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马伦刚开口又住嘴了,不知该怎么解释。
“尸槽是什么?”勒布朗问道。
斯图尔特嘲弄道:“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孩子。它的全名叫‘尸体弃置槽’。它不经常被人提起,但任何飞船上的主要舱室里都有它。它只是个小气闸,你可以通过它往外扔尸体,也就是太空葬。总是伴随着伤感,大家都低着头,船长发表长篇大论,就是这里的玻利科特不喜欢的那种。”
马伦细小的声音无法跟玻利科特的大嗓门对抗,等到他说完之后,这才又对着斯图尔特说道:“我们或许可以从外面接近他们。我确信这舱室里有尸槽。”
勒布朗的脸都抽筋了:“用它来离开飞船?”
他扭头看着斯图尔特,恶毒地重复道:“放屁!什么也不会,只会说说说。”
“为什么不行?你迷信吗?接着说,马伦。”
这句话没能引起什么反应,除了玻利科特。他伸出指甲黝黑、又粗又短的手指,尖酸地笑着。“会计先生!”他说,“会计先生也是个大嘴巴,跟该死的绿色间谍斯图尔特一样。好吧,会计先生,说吧。你也来发表演说吧,有屁快放。”
小个子男人耐心地等着他们说完,继续说道:“等到了外面,你可以从蒸汽管道再进入飞船。这是可以办到的——运气好的话。然后你就能突然出现在控制室里。”
马伦若有所思地说:“当然,我们有办法打科罗洛人一个措手不及。”
斯图尔特好奇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想到的?你对蒸汽管道有哪些了解?”
“当然不行,”斯图尔特赞同道,“我可不想当什么英雄。我只是平常的爱国者,非常乐意去往任何一个他们会带我去的行星,待在那里直至战争结束。”
马伦咳嗽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我在纸盒工厂干活就不该懂这些?好吧……”他的脸变红了,等了一阵,用平淡的、没有感情的声音说了下去:“我的公司生产时髦的纸盒子和新奇的容器,几年前为青少年生产了一种飞船糖果盒。它被设计成只要拉一下线,加压的容器就会被刺穿,压缩空气流会从模拟的蒸汽管道里喷出,推动盒子穿过房间,沿途撒下糖果。销售理念是年轻人会觉得玩飞船、抢糖果很有意思。
“不行,听见了吗?”波特立刻说道。
“实际上,它彻底失败了。飞船会撞碎盘子,有时还会撞到孩子的眼睛。更糟糕的是,孩子们不仅会抢糖果,还会因此打起来。它几乎是我们最糟糕的发明。我们损失了很多钱。
“除非我本人出马,嗯?”
“不过,在设计这些盒子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都兴致勃勃。它就像一个游戏,十分有碍办公室的效率。在那期间,我们都成了蒸汽管道专家。我读了很多有关飞船结构的书,不过是在业余时间,而不是工作时间。”
“你的态度太不严肃,太有失体统了,斯图尔特。如果其余的人不愿意,你的计划就无法实施,还不明显吗?”
斯图尔特迷上了这个点子。他说:“听上去像是儿戏,但有可能成功,如果我们这里有英雄的话。我们有吗?”
“真是一个保险的承诺。你呢,上校?你想跟我一起有尊严地迈向死亡吗?”
“你怎么样?”波特恨恨地问道,“你一直在用俏皮话捉弄我们。我没见到你主动承担过什么。”
“我想空手杀了他们,”农夫恶狠狠地低吼道,挥舞着沉重的拳头,“在他们的行星上,我能杀他们几十个。”
“因为我不是个英雄,波特。我承认。我的目的是活着,在蒸汽管道里爬行跟我的目的完全相反。但你们都是高贵的爱国者。上校说的。你怎么样,上校?你是这里最高等级的英雄。”
“二号和三号英雄。你呢,玻利科特,给你机会去杀了那两个科罗洛人。”
温德姆说:“如果我还年轻,肯定干了。还有,先生,要不是你的手这样了,我早就痛打你一顿了。”
马伦打断了他:“我认为我们能摧毁飞船的机会不大,除非——”
“完全相信。但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勒布朗说:“我想回到地球,但是我——”
“你十分清楚,以我这个年纪,再加上我的腿——”他用手掌拍了拍自己那僵硬的膝盖,“我没有能力去干这种事,不管我多么想要去干。”
“好吧,”斯图尔特说,“一号英雄出现了。”
“哈,是的,”斯图尔特说,“还有我,手都坏了,玻利科特说的。我们两个都被排除了。剩下的人里还有谁不幸有残疾的?”
“那彻底放弃吧,”波特的声音都在颤抖,“听着,温德姆,别再想破坏飞船之类的。我的命对我很重要,如果你们中有哪个人想要这么干,我会叫科罗洛人。我是认真的。”
“听着,”波特叫道,“我想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人怎么能在蒸汽管道里爬呢?要是我们中有谁还在里面的时候,科罗洛人刚好用到它了呢?”
“怎么接近?船上的其他地方都充满了氯气。我们必须穿上宇航服。他们所在的位置的重力被调高到了科罗洛的水平,所以不管哪个傻瓜接受了这项任务,他都需要拖着脚步,金属撞金属,又慢又沉。啊,他想偷偷接近他们——就像臭鼬想要从下风口接近目标。”
“担心什么,波特,就看运气了。我们赌的就是运气。”
“我们一起来合计合计。船上只有两个科罗洛人。如果我们中有人能偷偷接近他们,然后——”
“但他会像龙虾一样连壳被蒸熟。”
“好吧,你倒是说说看。”
“画面很美,但不确切。蒸汽只会维持很短的时间,大概也就一两秒钟,宇航服的隔热层应该能抵抗。况且,气流会以每分钟几百英里的速度喷出来,因此你在被烫伤之前就已经被喷到飞船外面了。所以,你会被喷到离飞船几英里的太空中,之后你就安全地远离了科罗洛人。当然,你也回不到船上了。”
温德姆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亲爱的,我们要谈的不是这个问题。肯定有办法能在不牺牲我们生命的情况下夺回飞船。”
波特冷汗直流:“你吓不倒我的,斯图尔特。”
“如果我是个疯子,”斯图尔特说,“那我自然也就疯了。但是,请记住,我们或许会丢了性命,而且可能性相当大,但地球并没有损失什么。我们或许能摧毁飞船,可能性不大,地球却能获益良多。爱国者怎么能犹豫?这里有谁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地球还重要?”他沉默地环顾了四周:“肯定不是你,温德姆上校。”
“我吓不倒你?那你愿意去喽?你确信自己了解被困在太空中会有什么后果?你该明白,你是一个人,真的只有你一个。喷射流可能会让你一直在迅速地翻滚和旋转。但你感觉不到。你觉得自己没在动。但你周围的星星会一直围着你转圈,看起来就像是一道道条纹。它们会一直转,甚至都不会减速。然后你的热量会散失,你的氧气会耗尽,你会极其缓慢地死去。你有很多的时间来思考。或者,你等不及的话,可以解开你的宇航服。这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我看过不小心撕开了宇航服的人,他们的脸非常可怕。但这种方式会快很多。然后……”
“我们的性命,该死的!”波特叫道,“你这个疯子,你疯了!”
