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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培养皿

“我希望能跟你说清楚。目前它只是纸上的公式。理论上,能量可以被塑形成一道没有物质的惯性墙。现实中,我们还不知道怎么实现。”

“力场是什么?”布劳施泰因慢条斯理地问道。

“它是一道你无法穿越的墙,是吗,连原子都不行?”

“对。我们没法把墙盖得越来越厚。我们已经找不到强度足够高的材料。所以我们必须抛弃材料。如果原子来袭击,我们必须用原子来抵御。我们会用能量本身,一个力场。”

“连原子弹都不行。它强度的极限取决于输入能量的大小。它甚至在理论上可以遮挡辐射。伽马射线会被它反弹开。我们梦想的是建一个围绕城市的屏障,平时处于最小强度,几乎不消耗能量。一旦受到短波辐射的冲击之后,在不到一毫秒的时间内,它能被激发至最大强度。比如当来自钚元素的辐射量大到足以让它推断其是来自原子弹时,它就会被激发。在理论上这些都有可能实现。”

“很好,你说得很清楚。但是原子弹出现之后,等级又上升了好几级,不是吗?混凝土和钢铁肯定过时了。”

“为什么必须要拉尔森参与?”

“你比他们知道得更多。听着,布劳施泰因医生,让我用非专业的语言跟你解释。到目前为止,进攻性武器和防御性武器的技术进步几乎是同步的。过去,伴随着火药的发明,曾经出现过进攻性武器一边倒的情况,但防御机制很快就赶上了。中世纪的重装骑士进化成了现代的坦克兵,石头城堡变成了混凝土碉堡。你明白了吧,都是一样的东西,只不过一切都提升了好几个等级。”

“因为假如它能实现的话,他是唯一能实现它的人,而且还花不了多少时间。如今每一分钟都很重要,你知道世界的局势。原子防御必须在核战争爆发前完成。”

“好吧,那跟我说吧,我也掌握了秘密。我感觉自己成了内阁成员。”

“你这么相信拉尔森吗?”

“那倒没有,我想说多少就能说多少,只要能让你相信我们必须让拉尔森回来——而且要快!”

“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这家伙很神奇,布劳施泰因医生。他总是对的。在这个专业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这我倒是不相信,不过,算了,我不想再岔开话题了。这种防御措施具体是什么,或者你只能跟我说这么多?”

“像是某种直觉,是吗?”精神病医生看上去有些不安,“一种超过了普通人的逻辑思维能力。是吗?”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不行。听我说,布劳施泰因医生,目前这还只是个理论。最多也就是到了E=mc2的阶段。它可能无法实现。给人希望后又让人失望,不是件好事。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有人知道我们几乎就要实现防御了,那在防御措施完全实现之前,他们可能会希望开启并赢得一场战争。”

“我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这也要保密?立刻把它公布给全世界不更好吗?”

“让我再跟他谈一次。我会让你知道结果。”

“我们有……这么说吧,至少可能有防御原子弹的办法。”

“好的,”格兰特起身离开,紧接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他说道,“我想提醒你,医生,如果你再不做点什么,委员会计划将拉尔森博士转去别处。”

“就是。现在又有什么秘密?”

“去找别的精神病医生?如果他们想这么做,我当然不会阻止。不过,我认为没有哪个正经的执业医生会声称能迅速治愈他。”

“没办法,生活在秘密之下,被传染了。”

“我们可能不会再继续精神治疗了。他会直接被送回工作中。”

“不要泄露一个字,我懂。你们这些人的疑心病可真重,想藏也藏不住。”

“这个,格兰特博士,我会拒绝。你不会从他那里得到任何成果,反而会造成他的死亡。”

“希望能吧。这是无奈之举。我必须提醒你——”

“在你这里不也什么都没得到吗。”

“我能听懂吗?”

“在我这里至少还有机会,不是吗?”

格兰特说:“我奉命来向你解释原子能研究目前的情况。”

“希望吧。顺便说一句,请不要跟他提起我要把他带走的事。”

格兰特博士询问了拉尔森的情况,接着又略带伤感地问是否能见他。布劳施泰因缓缓地摇了摇头。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再见,格兰特博士。”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轻柔但严厉:“医生,你不清楚。我会派格兰特博士去见你。他会把情况解释给你听。”

“上次我表现得就像个傻瓜,是吗,医生?”拉尔森皱着眉说道。

他听着对方的答复,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清楚事情的紧急性。”

“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自己当时说过的话?”

他打给了达里蒂:“检察员,跟你说一声,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信!”拉尔森瘦弱的身体因为过分强调而微微发颤。

布劳施泰因看着他离去,摇了摇头,拿起了电话。

他跑到了窗边,布劳施泰因转动着椅子,目光追随着他。窗户上安着护栏,他跳不出去。玻璃是打不碎的那种。

拉尔森在被呼唤进来的白大褂手下挣扎了一会儿,随后放弃了抵抗,任凭自己被带走了。

晚霞正在消退,星星开始出现。拉尔森出神地盯着它们,随后转身面对布劳施泰因,伸出手指,指着外面:“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孵化器。它们将温度保持在期望的范围内。不同的实验,不同的温度。围绕着它们的行星就是巨大的培养皿,装着不同的营养物质和不同的生命形式。实验也很经济——不管他们是谁或是什么东西。在这个特定的试管里,他们培养了很多种类的生命形式。恐龙出现在潮湿温暖的时代,而我们则出现在冰河期。他们让太阳升起落下,我们试图搞明白其中的物理。物理!”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布劳施泰因迅速按下一个按钮。

“但是,”布劳施泰因医生说,“太阳是不可能由意志控制升起和落下的。”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在头顶上方晃着拳头:“一千年就跟昨天一样——”

“为什么不行?这就跟烘箱里的加热器件一样。你以为细菌知道是什么打开了热源吗?谁知道?它们或许也会发展出理论来呢。它们或许也有自己的宇宙进化论来解释一些灾难,或许它们的宇宙论是,相互碰撞的灯泡能制造一连串的细菌培养皿。或许它们认为一定存在着仁慈的创造者,提供了食物和温暖,还跟它们说:‘茁壮成长,多多繁殖!’

拉尔森的额头上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你应该能明白,人类是被定制出来的,那些研究我们的人制定了严格的参数。通常,灵长类的生命较短,体形大的自然也活得长,这是动物世界中较为普遍的原则。然而,人类的寿命是其他大型猿类的两倍,比大猩猩还要长得多。我们成熟得晚,仿佛我们被精心培育成活得长一些,好让我们的生命周期符合一个更为合适的长度。”

“我们就像它们一样繁殖,不知道为了什么。我们服从着所谓的自然规律,这不过是我们对强加在我们头上的、无法理解的力量勉强的解释。

“智慧本身对于生存的意义其实并不大。大象的分布范围就比麻雀小多了,尽管它比后者聪明得多。在人类的保护下,狗表现得还不错,但比人人喊打的苍蝇还差得多。或者也可以拿灵长类动物为例。它们中的小个子臣服于对手,而大家伙的境地却差很多,多数情况下能活着就不错了。狒狒表现最佳,但不是因为它们聪明,而是因为它们有锋利的犬齿。”

“现在,他们手头进行着规模最大的实验。它已经持续了两百年。我推测他们决定在18世纪的英国培养一种具有机械天赋的新品种。我们称之为工业革命。它始于蒸汽,进而变成电力,然后又来到了原子世界。它是个有趣的实验,他们冒险让它发展起来,却可能危及了自己。这也是他们急于结束它的原因。”

“这不仅仅是个想法。这是现实。在我看来,它很明显,我也不关心你是否能看到。看看你身边。看看这个行星,地球。恐龙灭绝之后,我们成了世界的主人,这也太荒谬了。没错,我们有智慧,但智慧是什么?我们觉得它重要,是因为我们拥有它。假如霸王龙有权挑选一个它认为能够确保本物种胜出的特质,它会挑体形和力量。它也能好好地利用。它存在的时间比我们长。

布劳施泰因说:“他们打算怎么结束它呢?你有什么想法吗?”

