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波伦说。
他接着说道:“去研究吧,约翰。我贡献苍蝇,你来研究它们。我们设立一门苍蝇心理学,让它们高兴,解决它们的精神问题。毕竟,越多生命过得越好,世界才会更好,不是吗?苍蝇的数量比人多。”
凯西说:“嘿,波伦,你后来研究了那个怪点子吗?我是说,我们都知道你是控制论中的一颗新星,但我没读过你的论文。有那么多可以用来浪费时间的东西,我只能忽略其中一部分了,你懂的。”
“或是苍蝇。”凯西边说边猛力拍死了一只苍蝇,随后得意扬扬地将它的尸体从手腕处抖落。
“什么点子?”波伦木然问道。
“我还不知道。现在,我只能说情绪具有普遍性。假设我们深入分析人类和某些常见动物的行为,将它们与可见的情绪一一对应起来,或许我们能发现两者之间有严密的关系。情绪甲总是与行为乙有关。然后我们将它应用到那些无法用常规手段来判断情绪的动物身上,比如蛇、龙虾,等等。”
“得了。你知道的。动物情绪之类的玩意儿。那时候的日子可真叫人怀念。我经常能碰到疯子,现在就只剩傻子了。”
“然后呢?”凯西说,“能研究出什么结果?”
温斯罗普说:“对,波伦,我记得很清楚。读研究生的第一年,你在狗和兔子身上做研究。我敢说你甚至还试了凯西的苍蝇。”
“动物也一样。你在一秒钟之内就能判断出一条狗是否高兴或一只猫是否害怕。这里面的关键在于,在同等环境下,它们的情绪跟我们的情绪是一样的。”
波伦说:“研究本身没有成果。不过,它促成了某种新的计算原则,所以算不上彻底失败。”
波伦说:“没什么特别的。简单来说,它是一个假想——生命的纽带是情绪,而不是逻辑或智慧。我觉得它实际上是老生常谈。你无法得知一个婴儿在思考什么,甚至他是否会思考,但显然他只有一个星期大时就能感到饿、害怕或满足。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们为什么要谈这个?
波伦一直瞒着凯西。但现在文纳已经考虑过并说了声“有意思!”,凯西的嘲笑又能伤到他什么呢?
情绪!谁有权去玩弄情绪?文字的发明就是为了隐藏情绪。正是原始情绪的可怕才使得语言成为必要。
“什么点子?”凯西问道。
波伦知道,因为他的机器绕过了语言的筛选,将潜意识拉到了阳光底下。男孩和女孩,儿子和母亲。与此相对应的,猫和老鼠,或者是蛇和鸟。数据碰撞在一起,形成合力,冲击着波伦,他再也无法承受生命的触摸。
温斯罗普接着说道:“他觉得你的点子怎么样?你跟他说了你的点子吗?”
在最后的几年时间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自己的研究转到其他方向。现在,这两个人来了,刺激他的头脑,搅动起尘埃。
凯西说:“控制狂文纳?好吧,如果你能忍受他,我猜他也同样能忍受你。”
凯西心不在焉地在自己的鼻尖前挥了挥手,赶走了一只苍蝇。“太糟了,”他说,“我还以为你能从中发现些有趣的东西呢,比如说从老鼠那里。好吧,可能没那么有趣,但总好过你从我们这些人身上能搞到的东西吧。我常常在想——”
“不会吧!太棒了。”温斯罗普的眼睛亮了,立刻跳转到这个话题上。他伸出手,和波伦击了一下掌。他总是下意识地为其他人的好运感到兴奋。凯西指出过好多次。
波伦记得他经常在想什么。
波伦咳嗽一声,改变了话题。他说:“顺便说一句,我将成为文纳的研究生。我前天跟他谈了一下,他同意收我了。”
凯西说:“这该死的杀虫剂。我觉得它简直就是苍蝇的食物。跟你说,我研究生打算学化学专业,然后找一份杀虫剂研发的工作。所以瞧好了,我本人将发明能搞定这鬼玩意儿的东西。”
“一点都不信,”温斯罗普更严肃了,“邪恶是暂时的。到了最后,它一定会失败——”
他们在凯西的房间,房里有一股煤油味,因为刚刚喷过杀虫剂。
“我说的是蝇王——活的,有角,还有蹄子——神的对头。”
波伦耸了耸肩,说道:“用报纸卷不就行了?”