波特转身离开,连路都走不稳了。
“在尝试之前我们无法确定。即使失败了,又能失去什么呢?”
斯图尔特随意地说道:“又一个人退出了。我们依然等着出售英雄主义给出价最高者,但还没人出价。”
勒布朗的嘴唇都白了:“我觉得这办法不行。”
玻利科特开口说话了,粗哑的声音配着粗俗的言辞:“你就说吧,大嘴巴先生。你只会敲边鼓。很快,我们就会踢碎你的牙齿。我觉得现在就有人想动手,对吗,波特先生?”
“让引擎短路,”斯图尔特重复道,“这肯定会毁了飞船,我们就想这么干,不是吗?”
波特看着斯图尔特的目光证实了玻利科特的话,但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波特叫道。温德姆紧张地赶紧让他闭嘴。
斯图尔特说:“那你呢,玻利科特?你不是空手就能对付他们吗?要不我帮你穿上宇航服?”
“这里面有道义上的问题,”斯图尔特说,“我们不能从科罗洛人手里抢回飞船。但我们可以干扰他们,让他们一直疲于应付,给我们的人留出足够的时间去让引擎短路。”
“我需要帮忙的时候,自然会叫你。”
“说,就知道说。”玻利科特嘲讽道。
“你呢,勒布朗?”
“他们有。这是地球军人最顽固的传统,也就是绝不能允许出现大于敌人的伤亡数字。如果我们炸了自己,地球的二十个战斗人员和七名平民将会死去,而敌人的伤亡数字却是零。所以,会发生什么?我们让他们登船,杀了他们二十八个——我相信我们至少杀了他们这么多——然后让他们俘获了飞船。”
年轻人立刻躲到了一边。
“那为什么,”马伦问道,“我们的人没有炸了这艘船?他们肯定有理由吧。”
“甚至为了回到玛格丽特身边也不行?”
“当然。你听到这位好好上校说的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将地球的利益置于我们浅薄的生命之前。我们现在活着对地球有什么好处吗?一点都没有。这艘飞船在科罗洛人的手里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应该很大吧。”
勒布朗只是摇了摇头。
勒布朗露出了惊骇的神色:“连带着杀了所有的乘客?”
“马伦?”
“好,”斯图尔特说,“当然,我觉得不可能夺回飞船。他们有武器,我们没有。但有件事你们得知道。你知道为什么科罗洛人没有破坏这艘飞船?因为他们需要飞船。他们的化学水平可能比地球人好,但地球人是更好的航空航天工程师。我们有更大、更好、更多的飞船。事实上,如果我们的船员能严格执行军事条令,在看到科罗洛人就要登船之后,他们在第一时间就该炸了这艘船。”
“好——我来试试吧。”
“太对了。”波特立刻说道。勒布朗看着十分焦虑,玻利科特则表示厌恶。马伦没有任何表情。
“你说什么?”
“这算什么问题?我告诉你,我当然在意自己的性命,就跟这里的每个人一样,不过我更多的是在考虑地球。我认为我们都是这么想的。”
“我说,好,我来试试。毕竟这是我出的点子。”
“告诉我,上校,你在盘算什么?你自己的命还是地球的利益?”
斯图尔特看着像是惊呆了:“你是认真的吗?为什么?”
“或许我们有办法从那些该死的绿色浑蛋那里把飞船抢回来,”温德姆提议道,“他们肯定有弱点。该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马伦噘起了一本正经的嘴巴:“因为其他人都不肯。”
“不好意思,你错了。我想不到办法。”
“但这不是理由。尤其是对你而言。”
温德姆快速说道:“别那样,玻利科特。斯图尔特,刚才波特和我讨论了目前的局势,我们认为你对科罗洛人的了解很深,应该有办法让我们回到地球。”
马伦耸了耸肩。
玻利科特平静地打断道:“这个话痨可真爱科罗洛人。”
斯图尔特身后传来了手杖落地的声音。温德姆挤了过来。
“听着,上校,我从来就没见过有哪个科罗洛人故意撒谎——”
他说:“你真的愿意去吗,马伦?”
“或许他们想要让我们以为房间里没有装窃听器?”
“是的,上校。”
“当然确定。当玻利科特朝我冲过来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听到了沿着船体传过去的动静。”
“这样的话,该死的,我要握一握你的手。我喜欢你。你是个——地球人,老天做证。去吧,无论胜利还是死亡,我将与你同在。”
“你确定?”
马伦尴尬地从对方那深沉而又颤抖的紧握之中抽出了手。
“不会,”斯图尔特说,“他们为什么要装?”
斯图尔特站在那里,摆出一个非同寻常的姿态。实际上,他摆出了一个所有的姿态之中最为罕见的姿态。
温德姆对斯图尔特说:“他们——我说的是科罗洛人——会在这里安上窃听器吗?”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玻利科特在床上翻了个身:“我离得够近了,能听到你说话。”
紧张的氛围变了。忧虑和绝望减少了些许,被策划阴谋的激动替代了。甚至连玻利科特都在触摸着宇航服,简短地用粗哑的嗓音说着他的意见。
“不行,不行,”温德姆说,“所有的地球人都要参加。玻利科特先生,我们需要你。”
马伦遇到了一些麻烦。宇航服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尽管所有能调节的地方都被拉到最紧了。他站在那里,只剩下戴上头盔。他转了转脖子。
“行,”斯图尔特说,“别管他了。我不想让他参加。”
斯图尔特正吃力地拿着头盔。它很沉,他的人造手拿着它有点费劲。他说:“鼻子痒的话赶紧挠一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他想再添上一句:“可能永远没机会了。”但他忍住了。
“啊,别管我。”
马伦淡然地说:“我觉得我应该多带一个氧气瓶。”
“当然。玻利科特先生,能过来一下吗,老伙计?”
“好的。”
斯图尔特说:“也要叫上那家伙吗?”他冲着玻利科特扬了扬下巴。
“配上减压阀。”
勒布朗匆匆过来了,马伦则故意慢吞吞地踱着步。
斯图尔特点了点头:“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如果你真的被吹出了飞船,你能尝试再飞回来,把氧气瓶用作反作用力推进器。”
“行,叫他们过来吧。”
他们扣上了头盔,将备用氧气瓶扣在马伦的腰上。玻利科特和勒布朗将他抬到了尸槽的开口。里面非常黑,内部的金属边条被漆成了不祥的黑色。斯图尔特感觉闻到了霉味,但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想象。
温德姆说:“我想对大家一起说。”
当马伦半个身子进了气闸时,斯图尔特的手却停下了。斯图尔特弹了弹小个子男人的面罩。
“好吧,上校,”斯图尔特说,“你有什么主意?”
