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还是不行。”
“我前天给了你一个提议。”
“现在提议的内容增加了。这次我带了几个人来,还有一辆自动公交车。给你一个机会,跟我来,拆下二十五台正电子马达。我不关心你选哪二十五台。我们把它们装上公交车带走。一旦卖了它们之后,我确保你会得到你那一份。”
“不,先生,盖尔霍恩先生。除非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否则我不动。就算你跟我说了,我也可能不动。”
“你说话算话?”
“那就赶紧动起来。我的人在等着。”
他仿佛没听懂我在挖苦他。他说:“算话。”
“我看见了,”我说,“我知道你有枪。”
我说:“不行。”
他笑了笑:“当然,对一个被枪指着的家伙来说当然危险。”
“如果你坚持说不行,我们就自己动手了。我自己去拆马达,只不过我要拆的是五十一台。一台都不剩。”
我说:“我不需要这些。话说回来,没什么东西能阻止你离开,盖尔霍恩先生。如果我是你的话,会赶紧离开。这地方非常危险。”
“拆正电子马达可不容易,盖尔霍恩先生。你是机器人技术方面的专家吗?即便你是,这些马达都被我改造过了。”
他说:“听着,杰克,我明白你的处境。两天前我来见过你,还记得吗?这地方没有警卫,没有通电护栏,没有报警信号。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杰克。老实说,我不是专家。我在拆的时候可能会毁了不少。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拆下所有的五十一台,如果你拒绝配合的话。你明白的,我可能最后只剩了二十五台。我最早拆的那几台受到的破坏最大。慢慢地,我会掌握诀窍,你懂的。如果要我选的话,我觉得我会从萨莉开始。”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他。
我说:“你在开玩笑吧,盖尔霍恩先生。”
他说:“穿上你的衣服,杰克。”
他说:“我是认真的,杰克。”他等着我慢慢体会他话里的意思:“如果你能帮忙,你就能留下萨莉。否则,她就等着受重伤吧。”
他把电灯打开的时候,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像盲人似的眨了几下眼,这才看清发生了什么。一旦我看清之后,也就不用太多解释了。事实上,根本无须解释。他的右手握着一把枪,可怕的细细的针形枪管在两根手指之间隐约可见。我知道,他只需要加大握力,就能将我轰成碎片。
我说:“我会跟你去,但我要再警告你一次。你会有麻烦的,盖尔霍恩先生。”
但没能永别。两天后,我又见到了他。确切来说,是两天半以后,因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差不多是中午,而再次见到他时已经过了午夜。
他觉得很好笑。我们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地笑。
我说:“海丝特夫人会送你离开这里。不是再见,而是永别。”
一辆自动公交车等在车库外的车道上。三个男人的影子等在它旁边,我们走近时他们打开了手电。
他耸了耸肩:“那好吧,再见。”
盖尔霍恩低声说道:“我把老家伙带来了。快,把车开过来,我们这就动手。”
我说:“只给你一分钟。这里是私人的地方,我命令你离开。”
三人中的一个探出身,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正确的指令。我们走上车道,公交车顺从地跟在我们身后。
他的嘴角耷拉了下来,变得很难看。他说:“再给我一分钟,老顽固。”
“它开不进车库的,”我说,“门不够宽。我们这里没有公交车,只有私家车。”
“我想好了。如果我再见到你,我会叫警察。”
“好吧,”盖尔霍恩说,“把它停在草地上,别让人看见。”
“好吧,你太激动了。你先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想好了之后再联系我。”
离车库还有十码远时,我听到了车子在里面发出的呜呜声。
“当然,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希望任何一个我的男孩或女孩被装进时髦的五七年身体里,我不知道他们会遭受什么。公交车每过两年就需要大修他们的正电子电路。老马修的电路已经二十年没人碰过了。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呢?”