“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想法。”布劳施泰因说。

“你问我他们打算怎么结束它?你可以看看今天的世界,还用问吗?是什么导致我们技术时代的终结?整个地球都在害怕核战争,想尽一切办法要阻止它,然而整个地球都在担心核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拉尔森说:“然而,我们可以成为那些能活上几千年的生物的实验对象。对他们而言,我们的繁殖速度足够快。我们是短命的生物,他们能研究音乐天赋、科学智慧之类的基因。那些生物对音乐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就像我们对果蝇眼睛的颜色是红的还是白的并不感兴趣一样。”

“换句话说,不管我们是否愿意,实验者都会组织一场核战争,用来终结我们所处的技术年代,让一切重新开始。对吗?”

他等着对方回应,但布劳施泰因只是笑了笑。

“对,这符合逻辑。当我们给仪器消毒的时候,细菌知道致命的热能是从哪里来的或者是谁带来的吗?实验者有办法提高我们情绪的热能,他们能操控我们,让我们失去理智。”

“即使在人类身上,我们也可以追溯不同的身体特征。哈布斯堡下巴、始于维多利亚女王并遗传到后代的西班牙王室和俄国王室里的血友病。我们甚至能追踪卡理卡克家族的痴呆儿。你在高中的生物学中学到过。但你不能像对待果蝇那样来杂交人类。人类活得太长了。需要好几个世纪才能得出结论。可惜我们没有一个特殊的人种,可以以星期为单位来进行繁殖。”

“告诉我,”布劳施泰因说,“这就是你想死的原因?因为你认为文明的毁灭即将降临,且无法阻止?”

“当然。”

拉尔森说:“我不想死,只不过我必须死。”他的目光中满是痛楚的神色:“医生,假如你有一个菌群,它们非常危险,必须置于你的绝对控制之下,你难道不想用加了青霉素的凝胶画一个圈,将细菌远远地团团围住?任何蔓延过远的细菌都会被杀死。你对那些被杀死的细菌不会有什么感觉,你甚至都不知道有细菌竟然蔓延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一切都是自动发生的。”

拉尔森没有听医生说,他缓缓地说道:“一个研究智慧的群落。我们研究各种各样的东西,研究它们的基因关系。我们研究果蝇,让红眼的和白眼的杂交,看会发生什么。我们不关心红眼还是白眼,只是想从它们之中推测出基本的基因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医生,在我们的智慧之外就有一个青霉素圈。当我们跑得太远,当我们超越了我们存在的真正意义时,我们就接触到了青霉素,然后我们必须死。过程缓慢——但难以避免。”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如果是细菌,它可能觉得很正常。”

他浅浅地苦笑了一下。随后他说道:“我可以回房间了吗,医生?”

“可能影响到了。它们让我又想起了那个主题。我想起它的时候就会变得更糟。你能想象自己是细菌群落里的一分子是种什么感觉吗,医生?”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布劳施泰因医生去了拉尔森的房间。它很小,没有任何装饰。墙壁上贴着灰色的软垫。高处有两扇够不着的小窗。床垫直接放在铺着软垫的地上。房间里没有任何金属制品,也没有任何能够被用来夺走生命的东西,甚至连拉尔森的指甲都被剪短了。

“希望这些谈话没有影响到你。”布劳施泰因说。

拉尔森坐了起来:“你好!”

拉尔森坚持站着:“我昨晚睡得很差,医生。”

“你好,拉尔森博士。我能跟你聊聊吗?”

达里蒂拿起了帽子:“好吧,希望你能取得进展,医生。有个大项目正在进行,比氢弹还大。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氢弹还大的,但它就是。”

“在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不一定。他有他的背景故事,假如他对死亡有一种病态的迷恋,我也不会感到奇怪。在他十二岁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母亲被汽车轧死了。他的父亲死于癌症的折磨。不过,还不清楚这些经历对他目前面临的麻烦到底产生了什么影响。”

“没关系。我站着就好。我整天都坐着上班,站会儿对我有好处。拉尔森博士,我想了一整晚你昨天和前几天跟我说过的话。”

“他有负罪情结?”

“现在你要对我进行治疗,让我忘了这些你认为的妄想?”

“是的,我在跟拉尔森谈。”

“不是。我只是想问几个问题,顺便指出你所说理论的一些漏洞,你可能……请原谅我这么说……你可能还没想到过。”

“你不是在跟拉尔森谈吗?”

“哦?”

布劳施泰因做了个苦脸:“精神病学变得太通俗了。每个人都在谈负罪情结、神经官能症、强迫症等诸如此类的东西。要知道一个人的负罪情结有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催眠曲。如果我能跟自杀的人谈谈,或许我就能搞明白。”

“是这样,拉尔森博士,自从你解释了你的理论后,我也知道了你所知道的,然而我并没有想要自杀。”

“你的意思是原子核研究会引发负罪情结?”达里蒂严肃地问道。

“信仰是比智慧更深层的东西,医生。你的内心必须相信我说的,但你并没有。”

“是吗?可能性不高。原子核科学家可能有特别的压力。没有彻底研究之前,很难说。”

“你不觉得它更可能是一种适应现象?”

“谁知道!”调查员探出身子,“医生,你不会觉得苏联人有射线武器,能引诱人自杀吧?只有在原子研究所的人才受到了影响,让人不得不怀疑啊!”

“什么意思?”

“苏联呢?”

“你并不是一个生物学家,拉尔森博士。虽然你在物理学上才华横溢,你在用细菌群落做类比时考虑得并不全面。你应该知道有可能培养出一种能抵抗青霉素的菌株,甚至是能抵抗绝大多数细菌毒药的菌株。”

“情况差不多。”

“然后呢?”

“英国科学家呢?”

“那些培育我们的实验者已经操弄我们好几代了,不是吗?这个他们已经培育了两个世纪的菌株还没有灭绝的迹象。它是一个有活力的菌株,而且传染性也很强。古老的高度文明的菌株被限制在了单个的城市里或是一些狭小的区域内,只能延续一两代。这一株却蔓延到了全世界。它有很强的传染力。你不认为它已经发展出了青霉素抵抗力?换句话说,实验者所用的将菌株灭绝的方法可能不再有用了,不是吗?”

“这倒是。他们都是自杀。这点毋庸置疑。另外一个部门的人对此做过核实。在年龄、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相同的人群中,他们的自杀率是平均水平的四倍。”

拉尔森摇了摇头:“对我还有用。”

“我该问你才对,”布劳施泰因语气温和地说道,“联邦调查局肯定已经彻底调查过了。”

“你可能是没有抵抗力的,或者你撞到了超高浓度的青霉素。想想那些想立法禁止核武器的人,还有试图建立某种世界性机构、争取永久和平的人。这些年他们闹得越来越凶,取得了一些进展。”

“给,”达里蒂说,“这是最近自杀身亡的科学家的数量。你能瞧出什么结论吗?”

“挡不住核战争的,它还是会爆发。”

他们握了握手。然后撒迪厄斯离开了。

“是,但可能再加把劲,就能成功了。和平推动者不会自杀。越来越多的人变得对实验者免疫。你知道他们在实验室里干什么吗?”

“这是种自然的反应。”布劳施泰因说,“但我不能再浪费你的时间了。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我不想知道。”

“我笑话他了。恐怕他是因此没有守约再来跟我谈。在最后一次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用你能想象的最严肃的样子问我,像人类这种不合适的物种能够控制地球,而他们所拥有的只是智慧,我是否会觉得不可思议。听到那里我笑了起来。或许我不该笑的,可怜的家伙。”

“你必须知道。他们想发明一种能够挡住原子弹的力场。拉尔森博士,如果我在培育一种高传染性、高致命性的细菌,即使我再怎么注意,我仍有可能引发一场瘟疫。我们可能只是他们的细菌,但同时我们也对他们有危险,否则他们也不会在每次实验后都如此仔细地将我们清除了。

“明白了。”布劳施泰因说。

“但他们的动作没那么快,不是吗?对他们而言,一千年只是一天,不是吗?等到他们意识到我们离开了培养皿,穿过了青霉素,已经太晚了,他们来不及阻止我们了。他们带给了我们原子能,如果我们能阻止自己用它来自相残杀,说不定我们还能跟他们一较高下呢。”

“就跟我说过的,这并不少见。团体和个人一样,在面对挑战时会上升到难以想象的高度,没有挑战的时候会沉沦。不过,拉尔森博士不正常的地方在于他坚持说这种观点搞错了因果关系。他宣称,并不是战争与威胁刺激了‘文明跃升’,而应该是反过来,每当一个团体展现了太多的活力与机能之后,一定会引发战争摧毁他们未来的发展机会。”

拉尔森站了起来。虽然看着瘦弱,但他比布劳施泰因还要高上一英寸半:“他们真的在建造一个力场?”