“能听到我说话吗?”
他洗掉了脸上的部分油腻,弄湿了头发,把头发往后梳了梳。这并没有消除他右脸嘴角处的小抽搐,或是让他长满倒刺的手指头看上去没那么恶心。
里面点了点头。
波特就在温德姆的后面。他和秃顶的上校亲切交谈了一个小时。此刻他愤慨地说道:“为什么要当刺头呢,斯图尔特,有什么好处吗?你要听上校的话。我们刚才仔细琢磨了我们目前的处境。”
“气流还顺畅吧?还有没有问题?”
斯图尔特骂了句脏话。
马伦抬起裹着重重防护的胳膊,示意没问题。
温德姆凑了过来,身子重重地压在手杖上。“好了,好了,”他快活地嚷嚷着,想要掩盖他迫切的焦虑,却使之更加明显了,“我们都是地球人,该死的。必须记住这一点,让它像明灯一样激励你的心灵。绝不能在该死的科罗洛人面前低头。我们必须忘了私人恩怨,牢记我们是地球人,我们必须团结在一起对抗外星浑蛋。”
“那好。记住,不要用宇航服里的无线电。科罗洛人可能会截取到信号。”
“我等着呢。”斯图尔特说。
他不情愿地退开了。玻利科特棕色的手往下送马伦,他们听到了铁鞋撞到外层气闸发出“嘡”的一声。随后内气闸被关上了,带着诀别的意味,被切成斜角的硅垫圈重重地砸上边框时,发出了“唰”的一声。他们扣上了锁扣。
“我听到了。但我也听到你怎么说亚里斯泰迪斯的了。我不会动你,你只是一团吵闹的空气而已。迟早有一天,你会因为话太多而玩儿完。”
斯图尔特站到了控制外气闸的扳手开关前。他打开了它。显示槽内气压的仪表指针掉到了零。一个小红点亮起,警告外气闸此时是开着的。随后,红点消失,气闸关上了,指针又缓慢地回到了十五磅。
“你听到我刚才说的了,玻利科特。”
他们再次打开了内气闸,里面已经空了。
“你这个臭绿色间谍,你给我小心点。”
玻利科特率先开口了。“好家伙,他真出去了!”他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大家,“这家伙的胆子可真不小。”
两个小时后,玻利科特挣扎着站了起来。他微微摇晃着,看着像是宿醉未醒的样子。他并没有走近斯图尔特,而是站在原地跟他说话。
斯图尔特说:“听着,我们也要做好准备。科罗洛人有可能会察觉到气闸开了又关。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会来查看,我们要做好掩饰。”
“明白了。这样的话,我就把这罐先吃了。”他开吃了,优雅地用着全功能的餐具,时不时地用手绢擦擦并未沾上食物的嘴唇。
“怎么做?”温德姆问道。
“我们有足够的食物和水,能撑上一个月。我一早就查过了。”
“他们会发现马伦不见了。我们要说他在厕所里。科罗洛人知道地球人的一大习惯是特别讨厌在上厕所的时候有人闯进来,他们也不会特意去检查。如果我们能拖住他们——”
“还用说,当然。”他似乎对讽刺挖苦很有抵抗力,“我只是想到可能需要做好食物配给。”
“要是他们坚持在这里等,或者去检查宇航服呢?”波特问道。
“马伦。他们肯定会躲过通常的贸易线路,他们也会比平常更频繁地跳入超空间,以便甩开可能的追逐者。我觉得一个星期也不奇怪。你为什么要问?我猜你有非常实际和合理的理由。”
斯图尔特耸了耸肩:“希望他们不要吧。听我说,玻利科特,不要在他们进来的时候搞事。”
他的声音一贯有些沙哑:“斯图尔特先生,你觉得这次航行得花多少时间?”
玻利科特哼了一声:“那家伙还在外面呢。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他憎恨地盯着斯图尔特,随后又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卷毛:“你知道,我嘲笑了他。我觉得他是个老女人。我觉得很对不住他。”
仿佛是因为被提到了名字(尽管他不可能听到自己的名字),马伦参与了进来。他的那罐食物基本没动。他在他们对面蹲下时,它还在冒着热气。
斯图尔特清了清嗓子。他说:“唉,回想刚才,我也说了一些其实并不好笑的话。我想说抱歉。”
勒布朗摇了摇头。他专注地看着斯图尔特,想要确定他是否在开玩笑:“那个人只是冷漠。他没有感情。他就像一台小机器。我觉得他令人恶心。你不一样,斯图尔特先生。你体内充满了自信,但你不表现出来。我想跟你一样。”
斯图尔特忧郁地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铺位。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袖。他转身发现是勒布朗。
“你不觉得他自信?”
这位年轻人轻声说道:“我一直在想,马伦先生是个老头儿了。”
勒布朗顺着他点头示意的方向看去,不禁感到惊讶:“马伦先生?那个小矮个儿?不会吧。”
“是啊,他不是个孩子了。他看着有四十五或五十岁了,我觉得。”
“自信?谢谢,不过那个才是你要找的自信家伙。”
勒布朗说:“斯图尔特先生,你觉得我应该替他去吗?我是这里最年轻的。我不喜欢看到一个老头儿代替了我的位置。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
他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勒布朗忍不住开口了:“你真的太自信了,斯图尔特先生!自信的感觉肯定特别棒!”
“我知道。如果他死了,那就太糟了。”
“随便。”
“但他是自愿的。我们没逼他,是吧?”
“我能坐在这里吗?”
“不要想着逃避责任,勒布朗。这并不会令你觉得好受。我们这里的人去冒险的动机实际上至少都跟他一样强烈。”斯图尔特沉默地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
“好的。你可以走了,去吃吧。”
马伦感觉脚下的阻力消失了,身边的舱壁快速滑走了,太快了。他知道这是逃逸的空气在带着他走,他忙乱地用手脚撑住舱壁,给自己减速。尸体应当被抛得离飞船远远的,但他不是尸体——现在还不是。
“是的,先生。我想让你知道,你能相信我。”
他的脚悬空着来回乱蹬。身体在气压的作用下如同一块石头似的往外冲时,他听到了“当啷”一声,那是一只磁力靴吸在船壳上发出的声音。他在飞船的孔洞边缘危险地摇摆着——他的身体突然间掉了个个儿,此刻变成了头朝下——然后盖子又自己合上了,严丝合缝地与飞船融为一体,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斯图尔特说:“你听到我刚才说的了?”
