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跟你们说呢？如果我说了，你们敢相信吗？”亨德森冷冷地反诘道，“我们所有的战争努力都围绕着马尔蒂瓦克。它是我们这头的伟大武器，天津四人没有类似的配备。在面临失败之时，还有什么能提高士气呢？还不是要宣传马尔蒂瓦克总是能预测和破坏任何天津四人的行动，总是指导和防止我们的行动被破坏？上帝，自从我们的间谍船在超空间被轰炸了之后，我们就缺乏可靠的天津四人的数据喂给马尔蒂瓦克，但我们不敢公开。”
这次，贾布隆斯基决定点着自己的烟：“然而，我推测你在程序里还是给马尔蒂瓦克提供了这些数据。你怎么从没跟我们说过可靠性的问题呢？”
“理解。”斯威夫特说。
“当然，”斯威夫特轻声安慰道，“我明白。”
“所以，”亨德森说，“如果我告诉你们数据不可靠，你们肯定会把我换掉，不再相信我。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你知道吗？”亨德森说，“我们的产能数据、资源潜力、受训人员——几乎任何对战争有重要作用的数据——到了战争的后半程已经变得不可靠，不能用了。各个团队的领导，包括平民的和军队的，都试图发布他们美化过的数据，他们掩盖了不好的，放大了好的。机器虽然老实，但给它编程和解读结果的人都要考虑自身的处境，都要诋毁竞争者。没法叫停这种做法。我试过了，但失败了。”
“你做了什么？”贾布隆斯基问道。
“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斯威夫特说，“对此一无所知。”
“既然我们已经胜利了，告诉你们也无妨。我更正了数据。”
“真的。有什么好怀疑的？你们又没有参与其中。麦克斯，你从未离开过马尔蒂瓦克。还有你，董事先生，除了国事访问，你从未离开过大楼，你只能看到他们想让你看到的。”
“怎么更正的？”斯威夫特问道。
“没有意义？你是说真的？”贾布隆斯基说。
“依靠本能。我修改了数据，直到它们看上去不错。一开始，我胆子很小。这里改一点，那里改一点，把显然不可能的数据改掉。发现天没有因此而塌下来之后，我胆子变大了。到了最后，我变得肆无忌惮。我根据需要自己编造出了必要的数据。我甚至编了一个私人程序，让马尔蒂瓦克的副手为我准备数据。”
“是的。”亨德森点了点头。他必须记住这一点。地球胜利了，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唉，数据开始变得没有意义。”
“随机数？”贾布隆斯基问道。
“好吧，”斯威夫特说，“跟我们说说。反正战争都结束了。我们胜利了。”
“当然不是。我引入了一系列必要的偏差。”
他愤怒地——他终于显露出愤怒——说道：“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贾布隆斯基出乎意料地笑了，黑色的眼睛在垂下的眼帘后闪闪发光：“我收到过三次报告，说有人未经授权使用了副手，我都未予理睬。假如这事重要的话，我肯定会调查，然后就会发现你，约翰，发现你在干什么。但是，在那些日子里，马尔蒂瓦克干的任何事都不重要，所以我就没管。”
亨德森摇了摇头：“何止头疼？我承认，八年前我取代勒邦成为首席程序员时，我很紧张。但那时大家都过得很愉快。战争还远，算不上是真正的危险。我们还没有到达那种紧张的程度，不像后来，飞船必须换成载人的，星际弯曲如果瞄得足够准可以吞下整个行星，等等。但接着，真正的困难开始了——”
“你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亨德森疑惑地问道。
“确实让人头疼。”斯威夫特说，略微有些同情。
“都不重要。假如我当时就跟你说了，你也就不会苦恼了；要是你跟我说了你在干什么，我也就不会苦恼了。你有没有想过，先不说喂不喂数据，为什么马尔蒂瓦克一直能维持运转呢？”
“不是，”亨德森恼怒地说，“哪有什么荣誉？你知道马尔蒂瓦克要用什么样的数据？被一百台下属计算机预处理过的数据。它们分布在地球、月球、火星，甚至在土卫六上面。土卫六的数据总是会延迟，总是让人觉得它的数据会造成意料不到的偏差。”
“它不能维持运转吗？”斯威夫特说。
贾布隆斯基看着他，粗大的手指想再次掏出一根烟，也再次放弃了：“你应该清楚。是你提供的数据。还是你想寻求这份荣誉？”
“倒也不是。只能说不可靠。我的技术员在战争的最后时刻去了哪里？我告诉你，他们在一千个不同的太空设备上给计算机喂数据。他们离开了我!我不得不依靠无法信任的孩子和过时的退休人员。而且，你觉得我会相信低温车间生产的固态组件吗？低温车间的人员素质也并不比我这里的好到哪儿去。对我而言，提供给马尔蒂瓦克的数据是否可靠并不重要。输出的结果不可靠，我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那就说它是一台大机器。它并不比喂给它的数据更优秀。”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对自己想说的话丧失了信心。
“那你怎么办呢？”亨德森问道。
“一台大机器。”斯威夫特说。
“我做了跟你一样的事，约翰。我引入了偏差。我根据直觉调整结果——机器就是这么赢得了战争。”
亨德森说：“马尔蒂瓦克跟胜利一点关系都没有。它就是台机器。”
斯威夫特往后靠在椅子上，伸直两条腿：“有意思。看来交给我的材料、用来帮助我决策的材料，其实是在人造数据上进行的人工预测。对吗？”
突然间，仿佛罪孽已经重到难以承受，必须跟着战争一起被卸下。就是此刻!
