇的药物,我早就拿来自己吃了,又或者拿到黑市上去拍卖了,懂了吗?老家伙!”

古德对着初升的朝阳,微眯着双眼,看着手上的婴儿奶瓶,奶瓶里流淌着五十毫升乳白色的混浊液体。因为制作工艺的差异,这些乳液的外观和之前的实验室产品完全不同,但古德百分百相信,在这瓶毫不起眼儿的液体里,正活跃着数以亿计的“上帝分子”。

如今,在他身边不到五米的地方,正站着四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这四位世界遗传学界的泰斗已经在这里滞留了整整一个礼拜。自从古德失踪后,位于A市医学院的遗传学研究室就成了“知情者”的目光焦点所在,数十位世界顶尖的遗传学家蜂拥而至,试图在这里找出古德留下的蛛丝马迹,发掘出有关长生的秘密。但十六名荷枪实弹的武警面无表情地把多数人挡在了外面,除了持有最高通行证的这四位。

他自言自语道:“如果今天把一份π药剂放到黑市上,它到底能拍多少钱?五亿?五十亿?又或者五百亿?那些可爱的同行们,他们一定在我的实验室急疯了吧。我真想告诉他们,在离开前我把那里彻底清理了一遍,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留下!”

二十六岁的杨鸣,在过去的七年里一直是古德的学生。这个满头黄发、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从外表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乐团的吉他手,而不是一位遗传学硕士。

古德自认为对金钱并没有浓厚的兴趣,若非如此,他绝不可能在数十亿人收看的电视直播中,对π药剂的价格做出那样的承诺。同样被视如粪土的还有名声,在成为家喻户晓的“上帝”前,他甚至从未向任何一家媒体透露过只言片语。每当想到这一点,这位遗传学副教授都会点上一根雪茄,为自己的伟大和无私陶醉上一阵子——直到三天前,秦汉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他的愚蠢和自恋。

为了杜绝这种可能,知情者身上都被装上了监听装置。为了让自己和亲友免遭囚禁之祸,凤毛麟角的“知情者”如畏惧瘟疫一般畏惧身边的每个人——尤其是至亲好友。唯一的幸运是,站在围城内的人很少,全世界加在一起还不足百名,而杨鸣,则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就算你的π药剂只卖一百美元,你也能轻易成为世界首富!更何况,你还是这个星球上最出名、最受崇拜的男人!”三天前的傍晚,在酒精的作用下,秦汉用略带嘲讽的语气对古德说,“对你来说,金钱、虚名完全不值一提,那是因为你早已拥有了这一切!如果你真有那么伟大,就该把有关‘上帝分子’的核心秘密告诉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这是人类进入信息时代以来,第一次出现“数十人知道某个关乎人类切身命运的最高机密,而另外几十亿人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知情权犹如“二战”后高耸的柏林墙,将人类生生隔绝为“知情者”与“不知情者”两个截然不同的种群,没有人能想象出,一旦墙壁崩塌,将给地球带来怎样可怕的灾难:人民将彻底失去对政府的信任,欺骗与愚弄必定取代曙光与希望,成为史书中用于描述这个时代的特有标签。

古德无法反驳秦汉的观点,他突然发现,成为神祇的那种感觉,是任何财富、名利都无法比拟的,甚至比毒品还要美妙一百、一千倍。这是一种俯视众生、居高临下的奇妙滋味,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无意中做出的某个举动,都可能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无比巨大的改变和冲击!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学者摇身变为所谓的人类的“上帝”,这样的蜕变让古德不免有些醺醺然起来,直到他想到了“滤镜”。

这是一些国家协商后做出的艰难抉择。在这个动荡时期,贸然发布“上帝”失踪的消息只会让世界再次陷入混乱与失控,很可能比上一次更糟。既然如此,除去那些必须知情的大国首脑与遗传学、医学泰斗外,让七十亿平民暂时活在美妙的梦境里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平静的水面下孕育着可怕的危机,信息不对等造成的巨大鸿沟犹如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冷锋利的剑刃随时可能将地球文明拦腰切断。

7 无理要求

古德失踪的消息,被各国政府以最严密的级别彻底封锁了。事实上,这里的“各国”只包括五个国家,拥有最强大的政治与经济力量的那五个。在强势的舆论管控下,“上帝分子”的热潮正缓缓冷却,多数人逐渐接受了联合国秘书长宣称的四到五年的等待时间。一度席卷世界的游行与示威也失去了曾经的热度——因为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了。

古德是在直播的半个月前接触到“滤镜”的,当晚他正在实验室里忙碌着,准备接受FDA每周的例行检查。自从五年前FDA空运来那八只实验白鼠幼崽开始,这样的检查便会在每个周末准时到来。尽职尽责的监督员会仔细地对每只实验白鼠进行细胞与体液采样,从而准确监测它们的衰老速度。从第二年夏天开始,每位走进来的监督员都开始用朝圣般的目光望向古德,其中有一位不知姓名的东欧男人,甚至用下跪的方式来预约一个将来参与临床试验的名额。

望着身边四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杨鸣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自从他的研究生导师——古德副教授失踪之后,他已经整整二十天无法踏出实验室半步了。

突然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宁静,古德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然后疑惑地推开门。当他望见门外轮椅上那个单薄且佝偻的身影时,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A市医科大,遗传学实验室。

七十一岁的理论物理学家——纳什博士正坐在特制的金属轮椅上,用僵硬的手势“说”了一句“跟我来”。

除了秦汉之外,没人知道古德身在何方,全世界的知情人士都在寻找这位失联的“上帝”,以及他可能留下的长生技术——想必后者比前者重要许多。

“怎么会是他?”这是古德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一定是‘上帝分子’的秘密被泄露了出去!”他接着想。即便如此,眼前访客的到来还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毫不夸张地说,就算联合国秘书长的到来都不会让他如此惊讶。毕竟,“上帝分子”与物理学之间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更何况纳什都七十一岁了,就算成了第一批试验者,最多也就是在轮椅上多苟延残喘十七八年而已。

5 失联的“上帝”

尽管揣着如此之多的疑问,但对这位儿时的偶像,古德依然保持了崇高的敬意和绝对的信任。他战战兢兢地推起轮椅,循着纳什的手势七拐八绕,先是踏入了校门对面的一栋办公楼,随后走进一间灯火通明的会客厅。当推开大门时,一阵难以抵御的寒意瞬间侵袭了他的身体,将他那份因初遇偶像而涌现的激动与兴奋彻底驱散。

“我需要下面这些设备和材料,一定要保密!要是走漏了一丁点儿消息的话,你就永远都看不到我了。”

七个男人整齐地端坐在纯黑色的沙发上,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个特殊而精巧的半球形面具。面具上的图案是张绘制精美的世界地图,深蓝的海洋、绿色的平原、银白的雪山,巧夺天工的做工,以假乱真的配色,每张面具都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但当这样的艺术品被戴在脸上时,只会让人感到它们阴森恐怖,而非艺术的美感。

这个消息无疑震撼到了眼前的男人,“上帝”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两个可爱的身影,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身旁的纳什缓缓地推动轮椅,移到了那群男人的旁边,向他们点头示意。这个动作让古德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你们是谁?”没人回答,屋里死一般寂静。古德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轮椅上的纳什,“你们找我干什么?”回应他的是一脸的冰冷与僵硬。他呆呆地站了大约一分钟,终于按捺不住,正当他准备夺门而出时,坐在正中间的男人开口了:“恭喜你,古德博士,你发现了人类梦寐以求的物质。”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的女儿!”秦汉将无比诚挚的目光投向多年的好友,“秦雨和秦雪患上了一种罕见的血管疾病,医生说了,除非出现奇迹,她们最多只能再活八九年!而你,就是奇迹!你能让她们再活二三十年,二三十年之后,这种疾病很可能已被医学攻克!”

古德并没有回应,直觉告诉他,对方下面要说的东西,才是真正的重点。

秦汉也不能免俗,但比多数人稍微高尚无私一些的是,他首先想到的是女儿,而非自己。

“很遗憾地告诉你,经过最高会议裁定,你必须马上停止你的研究工作!同时,请销毁这些年来所有的核心研究资料,或当作绝对机密无限期封存!”男人的英语很标准,语气不紧不慢,每个音节都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气息。

这一天,希望真的来了,豁达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唯恐不及、锱铢必较者。每个人都在心中告诉自己,我才是地球上最需要药剂的人。十八九岁的青年高举“青春无价”的标语奔走、呐喊,三四十岁的精英人士用手中的财富与权势影响社会舆论,同时,离死亡越近便越畏惧它,这种无以复加的恐惧将数以亿计的老人赶上街头,用静坐的方式表达出内心的渴求。

“什么?”在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后,古德的大脑足足停滞了三十秒。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在脑海里对对方的来意做出了好几种猜想:花费一笔天文数字般的钱买下“上帝分子”的技术专利;通过“合作”的方式让他成为某制药公司的“摇钱树”;又或是更野蛮粗暴一点儿,用武器胁迫自己交出尚未上市的π药剂,从而让个别特权阶层提前享受到长生的乐趣。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几者兼有。但眼前的一切告诉他,自己完全猜错了方向。

“因为我真有一头牛!”

“你们全部是绝症患者,还是想与整个人类为敌?”愤怒一下子取代了心中的错愕,这位遗传学副教授几乎失去了最基本的逻辑思维能力。

“怎么会这样?你都愿意捐一百万和房子了。”

“都不是,恰恰相反,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古德的左手边,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面具的缝隙中传出,正当他要说出最关键的内容时,中间的那个男人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不愿意。”

“对不起,你现在没有知情权!我郑重地提醒你,在得到组织的允许之前,π药剂绝对不许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世界上!”

“你愿意捐一头牛吗?”

“这不可能!动物实验四年前就开始了,FDA和WHO都知道这事!最多再过半年,世界将为之震动!”

“我愿意。”

“我们自然知道这个,‘过滤’工作即将开始,你只需要记住我们的警告!”

“你愿意捐一栋房子吗?”

“过滤”,这是当晚第一个被古德牢牢记住的词,此刻的他并不知道,在未来的数日里,这个由六个字母组成的英文单词将变成一个个挥之不去的噩梦,纠缠不休,无法挣脱,乃至吞噬一切。

“我愿意。”

交谈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就以古德的摔门而出而告终。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带着北方口音的中文,“我们的组织叫‘滤镜’,我们等待你的加入!”古德怔了怔,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如果国家需要,你愿意捐出一百万吗?”

会客厅重新陷入安静,出人意料的是,古德的态度并未激怒任何一位脸戴面具的“滤镜”成员,这个神秘的地下组织似乎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每位成员都具备极高的情绪控制力,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失去冷静与镇定。

秦汉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在电视直播前,他一度相信,自己属于那种更注重生命宽度而非长度的人,如果说多数人对长生的渴求犹如鱼儿对水一样,那自己则更像一条在淤泥中也能挣扎上一阵的泥鳅。但事实证明这是错的,以前把生死寿限看得淡然,那是因为想了也不会有用。对自己根本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多数人都会伪装出豁达的模样,直到他们摸到了希望。

他们是“滤镜”的一到八号。“滤镜”的组织架构极其简单,一到九号代表组织的“大脑”,掌控全部的话语权与决定权,十号之后则是普通成员,如工蜂一样不折不扣地执行“大脑”发布的一切指令。由于九号位置目前处于空缺状态,所以,事实上“滤镜”组织的整个核心领导层全坐在这里了。

听到这个要求,古德一时间有些发愣,在印象里,面前这个乐观豁达的男人绝非惜命如金之人,并不该以如此迫切、严肃的神态,向自己提出这般直白的要求。“这都有点儿不像你了呢!”古德笑着说。

如果古德知道这些人公开的身份,也许他会在屋里逗留得久一点,甚至仔细考虑一下对方的提议。但这只是“如果”而已,实际情况是,即便在组织内部,每个人的真实身份也不是公开的,任何私下调查他人真实身份的行为都是被明令禁止的。在“滤镜”内部,能够知晓大多数成员真实身份的人只有一位:轮椅里的纳什博士,身为组织的七号成员,他能拥有这样的特权有两个原因:

秦汉静静地听完古德的讲述,直觉告诉他,这位无比熟悉的老友一定刻意隐瞒了许多重要的东西。数不清的疑问在脑海中盘桓、疯长,但他终究没有问出来。长达五分钟的沉默后,秦汉的眼中放射出炽热的光芒,他一字一顿地对古德说:“我需要你的药物,越快越好!”