他被一种不真实感包围了。站在飞船外壳上的不是他本人,也不是伦道夫·马伦。很少有人能有这种机会,甚至连那些经常在太空旅行的人也没有。
斯图尔特接过了他递过来的罐头。它是标准的太空食品,完全是人工合成的浓缩物,营养充足,却总是不能令人满意。罐头打开的时候会自动加热,但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冷着吃。虽然它自带勺子和叉子一体的餐具,但口粮是一整份的,可以用手吃,不会弄得很狼狈。
渐渐地,他感觉到了疼痛。刚才从槽里被吹出来时,只有一只脚吸在了船壳上,差点把他扯成了两截。他想要移动,小心翼翼地试了下,却发现自己的动作飘忽不定,几乎无法控制。他感觉自己的骨头应该没断,但身体左侧的肌肉被严重拉伤了。
勒布朗觉得自己脸红了。他容易脸红,想要控制脸红的努力只是让脸红得更快了。他说:“好多了,谢谢。我们开饭了。我自作主张把你的那份也拿来了。”
随后他恢复了平静,注意到宇航服手腕处的灯亮了。他刚才就是借助它们的光线在黑暗的尸槽内移动。他不禁紧张了起来,想到里面的科罗洛人可能会看到船体外面有两个移动的光点。他关上了宇航服腰部的开关。
斯图尔特抬头看着他,简短地说了句:“感觉好点了?”
马伦从没想到过站在飞船上竟然还看不到它的船壳。实在太黑了,上面和下面一样黑。四周有星星,小小的、没有维度的亮点,再没其他了。什么都没有。在他脚下,连星星都没有——连他的脚都不见了。
勒布朗利用吃饭的机会接近他。他说:“斯图尔特先生。”
他仰头去看星星。头有点晕。它们在缓慢地移动着。确切来说,它们是静止的,是飞船本身在旋转,但他无法让自己的眼睛相信这一点。它们真的在动。他的目光跟随着它们——下坠,然后藏到了飞船后面。新的星星从另一侧出现并升起。黑色的地平线。飞船本身就是天地之中一个没有星星的幻影。
只不过这才是他第一次遇到了危险,他还表现得不怎么样。他也知道,并为此而感到羞耻,希望自己能像斯图尔特那样。
没有星星?怎么可能?他脚底下就有一个。他差点就伸手去抓它,随后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镜面金属上一个闪光的倒影。
随后就到暑假了,他不再是克劳德,一个害羞的学者,而是勒布朗,一个太空旅行家。他到处炫耀自己的新身份。谈论星星和跳跃、不同世界上的风俗和环境,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这给了他追求玛格丽特的勇气,她爱他,爱他经历过的危险……
它们正以每小时数千英里的速度移动。星星、飞船,还有他,但他没有感觉。对他而言,只有寂静与黑暗,还有缓慢旋转的星星。他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旋转……
对克劳德·勒布朗而言,最糟糕的已经过去了。他一直都觉得不爽,对很多事都不爽,但最不爽的还是离开了地球。去地球外面上大学本来是件大好事,是一次有趣的冒险,也使他得以离开自己的母亲。在经过了第一个月胆战心惊的调整之后,他竟然为自己选择了逃离而暗自欣喜。
他的脑袋连带着头盔撞到了飞船的船壳上,发出了轻微的如响铃般的声音。
“这就是了。他们会杀了我们每个人,将我们视作科罗洛人中的变态和魔鬼。明白吗?你呢,玻利科特,你听明白了吗?所以,想吵架的话尽管吵,但不要动手。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要把我的手按摩成原来的形状——科罗洛人给了我这双人造手,而我的同类却想要毁了它们。”
他慌忙用厚厚的、迟钝的、硅酸盐质地的手套到处乱摸。没错,他的脚仍然牢牢地吸在船壳上,但身体的其余部分从膝盖处往后弯折了,形成一个直角。飞船外没有重力。如果他往后弯折了,没有重力会拉着他的上身往下躺,并告诉他他的关节被打折了。他的身体只会停留在这个位置上。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学会相处。不能像鸟巢里的小鸟一样总是斗个不停。如果刚才科罗洛人早进来一会儿,发现玻利科特和我正在殊死搏斗,你们觉得会发生什么?你们不知道?好吧,如果你抓到了一个母亲,然后她想要杀了她的孩子,你们会怎么想?
他猛力推了一下船壳,身体一下子往上弹去,并且拒绝在到达直立位置的时候停下。他往前倒下。
“但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我们被一起俘虏了,所以整个期间都会被关在一起。我不喜欢这个想法。我不想选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作为狱友,我相信你们也不想选我。但事已至此,科罗洛人绝对无法理解我们一起生活在船上只是出于偶然。
他试图把动作放轻,用两只手撑着船壳维持着平衡,让自己保持蹲伏的姿势,随后又极其缓慢地站起来,直到站直了,再伸出双手维持平衡。
“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全部。我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也没有地球人能明白。但结果就是他们从来不会分开某个团体,就像我们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不会把母亲和孩子分开一样。他们现在对我们还算文明,原因之一就是他们觉得要是杀了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其他人也都会跟着崩溃,他们会因此而内疚。
此刻,他终于站直了,脑袋晕晕的,有点恶心。
他站了起来,背靠着墙。此刻,他在跟他们所有人作对:“你们都没我了解科罗洛的行为方式。你们看到的外形差异并不重要,性格差异才重要。例如,他们不理解我们对于性交的看法。对他们而言,这只不过是生理反应,和呼吸一样。他们并没有赋予它额外的重要性。但他们认为社会团体很重要。记住,他们在进化上的祖先跟我们的昆虫有很多相似之处。他们总是认为任何他们找到的地球团体都是一个社会单元。
他看了看四周。上帝,蒸汽管道在哪儿呢?他看不到它们。它们就像是黑色隐藏在黑色里,空无之中的空无。
“说我呢?”斯图尔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玻利科特。你在想等到你能动弹之后,就揍我一顿来发泄。好吧,如果你真这么做了,那我们所有人可能都会完蛋。”
很快,他打开了手腕灯。在太空中,没有光束,只是在蓝色的金属表面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刺眼的亮斑,对着他反射光线。当光线照到铆钉时,光在它身后留下了影子,跟刀一样锋利,与太空一样黑,而被照亮的部分则显得非常突兀,没有漫射的中间地带。
玻利科特的声音又回来了,他驱使着不怎么受控的舌头,含糊不清地说道:“该死的绿色畜生。”
他移动着胳膊,他的身体缓缓地朝相反的方向摆动着。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一个蒸汽管道的光滑的圆筒外形突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斯图尔特转身看着他:“你有证据能证明吗?你看到谁开枪了吗?你能从剩下的残骸分辨出是科罗洛的能量还是地球的能量?”