“好的,我明白。不过,你的回答解释了我的一些疑虑。他的一些想法几乎处在非理性的边缘。在我看来,他总是在担心他所称的‘文明跃升’和各种灾难之间的关系。现在,这种关系经常被提及。一个国家最鼎盛的时期可能也孕育着最大的危险。荷兰人是个很好的例子。他们中最伟大的艺术家、政治家和探险家都出现在十七世纪早期,那时候他们正与欧洲当时的强权国家西班牙斗得你死我活。当家园面临摧毁时,他们在远东缔造了一个帝国,还在南美洲的北部海岸、非洲的最南端和北美洲的哈德逊河谷建立了据点。他们的舰队和英格兰打了个平手。然而,当政权得到保障之后,国家开始走下坡路。

“他们在试图建造。他们需要你。”

“拉尔森博士病了,我是他的医生。当然,有关这一点,还有我们此刻谈论的一切,都是机密。”

“不行,我做不到。”

“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的。当然,这个人不是历史学家,他的一些有关文化趋势的看法过于极端,还有……该怎么说呢……太草率。不好意思,博士,我能问个不太恰当的问题吗?拉尔森博士是你的病人吗?”

“他们需要你,因为你能看到显而易见的东西,而他们却看不到。记住,要么你帮助他们,要么——人类被实验者击败。”

布劳施泰因说:“拉尔森博士向你寻求的咨询,跟这种用循环眼光看待历史的问题有关?”

拉尔森快步走开了几步,盯着空荡荡的、铺着软垫的墙。他嘟囔着:“但失败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他们要制造力场,意味着在它完成之前他们都会死。”

“那好,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他们中有些人或所有人都是免疫的,有这个可能吧?总之,横竖都会死,还不如试试。”

“我读过汤因比,米尔顿博士。”

拉尔森说:“我会尽量帮忙。”

“它们试图论证历史循环的真实性。也就是你是否真的能断定文明自有其兴衰规律,跟卷入其中的个人命运类似。”

“你还想自杀吗?”

“明白了。那些文章是关于什么主题的?”

“是的。”

“他给我写了封信。至于为什么要写给我,而不是其他人,我不知道。当时,我写的系列文章刊登在一本半专业半通俗的期刊上。这可能引起了他的注意。”

“但你会尽量控制自己?”

“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我会尽量控制自己,医生,”他的嘴唇哆嗦着,“需要有人看住我。”

撒迪厄斯·米尔顿博士若有所思地一边冲着布劳施泰因眨眼睛,一边用手拢了拢铁灰色的头发。他说:“他们来找我,我说我的确见过这个人。然而,我跟他几乎没什么联系。可以说一点都没有,除了几次专业方面的谈话。”

布劳施泰因爬上楼梯,将通行证出示给大厅里的警卫。他在外面的大门处已经接受了检查,但此刻他本人、他的通行证和上面的签名又再次接受了检查。过了一会儿,警卫退回到小亭子里打了个电话,回复令他满意。布劳施泰因坐了下来,半分钟后,他又站了起来,和格兰特博士握了握手。

他说:“我是布劳施泰因。拉尔森博士曾经咨询过一位历史学家,可能在一年多以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跟某所大学有关系。如果你能找到他,我想跟他聊聊。”

“美国总统要进这里也这么麻烦吗?”布劳施泰因问道。

最终,他拎起电话,拨了那个被告知过的、不在电话簿上的号码。

瘦高的物理学家笑了:“对,如果他不打招呼就来的话。”

拉尔森被送走之后,布劳施泰因坐着思考了很长时间。他的手指自动地伸向了书桌右手边最上层的抽屉,取出了里面的开信刀。他在手里把玩着它。

他们搭乘电梯上到十二楼。格兰特领着他进了一间三面墙上都有窗户的办公室。房间里有空调,且完全隔音。里面的胡桃木家具看着十分奢华。

“是的。”

布劳施泰因说:“上帝,这里就像是董事长的办公室。科学变成了大生意。”

“你想回到你的房间吗?”

格兰特看着有些尴尬:“是的,我懂,但政府的钱谁都想拿,要是不让议员看到、闻到和摸到光洁的家具,你就很难说服他批准你的经费。”

拉尔森盯着门口,用疲惫的语气说道:“有时候他们会来我的实验室,医生。他们说:‘我们究竟该怎么消除某某作用,它毁了我们所有的测量工作,拉尔森?’他们给我看仪器和电路图,我会说:‘它就在你眼前。为什么你不试试某某办法呢?小孩子都能看到。’然后我就走开了,因为我无法忍受他们愚蠢的脸上那迷惑不解的模样。后来,他们过来跟我说:‘它起作用了,拉尔森。你是怎么想到的?’我没法跟他们解释,医生。这就好比解释水为什么是湿的一样。我也没法向历史学家解释。我也没法向你解释。浪费时间。”

布劳施泰因坐下,感觉椅子坐垫在屁股底下缓缓地陷落。他说:“埃尔伍德·拉尔森博士同意回来工作了。”

“我问那为什么伯里克利之后的雅典就没有取得过更高的成就,他说雅典被瘟疫和与斯巴达之间长期的战争给毁了。我问他,为什么每一次文明的跃进都毁于战火,有几次甚至是跟战火同时发生的。他跟其他人一样,真相就在那里,他只需弯腰就能捡起它,但他就是办不到。”

“太好了。我猜你会跟我说这个消息。我猜这就是你想见我的原因。”似乎被这消息振奋了,格兰特给精神病医生递了根雪茄,后者拒绝了。

“他说我错了。历史只是显得好像是跳跃式的。他说,对埃及的伟大文明进行仔细研究之后,你就会知道苏美尔人不是突然出现的或凭空冒出来的,而是基于长期发展的、在艺术上已取得相当成就的亚文明。他说,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屹立于伯里克利前的雅典所取得的成就之上,没了这些,伯里克利时期就不可能存在。

“不过,”布劳施泰因说,“他的病情依然严重。你们必须谨慎对待他,看好他。”

“可能没有,假如你想保密的话。他跟你说什么了?”

“当然,放心吧。”

“有关系吗?”

“这并非像你想的那样简单。我想跟你说说拉尔森的问题,好让你理解情况有多么微妙。”

“他叫什么名字——那位历史学家?”

他接着说了下去,格兰特一开始听得很认真,随后又大惊失色:“但这样的话,这个人疯了。他对我们没用了。他疯了。”

“刚开始,我觉得通过咨询专家就能搞懂历史轮回的真正本质。我跟一位历史学家讨论了几次,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布劳施泰因耸了耸肩:“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疯’。这个词不好,不要用它。他确实有妄想,但是否会影响到他的天赋,我们并不知道。”

“确实没有。请接着说。”

“但正常人显然不可能——”

“为什么不呢?没有规定说我只能局限在核子断面和波形里面。”

“打住,打住。我们还是不要再争论精神病学对疯子之类的定义了。我理解这个人的特殊能力在于他解决问题的方式似乎跟平常人不一样。对吗?”

布劳施泰因点了点头:“看来你对历史感兴趣。”

“对,这我必须承认。”

“还有其他例子,美第奇时期的佛罗伦萨,伊丽莎白时期的英格兰,科尔多瓦埃米尔时期的西班牙。还有公元前八世纪到七世纪时,以色列人之中突然涌现的社会改革家。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你我怎么有资格来评价他的结论是否有道理呢?我问你,你最近有自杀倾向吗?”