第一,由于举世无双的人气魅力与学术地位,这位物理学泰斗数十年如一日地担任着“滤镜”组织的引荐者与代言人,超过80%的成员在他的引荐下才得以加入“滤镜”。

“之后的事情,你在电视上应该都看到了!”

第二,他也是“滤镜”中极少数始终以真面目示人的成员之一,当然,由于身患举世皆知的渐冻人症恶疾,隐瞒身份对他来说也是不太现实的。

“在我的坚持下,他们答应我在自己的实验室里进行动物实验。当然,实验过程需要接受FDA、世界卫生组织严格的秘密监督。他们给我空运来八只白鼠幼崽,一半是实验组,另一半则是对照组,在这两家权威机构的共同见证下,四只实验组的白鼠全部活过了四岁生日,要知道,此前这种白鼠的寿命纪录是970天!更令人震惊的是它们的体检数据:这四只活了四年的白鼠,衰老程度仅相当于正常状况下一岁半时的程度!说实话,看到这个数据的时候,我自己都被吓到了!

当房间里唯一的外人离开后,坐在沙发里的五号缓缓开了口,平静的语气好像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们邀请我去M国进行动物及人体实验,但我拒绝了!这是一项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疯狂的技术,一切专利保护条款在如此庞大的诱惑面前都显得无比可笑。天知道那些制药界巨鳄会不会干掉我,将这项技术据为己有。

“如我所料,古德并没有任何妥协的可能,那么,明天‘过滤’工作就该开始了吧?”

“三个月后的某个下午,我接到了村上的电话。第二天凌晨四点,他带着两位诺贝尔医学奖获得者敲响了我实验室的大门。当我看到那两张以前只在电视与书本上见过的欧洲面孔时,我就知道,我成功了!

“我觉得我们可以再等等,或许还有更温和的解决办法。”开口的是纳什,他的发言得到了其他在场者七分之二的支持。

“是的,我不过是一个毫无建树的大学副教授,有生之年从未摸到过《NEJM》《柳叶刀》的门槛,但我并不是民间科学家,更不是跳梁小丑!我写在纸上的每一个数字,都源自严谨科学的双盲试验!在遭遇了无数的讥笑、嘲讽后,我买了一张去洛圣都的机票,找到了当年留学时的遗传学导师村上博士,将两只服用了π药剂的幼年果蝇交到他手里,‘老师,请务必养好它们,然后你会见证历史上最伟大的奇迹。’我对我的导师这样说。

“我赞成,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种前无古人的伟大技术,比我们之前抹杀的那些要伟大千万倍。基于这一点,我完全赞同纳什博士的观点。”坐在正中间的一号放下手中的雪茄,语气中充满了坚定与不容置疑。

“我找到中科院、FDA、世界卫生组织,还有其他几家医学权威机构。希望他们能和我一同见证这个历史上最伟大的时刻。但是你知道吗?当我无比认真地说出‘上帝分子’的功效时,那些全世界顶尖的医学专家看我的眼神就跟看马戏团里的小丑一样!

“我也这么认为,事情还有转机!”邀请古德加入“滤镜”的八号这样说。

说到这里,古德话锋一转,慷慨激昂的脸上现出几分愤懑与恼怒的神色。

即便得到了一号和八号的赞同,纳什提议的怀柔政策依旧没有占据上风,座位紧挨在一起的三号、四号、五号一同站了起来。五号冷漠的语气中已能隐隐听出无法抑制的愤怒,“这是违反‘最高纲领’的!你们这些自私的家伙!长生的诱惑让你们放弃了原则,死亡的恐惧动摇了你们的信念,照我看,你们早就把‘最高纲领’丢到脑后了。尤其是你,一号!实在难以想象,以守护者自居的你竟然公开背弃我们的信仰!”

“神奇的转折点出现在第二年的暑假,在两名医药化工专家的指导下,我摆脱了葡萄乃至任何植物的桎梏,成功地用有机化学的方法合成了这种神奇的化合物。翻了六千倍的产量不仅足够支撑起动物实验,更让我真正看到了量产π药剂的曙光!这是多么伟大而激动人心的时刻!”

面对逼问,一号始终保持不温不火的态度,“我并没有背叛信仰,只是想找个更好的解决办法。根据可靠消息,‘上帝分子’源自一次偶然的发现,而非遗传学发展到某个阶段的必然产物。更重要的是,其中核心的技术秘密,有一大半都被多疑的古德存在大脑里,没有任何文字与电子备份。一旦我们真消灭了他,人类很可能彻底失去这项技术!时间或许是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永远!如果真发展成这样,我们都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成为全人类的罪人!”

“我一边在实验室的院子里搭满葡萄架,一边努力寻找提纯这种神秘物质的方法。我成功了,但我很快就发现,用这种方法得到的‘上帝分子’,甚至不足以支撑两只白鼠的实验用量。如果我真想让自己活到两百岁生日,起码要在郊区租一个五十亩的果园才行。

“罪人?”五号发出嘲弄的笑声,“难道这是我们第一次成为罪人吗?别忘了,我们都是凶手,这一点在六年前的那个夏天便已盖棺定论!如今,你手软了、仁慈了?”

“这是多么伟大的巧合与恩赐!要知道,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实验室生物,都尝过这种美味可口的葡萄,但那点可怜的摄入量最多能让我多活两个小时而已。只有在果蝇这种每天能吃掉自身体重三分之一的水果的节肢动物身上,美丽神秘的‘上帝分子’才会揭开圣洁的面纱,让我看到她无比耀眼的光芒。

激烈的争吵未能取得任何结果,最终,在纳什的提议下,一次用时不到五分钟的无记名投票结束了这场剑拔弩张的对立,八位与会者达成了临时性的妥协。

“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这是果蝇自身的基因突变造成的,但接下来的对比实验证明了,真相并非如此。经过上百个不眠不休的夜晚,我终于找到了奇迹的来源:实验室里试种的一种转基因葡萄,那是我每天喂果蝇吃的主食。

“前期‘过滤’工作立刻开始,不过,要做得特别一点儿!”

“六年前,我在实验室里养了四只果蝇,那是四只奇妙的基因突变体,举个例子吧,最漂亮的一只,全身都是纯净的金色,眼睛则是迷人的宝石蓝。果蝇满月的时候,我还特意喂了一顿它们最爱吃的葡萄。万万没想到的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目睹了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事情,四只果蝇竟然全部活过了四个月,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果蝇寿命的最高纪录是77天!

奇怪的名字、莫名其妙的要求,若不是纳什这位物理学传奇的存在,古德一定会把当晚的遭遇当作一群疯子的玩笑。但当这群“疯子”里坐着一位极理智、极伟大的科学家时,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就成了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心头迟迟难以消散。他踱到户外,仰望夜空里闪烁的繁星,父亲沧桑的身影忽然浮现在纷乱的脑海里。

事情越发匪夷所思起来,秦汉实在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个人或组织能让古德说出“伟大”这两个字。他穷尽自己的想象来探寻迷雾中隐藏的真相,但古德很快便将他从这个无意义的举动中拉了出来,古德说:“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给你讲讲我发现‘上帝分子’的神奇过程,这虽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也不是平常人能够知道的呢!”在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后,古德打开了话匣子。

古沧行,一位世界顶尖的细胞学家,长期走在抗击癌症最前线的传奇战士。他和他的CAR-T PRO免疫细胞疗法,一度让人类看到了彻底战胜癌症的曙光。

“不是制药公司,对方是一个极庞大、极富有、极可怕的组织。很多时候,我甚至想用‘伟大’来形容他们。”古德眼中的恐惧越发明显了,还夹杂了些许类似原始人类面对月食、日食时的无力与渺小感,“为了不让他们得逞,我只能通过电视直播,向全世界宣布这一切,至于如何取得FDA的同意,我玩了一个小小的数字游戏,在直播开始之前,他们一直以为,π药剂的魔力最多只是让人类延寿二三十年而已。”

那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古德,还只是一位默默无闻的遗传学讲师,距离他与“上帝分子”那次无比神妙的邂逅,还有半年时间。不过,早在那之前,古沧行在医学界放射出的耀眼光芒便已让儿子在阴影中生活了五六年之久,对那时的古德来说,平易近人却又高山仰止的父亲是他一生仰望的偶像。

“什么人?是制药公司吗?”在短暂的呆滞后,秦汉几近空白的大脑想到了一个无比幼稚的可能,幼稚到很快便被他自己推翻了,且不说这些公司的力量绝对无法与强大的政府对抗,更重要的是,倘若人真能活到三百岁,笑的最灿烂的就是他们了。

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随着CAR-T PRO疗法进入二期临床试验阶段无声地侵入古德的生活。不知从哪天开始,原本数周甚至数月听不到一点音信的父亲,开始每天准时给古德打来越洋电话,在电话里,古沧行只字不提关于CAR-T PRO的任何消息——那本该是他毕生的骄傲与梦想才对。他像一位最平凡的老者一样,关心儿子的吃饭穿衣。如此上慈下孝的通话,对早已熟悉父亲性格的古德来说显得那样陌生与诡异。

“是真的,这些人的力量太强大,如果真要对我下手,我怀疑即便是联合国或者中国政府都保护不了我!”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电话中的父亲时常陷入长久的沉默,即使在说话的时候,语气中也饱含着难以遮掩的担忧与踌躇。当古德第三次严肃地问起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电话那头的古沧行说出一句让他毕生难忘的话:

“什么?”秦汉失声叫了出来,古德严肃的语气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毁灭”这个词彻底将他震了个七荤八素。有人要抹杀古德和他的研究成果,这听上去似乎比一个基督徒想要杀死耶稣还离谱一些。“他不想活了吗?”这句话便是再合适不过的诠释。

“在全人类的期盼与福音面前,任何机构或是团体的利益都是微不足道的!”

“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有人不希望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想毁灭我以及有关π药剂的一切!”

就在父亲说出这句没头没尾的豪言壮语的第二天傍晚,四位戴着面具的枪手全副武装地闯入了位于洛圣都郊区的CAR-T PRO临床试验室,伴随着AK-47喷射出的火舌,六位项目核心成员中的五位永远倒在血泊之中,在完成了这次屠杀后,入侵者若无其事地划着一根火柴,甩到满是汽油的实验柜上,就好像焚烧一堆毫无价值的垃圾一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这样做?以你的头脑,一定早就想到后果了呀!还有,FDA怎么会允许你这么做的?”多年的感情让秦汉并不如方伟般矜持,他连珠炮般问出了这两个盘桓已久的问题。古德原本黯淡的神色变得更加沮丧,紧锁的眉头间隐约现出一丝灰暗,失神的双眼甚至抹上了一层恐惧的色彩,他用力地抓住秦汉的右手,一字一顿地说:

随着恶魔火焰的升起,这种已被二期试验证实能治愈多数癌症的神奇技术随着它的拥有者一道被毁灭了。FDA评估,人类想要重新研究出足以媲美CAR-T PRO的癌症治疗技术,至少还要十五年之久。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确诊的癌症患者都只能听天由命了!两个小时后,这条爆炸性的新闻先后登上了ABC、BBC等世界级媒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遍全球。人们捶胸顿足、怒吼、悲泣。数万名全球各地的癌症患者的家属自发募集了超过两亿美元的专款用于追凶,通缉这犯有反人类罪的幕后黑手。

“当然知道,外面找不到我,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到外面!”古德神色一黯,“我真的没有想到,人们会这么冲动!”

