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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到第四代

“夫人的夫,当然也是丈夫的夫。”内勒脸上的友善差不多都消失了。

“丈夫的夫?”

马滕坐了下来:“这栋楼里有一个‘拉夫’。拉手的拉。”

“勒夫科维茨,应该是。为什么要问?”

“哦?”

“不认识。他的名字怎么写?”

“701号。跟他不是一个人?”

“谁?勒夫?杰瑞ᓥ勒夫。你认识他?”内勒略微惊讶地盯着自己的午餐同伴。

“杰瑞不在这栋楼里办公。他在街对面有间办公室。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要知道这栋楼很大,我不认识这楼里的每个人。话说回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马滕没有在听。他站了起来,感觉自己的膝盖都在颤抖。“那个人是谁?”他急切地问道。语气听着比想象中的霸道。

马滕摇了摇头,坐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者可以这么说,即使他知道,他也没办法解释。难道他能说“我今天一直被各种勒、拉纠缠个没完”?

“还可以。回头……”他消失在了人群中。

他说:“还是谈谈布线吧。”

内勒抬起头,旋即露出了笑容:“嘿,勒夫,生意怎么样?”

内勒说:“好。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在考虑你们公司。我得先跟负责生产的伙计聊聊,你能理解的。一有结果我就通知你。”

一只手拍在了内勒的肩膀上,一个人站到了他身后:“孩子怎么样了,亚历克斯?”

“好。”马滕感到无比沮丧。不会有结果的。整件事就这么吹了。

他承认对目前这种安排不太满意。是的,他仔细研究过马滕的公司,实际上,在他看来,是的,有机会,有很大的机会,他认为——

然而,在沮丧的背后,那种坐立不安的感觉还在。

但午餐挺愉快的。甜品就快上了。内勒的回应也挺友好。

让内勒见鬼去吧。马滕一心想的就是赶紧打发走内勒,接着进行下去。(进行下去什么?但这个问题只是一声低语。无论心底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什么,它一直在衰减,渐渐在消失……)

他用尽了力气,想要摆脱这种疯狂。他突然开口了,将对话引入布线的话题。他太莽撞了。完全没有铺垫,转变得太突然了。

午餐终于结束了。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分别的时候则像两个陌生人。

时不时地,马滕想要振作起来,试图集中注意力。但每次那种无休无止的感觉都会回来。有问题,名字错了。它缠住了他,不想让他处理手头的事情。

马滕却只感到了轻松。

饭店很棒,或者可以这么说,如果马滕的心情舒畅的话,饭店还是很不错的。幸运的是,他倒是不必费心来寻找话题。内勒说话又快又响,他用训练有素的眼睛瞥了眼菜单,推荐了火腿蛋松饼,然后评论了天气和糟糕的交通状况。

他的心脏依然怦怦直跳,伴随着他穿行在餐桌之间,离开了闹鬼的大楼,来到了闹鬼的大街上。

他没有想。

闹鬼?早秋时节下午1点20的麦迪逊大街上,阳光普照,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挤在又长又直的道路上。

他没有去想拉夫……

但马滕就是感觉在闹鬼。他胳膊下夹着公文包,头也不回地往北走去。他内心仅存的一点清醒提示他下午3点在第三十六街还有个会。不管了。他走往上城,往北。

等了远不止两分钟,差不多有十分钟。马滕忍受着普通人在陌生办公室会有的不适。他看着椅子上的花纹,看着小房间里坐着的一位无聊的年轻接线员。他看着墙上的照片,甚至还试图三心二意地浏览旁边桌子上的行业期刊。

到了第五十四街,他穿过麦迪逊大街,往西走,随后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

“好的。好的。”马滕从已经略微气馁的身体里挤出了一点热情。

窗户上有个标识,在三楼。他看得很清楚:A. S.勒夫维奇,注册会计师。

他说:“再给我两分钟。就在这楼里吃怎么样?饭店很不错,那里的小伙子还能调很棒的马天尼酒。你觉得呢?”

标识里面有个“勒”和“夫”,但这是他看到的第一个以“维奇”结尾的词。第一个。他接近了。在第五大道上他再次转而往北,匆匆走在不真实的城市中不真实的街道上,急于追赶,气喘吁吁,而身边的人群开始变得稀疏。

酷玲爱公司的亚历克斯ᓥ内勒原来是一个虚张声势的中年人,长着一头扎眼的白发,肤色红润,笑容可掬。他的手掌又干又粗糙,握手时手劲很大,还将左手放到马滕的肩上,以示真诚与友好。

一楼的橱窗上有个招牌:M. R.勒夫科维茨,医生。

电梯在十楼停下了。马滕出了电梯。

一家糖果店的橱窗上有一串半圆形的金色字母:雅各布·勒夫科。

他再次摇了摇头。又摇了一次。什么不对?