拉尔森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注意到这个问题已经有一年了,很少有其他人注意到。可能它是个活人注意不到的问题。你知道人类文明是跳跃式发展的吗?在一个生活着三万个自由人的城市之中,不到一两代人的时间里,就能产生足够多一流的文学和艺术作品,能满足通常情况下一个百万人口国家一个世纪的需要。我说的是伯里克利时期的雅典。

“没有。”

“无论你想跟我说什么,我都很乐意倾听。”

“这里其他的科学家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他的声音里突然充斥着怒火,他站了起来,但紧接着又坐了下去,“我为什么不利用你呢?我不喜欢跟其他人谈话。他们太笨了,看不到事实。他们盯着明显的答案好几个小时,依然看不懂。如果我跟他们谈,他们听不懂,就会失去耐心,他们会笑。而你必须听。这是你的工作。你不能打断我说我疯了,即使你真的认为我疯了。”

“当然也没有。”

“你想回到你的房间去?”

“不过,我建议在进行力场研究的同时,注意监视有关的科学家,在工作场合和家里都要监视。干脆别让他们回家了,这里的办公室可以改装成寝室。”

“我不想跟你讨论。”

“睡办公室?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

“是。不过,你别告诉他们真正的原因,就说是为了安全起见,他们会同意的。如今,‘安全起见’是个很好的说法,不是吗?拉尔森必须受到最严格的监视。”

“不,不信。”

“当然。”

“难道你不认为我的兴趣也有可能是真的,尽管这也是我的工作?”

“这些都不是关键,只是为了满足我的良心,万一拉尔森的理论是对的。老实说,我不相信他说的,都是些妄想。但真要是妄想的话,那下一个必须问的问题就是造成这些妄想的原因是什么。拉尔森的头脑里、背景里、生活中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产生这么奇怪的妄想?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可能需要持续好几年的精神分析才能找到答案。在找到答案之前,他的病情无法好转。

拉尔森总算笑了。它不是一个愉快的笑容。他的鼻孔是白色的。他说:“你看着挺有意思的,医生。你对你的工作太认真了。你一定要听我说话吗,出于虚伪的兴趣和虚假的同情?我可以跟你说些最荒谬的事,而你依然会是个好听众,对吗?”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或许能做一个有根据的猜测。他有个不快乐的童年,或多或少让他在非常不愉快的情况下直面了死亡。除此之外,他一直未能与其他孩子成为朋友,还有,等他长大之后,也无法跟大人交朋友。他总是对他们那跟不上他速度的分析能力不耐烦。不管他的大脑跟其他人的有什么区别,它在他跟社会之间砌起了一道墙,跟你们想要设计的力场一样牢固。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无法享受正常的性生活。他一直都没结婚,也没有爱人。

“不过,在我看来,你的言论后面肯定有很多想法。我非常乐意听听你的一些想法。”

“他认为其他人比他劣等,以此为自己无法被社会所接纳而辩解,以此来补偿自己,这很容易理解。当然,人的品质有很多方面,他并不是在所有的方面都突出。没人是。其他人也跟他一样,更容易看到别人的缺点,当然不会接受他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会觉得他是个怪人,甚至会嘲笑他,这使得拉尔森更变本加厉地要证明人类是多么悲惨和劣等。将人类比作其他高等生物眼中的细菌,他们的实验对象,不正是最好的说法吗?他的自杀冲动就是一种彻底和人类决裂的深层欲望,为了不再成为他脑子中创造出的这个可怜的物种的一员。你明白吗?”

“我没指望你能明白。”

格兰特点了点头:“可怜的家伙。”

“我不明白。”

“是的,挺可怜的。如果他在小时候得到适当的照顾——顺便说一句,最好不要让拉尔森博士接触到这里的任何人。他病得很严重,不能交给他们。你本人必须是唯一能见到他、跟他说话的人。拉尔森博士已经同意了。显然他并不认为你和其他人一样笨。”

“对,我不这么认为。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就跟没有重要的单个细菌一样。”

格兰特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同意这个安排。”

“你不这么认为吗?”布劳施泰因问道。

“你一定要注意。我只会跟他谈论他的工作。如果他主动想要谈论他的理论——尽管我认为可能性不大——不要表明你的态度,并立刻离开。在此期间,收起所有锋利、尖锐的东西,不要让他靠近窗户,视线不要离开他的手。你明白的。我将病人留给你照顾了,格兰特博士。”

拉尔森哼了一声。

“我会尽力而为,布劳施泰因医生。”

“你可能说得对。我经常会碰到令人束手无策的问题。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地了解你。你是个重要人物——”

接下来的两个月,拉尔森住进了格兰特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格兰特也跟他住在一起。窗户上加装了护栏,木制家具也被移走了,换成了软乎乎的沙发。拉尔森在沙发上思考,在一块搭在软垫上的衬板上做计算。

“你是问我还有没有自杀冲动?有的。时好时坏,感觉跟我的心情有关。但它一直都在。你帮不了我的。”

办公室门外始终悬挂着“禁止进入”的警告。食物被留在外面,旁边的厕所被标记上只供私人使用,它和办公室之间的门被拆走了。格兰特换上了电动剃须刀。他确保拉尔森每天晚上都会服下安眠药,并等着他睡着之后才入眠。

他说:“请坐,拉尔森博士。你的症状怎么样了?”

报告一直源源不断地送给拉尔森。他读着报告,格兰特在一旁看着他,并努力装出没在关注他的样子。

布劳施泰因的手摸索着开信刀。这是他的习惯,在走神时总是会把玩它。但他的手指什么也没能摸到。它被收起来了,显然是跟其他任何有锋利边缘的东西一起收起来了。此刻,他的桌子上除了纸什么都没有。

然后,拉尔森会放下报告,盯着天花板,一只手遮住眼睛。

“没什么不满意的,医生。”

“想到什么了?”格兰特问道。

“在这里住得还行吧?”

拉尔森摇了摇头。

“休息得挺好。”

格兰特说:“听我说,我会在夜班时清空这栋建筑。你需要看一下我们搭建的一些实验装置,这很重要。”

布劳施泰因说:“感觉怎么样,拉尔森博士?”

他们去看了,手牵手行走在灯火通明、空荡荡的建筑里,如同游荡的鬼魂。他们总是会手牵手。格兰特的手抓得很紧。但每次看完之后,拉尔森依旧只是摇头。

在布劳施泰因的疗养院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埃尔伍德·拉尔森的形象改善了不少。他的脸颊变饱满了,憔悴感也消退了些许。他没戴领带,也没系皮带。他的鞋子也没有鞋带。

有六七次他还会写东西,每次只是写下几个字符,然后一脚踢翻衬板下的软垫。

格兰特站了起来:“谢谢,医生。我会想办法去找你需要的信息。”

最后,他终于又开始写了,这次他很快就写了整整半页。格兰特本能地靠了过来。拉尔森抬头看着他,用一只颤抖的手盖住了那页纸。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今晚会跟拉尔森博士谈谈。当然,我不能承诺什么,但如果我有办法,一定会让你知道。”

他说:“给布劳施泰因打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拉尔森就是这种人?”

“什么?”

“有些人会自杀。”

“我说了‘给布劳施泰因打电话’,请他过来。快!”

格兰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

格兰特走向了电话。

“你会怎么做,格兰特博士,假如你不得不去做你没法做的事?”

拉尔森又开始飞快地写起来,偶尔会停下用手背使劲搓几下额头,放下时能看到手背都湿了。

“可以这么说。”

他抬起头,嗓音都沙哑了:“他来吗?”

“然而原子能研究还是要进行,对吗?”