结果便是没有结果。

秦汉很快便认同了这个猜测,他问:“这么说你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了?”

没有利益就没有杀害。接到来自大洋彼岸的噩耗后,古德一度坚信,这场震惊世界的惨案的主谋必定是世界上最知名的抗癌药物厂家之一——又或是几家的合谋。但在六年后的今天,古德心中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想。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为合理的猜测:一个承载了人类终极希望的、流淌着炎黄子孙血液的“上帝”在M国国土上人间蒸发,这消息或许比在M国上空引爆一颗核弹还要震撼,足以让称霸世界数十年的M国成为全人类的公敌!

“父亲的死,会不会也是他们干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古德明显有些错愕,然而高达146的智商让他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笑着说:“这是危机公关,官方只能这么说,为了世界和平,是的,世界和平!”

数十年的科学研究让古德保持了难得的冷静,他将愤怒的烈焰与复仇的怒火全部深埋进心底。他清楚地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力量,想要对抗这个庞大而可怕的组织无异于飞蛾扑火,只会白白搭上自己宝贵的生命——以及人类追寻已久的长生之梦。这份压抑整整持续了两天,直到“过滤”真正降临的时候。

“电视上说,此刻你应该在北美洲指导药物的量产与临床试验。这是怎么回事?”

8 财富、智慧、创意、权力

他在躲避什么?他想要干什么?这两个问号如同椅子上的两把锥子,让秦汉坐立难安。他立刻想到了电视上刚刚播放的新闻。

古德是在清晨的睡梦中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时,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望着语无伦次的古德,秦汉花了整整十分钟才厘清了思绪:自己的老朋友、人类的“上帝”,用一种最简单却又最聪明的方式,躲过了全世界的追踪,来到了这个地方。但重逢的喜悦很快便被难以名状的疑问冲了个精光。

“古德博士,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世界上最伟大的遗传学家之一、哈佛医学院名誉教授、您的导师村上博士,在昨天下午死于一次可怕的谋杀。”

三十分钟后,古德已经换上了一套崭新的卫衣,容光焕发地坐到秦汉面前,他手舞足蹈地向老友夸耀自己这几天的壮举,“全世界都在找我,每个机场的每个登机口都贴满了我的49寸照片,话说回来,那照片可比我本人帅多了!”古德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桌上的水果往口中塞去,“不过谁敢相信,我这么伟大的人竟然会把自己装在冰箱里,用飞机的货舱给寄了回来。为了躲过红外线扫描,我不得不用冰箱的金属外壳来隔绝自己的体温。兄弟,你一定没有体验过,整整三十四个小时不吃、不睡甚至连腰都不能弯一下的感觉,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体验,哈哈哈哈!”

“‘过滤’开始了!”这是古德放下听筒后的第一反应,悲恸与愤怒瞬间填满了他的心房,随之而来的是恐惧。因为他收到了一小段标有“绝密”字样的视频文件。

这是古德成为“上帝”之后,见到秦汉说的第一句话。

这段不到两分钟的视频来自一个高清摄像头,视频的前三十秒,村上正拿着一张报纸,悠闲地躺在一片金黄的海滩上,然而从第三十二秒开始,村上的脑袋忽然诡异地侧了一下,就像是被一只虫子叮了一口,紧接着面部表情变得扭曲,在他做出下一步挣扎的动作之前,一簇淡青色的火苗如幽灵般从他头顶的白发间冒了出来,开始啃噬这具肉体。村上抽搐着跌倒在地,在短短一分钟内被灼烧成一截枯黑的焦炭,无数黑色的粉尘被海风迅速吹散,金色的沙滩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大洞。

“我去洗手间,你站在原地,不要告诉任何人!”

所有的现场证据都指向了同一种解释,正躺在沙滩上晒日光浴的村上,在短短十五秒钟内承受了超过五千摄氏度的高温,在经历了最初两秒的痛楚后,这具重六十八千克的男性躯体被迅速烧成了灰。让人难以想象的是,高温波及的范围,只有大约六平方米。

“会不会是快递送错了?”这个念头刚刚蹦出就被奇怪的声响打断了,面前的冰箱忽然摇晃了两下,紧接着,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个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的男人从冰箱里走了出来,然后用力给了秦汉一个拥抱。

“天罚”,这是许多人看到视频后的解释。但FBI显然不能用这个荒谬的理由来结案,燃烧是在一瞬间产生的,一同被烧成飞灰的躺椅又说明这不是一次人体自燃。正当数十位犯罪学专家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位实习警员提出了一个无比荒诞的猜测。

当看到木箱中的物件时,秦汉的心脏一下子漏跳了两拍,里面并没有什么石膏像,而是一个足足有两米高的大冰箱,看上面的标签,还是某个世界一线品牌的高档货。

“会不会有人在村上头顶放置了一个巨大的凸透镜?村上所在的那一小块位置恰好是凸透镜的焦点,考虑到将人体迅速碳化所需的高温,这个凸透镜的面积起码有十平方公里!”

秦汉努力地抱起木箱,想扛着它走进客厅,却发现自己完全做不到。这回的箱子比前两次重了几倍,感觉有两百斤左右。秦汉心生疑虑,不得不求助于年轻的快递员,两个人费尽力气,才将箱子搬进客厅。等快递员走后,秦汉迫不及待地用凿子凿开了木箱的正面。

“十平方公里的凸透镜?你觉得是上帝用手拿着这玩意儿的吗?”

去年的同一天,秦汉收到了第二尊石膏像。今年是第三年,但离记忆中那个日子还差整整三个月,想到这里,思念者的心脏忽然被无形之手攥紧了。他用120公里的时速飙到七盘山的别墅门口,然后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天蓝色木箱——就跟别墅里摆放着的那两个一模一样。

“设备不是问题,几架直升机就可以做到这一点,真正的困难在于计算,要知道,太阳的角度时刻都在变化,想要实现这样的谋杀,这些直升机打开这面凸透镜的时间,必须精确到两秒钟之内。”

石膏雕成的思雨浅浅地笑着,眼神里透着一丝狡黠和顽皮,在石像的右手上,握着一朵洁白的玫瑰,那是她第一次和秦汉约会时的模样。秦汉静静地看着面前沉默的雕像,在空无一人的别墅里坐了七个小时。

天方夜谭般的猜想很快得到了卫星监控的完美佐证,夏威夷当地时间中午12:04:31,十四架新型无人机在0.03秒钟内,在一千七百米的高空“张开”一面由纳米薄膜制成的面积达十四平方公里的“凸透镜”,凸透镜的焦点精确地对准了毫无防备的目标,将这位遗传学泰斗瞬间蒸发在五千多摄氏度的高温里。

在经历了辗转反侧的七十二小时后,秦汉提出了分手。思雨拒绝了秦汉的全部补偿,包括一辆现代跑车和二十万元现金。那个清晨,这个精灵般的女孩在情人不舍的目光中,独自拖着一个半人高的行李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七天后,秦汉在别墅门口收到了一个硕大的木箱,里面装着一尊和真人同样大小的石膏像。

从科学的视角来看,这是一次近乎完美的谋杀,无比精准的计算让最顶尖的数学家都叹为观止。但如果从经济学的角度考量,这次行动又显得无比愚蠢且浪费:在北美的地下组织,谋杀一位毫无防备的高级学者的价码绝不会超过五十万美元,而要完成这次“蒸发”,花费的金钱不会低于两千万美元。

三年前,秦汉结识了只有二十一岁的美院学生燕思雨,一个月后,这个年轻迷人的女孩成了秦汉的情人。为了和年轻的女神日夜厮守,他不顾朋友的劝阻,拿出自己全部的私房钱,买下了七盘山的这栋山景别墅。然而造化弄人,正当出轨的丈夫准备向妻子摊牌时,他接到了女儿的确诊通知书。

如果说“蒸发”彰显了“滤镜”难以想象的财力与智力的话,那么,“死亡之吻”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无与伦比的创意与想象力,以及如莎翁长诗般的浪漫与悲情。

秦汉放下手机,有些疑虑地看了看日历,9月21日,离这份快递“应该到来”的日子还有整整三个月。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李德,美籍华裔,FDA药品评估和研究中心主任,π药剂动物实验的第一监督员。这位不满四十岁、年富力强的医学翘楚死于一次短暂而甜蜜的接吻,如此诗意的死亡方式与他生前的花花公子之名“珠联璧合”。为了不让如此珍贵的行为艺术湮没于世,“滤镜”特地给古德寄来了三样东西:一段完整的监控录像、一张来自官方的法医鉴定书,以及一张不到一千字的“导演阐述”。

“七盘山11栋别墅,有您的快递,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签收?”

这一吻发生在“过滤”开始的第二天午夜。当时,李德在一家昏暗、暧昧的酒吧里邂逅了风情万种的舞女丽莎,英俊的花花公子自然不会放过这次难得的猎艳机会,在喝下一整瓶五十二度的苏格兰威士忌后,男人的嘴唇覆上了女人的红唇,然而这一吻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在众目睽睽下,李德高大的身躯忽然瘫倒在地,之后再也没能站起来。

“这才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秦汉放下手机,在这几天里,他曾不止一次联系古德,但每一条消息都如石沉大海一般。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目前古德可算得上是地球上最具保护价值的珍稀生物了。忽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打断了秦汉的胡思乱想。

看完长达十五分钟的录像后,古德犹豫了一下,先抽出了那张警方出具的法医鉴定书。

在发言的最后,斯蒂夫用最简明扼要的语言描述了古德的现状:这位人类长生之父,被所有的有神论与无神论者尊为“上帝”的遗传学家,此刻正位于北美洲的一处地下研究所,指导π药剂的量产及临床试验工作。当然,出于安全需要,这段资料并没有配上任何视频或照片。

法医鉴定书

“人类曾无数次挺过天灾的考验,战胜瘟疫的魔爪,并在任何困境乃至绝境中保持了坚强、忍耐、团结一致的伟大品质。如今,面对触手可及的长生之梦,我们更加需要这样的可贵品质,来迎接即将到来的美好时代!”

一、绪论

和社会治安一同趋于稳定的是铺天盖地的舆论,网站上各种充斥着阴谋论的猜测在短短三天时间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联合国秘书长斯蒂夫铿锵有力的发言。

1.委托单位:Z市公安局

地球一如既往地公转自转,当时间无力平息骚乱时,政府介入了。各个大国以前所未有的决断姿态,对无数愚昧或别有用心的造谣者、煽动者、蛊惑者采取了强制措施,从而让陷入混乱的社会秩序重归正轨。

2.受理日期:2033年9月4日

4 史上最贵的快递

3.案情摘要:2033年9月3日23时左右,李德(美籍,FDA研究中心主任)在新华路18号“致命邂逅”酒吧猝死。

“你到底是‘上帝’,还是‘撒旦’?”秦汉很想当面问问古德。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很快便得到了这个机会。

4.鉴定要求:对李德进行法医学尸体检验。

秦汉逐字逐句地读完了这篇振聋发聩的通稿,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位愤世嫉俗的主编没有丝毫的抱怨与不满。那具倒伏在地的少女躯体时刻提醒着他,在这个特殊时刻,稳定是压倒一切的。“这才是现今最正确、最需要的声音呢!”秦汉一边喃喃低语,一边拿起鼠标,将自己写了一大半的文章拖进了回收站。

二、检验过程

这一刻,中国是世界的脊梁!