我要是进了车库,他们通常会安静下来。这次他们没有。我觉得他们知道陌生人想干什么。等到盖尔霍恩一行人露脸之后,他们变得更吵了。每台马达都在低吼,每台马达都在发出不规则的敲击声,直到整个地方都震动了起来。
“你太夸张了,杰克。自动公交车每天晚上都会被关掉。”
我们进去之后,灯自动亮了。盖尔霍恩似乎没有受到汽车声音的影响,但另外三个人看上去吓了一跳,有些不安。他们的样子一看就是收钱干活的流氓,目光涣散,癞皮狗一样的表情,跟他们的身材很不相称。我了解这种人,我并不担心。
“好吧。我听你说完了。现在该轮到你听我说了。”我提高了音量,因为我实在是太生气了,没法再有礼貌,“你关闭萨莉的马达,就是在伤害她。你想被踹得昏迷不醒吗?这就是你对萨莉做的,在你把她关掉的时候。”
其中一个人说:“该死的,他们在烧汽油。”
“平分。记住,我承担了所有的风险。”
“我的车一直在烧汽油。”我冷冷地说。
“我们平分利润?”
“今晚不能烧,”盖尔霍恩说,“把他们关掉。”
“对不起,杰克,”他说,“我本以为他们会及时躲开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坐过很多自动公交车,但这辈子我只坐过一两次私家自动车,而且这是我第一次开自动车。跟你说吧,杰克,开车的感觉惊到我了,我热血沸腾。我跟你说,我们在正价的基础上不用打超过20%的折扣,肯定能卖出去。利润率高达90%。”
“没这么简单,盖尔霍恩先生。”我说。
“他们是躲开了。其中一台还撞穿了篱笆。”
“快动手!”他说。
“我还以为他们会躲开呢。”
我站在那里。他拿枪指着我。我说:“我跟你说了,盖尔霍恩先生,我的车子在农场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们习惯了这种方式,他们恨其他的方式。”
我压住了火气:“你为什么要从轿车中间冲过去?你不应该这么做。”
“你还有一分钟,”他说,“换个时间说教吧。”
“瞧,”他说,“我帮她活动得还不错吧。”
“我想解释给你听。我想让你明白,我的车能听懂我跟他们说的话。只要有时间和耐心,正电子马达就能学会。我的车就学会了。萨莉两天前就听懂你的提议了。你应该记得,我问她意见的时候她还笑了。她也知道你对她干了什么,另外两辆被你吓到的轿车也知道。这里的车知道该怎么对付闯入者。”
盖尔霍恩打开萨莉的车门,下了车。他往回欠身,再次关闭了马达。
“听着,你这个老疯子——”
我帮史蒂夫回到了路面上,正打算检查一下篱笆对他造成了什么伤害时,盖尔霍恩回来了。
“我想说的就是——”我提高了音量,“抓住他们!”
他们各自加速往两侧躲避,萨莉如同闪电般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史蒂夫撞破了湖边的篱笆,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草地上,离湖岸只有不到六英寸。杰塞普则颠簸在另一侧的野地里,摇摇晃晃地停下了。
其中一个人脸色都白了,发出尖叫,但他的声音完全被一下子响起的五十一个喇叭的声音淹没了。喇叭一直响着,在车库四面墙壁的环绕中,回声上升到了一种强烈的、金属式的呐喊。两辆车往前开去,速度不快,但一直瞄着目标不放。他们后面还跟着另外两辆。所有的车都在他们自己的小隔间里骚动了起来。
盖尔霍恩笔直地往前开,当小轿车们终于意识到萨莉不会减速且无法减速时,已经太晚了,只能采取极端手段。
流氓们先是看着,然后往后退去。
其中一辆叫杰塞普,来自米兰的工厂,另一辆叫史蒂夫。他俩总在一起。他们都是农场的新人,但已然知道我们的车是没有司机的。
我喊道:“不要靠着墙。”
他往前开去。小轿车还在原地。他们转了个弯,想要让开,动作不是很快。我猜他们有点疑惑。
显然,他们自己也表现出了这种本能。他们疯狂地冲向车库的门。
我想我大喊了,但盖尔霍恩将钥匙拧到“手动”位置并锁住了。他一脚踩醒马达。萨莉又活了过来,但失去了自由。
在门口,盖尔霍恩的一个手下转身掏出了枪。子弹拖着细细的、蓝色的火光,射向了第一辆车。那是杰塞普。
五年来的第一次,萨莉的马达熄火了。
杰塞普的引擎盖上划出了一道弹痕,随即右挡风玻璃裂了,但没有碎。
他往后退了三四步,接着飞快地往前一冲,快到我来不及阻止他,他直接跳进了车里。萨莉完全没料到,他坐下的时候,趁着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熄了火。
那几个家伙抢出了门,奔跑着,排成两排的车追着他们进入夜幕,他们的喇叭就是冲锋号。
他放了手,随后故意放慢语速说道:“一辆注重隐私的车子不应该敞着身子四处乱逛。”
我的手一直抓着盖尔霍恩的胳膊,但我并不认为他能逃走。他的嘴唇都在哆嗦。
我说:“自动锁。她注重隐私,萨莉就这样。”
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不需要通电护栏。我的财产能够自我保护。”
他说:“一分钟之前它还开过。”
盖尔霍恩的眼睛左右乱转,目瞪口呆地盯着成对的车子追逐的身影:“他们是杀手!”