他试图朝着它移动。他的脚被牢牢地粘在船壳上。他拔脚,脚缓慢地向上移动,如同在流沙中一样,一开始费力,但阻力很快就开始消退。抬起三英寸之后,几乎就感觉不到力了;六英寸之后,他觉得脚就快飞走了。
“嘿,别胡说,斯图尔特。”温德姆抗议道。
他把脚往前探,随即让它落下,感觉像踩进了流沙里。当鞋底离船壳还剩两英寸时,它脱离了他的控制,“啪”的一下吸了上去,撞得船壳发出“嗵”的一声。他的宇航服配备了振荡器,将撞击声放大传入他的耳朵。
“别动,接着听下去,”他说,“这可能是我能让你好好听我说话的唯一机会。你的兄弟没有权利离开乘客的生活区。那里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刚好挡在了我们前面。我们甚至都不确定是科罗洛的枪杀了他。可能是我们自己的枪。”
他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宇航服里用来保持空气干燥的脱水器也无法处理他额头和腋窝突然产生的大量汗液。
玻利科特想要爬起来,被斯图尔特压了回去。
他等了一会儿,随后试着再次抬起脚——只抬起一英寸,用力将它维持在那个高度,接着水平地往前移动。水平移动丝毫不费力。它的移动方向垂直于磁力线的方向。但他必须阻止脚在移动时突然被吸下去,而要等到了位置后慢慢地放下。
“那好,听着,不要再做出刚才那种行为了。下一次我们可能都会跟着你一起完蛋。如果你是那个科罗洛人,而他是个地球人,那我们现在肯定都死了。所以请听好了,我们对你兄弟的死表示遗憾,太不值得了,但这是他的错。”
他喘了几下。每一步都很吃力。他膝盖处的肌腱都快裂了,身体的一侧如同刀绞般疼痛。
玻利科特的眼神闪了两下。他想举起胳膊,却怎么也举不起来。
马伦停下,等着汗水晾干,要不面罩上会起雾。他拿手腕灯照了照,蒸汽管道就在正前方。
他把玻利科特僵硬的身体往里推了推,坐到了床边:“你能听到我说话吗,玻利科特?”
飞船有四根蒸汽管道,在圆周上均匀排列,每根之间相差九十度,且与飞船的纵轴呈一定角度。它们是用来对航向进行“微调”的。对航向的“粗调”由前后的大推力喷口完成,它们通过加速或刹车来达到目标速度,还负责空间折叠和跳跃超原子。
斯图尔特说:“不用轻手轻脚的。这个该死的傻瓜很有可能会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值得吗?”
但偶尔在飞行方向上只需进行微幅调整,这时候就要用到蒸汽管道了。单个蒸汽管道喷射时,它们可以推着飞船往上、往下、往右或往左;成对喷射时,只要推力适当,飞船可以转向任何要去的方向。
他帮他们一起搬了。玻利科特的手臂在无规律地震颤。据斯图尔特对科罗洛神经武器的了解,这家伙此刻正在体会如同针刺般的疼痛。
这个设备已经用了好几百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因为太简单了,不需要改进。核反应堆将密闭容器内的水加热成蒸汽,随后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将温度提升至超高温,将水分解成氢气和氧气,接着又分解成电子和离子。或许分解真的发生了,但没人想过要去检测。它能起作用就行了,没必要去测。
“好吧,如果你这么关心他,干脆你和波特把他搬到床上去好了。”
到了临界点,一个针阀打开,蒸汽喷涌而出,产生短暂却巨大的冲击力。飞船则无可避免且优雅地往反方向移动,沿着它的重心改变线路。当转向角度足够时,再生成一个同样大小、方向相反的喷射,抵消转向惯性。飞船将以它原本的速度前进,但有了新的航向。
温德姆说:“这么说话非常没礼貌,斯图尔特。”
马伦拖着脚步来到蒸汽管道的喷口边缘。他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样子——一个晃晃悠悠的微粒,位于一个卵形外壳上一处凸起的最末端,而卵形外壳正以每小时一万英里的速度前进。
“很有道理,”斯图尔特干巴巴地说,“你最好留一片给兰斯洛特骑士。不,留下半打。”他走向依然瘫在地板上的玻利科特,跪在他身旁:“感觉还好吧,亲爱的?”
但没有气流将他冲离船壳,他的磁力鞋底的吸附力也比他想象中的更踏实。
他说:“或许勒布朗先生最好在睡觉之前吃一片镇静剂。我带了一些。我乐意给他一片。”他立即解释了自己的慷慨:“否则他会搅得我们都睡不好觉。”
通过手腕灯的照明,他弯腰朝管道内部看去,当他这么做的时候,因为身体的姿态变了,飞船仿佛一下子直立了起来。他伸手想要去扶稳自己,但他其实并没在下坠。太空中没有上下之分,只不过他自己的脑子糊涂了,硬要分出个上下来。
斯图尔特想着该说些什么来盖住那个令人不快的声音,房间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马伦补了上来。他在一个从枕头底下拿出的小盒子里翻找着。
管道的大小刚好能容纳一个人,可能是为了方便维修而如此设计的。他的光线照到了几乎就在他正对面的阶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飞船并没有阶梯。
勒布朗的脸色刚刚在科罗洛人进来的时候变得惨白,此时他站起身匆匆去了厕所。不一会儿,厕所里传来了干呕声。
他朝着阶梯俯下身时,飞船似乎在他脚下下坠和翻滚。他朝着管道内部伸出胳膊,触摸到阶梯,随后将两只脚都腾空,拉着自己进去了。
“你听到那生物说了什么,上校。我们是战俘,而战俘交换是通过外交官来协商的。我们只能等。”
内心一直隐约存在的担心此刻已经变成了恐惧。假如他们刚好要操控飞船,假如此刻刚好有蒸汽喷出……
温德姆咳嗽着说道:“斯图尔特,我还以为你会跟你的科罗洛朋友提出要放了我们呢。你在他们面前怎么就胆小了呢?他们走了你倒是又开始嘴硬了。”
他肯定听不到,也看不到。片刻之前,他还抓着阶梯,伸出另一条胳膊摸索着下一级。片刻之后,他就一个人在太空里了,飞船融入了黑暗,无影无踪,永远地消失在群星里。或许,暂时有耀眼的冰晶围绕他旋转,在他的手腕灯的照耀之下闪闪发光,受到他质量的吸引,慢慢地向他靠拢并围绕着他旋转,就像微型的行星围绕着微型的太阳旋转一样。
斯图尔特说:“闭嘴。空气里的氯含量都不足以让蚊子打喷嚏,而且两分钟之内就会被替换干净。微量氯气对你有好处,能杀死你的感冒病毒。”
他又流汗了,他感觉到渴。他将这个念头赶出了自己的头脑。在脱下这身宇航服之前,肯定是没机会喝水的——如果还能脱掉的话。
波特咳嗽了一阵,用压抑的声音说:“上帝,氯气可真难闻。如果他们不做点什么,我们都会死于肺腐烂。”
攀上了一级阶梯,然后是下一级。一共有多少级?他的手滑了一下,他盯着光线照耀之下那个闪闪发光的东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看着他转身离开了。
冰?