1.死者体表无外伤,内脏无出血症状。

这是最好的时代,在此呼吁所有国人,以古德为荣,以中国为荣。

2.胃组织、胃内容物化学检验,未见安眠镇静药物、常见麻醉剂、违禁毒品等有毒成分的特征色谱峰和特征碎片离子。

“心怀博爱,兼济天下。”在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熏陶下,古德博士以崇高的无私精神,第一时间与全世界共享他的发现,这一举动体现了中国科学家不分国界,为全人类奉献的高尚情操,尽显大国风度。更难能可贵的是,古德博士作为该项技术的唯一所有者,视金钱如粪土,强调生命无价、生命平等。伟大的胸怀成就了新时代的伟人,他给全世界的人民带来前所未有的福音。

3.死者曾于2029年7月因冠状动脉疾病接受心脏搭桥手术,并安装美敦力牌的心脏起搏器。经存留数据分析,死者死亡时,该起搏器工作状态异常,负电脉冲频率持续波动。考虑因起搏器故障引发心脏衰竭,心脏供血不足导致死亡。

中国政府在此庄严承诺,将第一时间公布“长生科技”的进展消息。同时,尽可能缩短临床试验时间。政府承诺:全国人民、全世界人民不分高低贵贱、种族和肤色,都能以绝对平等的身份,共同享受到“上帝分子”给人类带来的长生之福。同时,呼吁全国人民保持冷静,不盲目参加游行示威活动,防止被分裂分子、邪教分子利用。

说实话,有了“蒸发”的前车之鉴,当古德看到这份法医鉴定书时,并没有对“滤镜”的这番手笔产生任何震惊的感觉——黑客用遥控装置入侵心脏起搏器芯片,进而对受害者的心脏发出一系列高压电击,这是几年前科幻电影里就出现过的内容,老套,全无新意。这样的不屑一直持续到他展开了那张薄薄的“导演阐述”。

(此处省略三千字)

如果你以为我们像电影中那样,用遥控器来干扰起搏器的正常工作,那就太低估我们的诗意与浪漫了!如果我们真想那么做,又何必劳烦美丽动人的丽莎小姐呢?要知道,无论是经典的戏剧还是电影桥段,都绝对不该出现一个全无价值的多余角色,这种画蛇添足的累赘只会破坏剧情的整体美感!

动物试验证明,“上帝分子”在细胞分裂过程中,能对DNA与端粒酶起到极为关键的保护作用,从而极大地延缓生物衰老的速度。只要生物摄入足够剂量的“上帝分子”,衰老速度将延缓至正常速度的三分之一左右。

李德体内的心脏起搏器是美敦力2019-RD2,这玩意儿体积、噪声都很小,缺点是不那么安全可靠,尤其对某个区间段的电压电流极为敏感。于是,我们请来了丽莎小姐,在她的齿间放置了一个小小的静电发生器,然后通过美女唇上的一点静电,成功干扰了他体内的心脏起搏器,在酒精、重爵士乐的辅助下,这颗曾做过搭桥手术的脆弱心脏将会有超过92%的概率罢工,相信这肯定也是他最期望的死法吧!

2033年9月14日,中国科学家古德用神奇的“上帝分子”技术震惊了全世界,点亮了人类追寻了数千年的长生希望。得益于这项前无古人的伟大技术,人类活到二三百岁将不再是梦想。

在信纸的最后,“滤镜”还饶有兴致地给古德留下了一道选择题:“伟大的古德博士,您认为这次行动究竟该叫‘死亡之吻’还是‘吻别’呢?二选一!”

中国科学家“点亮”人类长生希望

这次技术简单、成本低廉(与“凸镜”相比)的谋杀,用它背后的“浪漫与艺术气息”极大地震撼了古德的心灵。然而与第三次“过滤”相比,这两次让人叹为观止的死亡艺术依然显得无比幼稚和小儿科。因为,无论在哪个国家的法律里,这都是一次合法的“治疗”,而非谋杀。

社长很快给秦汉发来一篇三千多字的通稿:

在接到村上与李德的死讯后,π药剂动物实验的最高监督者与见证人:FDA主席约翰逊,将自身的安全警备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等级。即使上厕所的时候,他身边都形影不离地跟着两名忠心耿耿的保镖。第二天下午,约翰逊在办公室里约见了自己的心理医生——年轻的泰勒女士,要求进行一次深度减压治疗。直到这时,FDA主席依然要求两位保镖戴上耳塞守在身侧。要知道,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心理治疗的过程比上厕所这种事还要隐秘好几倍。

“正因为大家都关心,所以现在谣言四起,那些网站、小报为了点击量,什么标题都敢起!什么谎话都敢编!什么《上帝之殇,古德恐遭FBI秘密囚禁》《古德生命中的四个女人》《上帝分子的前世今生》,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谋杀和治疗是同时进行的,泰勒催眠了FDA主席,然后花了三个小时将“约翰逊”的主人格彻底从这具躯壳里抹去,取而代之的是在他的身体内蛰伏了四十六年之久的第二人格——“迈克尔”。“迈克尔”源自约翰逊六岁时的一次家暴阴影,拥有与主人格截然不同的记忆与性格。七年前,泰勒在第一次帮约翰逊实施心理治疗时便发现了这个秘密。正因如此,她才成了组织指定的唯一人选——这位顶尖的心理医生其实并不怎么缺钱,但如果价码是一亿欧元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可全天下都在关心这事,难道我们啥都不写?”

催眠结束后,“迈克尔”取代“约翰逊”接管了这具躯体,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辞去了FDA主席的职位。而他大脑皮层中所有有关“上帝分子”的记忆,也随着主人格的隐匿而烟消云散,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什么都不要写了,任何有关古德和上帝分子的非官方消息或评论都暂停发表!”

慷慨的“滤镜”又一次与古德分享了这个伟大的秘密。这一回,古德终于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回忆,将秦汉从二十年前的思绪里拉回现实,电话里传来社长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像一个被抢走最心爱的玩具的孩童。

证明。

看着古德愣在那里的窘态,我肚子都笑疼了。他讪讪地走了回来,再没有说一句话。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执拗的家伙回家之后,竟然真去翻阅了他父亲的遗传学藏书。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沉迷了进去……

对方想要通过这些突破想象力极限的谋杀,向自己“证明”他们卓越的智慧和伟大的想象、无与伦比的财富与权力,以此来换取自己的妥协。但让古德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曾经不止一次回复“滤镜”的邮件,询问对方到底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但得到的回答始终只有冰冷的三句话:“你没有知情权,立刻中止动物实验,销毁所有药剂成品!”

“请问你的Y染色体是O1a1-p203、O1a-M119还是O2-M268?你不会连送我的礼物是什么型号都不知道吧?”

毫无道理的要求,毫无商量的余地。在接到这样的回复后,古德想到了两句话,第一句是“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这要求能给何方势力带来利益或权力;第二句则是中国人常说的“无欲则刚”,对方对“上帝分子”竟未表现出丝毫兴趣或贪欲,这让他根本无法发现并利用对方的弱点。

让我大跌眼镜的是,这个看似文静腼腆的姑娘并没有露出任何气急败坏的样子,她朱唇微翘,饶有兴趣地开起了古德的玩笑。

然而在想通这一切之前,他必须先做出决定:妥协还是坚持?三天后,古德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一条祖传的Y染色体,怎么样?”

他拿起鼠标与打火机,开始销毁一切和“上帝分子”有关的资料和线索——无论是以笔记形式还是电磁形式存在的。他借来一辆SUV,将数百个容器里的液体与固体一股脑儿地倒进滚滚江水,然后又将一页页写满分子式与反应方程的笔记本丢进熊熊燃烧的火盆。最后,他打开电脑,将一个个记载着自己全部探索、实验过程的文档拖入了文件粉碎机——最后,他将格式化完毕的硬盘丢进了大功率消磁机。

古德带着坏笑指向了姑娘面前的教材:《基因在染色体上》。

这些无比危险的举动意味着,自此之后,有关“上帝分子”的所有秘密,将全部封存在一个不到1.5千克的大脑中。

“猎物”饶有兴趣地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个勉强算得上英俊却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什么礼物?”

“‘滤镜’一定以为我选择了妥协吧!”古德站在家里的客厅中央,他抬起头,墙壁上缓缓转动的时针提醒他,时间已所剩无几。他顺着墙壁向下看,他的目光依次从斑驳的世界地图和中学时代的元素周期表上缓缓滑过,当看到后者时,古德的目光略微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移向地上的火盆。“如果有人知道我正在做的这一切,想必会给我安上反人类的罪名吧!”

“嗨,美女,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你!”

当一张张稿纸被投入火中时,大洋彼岸的“过滤”工作正在残酷而有序地进行着。七位π药剂动物实验的知情者,外加那两个曾协助过古德工作的医药化工专家,在短短的140个小时内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遇上这样迷人而性感的姑娘,不上去搭讪简直是暴殄天物的罪孽。古德抢在我之前走了过去,用熟练的技巧跟对方搭讪。

9月9日14时24分,一颗灼热的步枪子弹穿透了最后一位知情者FDA名誉主席让·雷金博士的胸膛,以0.4厘米的距离和他跳动的心脏擦身而过。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刚刚苏醒的让·雷金在ICU病房里接到了古德的电话。这是除“滤镜”之外,世界上最后两位知道π药剂存在的人类之间第一次直接通话。

在图书馆二楼,我们看到了一位姑娘,她清澈的眼睛一看便让人生出呵护的欲望,曼妙的身姿更让我们无法自拔。“当姑娘俯身浅笑的时候,我甚至渴望化身为她身前斑驳的木质课桌,用我坚实的身躯承担起她饱满的胸膛。”——17岁的古德说的,他是不是很像个诗人。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古德说。

我们口中的自习,大约和泡妞是同一个意思。

“感谢上帝,要不是我的心脏位置比正常人偏左了一些,我想你只能看到我被枪杀的新闻了!”

从小生活在父亲阴影下的古德是个叛逆的朋克青年,他几乎没有遗传父亲身上的任何特点——除了抽烟和酗酒。在我们高三那年,他约上我和另一位叛逆少年,一同去A市医学院图书馆上“自习”。

“我知道是谁干的!”

写到此处时,秦汉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删去了刚刚打下的“熏陶”二字。

古德的话极大地震撼了电话那头的让·雷金。若不是因为胸前厚厚的绷带,这位老者几乎要从病床上跳起来,“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古德的父亲是古沧行,这位享誉世界的肿瘤专家一度让人类看到了战胜癌症的希望,但从小生活在父亲熏陶……

“不知道,这些人见过我,却没有透露任何信息。他们命令我,绝对不能让π药剂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没有那次图书馆里的美丽邂逅,今天的古德,或许是一个混迹文坛的三流诗人、一个异想天开的业余导演,又或者是一个流浪街头的民间艺人。反正不会和遗传学扯上任何关系就是了。

“上帝,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让·雷金发出了与古德同样的疑问,“要不要政府的保护?”

他关掉电视,开始投入物我两忘的创作状态中来,稿件标题是“上帝的女神”,在初稿里,大约有10%的艺术虚构成分。

“我认为这未必管用,说实话,领略了他们的手笔后,我甚至怀疑,他们所拥有的力量甚至可以谋杀国家元首!”

对方始终没有回应。秦汉放下手机,在心中对自己说,即便没有看到,他也早该想到了才对。秦汉倒了一杯咖啡,努力驱赶走脑海中的一切杂念,但庆幸感还是钻了进来,得益于严厉的武器禁令与安保手段,这些天,中国可以算是全世界最太平、最安全的大国了。

“照我看,这些人还是觊觎‘上帝分子’的终极机密。但他们希望,‘上帝分子’应该是少数上位者的特权,而非全人类的福利!”老辣的雷金主席瞬间猜到了一个完全合乎逻辑的可能,“他们了解你的性格,所以不愿意告诉你真相。”

“你打破了世界的秩序!”