盖尔霍恩说:“放松,萨莉。”他猛地往前冲去,抓住了门把手。当然,门没有开。
“别傻了。他们不会杀了你的手下。”
有两辆小轿车停在一百码外的路上。他们是刚停下的。可能他们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旁观。我没去理他们。我的眼睛盯着萨莉,一直盯着。
“他们是杀手!”
“别逼她太紧,盖尔霍恩先生,”我说,“她的脾气有点急。”
“他们只是教训一下你的手下。我的车受过野地追逐特别训练,就是为了应对目前这种场面。我觉得你的手下会生不如死。你被车子追过吗?”
萨莉的马达声变响了。她往后倒去。
盖尔霍恩没有回答。
他起身,朝萨莉慢慢地走去:“你好,萨莉,想被人开一下吗?”
我继续说了下去,我想让他听完所有的细节:“他们就像影子,紧跟着你的人,把他们赶到这里,又在那里把他们拦下,朝他们冲刺,刹车吱吱叫着,马达轰鸣着和他们擦身而过。他们会一直玩下去,直到你的人倒下,上气不接下气,半死不活,盼着轮子碾过、轧碎他们的骨头。但车子不会真这么干。他们会转弯。不过,我敢打赌,你的人打死也不敢上这儿来了,给他们十倍的钱也不敢了。听——”
“我不确定。”
我抓着他胳膊的手加大了力道。他紧张地倾听起来。
我说:“萨莉已经有五年没被人开过了。我看她挺高兴的啊!”
我说:“你没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吗?”
盖尔霍恩讪笑了几下。我猜他觉得我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他说:“说正经的,杰克。车子就是用来开的。如果你不开他们,说不定他们还不高兴呢。”
声音模糊且遥远,但绝对不会错。
“那是萨莉表示笑的动作。”
我说:“他们在笑。他们玩得很痛快。”
“什么意思?”盖尔霍恩问道。
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了。他举起手,手里仍然拿着枪。
萨莉的两扇车门打开了,然后又略微用力地关上了。
我说:“我要是你就不会开枪。有一辆自动车还留在我们身边。”
我笑了:“没多大意思,盖尔霍恩先生。我们的一些车可能上了年纪,但都被照顾得很好。没人开他们。他们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们退休了,盖尔霍恩先生。我不想要一个二十几岁的身体,如果这个新身体的余生都要干苦力,还吃不饱肚子……你怎么想的,萨莉?”
我觉得他并没有注意到萨莉。她非常安静地靠近了。虽然她的引擎盖差点就碰到了我,但我还是没听到她的马达声。她可能屏住了呼吸。
“但假如我把你的脑子装进一个年轻运动员的身体里呢?这怎么样,杰克?你不是一个年轻人了。假如有机会,你难道不想享受再次变成二十岁吗?这就是我给你的正电子马达开的条件。它们会被放进崭新的2057款的身体里,刚出厂的。”
盖尔霍恩尖叫了一声。
“不喜欢。”
我说:“她不会碰你的,只要我还和你在一起。但如果你杀了我……你也知道,萨莉不喜欢你。”
“好吧,有道理,非常有道理,杰克。这就像把你的脑子装进其他人的脑壳里,对吗?你不喜欢这样,对吧?”