格兰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在办公室。”

“我猜是吧。”

“给他家打电话,给任何可能的地方打电话。电话是用来打的,不是用来摆设的。”

“换句话说,如果他也有这样的感受,他一直都没有能够把压力释放给你们的安全阀。”

格兰特接着打电话,拉尔森则又拿过了一张纸。

“他从来没谈过这方面的话题。”

五分钟之后,格兰特说:“他正在过来的路上。出什么问题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拉尔森有什么感觉?”

拉尔森只是简单地蹦了几个词:“没时间。不能说。”

格兰特点了点头:“哪怕你跟原子弹造成的破坏只有一丁点儿的联系都让人不好受。”

他在写着、画着、涂着,手不停地颤抖,仿佛他在强迫自己的手,在跟它作战。

“你自己能听到尖叫吗?”

“你来说!”格兰特着急了,“我来写。”

“总是有非军事的应用。当然,有一个人的确是因为别的原因离开的。他曾经跟我说过,他晚上睡不着觉。他说只要一关灯,就能听到广岛的几十万人发出的尖叫。最后我听说他成了男装店的店员。”

拉尔森摇头以示拒绝,嘴里嘟囔了一句听不懂的话。他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摇晃着它,好像它是块木头。最后他瘫倒在纸上。

“并且永远抛弃你的专业领域。”

格兰特从他身下抽出了那几张纸,并把拉尔森放到沙发上。他绝望地在他身旁不停地转圈,直至布劳施泰因出现。

“你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布劳施泰因医生。现代原子能研究的气氛是最具压力的,也是最官僚的。你为政府工作,你跟军人一起工作。你不能谈论你的工作,你必须小心说话。自然地,如果你在大学谋到了一个职位,你就可以自己安排时间——做自己的研究,发表论文而不必先交给原子能委员会过目,参加不必紧锁大门的会议,你当然会接受喽。”

布劳施泰因看了一眼后问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很自然,格兰特博士?”

格兰特说:“他应该还活着。”但此刻布劳施泰因已经自己动手证实了这一点,随后格兰特跟他说了刚才都发生了什么。

“好吧——有很多人都辞去了工作,很自然。”

布劳施泰因给他打了一针。他们一起等待着。拉尔森睁开了眼睛,眼神很飘忽。他呻吟着。

“你不觉得这可能是种职业病吗,他如此地不快乐?”

布劳施泰因凑近了他:“拉尔森。”

“这跟拉尔森有关吗?”

拉尔森的手盲目地伸了出来,紧紧地抓住精神病医生:“医生,带我回去。”

“我想知道1945年以后原子能科学家的自杀率。还有,有多少人辞去了工作,去了其他学科单位,甚至完全离开了科学界。”

“我会的,马上。你已经解决了力场问题,是吗?”

“什么样的信息?”

“都写在纸上了。格兰特,都在纸上。”

“你能给我透露点绝密信息吗?”

格兰特拿起纸,狐疑地一页页翻着。拉尔森虚弱地说道:“还不全。我只能写这么多了。你必须想办法解决剩下的部分。带我回去,医生!”

“怎么帮?”

“等等。”格兰特急切地跟布劳施泰因耳语道,“你能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直到测试结束?这上面的东西大部分我都看不懂。他写得太潦草了。问问他,为什么他觉得这办法可行?”

“可能吧。但你可以帮我,格兰特博士。”

“问问他?”布劳施泰因缓缓地说道,“他不是一直都能解决问题吗?”

格兰特将双手使劲合在一起:“那就尽量吧。这件事比你想象得更重要。”

“没事,问吧。”拉尔森说,他在沙发上偷听到了他们之间的谈话。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

“这种事,格兰特博士,没人说得准。”

他们转身看着他。

“你觉得还要多长时间?”

他说:“他们不想要力场。他们!实验者!在我没想到办法之前,我感觉跟从前一样。但是,在我想到了办法之后——那个写在纸上的办法——我想到了它之后,只过了三十秒,我就感觉……感觉……医生——”

“可能吧。我至少要跟他交流过几次才能有想法。”

布劳施泰因说:“感觉什么?”

“你能至少先医好最严重的症状吗?他的自杀倾向?然后等他回去工作之后再治疗其余部分?”

拉尔森开始喃喃自语:“我掉进了青霉素里。我能感觉到办法想得越透,我陷得也越深。我从来没陷得……这么深。所以我知道自己确实找到了办法。把我带走。”

布劳施泰因笑了:“我怎么知道?我甚至还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布劳施泰因直起身子:“我必须把他带走,格兰特。没有其他办法。如果你能看懂他写的,那就好。如果你看不懂,我也没办法。这个人没法再继续工作了,否则他会死。明白吗?”

“你能让他重返工作岗位吗?”

“但是,”格兰特说,“他死于自己的想象。”

“会的。但他来这里只有一个星期。我们必须给他适应的时间。他刚到这里时处于非常激动的状态,几乎算得上是神志不清。先让他休息,熟悉新环境。然后我再询问他。”

“好吧。假设你是对的,但他还是会真的死去,不是吗?”

“你不会跟他谈吗?”

拉尔森又陷入了昏迷,没听到他们的谈话。格兰特阴沉地看了他一眼,说:“好吧,带他走吧。”

“关于他的问题?没有。”

研究院里十个最聪明的人郁闷地看着发光的屏幕上一页接一页的幻灯片。格兰特坐在他们对面,皱着眉头,表情僵硬。

“你跟拉尔森博士谈过了吗?”

他说:“我认为这想法足够简单。你们是数学家和工程师。上面的东西看着好像是胡乱写的,但背后其实是有意义的。意义肯定就藏在这些东西里面,尽管潦草。第一页挺明显的,它是个不错的引子。你们中每个人都要写下每页纸所有可能的版本。你们将独立工作,不能相互帮忙。”

“呃——那太可悲了。你随时随地都能得到放松和享受,但首先你必须先找到它们,不是吗?”

他们中有人说道:“你怎么知道它有意义呢,格兰特?”

格兰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在工作之外做些什么。我怀疑他不会去干任何你提到的事。”

“因为这些是拉尔森的笔记。”

“我们并非人人都那么幸运,在我们不得不养家糊口的地方或领域内,找到投缘的公司。通常,人们通过玩乐器、远足或参加某个俱乐部来补偿。换句话说,人们会创造出一个新的环境,在下班的时候,给人一种家的感觉。它无须跟你的工作有任何的联系。它是一种逃离,而且也不一定非得是健康的。”他笑着加了一句,“我自己会集邮。我是美国集邮协会的活跃会员。”

“拉尔森!我还以为他——”

“我不明白。”

“你以为他病了。”格兰特必须提高音量,好盖过嗡嗡响起的谈话声,“我知道他病了,这些是一个快死的人写下的。拉尔森只能给我们这么多了,不会再有了。这篇手稿里的某个地方藏着力场问题的答案。如果我们找不到它,那可能还需要十年时间才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它。”

他说:“你给了我一幅画面。你描述了一个具有天赋的人,甚至可能是个天才。你告诉我他总是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也从未融入实验室的工作环境,虽然他在那里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他有什么其他融入了的环境吗?”

他们开始埋头工作。一个晚上过去了,接着是两个晚上,三个……

戈特弗里德·布劳施泰因医生长得又黑又小,说话时有一股奥地利的口音。他只需配上一小撮山羊胡子,就能成为蹩脚漫画里的精神病医生。但他的下巴刮得很干净,衣着也相当得体。他仔细地观察着格兰特,评估着后者,勾勒出某种观察和推论。他这么做是下意识的,对遇到的每个人都会如此。

格兰特看着结果,他摇了摇头:“我姑且相信你们,结果之间没有矛盾。我不敢说我能看懂。”

他用一块白色的大手绢擦着自己的手:“我觉得还是给他找个医生吧。”

洛,这位仅次于格兰特,被认为是研究院最优秀的原子能工程师,耸了耸肩:“我也不怎么明白。如果它真的管用,他也没解释为什么。”

达里蒂抬起了头:“没关系,警卫。”

“他没有时间解释。你能按照他的方法把发生器造出来吗?”

走廊里传来了呼喊声,其他的犯人对拉尔森牢房里的动静产生了反应。警卫赶紧跑了过去,边跑边大喝:“安静!”