“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没有回音。

“好处很多,你要明白一点,即便是同样的甜头,特权者永远都要比非特权者受用许多。”

秦汉又给古德发了一条信息:“你知道现在地球上正发生的一切吗?”

“这算什么逻辑?”古德有些费解地问道。

“For equality! For life!”示威者呼喊着整齐的口号。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一辆法拉利跑车,这应该算是少数富人的专享了吧。事实上,除了绝佳的驾驶体验之外,它还会给你带来许多看不到的甜头,例如主动搭讪的金发女郎、生意伙伴的额外信赖、亲人朋友的崇拜与艳羡。但你再想想,如果身边的每个人都有一辆法拉利的话,它还能带给你驾驶体验之外的乐趣吗?”让·雷金不顾肋部的疼痛,一口气说完了上面这些话,然后意犹未尽地说,“换一种比喻,如果你发明了一种能让人的智商瞬间提高一百的药剂,你愿意拿出来和全世界分享吗?”

秦汉打开电视,某位不畏死亡的南美记者正在街头直播一场弹火纷飞的示威游行,夜空中的焰火照亮了一张张扭曲的面庞。

古德愣住了,他一向聪明的大脑从未想到过如此简单的可能,他在电话里犹豫了几秒钟,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

秦汉手指翻飞,一个个熟悉的网页跳了出来:无数不同版本、不负责任的“真相”正通过互联网如潮水般漫延至世界的每个角落。诸如“五大常任理事国的第一领袖将成为药剂的首批受益者”“四亿美元即可购得一个临床试验名额”“中国将成为π药剂的首发国家”……这些毫无依据却又言之凿凿的说法在网络上如病毒般飞速传播扩散。充斥着阴谋论的恶意猜测进一步释放出人类心底的惶恐与愤怒。

“不,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依然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时差吧。”秦汉试图说服自己。他打开了面前的电脑,一个冰冷的数字从某个权威网站上跳了出来:21306。这意味着电视直播后的二十个小时里,全球已有超过两万人在混乱的游行示威中失去了宝贵的生命。秦汉忽然很想知道,古德是否会看到自己刚刚目睹的那一幕,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话,那么这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是否还能保持往日的乐观与洒脱。

“我也一样,你打算怎么做?”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社长让我写写你曾经的八卦,不介意吧?”

“我需要您的帮助,向全世界通报‘上帝分子’的发现!”

秦汉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以他对古德的了解,这个不拘小节的男人从不在意这些虚名,即便一篇关于他的八卦新闻堂而皇之地出现在《A城晚报》的头版,古德八成都会一笑而过。当然,老友如今的身份完全不一样了,秦汉并不确定今天的“上帝”是否依然和过去的古德一样豁达,他拿起手机,给那个人发了一条消息。

“让我考虑考虑!”让·雷金有些犹豫。

平日不苟言笑的社长如孩子一般蹦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灿烂。他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向下属请求道:“所有和直播相关的新闻与社论我都安排人撰稿了,完全不用你费心。我希望你能写一些只有你知道的故事,例如古德有过多少女人,他有什么不为人知,最好是见不得光的癖好。我们需要独家!你就是独家!只要不过分离谱,适度的夸张与虚构都没问题!”

“你必须答应我,不然人类很可能彻底失去‘上帝分子’!”

秦汉恍然大悟,“没错,多年好友!”

古德充满自信地认为,这样昭告天下的方式足以让“滤镜”暂时退缩——无论对方拥有怎样的背景、出于怎样的目的。面对木已成舟的结局,面对全人类的信念之力,恐怕都要退让几分吧!毕竟,当直播结束后,与古德为敌便意味着与全世界为敌。至于此举可能引起的链式反应,会不会导致世界走向动荡或不安,此刻的古德已顾不上考虑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了!

“听说你是古德的朋友?”

在让·雷金的引荐下,9月14日,那个注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希望之日”,古德用最简单粗暴的形式,向全人类宣布了自己的发现。直播结束后,古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正当他快要相信,自己依靠伟大的魄力与超卓的智慧,击败了“滤镜”的野心时,胸前某样硬邦邦的东西将他从陶醉中硌醒,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然后摸到了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TNT胶质炸弹,炸弹上的倒计时数字让古德几乎瘫软在地,他用筛糠般的右手把炸弹递给一旁的安保人员,只过了两分钟,他听到了不远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是《A城晚报》国际新闻版主编,这是一份拥有40万份发行量的报纸。可以预见的是,今天报纸超过90%的篇幅,都将被古德和他的“上帝分子”无比强势地占据。秦汉刚进大门,便看见了正站在门口等候的社长。让秦汉有些惊异的是,社长等的竟是自己。

冰冷的事实将让·雷金的“特权”猜想一下子打入十八层地狱,“滤镜”的唯一目的便是毁灭!毁灭!

秦汉关上屏幕,下了车,走向不远处的报社办公大楼。

古德立刻启动了B计划,他登上那架早已备好的军用直升机,之后将自己用快递的方式寄回了中国。为了不让老友整天生活在恐惧中,他几乎从未向秦汉提起任何有关“滤镜”的事情。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在一个月的隐居生活里,古德曾无数次猜测过“滤镜”的来意:他们是谁?他们想干什么?π药剂对他们会构成怎样的威胁?“滤镜”到底想滤去什么?遗憾的是,他想到的每一种猜测推断,最终都会撞上一堵坚不可摧的逻辑墙壁。长生是人类追求了数十万年的终极梦想,是铭刻于所有羰基生物基因深处的原始本能。只有极个别的绝症患者,或是邪教狂人才可能对之产生抵制与抗拒。但“滤镜”拥有的巨大能量完全否定了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

四周的巡警立刻围了上来,他们跪在血污里,为这具开始变冷的躯体做着心肺按压与人工呼吸——然而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了。这段画面被航拍摄像机完整地抓拍下来,刺激着每一位观众脆弱的神经。

一切发生在眼前的事实都在证明,“滤镜”组织对长生的秘密毫无兴趣,甚至不惜以谋杀古德和全部知情人的形式来阻绝人类接近“长生”的一切可能。在十七种最大胆、最狂野的想象被依次否定后,古德依然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解释这个疯狂团队的疯狂之举。

在火焰燃起的十秒钟后,那个如鲜花般灿烂美丽的女孩,在无比混乱的人浪里打了个趔趄,她倒伏在地,清脆的呼救声很快被鼎沸的骂声湮没,并在几秒钟后变得弱不可闻。一双双肮脏的鞋子狠狠地踏上这具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柔软躯体,就和踩在一堆泥、一块砖、一片瓦砾、一方碎布上并无两样。在经历了无数次野蛮摧残后,富有弹性的美丽肉体变成了一个破布织成的洋娃娃。鲜血从紫黑的唇边缓缓溢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盛开出一朵妖艳的原罪之花。

除非“他们”不是人类!

充满煽动性的话语引发了一群游行者长久的欢呼,以及一些不安的骚动。在某个狂热分子的带头下,有人将手上的水杯、杂物,以及路边的石块丢向路边笔直站立的巡警,就好像是这些身穿警服的年轻人阻碍了他们走上长生之路一样。这些面无表情的执法者始终保持着难得的克制与冷静,仅用厚重的警盾与单薄的肉体抵御人浪与杂物的冲击,但平衡终究被打破了。一个出自某位被煽动者之手、散发着乙醇芳香的玻璃瓶在人群中炸裂,几团蓝色的火苗飞溅得到处都是。火焰吞噬了人性中仅存的理智,数十名被火舌灼伤的游行者发出绝望的尖叫,如地震逃难般四散奔逃,只留下一地斑驳的污渍与血迹,以及一具不再有任何生命气息的纤弱躯体。

当这个念头电闪雷鸣般入侵古德的脑海时,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笼罩了古德的全身,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停止了代谢和思考,紧缩的心脏向无尽的黑暗深渊坠落。就连记忆深处那八张精美的面具都开始扭曲变形。是的,面具上湛蓝的海洋、绿色的平原、雪白的冰川都真实地勾勒出地球的面貌。

“No wait for time! For life! For youth!”(“我们不要等待!为了时光!为了生命!为了青春!”)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纳什——这位世上上最著名的物理学家为什么会成为“他们”的引路人,也只有这样,“滤镜”这个无比怪异的名字才能得到合理、正确的解释:这些地外生命将过滤掉任何可能导致地球文明突飞猛进的因子,从而保证自己“殖民者”或“主宰者”的地位不受威胁。而古德的“上帝分子”无疑是最具威胁的目标之一——如果爱因斯坦能活到两百岁的话,物理书上也许早就印着大一统定律了!

司机“噢”了一声,然后将车窗摇上了,秦汉看了看水泄不通的路口,摇了摇头,干脆将汽车熄火,停在路边,在车载全息屏幕上观看起BBC的现场直播来。这是一名欧洲记者在E国街头发回的报道,画面的中间位置站着一位纤弱窈窕的年轻少女,她如瀑的金发整齐地散落在脑后,精致白皙的面庞上镶嵌着两只无比清澈的眼睛。少女身穿浅玫瑰色的短裙,挤在一群振臂高呼的游行群众里,如同泥沙里的一粒珍珠般醒目耀眼。此刻,她纤细的右手正努力举过头顶,柔弱的胸腔中撞击出清脆的呼号。

这个疯狂的念头在古德脑海里盘桓了十多个小时,并让他在浑噩中犯下了一个无比愚蠢的错误:一团乱麻的心绪让古德彻夜难眠,迷迷糊糊中,“上帝”的右手在床边的触摸屏蹭了一下,这张床是全新的科技产物,可以详尽地记录人体在睡眠时的数十种数据,而古德触碰的那块,正是他这段日子里始终小心避开的禁区——用户指纹解锁区。三秒钟后,数万个加密字节通过看不见的无线电波横跨太平洋,传到了数个无人知晓的隐秘地方。

秦汉摇摇头,对奔驰司机说:“看看BBC吧!”

9 “上帝”之死

“噢?”奔驰司机有些错愕。

9200公里之外,M国西海岸。

秦汉笑了笑,说:“我们国家的情况已经算最好的了!”

警报器发出尖锐的鸣叫,有些像昆虫临死前的悲号。响到第四声时,一位脸戴面具的人穿着一只拖鞋奔了过来,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屏幕上的某个图标,一个刺目的红点出现在世界地图的某个位置上——七盘山的那处公寓。

秦汉皱了皱眉,将喇叭摁得震天响,在他的左手边,一辆奔驰车的车主也摇下了窗户,司机对秦汉说:“这些人都疯了吗?”