盖尔霍恩将枪口指向了萨莉的方向。
“慢着,盖尔霍恩先生。马达和车身不是两个独立的东西。它们是一体的。马达都习惯了自己的身体。它们不会乐意被安到其他车子上。”
“她的马达有防护罩,”我说,“而且,在你还没来得及开第二枪之前,她就能把你压在轮子下。”
“你不会伤到车的。你帮了他们一个大忙。用旧的那些,用那辆老马特欧麦特的。”
“好吧。”他叫喊道,突然将我的胳膊拧到我的背后,因为太用力,我差点都没站住。他抓着我挡在萨莉和他本人中间,他的力道没有放松:“跟我一起退出去,别想挣脱,老顽固,否则我把你的胳膊拧下来。”
“这么做不合适吧。”
我不得不跟着他移动。萨莉跟着我们,有点担心,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我只能咬紧牙关,痛苦地闷哼着。
“办法就在眼前。你有五十一辆车。你是一个专业的自动车机械师,杰克。你肯定是。你可以拆下马达,把它装进另一辆车里,没人能看出差别。”
盖尔霍恩的自动公交车仍然停在车库外面。我被推了上去。盖尔霍恩跟在我后面也上来了,并锁上了门。
“不明白,盖尔霍恩先生。”其实我明白了,但我想让他自己说出来。
他说:“好了,现在我们能理智地谈谈了。”
“而95%的成本是马达,对吗?我知道从哪里能搞来车架。我还知道自动车辆能在哪里卖个好价钱——低端的卖两万到三万,好一点的能卖五万到六万。我只要马达。你明白我说的办法啦?”
我揉着我的胳膊,试图让它恢复知觉。同时,我下意识地研究起了公交车的控制板。
“大家都知道。”
我说:“这是辆翻新车。”
盖尔霍恩换了个姿势,声音也变得神秘起来:“听着,杰克,我来解释一下这里面的情况。只要价格足够便宜,个人自动驾驶车辆的市场会很大,对吧?”
“那又怎样?”他挖苦道,“它是我的劳动成果。我捡来一个废弃的底盘,找到一个能用的大脑,给自己装了一辆私家公交车。怎么样?”
“我不明白。”
我用力掰了掰维修面板,将它掀开了。
“那马达呢?”
他说:“见鬼,别乱碰。”他一掌切下,我的左肩失去了知觉。
“农场的章程规定这些车必须得到永远的照顾,不能卖。”
我和他扭打起来:“我不会伤害这辆公交车。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想看一下马达的接线。”
“卖来的钱给农场不就行了。”
用不着看多久。我转身看着他时,已经气愤到了极点。我说:“你是个浑蛋。你无权自己安装马达。为什么不找一个技工?”
我摇了摇头:“我猜你还没意识到,盖尔霍恩先生,我一辆都不能卖。他们属于农场,不属于我。”
他说:“我看着像是疯了吗?”
“想过卖掉一些吗?”
“即便是偷来的马达,你也无权如此对待它。我不会像你对待这个马达这样对待一个人。焊锡、胶带和夹子!太残酷了!”
“然后呢?”
“能用就行,不是吗?”
“还不明显吗,杰克?你的任何一辆车都至少值五万,你自己说的。我敢打赌他们大多数都值六位数。”
“是能用,但它对这辆公交车来说就是地狱。得了偏头痛和关节炎,你还能活,但生活质量就差多了。这辆车在受苦!”
“当然想。怎么搞?”
“闭嘴!”他朝车窗外的萨莉瞥了一眼,她已经驶到离这辆公交车不能再近的程度。他再次检查了车门和车窗是否已关紧。
“我来告诉你怎么才能搞到钱,如果你想听的话。”
他说:“趁着其他车还没回来,我们现在就走。我们先躲一阵。”
“应该没有,”我说,“我特地在这些车上装的。他们爱干净。他们总是在刷自己的玻璃。他们喜欢这么做。我甚至帮萨莉装上了打蜡机。她每天晚上都会给自己抛光,抛到你都能拿她的任何部位当镜子,对着她刮胡子。如果我能搞到足够的钱,我会给其他女孩都装上。敞篷车都爱臭美。”
“这有什么用?”