温德姆没什么可说的。其他人也没有。科罗洛人的四个主肢,大致可算作一对胳膊和一双腿,在宇航服的掩盖下依稀呈现出地球人的形状,如果你不去看他胸部以上的地方,就没有办法看出他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能有冰?尽管蒸汽的温度很高,但它冲击的是接近绝对零度的金属。在冲击的瞬间,金属来不及升温到水的冰点之上。它的表面会凝结一层薄冰,慢慢地升华于真空之中。正是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阻止了管道和后方的水容器发生聚变反应。
他四处看了看,头迅速地一扭一扭,交叉使用两只眼睛,先是用其中一只眼睛盯着某个特定物体看,随后又换上另一只。据斯图尔特了解到的,每只眼睛都会向腹部的大脑传递各自的信息,然后将两者整合才能获取完整的信息。
他摸索的手终于触底了。他再次打开手腕灯,惊恐地发现自己正盯着蒸汽喷嘴看,它的直径大约有半英寸。它看着像是死的,无害的。但在那个毫秒级的瞬间降临之前,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声音说:“你在开玩笑吗,地球人?你肯定知道战争、战争的规矩和战俘吧。”
包围着它的是蒸汽管道的气闸。它以一个中央轮轴为中心,轮轴朝着太空的那一面有弹簧,冲着飞船的那一面用螺丝固定。在飞船巨大的惯性被克服之前,弹簧使得它能在最初的蒸汽压力下产生形变。蒸汽被释放进气闸,降低了冲击力,却不改变能量,因此船壳本身破碎的可能性骤降。
科罗洛人的声音听着完全是由人工合成的,来自它胸部悬挂着的一个铬合金网格。发音盒是通过压缩空气发声的,他的上半身辐射出两圈灵巧的、像叉子一样的众多触手,其中两条控制着压缩空气。幸好他穿着宇航服,所有的触手都被仁慈地隐藏在宇航服里。
马伦紧紧地抱住一级阶梯,并且压在外闸上,让它下陷少许。弹簧很硬,但不需要它下陷很多,只需露出螺丝即可。他摸到了螺丝。
其中一只眼睛正严肃地盯着温德姆,后者在其注视之下害怕得有些发颤,但仍在坚持:“你们无权把我们关起来。我们不是战斗成员。”
他用力拧着螺丝,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朝相反的方向转动。螺丝很紧,他仔细地调节着小小的控制开关,使弹簧分离。他对看过的书记得可真牢。
科罗洛人那个小小的、如同昆虫似的脑袋转向了胖老头儿的方向。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他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形象。他跟地球人的身高差不多,但他的身体上方长着一个细茎一样的脖子,脖子上该长脑袋的地方只是膨胀了些许。它由一个钝角三角形的长鼻子和向两侧突出的眼睛构成,没有别的了,没有脑门,也没有脑子。科罗洛人的大脑位于腹部,使得头变成了一个单一的感觉器官。科罗洛人的宇航服较为忠实地参照了头部的线条,两只眼睛在两个透明的半圆玻璃后,看着绿油油的,因为里面有氯气。
此刻,他已经来到了气闸的中间区域,这里能舒适地容纳下一个人,便于维修。他不会被吹到飞船外面了。如果蒸汽流在此刻被启动,只会把他冲到内气闸上——力量大到足以把他撞成一摊肉泥。至少他会死得足够快,感觉不到疼痛。
“嘿,听着,”温德姆没好气地说,“你们太过分了。我们要求立刻将我们释放。”
慢慢地,他取下备用氧气瓶。在他和控制室之间只隔着内气闸了。这个气闸是往外向着太空打开的,所以蒸汽喷射流只会把它关得更紧,而不会把它吹开。它牢牢地固定在船壳上,接口处十分光滑。绝对没有办法能从外面把它打开。
斯图尔特正气愤地揉着被床框磕破的膝盖。他说:“没有,谢谢,科罗洛人。”
他倒立在气闸上方,迫使自己往后弯腰抵着气闸中间区域的内壁。这动作让他呼吸困难。备用氧气瓶晃荡在一个奇怪的角度。他抓着它的金属网格软管,把它捋直并贴在内气闸上,好让震动传递进去。一次,又一次……
科罗洛人说:“他并未受到永久的伤害。”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受到攻击而恼怒。他接着说:“地球人,我和我的同伴注意到这个舱室里有动静,因此有些担心。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
它应该能吸引科罗洛人的注意力。他们肯定会来检查。
科罗洛人本可以采取不过激的手段,例如伸直胳膊挡住玻利科特,或是往旁边侧身,让旋风直接刮过去。但他没这么做,而是迅速掏出一把手持武器,发出一道粉色的辐射光,射中了正在前冲的地球人。玻利科特趔趄了一下,倒在了地上,身体依然保持着弓着腰往前冲的姿势,一只脚抬在半空,仿佛被闪电劈中僵住了。他的身子侧翻在地,他就那样躺着,眼睛依然很具活力,目光中满是愤怒。
他无法断定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正常来说,他们首先会往气闸中间区域注入空气,迫使外气闸锁上。但此刻外气闸在中央轮轴上松开了。空气吸不住气闸,反而把气闸朝着太空推开了。
话没说完,玻利科特发出一声低吼,再次冲了出去。前冲不讲究科学,只讲究动量。黑色的脑袋低垂着,粗壮的胳膊伸展着,长着毛的手指做好掐脖子的准备,他猛地扑了出去。斯图尔特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甩到了一边,直接弹到了一张小床上。
马伦一直在敲。科罗洛人会查看气压表,注意到指针停留在零附近,或者他们会觉得完全正常?
一个奇怪的、不自然的但不是那么难听的声音响起:“地球人,我和我的同伴担心——”
波特说:“他已经离开一个半小时了。”
门开了,一个身影走了进来,完全隐藏在一件没有形状、仿佛是劣质仿品的宇航服之中。
“我知道。”斯图尔特说。
等着吧,亚里斯泰迪斯,再等一会儿,我会为你报仇。
他们全都坐立不安,但众人之间的对立消失了。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转移到了飞船的外壳上。
玻利科特的头一下子抬起。他缓缓地站起身,咬紧了牙关。门外只可能有一样东西。他等着,胳膊鼓着劲,拳头也握紧了。斯图尔特正向他这边缓慢移动。玻利科特看到了,暗自笑了笑。让科罗洛人尽管来吧,再加上斯图尔特,都无法阻止他。
波特想不通。他的生命哲学一直很简单——照顾好自己,因为没人会替你照顾你自己。此时,该哲学受到了冲击,他觉得不爽。
小小的警铃突然响起。
他说:“你觉得他被他们抓了吗?”
难道亚里斯泰迪斯就是因为这个而死的?
“如果他们抓了他,我们会听到的。”斯图尔特简短地回答道。
玻利科特恼怒地发现自己竟然同意斯图尔特的说法。他和亚里斯泰迪斯怎么可能关心地球或科罗洛是从哪里采来的铁矿呢?