这是“滤镜”的手笔之一:全球追猎系统。它的工作原理很简单:先在iOS、windows、Android等操作系统中种下木马程序,然后利用一切电子设备的指纹、虹膜或DNA识别系统来布下天罗地网,目标只要碰触到任何具有识别功能的设备就会暴露行踪,准确的坐标会经过层层加密,最终发送到“滤镜”总部电脑上。这个价值五亿、体积却不足50KB的木马只针对家用电子设备(它会聪明地躲开所有戒备森严的企业级电脑,以减少暴露的风险),而且极少被触发(平均每年不到一次),就连世界上最大的几个操作系统开发者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长生,长生!”在整齐的口号声里,一个充满磁性的男中音透过高音喇叭传了出来,“我们需要‘上帝分子’,我们需要π药剂!”人群跟着狂呼,如同随着头羊走上迁徙之路的非洲羚羊。

就在一个多月前,这个木马更新了一个不到20KB的补丁包,七枚从门把手和椅背上采集到的古德的指纹被加了进去。

秦汉驾驶着新买的SUV,小心翼翼地从拥挤的人流里穿梭而过。此刻,A市的中心广场上聚集了数百名年龄、身份各异的市民。这些人高举着古德的巨幅头像、写有标语的各色旗帜以及其他能表达心中对长生的渴望与诉求的物件站在街头。呐喊的声浪淹没了此起彼伏的警笛,将参与者心中的冷静几乎燃烧殆尽。

当看清屏幕上的红点时,面具后的喘息声一下子粗重了许多,听上去有点儿像上了年纪的风箱。“他竟然在中国!”一号喃喃自语。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古德第一次暴露行踪,但一号的心头却越发不安起来。他清楚地知道,同样的警报声也会同一时间在另外七台电脑上响起,天知道那些家伙会不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9月15日上午8点(北京时间),全球直播后二十个小时。

一号手忙脚乱地换掉睡衣,打开身后的暗门,走进一个墙壁上嵌着十面液晶屏幕的房间。这是“滤镜”的视频会议室,此刻,已有一半的屏幕亮了起来,四张地球面具占据了四张屏幕的中央,又过了不到十分钟,另外四面也陆续亮了起来。

古德失踪了,自从电视直播后,“上帝”便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这使得原本应该存在的官方“后续报道”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随着敏锐者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随着一些诸如“古德已被M国秘密羁押”“上帝分子恐卖出天价”的不负责任的谣言在网上扩散,情况开始朝着秦汉担忧的方向发展。

“他怎么会在中国?”三号首先开口,语气中带了些许恼怒,“新闻上不是说,他正在北美准备临床试验吗?”

“人类第一次在对抗衰老的战争中取得了史无前例的胜利,崭新的长生纪元即将到来!”这个全球直播的伟大福音给世界带来前所未有的震动与冲击,有很多是事先未曾想到的。

“联合国说谎了!不过这也难怪,总不能告诉大家古德失踪了!”一号说道。

3 灾难的福音

“会不会是巧合,要知道,目前指纹识别系统的精度,是存在二十亿分之一的巧合可能的!”二号小声质疑。

“FBI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找他,现在这个关口,我觉得我们应该商量一下,怎样让世界安静下来!”

三号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不!这张智能床同时检测到了三枚相符的指纹: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巧合的概率不再是二十亿分之一,而是二十亿分之一的立方,这比你在一个盛满水的浴缸里捞到一个特定的水分子的概率还小!”

“我想知道,古德现在在哪儿?”首长省去了全部的外交辞令,直接问道。

四号突然插话:“你这么说并不严谨,我家的浴缸容积有300升,一摩尔水是18毫升,6.02乘以10的23次方再乘以30万,再除以18,浴缸里有1乘以10的28次方个水分子,而20亿的立方等于8乘以10的27次方,前者大于后者!也就是说三个指纹同时偶合的可能是大于在浴缸里捞一个水分子的!”

“毫无价值!”在监控前观看了审讯全程的首长如此说道,短暂的思考后,他拨通了白宫办公室的号码。

“没想到你还真算了!”

既然有了古德的首肯,方伟自然没有任何心理包袱,一走进北京郊外的秘密讯问室,他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科学就是这样,容不得半点儿偏差,如果你连这点儿品质都不具备的话,我羞于与你为伍!”

当一连串F开头的词汇从FBI最高长官的口中骂出时,两名中国特工已经带着方伟穿越了戒备森严的M国边境。十一个小时后,方伟看到了机翼下方浩瀚无边的太平洋;二十三个小时后,一轮初升的红日缓缓从舷窗外的迷雾中升起,将下面长城的轮廓勾勒得愈加分明。

“哈哈,科学,要不是你上次列出一堆行为数据,告诉大家古德会被数次伟大的谋杀征服,从而向我们妥协,我们完全不用浪费那五亿美元的经费!”

“古德乘坐的直升机是休斯敦大学最新研发的核动力实验机,时速最高480公里,同时具备反卫星侦察系统,我们根本不可能跟上它。据最新消息,五分钟前这架飞机在洛圣都郊区被发现,根据现场痕迹推断,两个人应在七十分钟前下了飞机。”

“不要断章取义!我上次说得很清楚,古德最终妥协的概率是82%,只不过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那18%而已!”

“废物!FBI怎么会养着你们这些废物!你们跟丢了‘上帝’,‘上帝’!”

“够了,不要再纠结于过去的问题了!”一号有些无奈,“滤镜”的这些疯子永远抱着严谨到近乎病态的科学态度,经常为小数点后面几位的数字争得面红耳赤(如果能看到他们的脸的话),但不得不说的是,这正是“滤镜”的行事风格与核心价值观。不过此刻他必须出言阻止这次争论,以免这次至关重要的视频会议变成一场辩论会。他说:“现在我们找到他了,考虑到那次疯狂的电视直播,我们应该对古德的行为习惯进行新一轮数据分析!然后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两个小时前刚刚发布了震惊世界的消息的古德博士和他的临时助手方伟,在报告厅后广场登上一架直升机后便失去联系,目前两人下落不明。”

“没必要了,按照最高纲领,必须马上‘过滤’!”

与此同时,FBI总部。

“我反对,我认为应该投票!”

“怎么是你,古德呢?”两名身穿军装的男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吼道。

“不需要投票,你这是违反最高纲领!”

“谢谢你,让我也有了名留青史的机会呢!”方伟踩下油门,保时捷带着震天的轰鸣声呼啸而出,如扑火的飞蛾朝着约定的方向飞驰,在以120公里的时速向东疾驰了九十分钟后,四辆没有牌照的黑色悍马逼停了天蓝色的保时捷,当看到车上跳下的两个人有着与自己相同的肤色时,方伟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我赞成投票!”

“保重!”古德跨进林肯车,隔着车窗对方伟招手。

“凭什么?”

“为了人类”这四个字如沉重的铁锤凿在古德的心底,之后变成一把锋锐的刨刀,狠狠地剐去了全部的柔软。古德不再言语,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递到方伟手上。十五分钟后,直升机顺利地降落在备降点旁的荒草地上。

“就凭‘上帝分子’!”

“给我!”方伟的瞳孔放射出坚定的光芒,在这一瞬间,他将心中的怯懦、恐惧、犹豫全都抛到了脑后。一种难以名状的自豪感涌上心头,让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伟大,“为了人类!”

会议又一次陷入了混乱,愤怒、犹疑、怜悯、绝望,种种复杂的表情在面具后的一张张面孔上浮起,但与会者们是看不到这些的,更不要说万里之外的古德了。在两粒处方药的帮助下,微弱的鼾声在七盘山别墅的卧室里响起。在梦境里,古德又一次走进了那间熟悉的会客厅,这一次,他不顾一切地冲向离他最近的那个家伙,咆哮着扯下了对方的面具。面具后面,三只丑陋的复眼正闪烁着邪恶而贪婪的光芒。

“这很危险!”

古德是在凌晨五点从噩梦中惊醒的,莫名的心悸伴着急促的喘息,让他再也无法入眠。他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地修剪起久未整理的长发与胡须,做完这一步后,他戴上墨镜,又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服套在身上。镜子里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放浪不羁的街头画家,“这下八成连我的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呢!”古德把整齐的衣领刻意翻乱了一些,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来引开他们,这样你就有更多的时间了。”

当客厅的挂钟敲响第六下时,古德缓缓地推开别墅的铁门,初升的朝阳带着吝啬的暖意裹挟而来,之后又很快躲回了云层后面,再不愿意施舍一丝一毫。古德并不在意,在经历了30天不见阳光的生活后,就连空气中混浊的雾霾也仿佛带着几分清新。

“怎么?我早把电池卸了,防止被他们定位!”

自从怀疑对方的身份并非人类之后,古德便决定放弃所有的躲藏。如果一种智慧生命的科技足以让他们穿越千百光年的距离来到猎户座旋臂的边缘,还能完美隐匿于这个陌生的星球上不被人类所知,那自己的一切手段都不过是猫爪下老鼠的垂死挣扎而已。此刻的他甚至为之前做出的直播决定感到后悔,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上帝分子”的秘密,以“滤镜”的能力,会不会将产生威胁的地球文明整个抹杀,这种无比可怕的猜测几乎摧毁了古德的勇气和信心,让这个无比坚定的男人想到了“放弃”这个词。

方伟顿时觉得喉咙被什么塞住了,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用力咽了一下自己坚硬的喉结,咬着上唇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既然躲藏已经失去意义,那不如来一次终极豪赌吧,这一次,他决定押上毕生的智慧与运气。然而,在开始这场赌局之前,有个承诺是必须履行的。古德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这才六点二十分,还得再等一会儿。

“我开林肯,你开保时捷。时速保持在110公里左右,开往费城方向,尽可能不要走高速,如果有人抓到你,没什么不能说的,保重!如果还能再见面,你将是我的第一批临床试验人选之一。”

三个小时后,一位街头艺术家模样的男人来到了秦汉的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偷偷配制的钥匙,进入了那曾无数次走进的房子。如他所料,屋里没人,古德小心地换上拖鞋,走进厨房,用怀里的注射器将五毫升提纯后的π药剂注入了冰箱保鲜层的牛奶瓶里。从进门到做完这一切,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幸好,我早就考虑到了口味的问题。”古德得意地想到,他曾在秦汉家寄居过一个月的时间,照这家人正常的生活习惯,最多两天,秦雨和秦雪就会喝下那盒牛奶了。

方伟不敢转头,“还是您先选吧!”

早在十天前,古德便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他愿意帮助这对小天使,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她们的父亲。聪明如他完全能猜到,一旦灾厄降临,这对天真烂漫的六岁女孩,将成为世界上唯一服用过π药剂的人类,等待她们的将是难以想象的未知命运。

“你想好选哪辆车了吗?”

古德不紧不慢地走出小区,在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头发斑白的老先生,老花镜后面的双目明显有些混浊,这在城市里是极为罕见的。要知道,开出租车的工作大多是三四十岁的青壮年在做的。他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趣,不由得问道:“师傅,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方伟的内心越发躁动不安起来,他一面在心中盘算,那个八位数乘以二十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生活,一面将目光投向了面前的仪表盘。正当他准备拉动转向杆时,一个刚听到不久的词汇毫无征兆地蹦入了他的脑海:“上帝。”没错,就是这个词。接下来还有第二个名字:“犹大。”最后,那幅名垂千古的油画《最后的晚餐》如胶片般定格在他的脑中。羞赧与贪婪开始交战,在决出最终的胜负之前,古德说话了。

“六十四,怎么了?”

方伟有些眩晕,屏幕上一长串的数字就像是一条扭动的毒蛇,将他刚冷静下来的大脑钻了个稀巴烂。他转过头,偷偷瞄了瞄身后的古德,这个正闭目养神的男人眼皮紧闭、嘴唇微张,不太均匀的鼻息显示出他内心的忐忑。邋遢的外表很难让人相信,这竟会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存在,甚至在能够预见的未来都难以被超越。

“像您这个年纪的出租车司机可不多呢!”

“刚才的是定金!把古德带到斯台普斯球馆北门外停车场,酬劳是定金的二十倍!”

“以前确实不多,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红绿灯路口时,老司机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靠一次颠簸的急刹车才勉强停在白线前半尺的地方。“大家都在传,再过几年退休工资就要发不出来了,这不,我这个年纪的人都出来养家糊口了!”

他很想问为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忽然,躺在驾驶台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方伟的。他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了一条银行发来的信息,上面的数字让他眼睛一花,方伟努力甩头以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自己的某张银行卡上多了一笔钱,八位数,不包括小数点。在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第二条短信到了。

古德心里涌出一丝隐隐的不安,他继续追问:“退休工资,这是怎么回事?”