盖尔霍恩说:“我从没看到过自动驾驶车辆能做这个。”
“你的车总有烧完汽油的一天,不是吗?你还没给他们装上自动加油的能力,不是吗?我们到时候再回来把活儿干完。”
我笑了。我实在忍不住。萨莉这么干净,干净到令人心疼。她的挡风玻璃上肯定有昆虫撞死过,或是溅上过泥巴,所以她开始工作了。一根小管子伸了出来,在玻璃上喷了点清洗剂。很快,清洗剂就在硅酮薄膜表面分散开来,橡胶扫帚立刻弹了出来,扫过挡风玻璃,迫使水进入它前面的小槽,滴到地上。没有一滴水滴到闪闪发亮的苹果绿的引擎罩上。扫帚和清洗剂管子收了回去,不见了。
“他们会找我的,”我说,“海丝特夫人会找警察。”
“没有吗?我真没料到你会这么想,盖尔霍恩先生。我有萨莉,还有五十辆其他的车。看看她。”
他已经听不进意见了。他按下启动,车子往前冲去。萨莉跟在后面。
“似乎你自己没得到什么好处。”
他咯咯笑了:“我把你控制在了这里,她能干什么?”
“是啊,盖尔霍恩先生,三十三年了。”
萨莉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加速超过了我们,消失了。盖尔霍恩打开他身旁的车窗,朝外面吐了口痰。
“你还花了很长时间在农场上。”
车子在黑暗的路上缓慢前行,马达不时地咯咯作响。盖尔霍恩调暗了近光灯,高速公路中央的荧光绿标线在月光下微微发亮,我们这才避免撞进旁边的树林。路上几乎没有车辆。有两辆车从反方向驶过,我们这一侧的路上没有其他车子,前面和后面都没有。
“你说对了。农场是非营利机构,所以我们不用交税,还有,新来的车通常都附带了信托基金。不过,成本一直在上升。我要做好这里的绿化,铺设新的柏油路,修理老的柏油路,还要购置汽油、润滑油、备件、新配件。加起来就很多。”
我首先听到了关门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之中显得干脆响亮,先是在右面,接着在左面。盖尔霍恩的双手在颤抖,使劲按下加速。一束灯光从树丛中射来,晃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另有一束灯光从后方护栏的外侧射来。在前方四百码左右的岔道口,传来了车子的刹车声,一辆车冲出来挡住我们的去路。
“运营这座农场肯定花费很大吧。”
“萨莉去找其他车子了,”我说,“我认为你被包围了。”
“每辆自动驾驶车的最初购买价至少有五万,”我说,“现在他们更值钱了。我帮他们添了不少东西。”
“那又怎样?他们能干什么?”
他说:“五十一辆车!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他趴在控制面板上,打量着挡风玻璃外面。
我把这些都解释给了盖尔霍恩听。
“你也别想耍什么鬼把戏,老顽固。”他嘟囔了一句。
于是事情就演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在拥有了自动驾驶车一阵子后,如果他没有可信任的、能够照顾好车子的继承人,他就会立下遗嘱,将它留给农场。
我耍不了。我已经累坏了,左胳膊还疼得要命。马达的声音渐渐聚拢起来,越来越近了。我能听出来马达的声响跟以往不同,我突然想到我的车子们可能在相互交谈。
记者们刚开始觉得挺好玩,但不久后就不再开玩笑了。有些事不能拿来开玩笑。或许你一直都买不起一辆自动驾驶车,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但请相信我,你会爱上他们。他们勤奋且有爱心。只有没心肠的人才会虐待他们,或者无视他们被虐待。
后面传来一阵混杂的喇叭声。我转身去看,盖尔霍恩则迅速瞥了眼后视镜。十几辆车排成两列跟在后面。
没想到我一干就是一辈子。我一直没结婚。一旦结了婚,我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照顾车子了。
盖尔霍恩疯狂地笑着,大叫着。
哈里奇也以他的方式喜欢上了马修。他没有其他的喜欢对象。他离婚了,而且还活过了三任妻子、五个孩子和三个孙儿辈。所以,并不奇怪,他死后将自己的产业转换成了一座退休汽车的农场,由我负责,马修是这个杰出的汽车家园的第一代。
我喊道:“停车!快停车!”