“我来试试。”

达里蒂使劲推了他一下。拉尔森往后倒在了床上,床发出了响亮的嘎吱声。慢慢地,达里蒂将刀刃收进刀柄里,并藏起了刀。拉尔森捂着脸。他的肩膀在颤抖,但身体的其他地方没在动。

“你想看看其他版本吗?”

“不想。但我必须死。”

“其他版本显然有矛盾。”

“你想死?”

“你会再检查一遍吗?”

“快给我。我要——”他哀求着,“我要死。”

“当然。”

“为什么,拉尔森?你要刀干什么?”

“你能开始制造吗?”

拉尔森试图伸手去抢,但在对方有力的紧握之中弯下了腰。他喘息着:“把刀给我。”

“我让车间马上开始。但说实话,我对结果不乐观。”

达里蒂说:“你想干什么,拉尔森?”

“我知道。我也是。”

格兰特发出了抗议,但达里蒂挥手让他走开。

那东西一直在生长。高级机械师哈尔·罗斯负责实际的建造工作,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你都能在那地方看到他在挠着自己的光头。

拉尔森往前猛扑了一下。达里蒂往后退了一步,左手抓住他的手腕。他把刀举在空中:“怎么回事,拉尔森?你有什么目的?”

他只问过一次问题:“这是什么东西,洛博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玩意儿,它能派上什么用场?”

达里蒂说:“为什么?”他往前递出了刀:“它有什么问题?它是把好刀。”

洛说:“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罗斯。你知道在这里不能问问题,不要再问了。”

“刀。不要在我面前举着它。看到它,我就受不了。”

罗斯没有再问。他讨厌这个自己要建造的东西。他觉得它难看,觉得它不自然。但他还是跟它待在了一起。

达里蒂停止了动作:“把哪个收起来?”

一天,布劳施泰因打来了电话。

他说:“把那个收起来。”

格兰特说:“拉尔森怎么样?”

但拉尔森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追随着金属的反光,嘴唇微张,口水流了出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不太好。他想参与他设计的力场项目的测试。”

达里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拿出了自己的折叠刀,拉出亮闪闪的刀刃,仔细地削着大拇指的指甲,说道:“你想看医生吗?”

格兰特犹豫了:“应该让他参加。毕竟是他的项目。”

拉尔森看着这位科学家,眼里闪过一抹并非恐惧的光芒。“你好,格兰特。”他下了床,说,“听着,我一直想让他们把我关进一间软墙牢房。你能让他们听我的话吗?你是了解我的,格兰特,没有必要的事情我是不会开口提要求的。帮帮我,我没法忍受硬墙壁。它会让我想要……啪——”他用手掌拍了一下床后那坚硬的灰色混凝土。

“我要跟他一起来。”

“拉尔森博士,”格兰特说,“我被派来接你回去工作。”

格兰特听着更不开心了:“可能有危险,你明白的。即便只是先导测试,我们依然会用到巨量的能源。”

“不行!别打扰我!”

布劳施泰因说:“你们不也同样处于危险之中?”

“请跟我们来,好吗?我们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好吧。观察员的名单必须通过委员会和联邦调查局的审核,但我会把你们放进名单里。”

“你想干什么?”声音是令人惊讶的男中音。

布劳施泰因打量着他。力场投射机蹲在巨大的测试实验室的正中央,除了它,房间里空无一物。没看见有电缆连接了作为能量源的钚堆,但精神病医生从身边的谈话中得知——他知道问拉尔森也没用——电缆被藏在地板下面。

达里蒂轻声说道:“是埃尔伍德ᓥ拉尔森博士吗?”

一开始,观察员们围着这台机器,用听不懂的术语交谈着,但此刻他们都离开了。走廊上挤满了人。对面的走廊里至少有三个人穿着将军制服,还有一伙儿低阶军官。布劳施泰因挑了一处栏杆旁的空位,更多的是为了让拉尔森能看清。

警卫开门走了进去,但检察员达里蒂做了个手势让他出去。拉尔森无言地看着他们。他把两只脚都收到了床上,身子往后躲着。他咽了下口水,喉结上下抖动了一下。

他说:“你还是想留下吗?”

格兰特博士说:“是拉尔森。”

实验室里挺暖和的,但拉尔森还穿着大衣,衣领子也竖了起来。其实没必要,布劳施泰因心想。他怀疑任何一个拉尔森以前的熟人是否还能认出他来。

格兰特博士默默地看着小床上躺着的身影。他们刚到牢房门口时,这个人是躺着的,此刻他用一只胳膊肘把自己撑了起来,似乎想要躲进墙里去。他的头发稀疏干燥,身材瘦弱,浅蓝色的眼睛一片空洞。他的右脸上有一道粉色的隆起,看着像是蚯蚓。

拉尔森说:“我要留下。”

达里蒂说:“里面是拉尔森博士吗?”

布劳施泰因暗自欣喜。他想看测试。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扭头去看。

走在他们前面的警卫停住了脚步:“就是这间牢房。”

“你好,布劳施泰因医生。”

达里蒂没有回答。

布劳施泰因一下子没能认出他来,随后他说道:“啊,达里蒂检察员。你在这里干什么?”

格兰特博士感觉自己的肉在发颤:“他一直都被关在这里吗?”

“还能干什么?”他看了眼观察员们,“既然没什么办法能排除这些人的嫌疑,就确保这里不会发生问题。我曾经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克劳斯·福克斯的身旁。”他抛起折叠刀,随后又灵巧地接住了它。

他们沿着禁闭森严、装有层层铁栏的走廊走着。一双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经过。

“啊,对的。哪里能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呢?人连自己的潜意识都不能完全信任。你现在要站在我身边,是吗?”

“我们去他的牢房里见他吧。”达里蒂说。

“倒是可以,”达里蒂笑了,“你十分想进来,是吗?”

看守摊开长满老茧的双手,大蒜头鼻子皱了一下:“我们还没对他做过什么,因为收到了华盛顿的电报,但老实说,他不属于这里。要是能摆脱他就好了。”

“不是为了我自己,检察员。还有,你能收起你的刀吗?谢谢。”

格兰特说:“我不知道。”

达里蒂朝着布劳施泰因扬头示意的方向看去,不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收起了刀,再次看着布劳施泰因的同伴,轻轻吹了声口哨。

达里蒂问:“这种行为对拉尔森来说正常吗,格兰特博士?你觉得警卫把他从牢里带出来时,他会攻击警卫吗?”

他说:“你好,拉尔森博士。”

“不用,”格兰特博士摇了摇头,“我们去见他。”

拉尔森粗着嗓子说道:“你好。”

看守听着电话,抬头看着访客:“我们能把他带到这儿来,检察员。”

布劳施泰因对达里蒂的反应并不感到奇怪。自从回到医院后,拉尔森已经瘦了二十磅。他的面色更黄了,皱纹也增多了,突然看着就像是六十岁的人。

这一次他们真的陷入了沉默。格兰特博士行驶在蜿蜒的道路上,检察员达里蒂在双手之间低低地抛接着折叠刀。

布劳施泰因说:“测试就快开始了吗?”

“好吧。先聊到这里吧。我会跟他谈谈,听听他有什么说法。”

达里蒂说:“看起来马上就开始了。”

“我有把握。他的右脸上有道化学烧伤的疤,这个不会错。”

他转身靠在了栏杆上。布劳施泰因抓住拉尔森的胳膊肘,想要带他离开,达里蒂却轻声说道:“别走,医生。我不希望你到处游荡。”

“你确信这位约翰ᓥ史密斯就是拉尔森?”

布劳施泰因看着实验室对面。那里的气氛令人不安,人们都站着不动,像石化了似的。他能认出格兰特,又高又瘦,缓慢地想抬手点燃一根香烟,接着又改变了主意,将打火机和香烟都放进了口袋。控制台旁的年轻人紧张地等待着。

“没有。”

随后传来了一阵低沉的嗡嗡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隐约的臭氧味道。

“他曾经说过想自杀吗?说过只有在牢房里才觉得安全吗?”