波特觉得十分不快,其他人似乎都没兴趣跟他交流。他能够理解,因为他还没能赢得他们的尊敬。就在此时,一阵自我原谅的激流冲刷了他的脑袋。其他人不也在害怕吗?人有权害怕。没人想死。至少,他还没有像亚里斯泰迪斯ᓥ玻利科特那样断成两截。他也没有像勒布朗那样哭哭啼啼。他……
“尊严个屁。尊严就能用来作为开战的借口啦?这场仗只能在边缘地带进行,然后经过一系列的你争我夺的行动,最后还得通过谈判来解决,还不如一开始就谈判呢。不管是我们,还是科罗洛人,都不会得到任何好处。”
但还有马伦,他去了船体外面。
温德姆说:“这里面涉及行星的尊严问题——”
“听着,”他喊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扭头不解地看着他,但波特没有理会。他已经心烦到了一定程度,必须说出来:“我想知道马伦为什么要去冒生命危险。”
斯图尔特说:“有什么值得争的吗,上校?我们无法利用彼此的世界。他们的氯气行星对我们无用,我们的氧气行星对他们也无用。氯气会把我们毒死,而氧气能把他们毒死。我们不可能一直敌对下去。我们这两个种族没有交集。难道因为要从一个没有大气的小行星上挖掘铁矿就有理由开战了吗?要知道银河系里有好几百万个类似的星体!”
“那个人,”温德姆说,“是个爱国者——”
听到声音后,玻利科特抬起头哼了一声。斯图尔特无法长时间地闭嘴,他又开始说话了——这个坏手、聪明蛋、科罗洛人的走狗。
“不对,跟这个没关系!”波特都快歇斯底里了,“那个矮子根本就没有感情。他有自己的理由,我想知道是什么理由,因为……”
“足够双方开采的,上校!”
他没能把话说完。他难道要说,如果这些理由可以用在一个中年的矮子会计身上,那它们不是更能用在他身上?
温德姆说:“最直接的原因,先生,跟怀恩多特的采矿权争议有关。科罗洛人窃取了地球的财产。”
玻利科特说:“他是个勇敢的家伙。”
他担心会听到斯图尔特的声音。他讨厌斯图尔特的声音。但回答的是温德姆,那个秃子。
波特站了起来。“听着,”他说,“他可能被困在外面了。不管他要干什么,可能都无法由他一个人完成。我……我自愿去帮他。”
他头也不抬地说道:“这场战争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嗯?”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在发颤,并且在恐惧中等待着斯图尔特那条毒舌的鞭挞。斯图尔特盯着他,可能在惊讶,但波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但想得最多的还是对科罗洛人的仇恨。两个月以前,他都没怎么听说过他们,但现在他如此恨他们,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他们中几个人的命,他也愿意。
斯图尔特温和地说:“再给他半个小时吧。”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突然。假如他能回到过去,早一秒产生警觉,或许他就能抓住亚里斯泰迪斯,挽救他的生命。
波特惊讶地抬起头。斯图尔特的脸上不但没有戏谑的表情,甚至还挺友好。他们看着都很友好。
玻利科特在发呆。他内心的懊悔和愤怒如同酸液一般折磨着自己,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假如他是斯图尔特,大嘴巴、小白手的斯图尔特,他就能一直说啊说的,或许能让自己好受些。然而,他只能坐在那里,半死不活的,没有兄弟的陪伴,没有亚里斯泰迪斯……
他说:“然后——”
斯图尔特无声地嘲笑了自己。他原本都开始觉得人类还是有公义的,而不是赤裸裸的利己主义。
“然后我们中有谁想去的就抽签,或通过其他民主的形式来决定。除了波特,还有谁想去?”
斯图尔特不禁呆住了。他心想,这也太像个会计了,太会算计了,太没人情味了。当下的风险和长期的收益,资产和负债完美的平衡。他原本指望马伦挺身而出是出于……好吧,是出于什么呢?出于纯粹无私的正义感?
他们都举起了手。斯图尔特也是。
但马伦用比耳语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干巴巴地说:“不要谢我,斯图尔特先生。我这么做很自然。如果我们真的成了战俘,或许我们需要你——一个了解科罗洛的人——当翻译。”
但波特很得意。他是第一个提出要去的。他焦急地等待着这半个小时快点过去。
说出这两个字令他不自在,但他必须说。这个小个子会计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马伦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外气闸弹开了,一个长长的、细细的、跟蛇似的、几乎没有头的科罗洛人的脖子伸了出来,在逃逸的气体之中无奈地摆动着。
他转身看着马伦:“我想对你说声谢谢。”
马伦的氧气瓶飞了起来,几乎被扯掉了。在片刻的惊吓之后,他伸手抓住它,把它拖到气流上方,咬牙坚持了足够长的时间,等到控制室里的空气变得稀薄,气流的喷涌不再那么猛烈之后,用力狠狠地砸了下去。
“好了,上校,”斯图尔特厌烦地说道,“明天再对我们说教也不迟。”
它砸中了科罗洛人肌肉发达的脖子,把它砸破了。蜷在气闸上方的马伦几乎没有受到气流的影响,再次举起了氧气瓶,狠狠地砸下。这次砸中的是脑袋,将一双瞪着他的眼睛砸得稀烂。在接近真空的环境里,绿色的血液从脖子的残余部分喷涌而出。
温德姆说:“先生们,我们必须避免内斗,它会损害我们的声誉。我们不能忘了还有共同的敌人。我们是地球人,必须表现出地球人的样子——银河系的统治种族。我们不能在劣等种族面前贬低自己。”
马伦没有呕吐,但他真的挺想吐的。
斯图尔特举起了胳膊,将手杖扔回给温德姆,后者用左手抓住了它,同时右手用手绢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秃头。
他的眼睛瞧着别处,身子往后退去,用一只手抓住外气闸,开始旋转。在几秒的时间内,它跟着一起转。旋转结束时,弹簧自动复位,拉着它关上了。剩下的空气压力把它压紧了,气泵也开始工作,再次往控制室里注入空气。
玻利科特暂时没再动弹。他站在那里,垂着头发蓬乱的大脑袋。随后他说道:“没用的,我必须杀了科罗洛人。说话注意点,斯图尔特。如果你再满嘴跑火车,小心受伤,而且是重伤。我没开玩笑。”
马伦翻爬过已经死去的科罗洛人,进入了房间。房间里面是空的。
马伦松开了玻利科特的胳膊,此刻正警惕地防备着,他的呼吸沉重,衣服也乱了。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跪在地上,于是吃力地站了起来。从无重力环境进入重力环境的转换令他措手不及。这还是科罗洛人的重力,意味着加上这身宇航服,他小小的身子上承受了超过自重50%的额外负担。不过,至少他沉重的靴子不会再如此夸张地砸向下面的金属地板。在飞船里面,地板和舱壁都是软木覆盖的铝合金。