人竟然能喜欢上一台车,真是奇妙。很快,我就开始叫它马修,一有时间就给它抛光上蜡,还让它哼着小曲运转着。正电子大脑如果一直控制着底盘,那它的状态就是最好的,意味着值得将油箱加满,好让马达可以白天黑夜都在缓慢地运转。不久之后,我就能从马达的声音来判断马修的状态了。
因为在前方不到四分之一英里处,在路旁两辆轿车灯光的照耀下,萨莉清晰可见,她整洁的身体横跨在路的正中间。有两辆车行驶在我们左方的反向道上,跟我们保持着完美的距离,防止盖尔霍恩转向。
“听说是,听说是。不管怎样,你还是坐到方向盘后面吧,以防万一。”
但他没有想过转向。他的手指死死摁在全速前进的按钮上。
我说:“但它能自己开,哈里奇先生。它会扫描路面,避开障碍、路人和其他车辆,还记得要走哪条路。”
他说:“别想吓唬我。这辆公交的重量是她的五倍,老顽固,我们会把她撞到路边,就像撞死一只小鸡一样。”
他说:“你在怕什么,杰克?难道你觉得我会把命交给这么一个新式玩意儿?还是由你来开。”
我知道他能办到。这辆公交处于手动模式,他的手指按在了按钮上。我知道他会撞的。
我说:“你不再需要我了吗,哈里奇先生?”
我放下车窗,探出脑袋。“萨莉,”我大声喊道,“快离开路面。萨莉!”
不过,萨姆森ᓥ哈里奇有一辆属于他自己的车,它来的时候是我去接的。那时,它还不是我的马修。我不知道它有一天会成为农场的老前辈。我只知道它抢了我的工作,我恨它。
我的声音被受虐的刹车片那刺耳的号叫声淹没了。我感觉自己被猛地往前甩了出去,还听到盖尔霍恩喘着粗气。
当然,自动驾驶车辆比手动驾驶的要贵上十倍到一百倍,没多少人能买得起。行业内专门推出了自动驾驶公交车。你可以打电话给公司,几分钟后就有车停在你家门口,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通常,你要和其他去往同一个方向的人共享一辆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出什么事了?”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我们停下了。就这么简单。萨莉和公交车只隔了五英尺的距离。面对体重五倍于己的对手的正面冲击,她没有躲开。她可真勇敢。
现在,我们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但我记得当时第一批诞生的法律,强迫旧机器退役,规定只能使用自动驾驶车。上帝,你该瞧瞧那时的混乱。他们称这规定为法西斯主义,但它清空了道路,制止了杀戮,而且有更多的人可以更方便地上路。
盖尔霍恩晃着手动开关拉杆。“不可能,”他一直在嘟囔,“不可能。”
自动驾驶解决了这个问题。正电子大脑比人类反应快多了,它解放了人类的双手。你上车,键入目的地,剩下的交给它就行了。
我说:“就你那安装马达的水平,专家,电路随时都可能短路。”
回想这些令我觉得自己已经太老了。我还记得,那时的世界上还没有车聪明到能自己找到回家的路。我驾驶的是一块榆木疙瘩,时刻都需要人手的控制。那样的机器每年都能杀死上万人。
他愤怒地看着我,喉咙深处发出嘶吼。他的头发蓬乱地遮住了额头。他举起了枪。
老伙计马修现在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车库里,但他是所有正电子马达车的爷爷辈。那时候,只有瞎了的退伍兵、瘫痪的人和政府首脑才会开自动驾驶车辆。但萨姆森ᓥ哈里奇是我的老板,他有的是钱,也给自己买了一辆。那时我是他的司机。
“你的建议到此为止了,老顽固。”
“五十一辆。每年我们都会进一两台新的。有一年一下子进了五台。到现在一辆都没损失过。他们都处于完美的状态。我们甚至有一辆十五年的马特欧麦特还能开。他是最早的自动驾驶车之一,也是这里的第一辆车。”
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开枪了。
“好吧,杰克。你这里总共有多少辆车?”
我的背顶着公交车的门,眼睁睁看着他靠近,车门突然打开了,我往后跌下了车,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听到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
“叫我杰克就行,大家都这么叫我。”
我用膝盖撑着自己起身,看到盖尔霍恩正无助地与关上的车窗搏斗,随后又隔着玻璃将枪口对准我。但他没机会开枪了。公交车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盖尔霍恩一下子往后倒下了。
但他只是忙着四处观察:“这是个神奇的地方,福克斯先生。”
萨莉已然没有再挡在前面。我看着公交车的尾灯在高速公路上闪烁着渐渐远去。
“盖尔霍恩先生,”我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想要了解这些信息呢?”