拉尔森厉声说道:“看!”

“你是说这件事发生之前?从来没有过!”

布劳施泰因和达里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投射仪似乎闪烁了几下,仿佛有热空气在它和他们之间升起。一个铁球像钟摆似的晃了下来,穿过了闪烁的区域。

“他曾经丢下过工作不管吗?”

“它变慢了,是吗?”布劳施泰因激动地说。

“不是。他还是会来实验室,但他只是坐在他的桌子旁。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这样。你跟他说话时,他不会回应你,甚至都不会看你。”

拉尔森点了点头:“他们在测量摆到另一头的高度,以此计算动量的损失。傻瓜!我说了它会成功的。”他说话时明显很费劲。

“待在家里或去钓鱼了?”

布劳施泰因说:“看着就好,拉尔森博士。用不着这么激动。”

“他从来不聊天,这点挺怪的。有时他也不工作。”

钟摆停止了摆动,被收了起来。投射仪闪烁得更剧烈了,铁球再次被放了下来。

“可能吧。但这位天才到底有多怪呢?”

一次接一次地,每一次铁球的运动受到的阻力都变大了一些。它撞到闪烁区域时发出了明显的声音。最终,它被弹了回去。起初的碰撞是沉闷绵软的,就像砸中了一块蛋糕,后来就很干脆,仿佛砸到了铁板,撞击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天才不应该都是怪人吗?是吧?”

他们收起了铁球钟摆,再也没用到它了。投射仪藏在迷雾之中,几乎都看不到了。

检察员耐心地听他说完,等他不再开口之后,说:“你觉得他精神上有问题吗?他是一个怪人?”

格兰特发出了指令,臭氧的味道突然变浓了,很刺鼻。观察员们惊叫了一声,每个人都在对着身边的人大喊大叫。十几个人指着那里。

“他自己算不上是个数学家,但他能发明各种装置,实现其他人的算法。在这方面,没人能比得上他。有很多次,检察员,我们需要解决问题,但又没有时间来解决。我们一筹莫展,直到他研究了该问题,然后说:‘你们为什么不试试这么干呢?’接着他就走开了。他甚至连看看办法是否可行的兴趣都没有。但它总是可行。总是!或许我们最终也能自己解决,但需要多花好几个月的时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问他也没用。他只会看着你说‘很明显啊’,然后就走开了。当然,一旦他跟我们说了该怎么做,确实挺明显的。”

布劳施泰因在栏杆上探出身,跟其他人一样激动。投射仪曾经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面巨大的半球形镜子。镜面完美无瑕。他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倒影,一个小小的人,站在小小的阳台上,阳台后面是矗立的墙壁。他能看到球面上有亮斑反射着荧光灯的光线,非常刺眼。

“什么意思?”

他喊道:“快看,拉尔森。它在反射能量。它在反射光波,就像是面镜子。拉尔森——”

格兰特伏在方向盘上说:“跟所有的人一样重要。我承认每个人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拉尔森一直都更加独特。他有工程师的脑子。”

他转过身:“拉尔森!检察员,拉尔森去哪儿了?”

随后达里蒂又开口了:“拉尔森在原子能研究中有多重要?”

“什么?”达里蒂也转过身来,“我没看到他。”

格兰特大喊了一声:“没有!”车里安静了一阵子。

他焦急地往四处看了看:“没事,他走不远的。没人能从这里出去。你去看看对面。”接着,他拍了下大腿,在口袋里翻了一阵:“我的刀不见了。”

检察员说:“他有没有说过什么话让你觉得他有叛变的企图?”

布劳施泰因找到他了。他在属于哈尔ᓥ罗斯的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它跟阳台是通的,此刻里面的人当然被清空了。罗斯本人甚至连观察员都不是。高级机械师没有观察的资格。不过,他的办公室的确是个结束与自杀之间的拉锯的好地方。

“不知道。”

布劳施泰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感到恶心,转过了身。他看到了达里蒂,后者正好在阳台下方一百英尺左右的另一间相似的办公室门口。布劳施泰因朝他示意找到了拉尔森,达里蒂飞奔而来。

“你知道他参加过什么组织吗?”

格兰特博士因为激动而抖个不停。他已经抽了两根烟,每根都没抽几口就丢到脚下踩灭了。此刻,他正拿出第三根。

“一个人的生活是他自己的事,检察员。他不喜欢社交,有很多人都跟他一样。他们的工作压力大,下班之后,他们不喜欢跟实验室的同僚来往。”

他说:“结果比我们预想的更好。明天我们将开始实弹测试。我相信肯定没问题,但还是要按计划来。我们要完成整个计划。我们会略过小弹头,直接从大规模当量开始。要不还是算了。可能有必要搭建一个特殊的测试装置来处理跳弹问题。”

“你却不清楚他的私生活?”

他扔掉了第三根烟。

“对的。”

一位将军说:“我们要用真正的核弹来测试,这是必须的。”

“那你认识他八年了。”

“当然。我们已经开始在埃尼威托克岛建造一座模拟城市。我们可以在那里造一个发生器,然后再扔个核弹。那地方有动物。”

“他在1943年取得学位。”

“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将力场设置在最大幅度,它能挡住核弹?”

他们离开华盛顿已经两个小时了,一直在沿着高速公路往北开,其间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话。此刻,格兰特感觉气氛变了,法律正在扼紧自己的脖子。

“不是这样的,将军。在核弹扔下之前,力场几乎就不存在。钚辐射在爆炸之前会触发力场,就跟我们最后一步测试所做的一样。这才是它的精髓。”

“你在普林斯顿就认识他了。多少年了?”

“老实说,”一位普林斯顿的教授说,“我也看到了不足之处。当力场达到峰值,它保护的一切都将处于完全的黑暗之中,阳光也照不进去。此外,我突然想到,敌人可以时不时地丢下无害的辐射导弹来触发力场。它的缺陷明显,会大量消耗我们的能源。”

格兰特迟疑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缺陷,”格兰特说,“是可以解决的。我相信这些困难最终都会得到解决,重要的是,最关键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好吧。他是聪明人。他的私生活怎么样?”

来自英国的观察员挤过人群,走到格兰特面前,握了握他的手,说:“我已经觉得伦敦安全了很多。我恳请贵政府能允许我看一下完整的计划。我看到的是天才的作品。当然,此刻它显得挺理所当然的,但当初你们是怎么想到的呢?”

“有很多。我就是其中一个。但拉尔森不是。你可以问任何人,去问奥本海默,去问布什。拉尔森是阿拉莫戈多最年轻的观察员。”

格兰特笑了:“只要是拉尔森博士发明的装置,都会有人问这个问题——”

“是吗?聪明,嗯?为什么你们这些搞科学的总是相互评价说聪明?难道没有普通人吗?”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扭头去看:“布劳施泰因医生!差点把你忘了。来,我想跟你说几句。”

格兰特博士将目光从路上收回了片刻,接着又移了回去,不安地说道:“他在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我就认识他了。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他拽着小个子的精神病医生走到一旁,对他耳语道:“听着,你能说服拉尔森来认识一下这些人吗?这是他的功劳。”

他说:“你怎么认识这位拉尔森的?”

布劳施泰因说:“拉尔森死了。”

达里蒂检察员坐在他的身旁,跷着二郎腿,左脚的鞋底紧紧地抵着车门。等他把脚拿开之后,门上会留下一道沙土的印痕。他的双手抛接着一把栗色的折叠小刀。稍早之前,他拉出邪恶的、亮闪闪的刀刃,悠闲地削着自己的手指甲,但一个突然的转向让他割破了手指,因此他也就停了。

“什么?!”

奥斯瓦德·格兰特博士紧盯着高速公路上的白线,如同跟敌人搏斗似的驾驶着汽车。他总是这样。他个子很高,骨节突出,脸上总是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膝盖顶着方向盘,转弯的时候手指关节都白了。

“你能离开这里一会儿吗?”