“我相信邪恶的存在。”温斯罗普严肃地说道。
凯西敏感地以为他在讥笑,立即说道:“你怎么总结你第一年的工作,波伦?不要跟我说毫无成果,只有真正大胆的科学家在总结时才会这么说。”
凯西说:“得了,温斯罗普,你信仰的就是蝇王。”
“毫无成果,”波伦说,“这就是我的总结。”
“这是个双关语,”温斯罗普说,“古代希伯来人有很多嘲弄异教神的用语,它是其中之一。这个词来源于巴力,由神和苍蝇组成,意思是苍蝇之神。”
“快说,”凯西说,“你用的狗比生理学家用的还多,我敢打赌狗更不喜欢生理学实验。”
“为什么是蝇王?”波伦说。
“嗐,放过他吧,”温斯罗普说,“你听上去就像是一架八十七个键都失控了的钢琴,让人心烦。”
“我是开玩笑的。”温斯罗普说。
你不能对凯西说这样的话。
凯西没有接话。他对波伦说:“你知道温斯罗普昨天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这些该死的苍蝇是蝇王的诅咒。”
他突然来劲了,故意不看温斯罗普,说道:“我来告诉你,如果你找得足够仔细,你能在动物上发现——宗教。”
温斯罗普皱起眉头,说了句略带文学气息的话:“凯西,观察者看到的不仅仅是美丽。”
“该死的!”温斯罗普愤怒地说,“这也太蠢了。”
“不错的提议。我闻着像什么?发情的母苍蝇?真可笑,整个该死的世界就是一坨屎,而苍蝇非得围着我转。”
凯西笑了:“好了,好了,温斯罗普。‘该死的’只是‘魔鬼啊’的委婉说法,咒人可不好。”
约翰·波伦对他笑了。那时他经常笑:“因为你身体的气味,凯西。你对科学有益,找到你气味的源头,加以提炼,再把它掺入杀虫剂,你就得到了世界上最棒的苍蝇杀手。”
“别对我说教,也不要亵渎上帝。”
“苍蝇,”凯西挥舞着胳膊,拍着巴掌说道,“还有比它们更讨厌的吗?为什么它们不找你们两个的麻烦?”
“我亵渎了吗?为什么跳蚤就不能把狗当成崇拜的对象?狗是温暖与食物的来源,有一切对跳蚤有利的东西。”
该死的,波伦想,他们甚至连词都没改。过去又浮上了心头。
“我不想跟你谈这个。”
“或者,”温斯罗普说,“是因为诅咒,你明白的。”他的笑容更强烈了,以示他在开玩笑,他原谅了过去的怨恨。
“为什么不?对你有好处。你甚至能认为,对蚂蚁来说,食蚁兽是更高级的创造。它对蚂蚁来说太大了,难以理解,太强壮了,难以反抗。它在蚂蚁之间行走,如同看不到的、无法解释的旋风,给它们带来毁灭与死亡。但这并不会破坏蚂蚁的心情,它们会以为毁灭只是对它们恶行的惩罚。食蚁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神祇,也不关心。”
波伦感觉到他想说什么。他不禁紧张了。
温斯罗普的脸色都白了。“我知道你说这些只是为了气我,我也很遗憾看到你为了一时之快而甘冒灵魂受罚的危险。我想跟你说……”他的话音略微有些颤抖,“我很严肃地对你说,折磨你的苍蝇就是你此生的惩罚。蝇王,就像所有的邪恶力量一样,可能会以为自己在作恶,但最终其实是行善。蝇王对你的诅咒也是为了你好。或许它能让你改变自己的生活态度,在还来得及之前。”
温斯罗普说:“或者——”
他跑出了房间。
波伦想起来是谁说过这句话。
凯西看着他离开。他笑着说道:“我告诉过你温斯罗普信仰蝇王。人们给迷信起这种有气势的名字真让人觉得好笑。”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听上去不太自然。
凯西说:“没法摆脱它们。我是最佳证明。只要我在,没有任何化合物能阻挡它们。有人曾经说过是因为我的气味。我招苍蝇。”
房间里有两只苍蝇,嗡嗡叫着穿过蒸汽飞向了他。
温斯罗普说:“真的吗?你说过你想从事杀虫剂方面的工作。还记得吗,波伦?话说回来,苍蝇还敢围着你飞,凯西?”