方伟深吸了一口气,握住操纵杆的右手剧烈颤抖起来,腕关节不受控制地反复翻转,发出令人不适的“咔嗒”声——这是极度紧张、大脑无法控制神经与肌肉的表现。他实在无法理解:身边这位本该在镁光灯下享受世人顶礼膜拜的新晋“上帝”,为何要做出如此反常的举动?要知道,古德现在做的这一切,似乎更像是一场逃亡。对,就是逃亡,没有比这个词更贴切的了!

司机咳了两声,回答说:“这还要问,还不是因为那啥药剂来着?俺家大院里有个女的在市政府上班,她说等那药一出来,人老的速度一下子给整慢了三倍,国家的钱哪儿还够发养老金呢?还说这跟什么人口老龄化有关。你说我要不趁现在还能动,赶紧出来挣两个子儿,再过两年不就只能在家等死吗?你还别说,俺上面还有个哥哥,都奔七十岁去了,他还找了份工作呢,帮人家打包快递!一个月才两千五,还不得照样做嘛。”

“不是什么地方,一处久无人烟的废弃农场罢了,对了,降落点准备了两辆车,保时捷911和加长林肯,你选一辆!”

“您都这把年纪了,出租车公司能要您吗?”古德问。

“那,那是什么地方?”

“公司当然不会要俺,但这车是俺小儿子的。我给你说,自打上个月电视上宣布了这药之后,俺儿子第二天就不开出租了!你知道他咋说的不,这伢子说啊,他今年才三十二岁,等这药出了,起码还能再活个百十来年,要是一辈子就这么开出租的话,那也太没活头了。所以他第二天就去报了个啥编程培训班,说要重新学习,争取做个白领!”老人说得眉飞色舞,就连额头上的皱纹都渐渐舒展开来。“俺娃还说,这人口一多,房价估计又要涨了,要是再不拼一把,这辈子都买不起房喽!”

方伟是他七个月前新招的助手,古德花二十万美元雇用了这位退役飞行员,然后让他带薪休假了整整半年。今天,方伟第一次明白了雇主的身份,这给他内心带来的惶恐要多过激动,让他连说话都不再利索。

古德顿时来了兴趣,他从口袋里掏出六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塞到老人的手里:“你这人挺有意思的,要不你带我在这城里兜一圈,我出国好些年没回来了,就听你好好讲讲!”

“北纬33度42分,西经118度37分,地面有一个6×6米的π形光标,降落之前打开探照灯,看看周围有无灯光与可疑情况,有任何异常,放弃降落,转向第二备降点。”古德半躺下来,右手点燃一根雪茄,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圈,对正在操纵飞机的方伟说。

老人伸手接过钞票,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他说:“那俺就不客气了,你放心,俺今天就带着你跑上150公里,肯定不能少了你的!”

古德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他低着头,躲在十二名保镖围成的人墙里,艰难而迅速地挤出了报告厅,接着马不停蹄地登上门外的一架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很快湮没了地面的嘈杂,直升机的时速攀升到每小时440公里,洛圣都灯火通明的市区渐渐变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光圈,最终隐没在一片黑暗中。

古德笑了笑,他说:“从上个月开始,这生活还有啥不一样的?我最近一直在国外的山区做工程,都没怎么跟外面打交道。你说给我听听。”

“你认为你在科学史上的地位是否超越了牛顿爵士?”

“唉,要说这个,没有一两个钟头还真说不完。反正就是哪儿都不一样了。怎么说呢,大家心里都有了个盼头,但又不晓得这好事究竟哪天能到,心里都特忐忑、特烦躁!还有,咱家这过日子的节奏一下子就慢下来了,原本我跟老伴说好,明年要出去旅游一趟。现在看来也不急了,不是因为别的,这日子长着呢,不愁花了呗……”

“无数人把你称作‘上帝’,你认为你是‘上帝’吗?”

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路,古德认真地听着,偶尔插上几句无关紧要的提问。下车之前,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按照您公布的消息,π药剂只能延缓衰老而不能恢复青春。这意味着一个这几年出生的婴儿,可能因为‘上帝分子’活上两百多年,而对六七十岁的老者来说,则只能多活二三十年甚至更少,您认为这会给现有的社会秩序以及人类的心理带来怎样的冲击?”

“照你看,这三年当一年过,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为什么会毫无预兆地发布如此震撼的消息,您认为这会给世界带来混乱吗?”

老人愣了下,用一种看疯子的眼光上下打量这位阔绰的乘客,“这还能是坏事吗?谁不想活久点儿呢?不说别的,活着怎么也比死了好,不是吗?”

“π药剂临床试验何时开始?会放在哪个国家?”

古德点点头,轻轻地关上车门,转身向西面的山路走去。他步子迈得很慢,一边走一边思考,时不时还驻足望几眼林中的飞鸟与路边的行人。落日西斜,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一天又要过去了。但现在的一天和从前的一天已经不是一回事了,正如现在的一年不再是从前的一年,现在的一生不再是从前的一生一样。“时间究竟是什么?如果人真能不老不死,那世上还会有时间吗?”古德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响,一辆黑色加长林肯停在面前。当世最著名的物理学传奇、渐冻人症患者、《时间简史》的第二作者纳什正坐在车上。

一万公里之外的世界焦点,两名保镖缓缓推开报告厅的大门,站在门外的是来自126家媒体的270名记者,刺目的闪光灯让古德几乎无法睁开双眼,不同语言、不同嗓门儿的提问不停地在耳边震荡。

古德上了车,和坐在后座的纳什交流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简史》(详见全文开头处),然后问出一个问题。

此刻的古德并没有精力来考虑这些问题,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是否有权利知道,自己还有多长的生命?”

2 逃 亡

渐冻人症患者的面庞变得更加扭曲怪异,深邃的目光中发出异样的光芒。不难看出,那是遗憾与怜悯的光芒。纳什用肌肉中的最后一丝气力,借助特殊设备发出灵魂深处最真挚的呼喊:“组织的决定并非我的意愿!他们随时可能过来清理你!离开!现在!”

“世界要乱套了!古德不可能想不到这些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怎么做到的?”

几度坍塌的偶像形象瞬间焕发出更加夺目的光芒。纳什的告诫打开了一扇门,让古德依稀看见一缕生命的亮光。古德带着满眼热泪跑向百米外的别墅,惶急地打开铁门,直奔自己的卧室。在卧室里,这位历史上最伟大也最具争议的遗传学家,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举动之一: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美工刀,将脑海中存放了数月之久的、最重要的秘密刻在他睡觉的床板背面。字迹有些潦草,但并不妨碍任何人看清它们。在颤抖着、喘息着做完这件事后,古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但愿如此!”与沉浸在浩瀚幸福中的妻子相比,秦汉有些心不在焉。他推开窗户,望向楼下广场上骚动的人群: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仰天长啸、捶胸顿足,最好的时代即将到来,但他们却只能苟延残喘了,最多是喘得久一些而已。就在他们旁边,数十位年轻男女跪倒在地,对着天空的方向顶礼膜拜,感激上天的恩赐。在广场的水池边,两个刚学会走路的懵懂儿童正学着年轻的父母一道雀跃欢呼,就像是知道这个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样。秦汉又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那边的人群好像点燃了什么,隐约有火光在夜空中闪烁,仿佛恶魔初睁的睡眼。

此时的他并没想到,这几行他自以为表意明确的密码,将引发多少天马行空的猜想。他更不会相信,这个某种程度上被恐惧和混乱支配的举动,竟然将历史车轮的前进方向推偏了整整一百八十度。

“我们的女儿有希望了!”一旁的妻子并没有想到这些,她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并将这丝光芒投向身边的男人,“我刚才问过医生了,只要能尽快服下这种药剂,她们就可以多活二十年!”

丢下略微卷刃的美工刀,古德奔向了别墅的地下室。是时候推出最后的筹码,亮出底牌,来一把“showhand”了。发动机的轰鸣在寂静中响起,一辆哈雷摩托车载着慌乱中的古德驶出了地下室,以每小时70公里的速度疾驰向黑暗却又光明的远方。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儿,也不会有人知道了。在距离别墅两百多米之外的高空,一支冰冷的狙击步枪早已瞄准了别墅敞开的大门,当车手风驰电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瞬间,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扳机被迅速地扣动。

这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联想,由于π药剂立竿见影的延缓衰老的作用,这五年的等待,足以让二十岁的年轻女性错失十五年肆意绽放的青春,让而立之年的成功男士少十五年大展宏图的年月,让年逾花甲的垂老之人遗落十五年无可挽回的光阴。更加可怕的问题接踵而至:除非π药剂能一次性生产出足够七十亿人服用的分量,那么,谁优先?假设第一批临床试验名额有一百个,那么,先选谁?

“砰!”

等五年,少活十五年!

这一刻,被定格在公元2033年10月21日18时40分,距离“人类希望日”只过去了短短三十七天,这一天,在后世的纪元中有一个极为形象贴切的名字:“人类绝望日。”

任何理智的领袖,都不该允许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以如此突兀的形式传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才刚刚结束动物试验而已,按照标准流程,接下来还有长达三到五年的临床试验。即便是临床结果完美,人类愿意等待这漫长的几年吗?

“在人类历史上,还有比现在更绝望的时刻吗?”

“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四十岁的秦汉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努力让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在记忆中,古德不过是一个白天泡在实验室、晚上泡在酒吧,头脑聪明但无甚成就,学术严谨却作风轻佻的遗传学副教授。三个星期前,秦汉还和这位“上帝”坐在一张桌上喝咖啡,但最让他无法置信的并非如此。

秦汉站在古德的尸体前喃喃自语,在他身后,熊熊的火焰在漆黑的夜色中扭曲挣扎,灰白色的烟雾在夜空里凝成一张诡异的笑脸,仿佛正嘲弄着人类的渺小和无知。他的思绪开始有些恍惚起来,纷杂的回忆瞬间涌入混乱的脑海,产生出一种失重的错觉。

“怎么会这么突然?”秦汉追问,但这一次没了回音。

“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遗传学家,我相信,如果上帝存在,那他一定隐藏在人类DNA的最深处!”

“你成了人类的‘上帝’,是吗?”秦汉拿起手机,给古德发了一条信息,让他诧异的是,只过了不到五分钟,他就收到了回信:“你没有看错,我确实做到了!”

“当四只果蝇活到第六十天时,我意识到自己发现了这世上最伟大的神迹!”

“轰隆!”隔壁传来巨大的异响,紧接着是中年女性的疯狂痴笑,以及玻璃的碎裂声。“一定是张姐。”秦汉对何雪说,这位挑剔的大龄女性直到前年才结婚,今年她四十二岁了,每天半夜,床板的咯吱声与男女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让左邻右舍都难以入眠。秦汉明白,这不只是因为“四十如虎”的自然规律,女人还必须和时间赛跑,赶在最后一颗卵子排出体外前让其中的一个升级为受精卵。“现在,她又可以多买十年的卫生巾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秦汉略带恶意地猜度。

“简而言之,它能减缓衰老,延长生命!”

电视演说持续了整整四十分钟,从第五分钟开始,秦汉已经能清楚地听到窗外传来的骚乱,桌上的两部手机此起彼伏地响起,关于古德和π药剂的无数消息与猜想,正通过一切或权威或浅薄的媒体疯狂传播扩散,并在地球的每个角落引发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声浪。当古德宣布π药剂的价格时,窗外的欢呼与咆哮声甚至盖过了早已调至最大的电视音量。

“我始终认为,用金钱去衡量生命的价值,是对生命最恶毒的侮辱,我向人类保证……”

伴随着最后一个音节从这位记者口中蹦出,嘈杂的现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闪光灯下,古德笑了笑,说:“我始终认为,用金钱衡量生命的价值,是对生命最恶毒的侮辱。我在此向人类保证,每个人每年所需服用的π药剂,价格绝不会超过两百美元!”