(半个名字,他苦苦思索着。为什么他用半个名字来扰乱我?)

拉夫科维茨?还是不对。

街道已然空了,除了一堆各种各样的勒夫科维奇的衍生品,勒夫科维茨、拉夫科维茨在虚空中浮现。

然而,他的体内涌起了一股小小的激动。指示牌错了。不是“科”,是“拉”。某个不识字的傻瓜带着一兜文字去贴指示牌,还不如我用腿去贴呢。

他依稀注意到前方有个公园,一片油漆形成的绿色一动不动。他转向西方。一张报纸在他的眼角扑腾,死寂的世界中唯一的动静。他走过去,俯身捡起它,却并没有放慢自己的步伐。

但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况且,他也没有理由回去。

是一张意第绪语报纸,只剩了半页。

马滕激动地往前探出了身。这是他的本能在呐喊:“带我回七楼。”

他读不懂。上面的希伯来字母已经模糊了,即使能看清,他也看不懂。但有个词很清晰。黑色字母在报纸中央十分抢眼,每个笔画都很清晰。它写着“鲁克韦西”,他知道,他心里默念了一遍,并将重音放在第二个音节。

随后,门正在关上的时候,毛玻璃上的黑色文字映入了马滕的眼帘。它写着:701——亨利ᓥJ.拉夫科维茨,进口商。义无反顾关上的电梯门将文字挡在了外面。

他松手,报纸呼扇着飞走了。他走进空荡荡的公园。

电梯无声地在七楼停下了。一位穿着衬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端着一个抽屉似的东西,里面放着三杯咖啡和三块三明治。

树木静止不动,树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挂在枝头。阳光如同镇纸一样压在他的肩头,丝毫感觉不出温暖。

另一扇门开了,他急忙走了进去。他将公文包夹在胳膊底下,试图让自己看着自在一些——像是那些志得意满的年轻高管。他必须给亚历克斯ᓥ内勒留下一个好印象,他跟后者只在电话上沟通过。假如他一直琢磨着卢科维茨和科夫科维茨……

他开始跑,但他的脚步没有卷起任何灰尘,他的体重也没能压弯草坪上的小草。

没用?为什么没用?他猛地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该死的,他为什么要关心它是怎么拼的呢?他转身离去,皱着眉头,生着闷气,匆匆走向电梯。他还没走到,电梯门就关上了,令他有些慌乱。

有个老头儿坐在长椅上,他是这个荒凉的公园里唯一的人。他戴着黑色的毡帽,帽舌遮住了他的眼睛。帽檐下面的白发翘了出来。斑白的胡子垂到了皱巴巴的上衣的第一个纽扣处。裤子很旧,有几处补丁,破破烂烂的、不像样的鞋子上绑着粗麻布绳。

写得很清楚。亨利ᓥJ.科夫科维茨,701。有个“科”字,这不好,这没用。

马滕停住了脚步,呼吸困难。他只能说出一个词,他问道:“鲁克维奇?”

这是个什么鬼名字?

老人缓缓地站了起来,棕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他站着没动。

科夫科维茨?

“马滕,”他叹了口气,“塞缪尔·马滕。你来了。”这句话暴露了两个细节。马滕在他的英语中听出了依稀的外国人腔调。还有,“塞缪尔”听着像是意第绪语的“施穆埃尔”。

然而,他竟然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不情愿地转过身面对着指示牌,紧紧地盯着它,就好像一个乡下人。

老人伸出了粗糙、青筋累累的手,随即又缩了回去,仿佛是害怕触碰:“我一直在寻找,但在这片将要成为城市的野地里,人太多了。太多的马丁、马田、马滕和马唐。我看到这片绿地后就停下休息了,但只休息了一会儿——我不会失去信念。然后你就来了。”

他的目光抓住了K开头的那一区,边走边往上瞟着。坎德尔、凯斯克、科珀特出版公司(整整两层)、科夫科维茨、酷玲爱。找到了——1024,十楼,好的。

“我来了,”马滕说道,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人,“你是菲尼哈斯·鲁克维奇。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要找的是酷玲爱,名字让他觉得好笑。该公司专业生产各种小型厨房用具,所以拼命想要起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化的、扭捏作态的名字。