“看来如此。”贾布隆斯基说。
亨德森用眼角打量着另外两个人。在短暂的幕间休息的空当，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来到这个安静的角落，远离了进入疯狂模式的大都市的喧闹。在危险的战争与困难的和平之间的过渡期，他们想找到一刻的安宁，但亨德森只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
“那看来我做对了。我没有太依靠这些材料。”
“因为他们在喊马尔蒂瓦克的名字？因为马尔蒂瓦克是这场战争中的人类的大英雄？”贾布隆斯基瘦骨嶙峋的脸做出一个蔑视的表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就让马尔蒂瓦克成为赢得战争的机器吧，只要他们高兴就行。”
“没有吗？”贾布隆斯基说，尽管他刚坦白了，却仍然设法露出受到侮辱的表情。
“嫉妒了，麦克斯？”
“恐怕没有。马尔蒂瓦克似乎在说打这里，不要打那里；做这个，不要做那个；等待，不要行动。但我从来就不确定马尔蒂瓦克表面上说了什么，实际上又想说什么，或实际上说了什么，但潜台词是什么。我从来就不确定。”
他说：“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他用大拇指朝着自己的右肩上方指了指。
“但最终报告的意思很明显啊，长官。”贾布隆斯基说。
贾布隆斯基耸了耸肩。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掏烟，旋即又忍住了。在几千个与马尔蒂瓦克一起生活在隧道里的人之中，他是唯一一个被允许吸烟的，但后来他努力避免使用这种特权。
“对那些无须做出决定的人而言，可能是吧。对我不是。做出这种决定的责任难以承受，连马尔蒂瓦克都无法去除它的分量。听到我的疑虑是有根据的，我感到轻松了许多。”
“感谢马尔蒂瓦克。”斯威夫特说道，并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镇定的贾布隆斯基，他在战争期间一直是科学顾问团的首席翻译，“对吗，麦克斯？”
三个人坦白了各自的罪孽之后，贾布隆斯基忘了头衔：“那你做什么了，拉马尔？你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怎么做的？”
约翰·亨德森的嘴唇薄薄的，他带着胜利之后难以抑制的轻松感，说道：“他们被摧毁了!他们被摧毁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重复，却依然难以相信。我们谈了这么多事，谈了这么多年，这个悬在地球和所有附属世界头上的威胁，悬在全体人类头上的威胁，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真切，那么现实。现在，我们活了下来，天津四人崩溃了，被摧毁了。他们不再是威胁了，永远都不会是了。”
“好吧，是时候回去了，不过——我还是先跟你说吧。为什么不呢？我确实用到了一台计算机，麦克斯，但比马尔蒂瓦克老，老得多。”
和斯威夫特在一起的还有两个男人，他们都比这位太阳系联邦执行董事年轻，看着没那么苍老，也没那么疲惫。
他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盒烟，顺便带出几枚硬币。旧式的硬币，如今因为缺乏金属，硬币早就被计算机阵列记录的信用系统代替了。
他说：“我还是心有余悸。我都记不得跟天津四的战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恢复了和平，看着星空不再焦虑，感觉都不自然了。”
斯威夫特狡黠地笑了：“我还是保留了硬币，让钱显得有分量。老家伙很难戒掉年轻时的习惯。”他往嘴里塞了一根烟，把硬币一个接一个地放回了口袋。
拉马尔·斯威夫特摘下头上的军帽，看着巨型计算机那长长的、空荡荡的主走廊。他疲惫地坐在一张技术员的旋转凳上，他从来就没觉得舒服过的制服也露出了一副沉重、皱巴巴的神色。
他用手指夹着最后一枚硬币，出神地看着它：“马尔蒂瓦克不是第一台计算机，朋友们，也不是最有名的，更无法有效地卸下决策者身上的重担。机器的确赢得了战争，约翰，是一台非常简单的计算机。每当我要做出异常艰难的决定时，我总是会用到它。”
当然，它不会长时间地停止，因为有维持和平的需要。但此刻，甚至连马尔蒂瓦克也要庆祝这个伟大的时刻，并好好休息，一天或一个星期都行。
带着浅浅的回忆式的笑容，他抛起了手里的硬币。它在空中反着光，旋转着，落到了斯威夫特张开的手掌里。他握起手掌，将它盖住，把它拍到左手的手背上。他的右手继续盖住硬币。
不说别的，单是这份空闲与寂静就足以说明问题。十年来第一次，技术员不再忙着监控巨型计算机的关键信号，温柔的灯光也不再闪烁出杂乱的图案，信息流的进出也停止了。
“先生们，正面还是反面？”斯威夫特问道。
庆祝远未结束，甚至在马尔蒂瓦克地下室的深处，你仍然能感受到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