就在刚刚过去的半个小时里,一颗子弹穿透了“上帝”的胸膛,将人类触手可及的长生梦想击得粉碎。

现场沸腾了,在一片混乱中,某位记者挤过人浪,冲到台前,用难以置信的巨大嗓音吼出至关重要的问题:“古德先生,请问π药剂的定价会是多少?”

远处隐约传来警笛声,闪烁的警灯在漆黑的山道中显得分外刺眼。秦汉痛苦地摇了摇脑袋,掐灭手上的烟。恍惚中,有几个身影走了过来,某个冰冷坚硬的物件粗暴地铐住了秦汉麻木的双手,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进了刚被扑灭火焰的别墅。秦汉抬起头,想看清那个身影,耳边传来“咣”的一声,他眼前一黑,印有国徽标志的车门被狠狠地关上了。

“‘上帝分子’在不同门纲的动物身上起到了极为接近的效果,这让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很可能也不例外!我们将立刻开展临床试验,同时尽量缩短Ⅰ至Ⅲ期的试验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推出第一批成品药剂并投入市场。我相信,这个过程不会超过五年!”

秘密审讯室。

让·雷金的发言因现场雷鸣般的欢呼而不得不打断了两分钟,在这段时间里,古德理了理胸口的西装领带,说出了一段让全世界陷入狂乱和狂躁的话语。

“姓名?”

“经过FDA、世界卫生组织的共同监督认证,服用了足量π药剂的实验生物,衰老速度延缓至正常速度的32%左右,生命周期普遍延长三倍以上!”说完这句话之后,这位年过六旬的遗传学权威用力喘了一口气,勉强调整了一下紊乱急促的呼吸,他接着说,“在我手上的笼子里,果蝇‘彭祖’‘云青’‘慧昭’都已经活了130天,此前最长纪录为51天,白鼠240914A、240914B、240914D,寿命均已超过五年,此前最长纪录为970天。”

“秦汉。”

古德向台下示意,一只装有六只不同生物的复合铁笼被两名助手抬上演讲台,一同走到台上的,是FDA名誉主席——让·雷金博士。博士脚步虚浮,却步履极快,让人不禁想起中国街头那些奔向公交车的晨练老人。

“职业?”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在电视画面的角落里,两位全副武装的保安面色紧张,嘴唇微微颤动,正朝着对讲机说些什么。接下来,在一个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被切走的观众镜头里,两位当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的嘴巴张成了“O”形。

“《A城晚报》主编。”

秦汉并不言语,默然指了指电视。说实话,刚听到3.14这个数字时,他在短短的几秒内经历了震撼——木然——狂喜的心理起伏,但随着狂热缓缓冷却,巨大的感叹号弯成了问号。

“你和古德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电视上说什么了?”妻子何雪问,她是听到窗外的巨大嘈杂声才过来的。

“高中,我们上高中时是同桌,之后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我学新闻,他学生物学。”

现场的每一个人都站了起来,电视机前的也是。天花板上传来刺耳的碎裂声,这声响多半来自楼上二十九岁的年轻房客,这个沉湎于酒精与性爱的摇滚青年刚被确诊为急性肾衰竭,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上帝分子”能造福90%的人类,但肯定不包括他。秦汉脑中一片空白,此时,妻子牵着两个女儿走了过来,秦雪的嘴角还粘着来不及擦去的米粒。

“古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3.14,请各位记住这个必将被载入史册的数字。双盲试验证实:服用下足够剂量上帝分子制剂的白鼠,衰老速度延缓至正常水准的三分之一,平均寿命则达到了正常水准的3.14倍。3.14,就和我们背诵了一千六百年的圆周率一样,这是多么美妙的巧合。所以,我将它命名为‘π药剂’。”

“上个月二十一日,他把自己装在冰箱里,用快递把自己寄到了我的别墅,之后便一直住在那儿。他告诉我不要声张!”

这一刻,坐在报告厅后排的记者全部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惊诧与期待。坐在前面的科学泰斗们则不为所动,早在十二个小时前,他们已通过极为机密的渠道知道了这次发言的大概内容,但很快,古德口中的数字让所有人瞬间失去了镇定与从容。

“七盘山的那栋别墅是你的房子吗?古德最近都住在那儿?”

“科学早已证实,衰老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退化过程,原因包括细胞的不完美分裂、端粒酶无法补充的消耗及各种代谢废物的累积。科学家们想尽一切办法来延缓这个过程,但收效甚微。”古德清了清嗓子,略显佝偻的腰一下子挺直了,“但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六年前的一次偶然经历,让我在一种转基因葡萄中发现了一种神奇的物质:‘上帝分子。’这种在自然界中以极微量存在的高分子化合物,可以在细胞分裂过程中对端粒酶起到至关重要的保护作用,从而将DNA的损失与错误概率降到一个较低的水准。简而言之,它能减缓衰老、延长生命!”

“是我的,我……我在三年前认识了一个女大学生,于是买下了那处山景别墅,知道这个秘密的朋友只有三个,古德是其中之一。”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地等待最关键的下文。

审讯者话锋突转,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谋杀你的朋友?”

“1944年,科学家埃弗里发现了DNA,在这之后的八十九年里,人类从未停止过对生命遗传密码的探索和追寻,我们尝试过无数种改变、重组甚至编撰密码的方式,来实现人类对健康与永生的渴望。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犯过无数次错误,遇到过无数阻碍,我们举步维艰。但这一次,我们跨出了坚实的一大步!”

“我没有,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秦汉的面孔开始扭曲,紧闭的双眼几乎要睁开。

当发言进行到这里的时候,现场响起了一片微弱的唏嘘声,古德扶了扶鼻尖上略微滑落的眼镜,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那你为什么会在现场?”

“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在此我很荣幸地向全世界人民宣布一个伟大的发现。长生,是人类数千年来从未放弃的追求与梦想。在最近的两千年里,数百万计的医学、药学、遗传学专家通过不懈的努力,将人类的平均寿命从公元元年的二十周岁,提高到今天的八十周岁。我们先后战胜了天花、肺结核、艾滋病。六年前,我的父亲古沧行和他的CAR-T PRO疗法,让我们一度看到了战胜癌症的希望。”

“也许是直觉吧,最近几天总觉得他很不对劲,就想过去找他聊聊,没想到……”

要知道,就在一分钟前,古德在秦汉心中还不过是一位默默无闻的遗传学副教授。但一分钟后,这位和秦汉从小玩到大的密友,开始用拙劣的普通话手舞足蹈地向全世界宣读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条消息。

“关于他的研究,古德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屏幕上的古德依然穿着上个月和秦汉一起喝咖啡时的国产西装,头发蓬乱,满脸胡楂儿,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潦倒的画家或是流浪汉。“电视出毛病了吗?”秦汉仔细地检查屏幕两侧的接口,以确认没有U盘一类的东西留在上面,但很快他便住手了。镜头拉了下来,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正站在面积超过四千平方米的报告厅的聚光灯中央,台下坐着数十位21世纪最顶尖的医学家、遗传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这些人太出名了,出名到就连秦汉这个文科生都能叫出一大半的名字。这一刻,这些人类最杰出的精英,眼中却无一例外地充满着膜拜和敬仰,就如同最虔诚的圣徒仰望心中的神祇。

“没有,我是个文科生,即便他告诉我药物的分子结构,我也听不懂,而且我记得,他什么都没有说过。”

随着时针和分针同时挪到正中的位置,屏幕慢慢亮了起来。当秦汉看清画面正中的男人时,原本紧攥的茶杯从手中无声地滑落,淡咖色的液体泼洒在一尘不染的地毯上。但这一切都被电视机前的秦汉彻底忽略了,在66寸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古德。

“他会不会把一些资料存在电脑或者网盘里?”

在人类历史上,这样的情况此前只出现过一次:2025年3月,“许愿”号探测器从木卫二带回了一块富含外星微生物的岩石。这是一个令人矛盾与纠结的伟大发现:一方面,地球不再是宇宙王冠上独一无二的生命宝石,这极大地挫伤了人类内心深处的骄傲与自矜;与此同时,也赶跑了人们在仰望星空时的孤独——因为同样的原因。当时,一共有十一亿人收看了那场前所未有的直播,今天是第二次,预测的收看人数是二十四亿!

“不会,自从到我家之后,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手机、电脑这些电子产品,他说上面的指纹、虹膜识别系统都可能暴露他的行踪!”

秦汉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打开了客厅里的苹果电视。二十四个小时前,各大权威网站都在最醒目的位置刊登了一条言简意赅的消息:北京时间9月14日中午12点,所有的电视台都将同步直播一条来自洛圣都的重要消息。

……

秦雨和秦雪,到底谁会先离开我们呢?想到这里,秦汉的心又一次绞痛起来。明年女儿就要上小学了,也到了必须告诉她们真相的时候了。女儿们很懂事,也很坚强。只是那时候,她们还会像今晚这样无忧无虑地微笑吗?

“测谎、催眠的结果与警方笔录完全一致,结合其他证据,初步排除秦汉的作案可能。”陈哲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对身边穿军装的男人说道。

15-6=9。

“死者的DNA对比结果出来了吗?”

秦雨和秦雪患有一种罕见的先天血管疾病——XV动脉硬化症。超过九成的患者,都会在青春期结束前因血管硬化而痛苦地死去。迄今为止,活得最长的患者是一位比利时王室女性,在花费了超过一亿美元的医疗费后,这位名叫玛丽亚的女子于2021年4月——她的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去世。患者的平均发病年龄仅十五岁,之后根据治疗条件的不同,在病床上呻吟、挣扎,苟延几个月或是几年的生命,直至死亡的降临。没有奇迹,起码历史上从未有过。每次女儿过生日,秦汉都会在心中刻上一个新的数字,今年,秦汉刻下的数字是9。

“出来了,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古德本人!”

“Lucas是男孩子……好了,最迟明年,爸爸带你们去海边看海。”秦汉弯腰吻了吻正在撒娇的秦雨,转身走进了客厅。

“案发现场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可Lucas明明比我们还小一个月,他每天都和大家一块儿玩!”

“厨房里有少量化工合成用到的材料器皿,但都被彻底清洗过,希望不大。”

“那是因为你们是班上最小的女孩子,爸爸特地嘱咐过老师,要好好保护你们。”

“有没有可能是合成原料的东西?”

“爸爸,为什么幼儿园老师总不让我和妹妹跟大家一起做游戏呢?”秦雨擦了擦嘴角的奶油,明亮干净的大眼睛望向眼前的父母。

“目前尚未发现!”

秦汉有一个貌合神离的妻子,单调枯燥的生活毫无悬念地击垮了轰轰烈烈的爱情,若不是孩子这根剪不断的纽带,夫妻俩早已分道扬镳了。

“第一批到现场的三个警察呢?他们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吧!”

“上次像这样拥抱妻子,应该是半年前的事了吧。”与怀中的妻女一同吹灭蛋糕上火光摇曳的六根蜡烛,秦汉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愧疚:说实话,要不是双胞胎女儿的恶疾,即便是今天——她们的六岁生日,自己也未必会像这样请假陪她们一整天吧。

“放心,都已经找他们谈过话了,他们愿意配合政府!”

2033年9月14日,人类希望日。

“要不是M国人信誓旦旦地保证,那边的机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们一定早就对古德的亲友展开二十四小时的贴身监控了!要是那样的话,这次该死的谋杀一定不会发生!”穿军装的男子发出恶毒的咒骂,在将手里的DNA化验单反复看了三遍后,谋杀案件的第一负责人赵全中将拨通了最高领袖的电话。

1 上 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