“我是菲尼哈斯·本·耶胡达,沙皇下谕旨赐姓鲁克维奇给我们家族。我们会在这里,”老人柔声说道,“是因为我一直在祈祷。我已经老去时,莉亚,我唯一的女儿,跟着她丈夫去了美国,离开了旧时代的鞭子,迎接新希望。我的儿子死了。萨拉,我亲爱的妻子,早就死了。我成了孤家寡人。当时间到了之后,我也一定会死。但自从莉亚去了那个遥远的国度,我一直都没见过她,也没怎么听到过她的消息。我的灵魂在呐喊,我想见到她诞下的孩子,我的血脉,我的灵魂将通过他们传承下去,不至于死去。”

这是他的一个习惯,能在路过的时候瞟到门牌号,而不用放慢脚步,更不用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一路上不停顿,就可以装出属于这里的样子,知道该怎么走,这对于一个工作是和别人打交道的人来说十分重要。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他的话语之中无声地传递着一种古老语言的气息。

他表情冷硬地走进大厅,在走向电梯时,瞟了一眼指示牌上的白色字母。

“我得到了回应,我被应允了两个小时,我能看到我血脉中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在新时代的新大陆上。我女儿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我不是在这座伟大的城市中找到你了吗?”

还是回到生意上来吧。他来这里是为了跟一个叫内勒的家伙共进午餐。他来这里是为了将合同变成客户,然后在二十三岁这个年纪,开始一段顺利的职业生涯,好让他如同计划的那样,在两年之内迎娶伊丽莎白,并在十年后成为市郊的一家之主。

“但为什么要找?为什么不一下子把我们两个联系起来呢?”

鲁克维奇?他一耸肩,将它粗暴地抛在了脑后。要是再想下去,它会如同流行歌曲一样盘踞在脑子里,赶都赶不走。

“因为寻找的希望之中有喜悦,我的孩子,”老人容光焕发,“收获之中也有喜悦。我被应允了两个小时来寻找,两个小时来希望……喏,你就在这里,我找到了生命中不曾有过的希望。”他的声音很老,很亲切:“你还好吧,我的孩子?”

鲁克维奇?这个不是卡车上的名字。那个名字叫卢科维茨,卢—科—维—茨。他为什么会联想到鲁克维奇?虽然卢和鲁接近,但维茨怎么会变成维奇呢?

“我很好,祖先,我也终于找到你了,”马滕跪了下来,“请祝福我,祖先,祝福我今后的生活一切顺利,祝福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和成为你我血脉的孩子们一切顺利。”

“对不起。”马滕嘟囔了一句,往门里走去。

他感到一只苍老的手轻轻地放到他的头上,耳边传来听不清的呢喃。

鲁克维奇?他一下子回过味来,停下了脚步。一位路人擦过他的胳膊。

马滕站了起来。老人的眼睛渴望地盯着他。它们聚焦在了何处?

马滕将三张一美元的纸币塞进了自己的钱包收好,随后拎着公文包,侧身穿行在人流之中,来到了大楼的玻璃门前。

“我将平静地前去跟我的祖辈团聚,孩子。”老人说。空荡荡的公园里只剩下了马滕一个人。

“谢谢。”司机用机械的口吻随口道了谢,给他找了钱。

周遭的动静一下子全回来了,太阳恢复了它被打断的任务,微风也开始轻拂,那一刻也回来了……

“给,”他说,“你就收一美元八十五美分吧。”

早上10点,山姆ᓥ马滕手忙脚乱地下了出租车,无助地掏着钱包,车流在身边缓慢地经过。

鲁克维奇,马滕心不在焉地想着,终于拿出了他的钱包。他将公文包夹在胳膊下,朝计价器瞥了一眼。一美元六十五美分,再加二十美分的小费,给他两张一美元的话,那他就只剩下一张一美元,以备不时之需。还是破开一张五美元的吧。

一辆红色的卡车停下,随后又开走了。车身上漆着白色的招牌:卢科维茨父子公司,经营成衣批发。

麦迪逊大街上的车流缓慢地爬过。一辆红色的卡车不情愿地停止了爬行,然后等信号灯变色后又喘起粗气重新上路。车身上的白字向这个无动于衷的世界宣称它的主人是经营成衣批发的F.卢科维茨父子公司。

马滕没有看到它。不过,不知怎的,他知道一切都会顺利。不知怎的,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上午10点钟,山姆·马滕摇晃着下了出租车,跟平常一样试图用一只手开门,另一只手提起公文包,恨不得再用第三只手去拿钱包。因为只有两只手,他难以顺畅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所以只能再次跟平常一样,用膝盖顶开车门,等到脚踏上路面时,发现自己依然在无助地摸索着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