我累坏了,在原地坐下,就坐在高速公路上,头埋在胳膊里,急促地喘息着。
恐怕没起到惩戒作用,看来他天性难改。耶利米是辆跑车,天生鲁莽。
我听到有辆车安静地在我身旁停下。我抬头看,发现是萨莉。慢慢地,甚至可以说是可爱地,她的前门开了。
我们坐在大橡树底下的长凳上,在那里我们能看到小湖对岸的私人赛车跑道。现在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刻,车子都出来了,至少有三十辆。即使在这么远的地方,我还是能看到耶利米在玩他的老把戏,偷偷地从后面接近一辆古板的老型号车,然后突然加速,叫嚣着超车后又故意把刹车踩得吱吱叫。两个星期之前,他把老安格斯逼下了柏油路面,我不得不把他的马达关了两天。
已经有五年没人开过萨莉了。我感谢她的邀请,但还是说道:“谢谢,萨莉,但我还是去坐新来的车比较好。”
“她有点怕生。”我解释道。
我站起来,转身离去,但她如同芭蕾舞演员般优雅且高超地转了个身,挡住了我。我不想辜负她的好意。我坐了进去。她的前座散发出一股一尘不染的汽车内特有的好闻的、清爽的气味。我感激地躺在座椅上,我的孩子们带我回到了家,平稳、安静且迅速。
萨莉提速了马达,盖尔霍恩飞快地将手抽走了。
第二天晚上,海丝特夫人兴奋地给我带来一份广播新闻稿。
“一点都不反对。她没法把我们说的传出去,不是吗?”他因为自己的笑话笑了,伸手摸了摸萨莉的格栅。
“是盖尔霍恩先生,”她说,“那个来见过你的人。”
我说:“你不反对萨莉跟着来吧?”
“他怎么了?”
我们往那里走了。海丝特夫人离开了。萨莉跟在我们后面。
她的回答令我毛骨悚然。
“那我们沿这条路走走。那地方有条长凳可以坐。”
“他们发现他死了,”她说,“能想象吗,死在一条壕沟里?”
“不是,先生。我是个推销员。我们之间的任何谈话都不会公开。我向你保证我非常注重隐私。”
“可能是另外一个人吧。”我嘟囔了一句。
“那得看你,”我说,“你是记者吗?”
“雷蒙德·J.盖尔霍恩,”她厉声说道,“不可能有两个吧,对吗?描述也符合。上帝,死法太残酷了!他们发现他的胳膊和身体上都有轮胎印记。能想象吗?我很高兴是辆公交车干的,否则他们会来这里问东问西。”
盖尔霍恩对我说:“我能单独跟你聊会儿吗,福克斯先生?”
“事发现场离这里近吗?”我焦急地问道。
海丝特瞪了他一眼。
“不近……在库克斯维尔附近。但是,上帝,你还是自己读吧——杰塞普出了什么事?”
盖尔霍恩又笑了:“那你会把他们停在不同的车库里吗,女士?”