“嘿,闭嘴。”曼凯维奇喝止了他。

“好……好的——先生们,请允许我失陪一小会儿。”

布朗懒洋洋地站起来。“可能联邦调查局在追查这位约翰·史密斯。可能他是那些科学家中的一个,”他觉得自己找对了路子,“他们不能再让这些家伙接触到原子机密了。只要格罗夫斯将军是唯一掌握原子弹的家伙,世界就不会有问题。但自从他们让这些科学家卷入之后——”

他跟着布劳施泰因匆匆走了。

他的脸色略微变了。“这第二个家伙是原子能委员会的头儿,”他跟布朗说道,“他们肯定把我的电话从橡树岭切换到了华盛顿。”

联邦调查局的人已经接管了现场。他们悄悄地阻断了通往罗斯办公室的走廊。外面是拥挤的人群,讨论着刚刚目睹的终极问题的答案。而里面是他们未曾注意到的答案提供者的死亡。政府的人分开了,让格兰特和布劳施泰因通过。人墙在他们身后又关闭了。

他听着,随后小声说了句“谢谢”,挂断了电话。

格兰特掀起了布单。他说:“他看上去挺平静的。”

“没有,我没在开玩笑,笨蛋。我要是在开玩笑,会给你提示的。这机构到底什么来头?”

布劳施泰因说:“我觉得他解脱了。”

“原能会是什么来头?我刚跟一个家伙通完电话,他说——

达里蒂面色惨白地说:“他自杀用的武器是我的刀。是我疏忽了。我会跟上面如实汇报。”

他把听筒狠狠地砸在座机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又拿起它,开始拨号。他说:“吉奈迪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接着说了下去。

“不用,不用,”布劳施泰因说,“这没什么用。他是我的病人,我才需要负责。总之,他原本就活不过一个星期了。自从他发明了投射仪,他就是个死人了。”

“好吧,你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伙计!我做我的。”

格兰特说:“给政府的报告该怎么写?能不能不提他疯了的事?”

“不,先生,不经过适当的法律程序,我们不会放了他。

“恐怕不行,格兰特博士。”达里蒂说。

“官方记录上他是约翰·史密斯。他只给了这个名字。

“我跟他说过整个故事。”布劳施泰因哀伤地说。

“至少九十天,除非能证明他有精神病。我本人觉得他应该进疯人院。

格兰特看了看他们两个。“我会跟局长谈谈。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去见总统。我看不到有什么必要非得提到自杀或是发疯。他将作为力场投射仪的发明者而备受瞩目。我们至少能为他做到这一点。”他咬紧牙关说道。

“他这几天就会上庭。可能是星期四。

布劳施泰因说:“他留下了一张字条。”

“我没编。你想过来看看我的眼睛吗?

“字条?”

“是的。还有故意伤害!我跳过去,想要让他恢复理智,他踢了我的小腿迎面骨,还给了我的眼睛一拳。

达里蒂递给他一张纸:“自杀者一般都会这么做。上面写了医生跟我说过的他自杀的真正原因。”

“没错!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给他加上‘蓄意破坏’这条控罪呢?墨水把我的裤子都弄脏了。

字条是留给布劳施泰因的,上面写着:

“我就快说完了。所以他跟我说:‘假如我犯罪了,你会把我关进监狱吧?’我说:‘如果你被抓了现行,还有人对你提出控告,你自己交不了保释金,我就会把你关进监狱。好了,快滚。’然后他拿起我桌子上的墨水瓶,在我能阻止他之前,把墨水全部倒在了警用记事本上。

“投射仪成功了。我知道它会成功。交易完成了。你已经拥有了它,不再需要我了。所以我走了。你无须担心人类,医生。你是对的。他们培育我们太久了,他们冒了太多风险。我们已经脱离了培养皿,他们没法再阻挡我们了。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明白。”

“先听我说完,好吗?我跟他说:‘我不能因为你想自杀就把你关起来。你又没犯罪。’然后他说:‘但我不想死。’所以我说:‘听着,伙计,快离开这儿。’我想的是,如果有家伙想自杀,没问题,如果他不想自杀,也行,但我不想看到他在我眼前愁眉苦脸的。

他在下面还潦草地签上了名字,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

“我是认真的。我在跟你说我当时的原话。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这里有自己的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觉得我的工作就该听每一个走进来的疯子——

“只要足够多的人对青霉素有抵抗力。”

“喂,你在听着吗?他昨天来的,直接找上了我,说:‘警官,我想让你把我关进监狱,因为我想自杀。’所以我说:‘先生,很遗憾你想自杀。别这么干,因为你一旦干了,你的余生都将为此而后悔。’

格兰特想要撕碎纸条,但达里蒂迅速出手阻止了他。

“听着,”他说,“我从头再跟你说一遍。你听清楚,如果你觉得有问题,你可以派个人过来核实。这家伙不想要律师,他说自己只想待在监狱里,我只能说欢迎入住,老兄。

“需要存档,博士。”他说。

曼凯维奇松开了话筒,人也坐了下来。

格兰特把纸条还给了他:“可怜的拉尔森!临死之前还在相信这些垃圾。”

“橡树岭的。长途电话。一个名叫格兰特的家伙,搞不懂是什么部门的头头。现在他去找别人来接电话了,每分钟七十五美分的长途……喂!”

布劳施泰因点了点头:“他真的相信。我猜拉尔森会得到一场隆重的葬礼,他的发明也会公布于众,但不会提到他的疯狂与自杀。但政府会继续对他疯狂的理论感兴趣。它们可能并没有那么疯狂,不是吗,达里蒂先生?”

“谁的电话?”布朗问道。他刚进来,其实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曼凯维奇还挺适合在城郊巡逻的。

“这太荒谬了,医生,”格兰特说,“从来没有哪个科学家提到过这种可能性。”

他说:“真麻烦!分局就是麻烦!还不如每天去巡逻呢。”

“告诉他,达里蒂先生。”布劳施泰因说。

他抬头看着布朗警官,用手盖住了话筒。他的手很大,将话筒捂得严严实实。呆板的脸红扑扑的,在一头乱糟糟的浅金色头发下冒着火气。

达里蒂说:“还有一起自杀事件。不,不是,不是科学家。连学位都没有。今早发生的,我们之所以去调查,是因为我们怀疑它跟今天的测试有关联。查了之后发现似乎没有关联,我们本来也打算在测试结束之前就结案。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两者之间有联系。

“好吧,我等着。”

“死者是男性,已婚,有三个孩子。他没有理由去死。他没有精神病,自己撞向了一辆汽车。我们有目击者,可以确定他是故意的。他并没有马上死去,有人叫来了医生。他伤得很重,但他最后的遗言是‘我感觉好多了’,然后就死了。”

“我不在乎他是谁。

“他是什么人?”格兰特说。

“袭警、故意伤害、蓄意破坏。三项罪名。

“哈尔ᓥ罗斯,就是那个造出了投射仪的人。这间办公室的主人。”

“是的,我是认真的。

布劳施泰因走向了窗户。傍晚的天空即将被夜幕笼罩,点点星光正在亮起。

“他现在在监狱里。

他说:“那个人对拉尔森的观点一无所知。他从来没跟拉尔森交谈过,达里蒂先生跟我说的。科学家可能整体已经具备了抵抗力,否则科学家这个职业将很快不复存在。拉尔森是个特例,他对青霉素敏感,却坚持要留在青霉素里。你看到他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但普通人呢?那些生活中各式各样的人,因为没有经常接受筛选而依然敏感。到底有多少比例的人类是对青霉素有抵抗力的?”

“他的右脸上确实有道疤,他也说了自己的名字叫约翰·史密斯。他没说过医生之类的事。

“你相信拉尔森?”格兰特惊惧地问道。

“听着,先生,这家伙符合你的描述。你问我要的信息,我也跟你说了。

“我也不知道。”

“我帮不了你。这就是他的原话,我听着也觉得他疯了。

布劳施泰因看着群星。

他说:“是的!他自己进来说‘把我关进监狱,因为我想自杀’。

孵化器?

曼凯维奇警官正在打电话,一个他并不喜欢的电话。听上去只有他一个人在放炮似的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