波伦起身,心情压抑地离开了。一年时间虽然学到的不多,但对他来说已然很多了,他的嘲笑者也渐渐变少。他的机器虽然只能分析动物的情绪,但他已然能推断出人类的深层情绪。
“是的,以我自己的方式,”凯西粗声粗气地说,“我不是你想象中的科学家。我在查塔姆大学帮E.J.林克做杀虫剂方面的研究。”
他不喜欢看到狂野的杀人欲望,而其他人只是看到了一场无关紧要的争吵。
波伦做出了尝试。他说:“你还在从事化学研究吗,凯西?”
凯西突然说道:“嘿,话说回来,你的确尝试了我的一些苍蝇,就跟温斯罗普说的一样。结果怎么样?”
他们就这么站着,三个人都在等其他人说些什么,从过去随便抓取一个片段,小心翼翼地带入现在。
“是吗?都二十年了,我都忘了。”波伦嘟囔了一句。
该死的,波伦心想:为什么我不走开呢?
温斯罗普说:“你肯定试过了。当时我们在你的实验室里,你抱怨凯西的苍蝇甚至都跟到了那里。他建议你分析它们,你就分析了。你记录了它们的动作、声音和拍打的翅膀,大概有半个多小时。你研究了十几只不同的苍蝇。”
他们也能像他解读他们那样解读他吗?他那双闪烁的小眼睛已经明显透露出他的内心厌恶到了极点吗?
波伦耸了耸肩。
波伦厌烦了看着手指毫无目的的挥动,厌烦了聚会夺走他与机器共处的时光,厌烦了他们跟他说太多的话。
“好吧,”凯西说,“没关系。看到你真高兴,老伙计。”真诚的握手、拍肩膀、大大的笑容——在波伦眼里,都被解释成了凯西内心对波伦功成名就的厌恶。波伦说:“保持联系。”
至于温斯罗普,怎么说呢?老了二十岁,更肉更圆了。皮肤更红,眼睛更温和。然而,他还是未能找到自信。他依然保留了讪笑的习惯,这点出卖了他,仿佛没什么东西能替换笑容,要是没了它,他的脸就会变成一堆光秃秃的、毫无特征的皮肉。
这句话太敷衍了,什么意义也没有。凯西知道,波伦也知道,大家都知道。但话就是用来隐藏情绪的,而当它失败时,人性仍忠实地维持着假象。
他没有成熟。二十年后,他还是凯西,校园里的苦孩子!波伦能从他指尖毫无目的的挥舞和瘦高身体的动作看出这一点。
温斯罗普的握手没那么用力。他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波伦。如果你有机会来辛辛那提,记得去教会。我们始终欢迎你。”
凯西!校园里的苦孩子!
在波伦听来,这显示了这个人在见识了他明显的压抑之后却放松了。它意味着科学也不是答案,温斯罗普那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在他的陪伴之下得到了安抚。
凯西那双火热的蓝色眼睛仍然充斥着大二学生般的无名怒火,一群既想寻找智慧却又彷徨且愤世嫉俗的孩子。
“我会的。”波伦说。这通常是“我不会”的委婉说法。
该死的,波伦烦躁地心想:为什么人非要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呢?
他看着他们分别去了其他小组。
他们正努力地套上二十年前已然过时的壳,每个人都是。蠕动着,塞着,却总也不合适。
温斯罗普肯定不会知道那件事。波伦确信这一点。他不确定凯西是否知道。如果凯西不知道,倒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应该叫你波伦教授?”温斯罗普说,谨慎地流露出老友相聚时应有的情绪。
他当然研究过凯西的苍蝇,不是一次,而是很多次。答案总是一样的,总是无法公开的答案。
他说:“我没料到你会来,凯西,还有你,温斯罗普。还是我该叫你温斯罗普牧师?”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突然意识到房间里有一只苍蝇在飞,毫无目的地飞了一阵,随后坚决地、虔诚地朝凯西刚才站着的地方冲了过来。
约翰·波伦博士飞快地抽了口烟,掩饰自己的下巴显露的不安。
凯西不知道吗?难道最严厉的惩罚的精髓就是他始终都不知道自己就是蝇王?
远处传来了第二只苍蝇嗡嗡的叫声。
凯西——苍蝇之王!
“苍蝇!”肯戴尔·凯西厌烦地说道。他挥了挥胳膊。苍蝇盘旋了几圈,又回来落到了凯西的衬衣领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