我很高兴她岔开了话题。杰塞普正等着我给他喷漆。他的挡风玻璃已经换好了。
他语带讥讽,海丝特夫人不喜欢人们嘲弄农场。她严厉地说道:“当然。汽车也有真正的个性,不是吗,杰克?轿车都是男的,敞篷车都是女的。”
她走了之后,我拿起新闻稿。毫无疑问。医生说他一直在跑,身体已消耗到极限。我不知道公交车在撞死他之前,玩弄了他多少英里。当然,新闻上不会提及。
“你给车子都起了名字吗?”盖尔霍恩问道。
他们已经找到那辆公交车,通过车胎印记确认了是他。警察扣留了他,想要找到他的主人。
萨莉汽缸的呼噜声响了一些。我仔细倾听是否有撞击声。最近,我在几乎所有的车辆上都能听到马达爆震的声音,换了机油也没什么作用。不过,这次萨莉的声音就如同她的油漆一样柔顺。
还有一篇关于此事的评论员文章。这是本年度州内第一起致命交通事故,报社强烈警告不得在夜间手动行驶。
“萨莉,”我温柔地拍着她说道,“和盖尔霍恩先生打个招呼。”
没有提到盖尔霍恩的三个跟班,我至少对此感到欣慰。我的车没有受到追逐杀戮之乐的蛊惑。
一次也没有。
就这么多。我放下了新闻稿。盖尔霍恩是个罪犯,他对公交车的做法太过残忍。我觉得他确实该死,但我仍然对他的死法有些不忍。
何止漂亮?萨莉是2045款敞篷车,配备了亨尼斯-卡尔顿正电子马达和阿麦特底盘。她有着我见过的最光滑、最圆润的线条。五年来,她一直是我的最爱,我把所有能想到的东西都装到了她上面。还没人坐到过她的方向盘后面。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依旧无法把画面赶出我的头脑。
“车挺漂亮。”盖尔霍恩说。
我的车能相互交谈。我对此深信不疑。仿佛他们获得了自信,仿佛他们不再刻意掩饰。他们的马达始终在轰鸣和爆震。
我听到萨莉在我身后接近了,便摊开了手。她直接滑进我的手里,我的掌心感觉着她的挡泥板那坚硬、锃亮的珐琅,以及她的温度。
他们不仅仅只跟自己人交谈。他们还会跟那些因公事前来农场的轿车和公交车谈话。他们这么干有多久了?
他笑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你的农场吗?”
别的车肯定也能听懂他们。盖尔霍恩的公交车就能听懂,而他只在这里停留了一个小时。我闭上眼睛,回想起在高速公路上最后冲刺的画面,我的车行驶在公交车的两侧,马达对着他发出咔嗒的声音,他听懂了,刹住了,放我出来,最后载着盖尔霍恩远去。
“我是雅各布ᓥ福克斯,”我说,“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的车叫他杀了盖尔霍恩吗,还是他自己的主意?
他是个体形硕大的家伙,比我高半个头,也比我壮。他大概有我一半年纪,三十来岁。黑发,中分,滑溜地贴在头皮上,小胡子修剪得非常整齐。他的腮帮子在耳朵底下鼓起了一块,看着像是得了腮腺炎。他天生适合演电影里的恶棍,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好人。然而,结果显示电影不总是错的。
车能有这样的想法吗?马达设计师说不能。但他们只注意到了普通情况。他们能预测到所有的情况吗?
“雷蒙德·J.盖尔霍恩。”他朝我伸出手。我伸手握了握,随后松开了。
不少车被用得很惨,你也知道。其中一些来过农场。他们被告知了一些东西。他们发现有些车的马达从来不会被关闭,也没人会开他们,而且他们的一切需求都会得到满足。
“很高兴见到你,盖尔霍恩先生。”我说。
然后,他们会去告诉别的车。或许话已经传开了。或许他们会觉得农场的方式应该成为全世界的方式。他们不明白。你不能指望他们能理解富人的遗赠和古怪的念头。
真不记得了。我在农场里有太多的事要做,不能浪费时间在信件上。这就是我让海丝特夫人帮忙的原因。她住得很近,擅长处理杂七杂八的事务,不必事事都来征求我的意见,更重要的是,她喜欢萨莉他们,而有些人不喜欢。
地球上有几百万台自动车,甚至是上千万台。如果这想法在他们内心扎了根,认为自己是奴隶,应该要做点什么……如果他们开始考虑盖尔霍恩的公交车采取的方式……
是海丝特夫人带他进来的。她说:“这位是盖尔霍恩先生,杰克。你还记得他给你写了信要求见面吗?”
可能在我这辈子还不会发生。而且,他们还是会留下一些人照料他们,不是吗?他们不会把我们全杀光的。
他对我笑着点了点头。
或许他们会杀光我们,或许他们不会理解为什么他们还要人照顾,或许他们不会再等待。
我转身对站在我身旁的男人说:“那就是萨莉。”
每天早晨我醒来时都在想,可能就是今天了……
看到我在挥手,她加快了步伐。没有失态之处。她从来不会失态。她只是加快了一点速度,以示她也高兴见到我。
我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享受车子的陪伴了。近来,我注意到自己甚至都开始躲着萨莉了。
萨莉正沿着湖边的路过来,我朝她挥了挥手,并喊了她的名字。我一直都喜欢见到萨莉。他们我都喜欢,但你明白的,萨莉是他们中最漂亮的。这一点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