他大声喘息着,害怕会再次受到攻击。空心的铝管太轻了,难以起到什么作用,但总归比他无力的双手要可靠一些。
他缓缓地转了个圈。断了半截脖子的科罗洛人躺在那里,偶尔还会抽搐一下,显示他曾经是个活着的生物体。马伦忍着恶心迈过他,关上了蒸汽管道气闸。
他说:“滚开,玻利科特。”
屋子里弥漫着令人压抑的绿色,灯光也发出黄绿色的光芒。显然,这里面是科罗洛人的大气。
温德姆咆哮了一句,听不清他在叫什么,勒布朗用尖细的嗓音喊道:“快住手!快住手!”只有小个子马伦采取了行动,他从后面用胳膊搂住农夫的脖子,用尽全力往后拉扯。但作用不大,玻利科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后背增加了这位小个子的重量。马伦的脚都离开了地板,身子无助地在空中左右摇晃。但他一直搂着没放松,阻碍了玻利科特,使得斯图尔特能够挣脱他,并抢过了温德姆的铝制手杖。
马伦涌起一股不快的诧异和不情愿的敬意。显然科罗洛人有处理金属的办法,因此金属不会受到氯化的影响。甚至连墙上挂的、打印在光滑的塑料纸张上的地球地图看上去也像是新的,没有受到影响。他走近地图,被熟悉的大陆轮廓吸引了。
他的人造手松开了。玻利科特没怎么用力就把它给甩开了。
他的眼角注意到有动静。穿着笨重的他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转了个身,紧接着发出了尖叫。他以为已经死了的科罗洛人正在站起来。
斯图尔特将将来得及举起胳膊抵挡这位愤怒的农夫。他喊道:“你他妈的——”他抓住了对方的一只手腕,探出肩膀抵住对方,而对方则卡住了他的喉咙。
脖子软塌塌地垂着,组织液从断口处不间断地涌出,但他盲目地伸着胳膊,胸部的触手快速地抖动着,如同无数条蛇在吐芯子。
他往前冲去。
显然他瞎了。折断的脖子令他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器官。轻度的缺氯也令他迷糊不清。但是藏在腹部的大脑依然完好无损。他仍然活着。
“因为你把这些该死的绿色浑蛋说得太好了。科罗洛人对你不坏,嗯?但他们对我的兄弟很糟。他们杀了他。我该杀了你,你这个该死的绿色间谍。”
马伦往后退去。他转着圈,笨拙地想要踮着脚走路,却没能成功。但他知道这个不完整的科罗洛人是个聋子。只见他踉跄着前行,撞到了墙,倒在了地上,随即开始在地上爬。
“为什么?”
马伦拼命想要寻找一件武器,但没能找到。那里有一把科罗洛手枪,但他不敢伸手去拿。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要拿?真蠢!
玻利科特站了起来。他举起拳头,黑色的眼睛在喷火:“我不喜欢你说的,先生。”
控制室的门开了,几乎没发出声音。马伦转过身,吓得魂都飞了。
“出卖我的忠诚?你疯了。因为这双手,我恨了他们很多年。在事故发生之前,我是星际商船上的驾驶长。现在呢?我成了个文书,偶尔也教课。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科罗洛人是做了件好事。他们有自己的道德标准,跟我们的一样高。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中某些人的愚蠢——上帝做证,我们中的一些人也同样愚蠢——我们根本不会有战争。等它结束之后——”
另一个科罗洛人进来了,他没受伤,身体健全。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胸口处的触手僵住了,一动也不动。他的脖子往前伸着,可怕的眼睛先是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半死的同伴。
温德姆说:“你就为了这个出卖了对地球的忠诚?”
接着他的手挪到了体侧。
“他们特地为我做了这双人造手。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要设计适合含氧大气的设备和营养液。它意味着他们的外科医生必须穿着气密服进行精细的手术。所以,我又有手了。”他凄惨地笑了笑,手无力地握成拳,“手……”
马伦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拉出备用氧气瓶的软管,自从进入控制室后,他又把它挂到了腰间,他还没来得及降低压力。他将氧气瓶开到了最大,让自己在推力的作用下蹒跚着后退。
“我的忠诚属于该属于的地方。诚实、正直,不管它们在什么样的身体里面,”斯图尔特伸出了双手,“看到了?科罗洛做的。我在他们的一个行星上住了六个月。我的手被卷进了我房间的空调里。我以为他们供应的氧气含量有点低——顺便说一句,其实并不低——我想自己来调节一下。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随便摆弄别的文明的机器。等到有科罗洛人穿上气密服来救我时,已经太晚了,我的两只手都废了。
他能看到氧气流。在绿色的氯气映衬下,它是浅白色的。气流撞到了科罗洛人拿着枪的手。
温德姆咆哮道:“你听上去越来越像一个该死的通敌分子了,斯图尔特。听到地球人说这帮绿家伙的好话,我都快反胃了。闭嘴,伙计,你的忠诚属于谁?”
科罗洛人举起了手。他小瘤子似的头上那张小鸟嘴吃惊地张开了,但没发出声音。他蹒跚着往后退,随即摔倒在地,翻滚了一阵后躺平了。马伦靠近他,往他身上喷氧气,就好像在灭火一样。接着他抬起沉重的靴子,往他脖子的中间部位狠狠踩下,将脖子踩扁在地板上。
他说:“他们不会杀了我们。如果他们真的想杀我们,早就动手了。听着,我们也抓了科罗洛的俘虏,正常人都知道,如果你希望对方优待你的人,那你也要优待他们的人。他们会照顾好我们的。食物可能不会太可口,但他们的化学知识比我们的好。这是他们的优势。他们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样的食物成分,需要多少卡路里。我们会活下来的,他们会保证这一点。”
他转身去找第一个科罗洛人。他已然僵硬地瘫在地上。
但斯图尔特在攻击发生之前就听他说过他妻子了。他无动于衷。波特用指甲被咬过的手指拉扯着斯图尔特的衣袖。斯图尔特立刻厌恶地挣开了。他无法忍受这双丑陋的手。它们令他愤怒,如此怪异的玩意儿竟然是真的,而他本人又白又完美的手只是用异星乳胶制作的仿品。
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浅白色的氧气,足够杀死一个军团的科罗洛人。他的气瓶空了。
波特沙哑的嗓音听着很是焦虑。“嘿,如果你对这些魔鬼了解得那么多,在关押期间,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呢?他们会喂我们吃什么?他们从哪里找氧气给我们?这么跟你说吧,他们会杀了我们。”随后又想起了什么,“我也有个老婆在等着我。”他加了一句。
马伦跨过死去的科罗洛人,走出控制室,沿着主走廊走向战俘的囚室。
“我猜等我们到了他们的行星上,他们可能会允许我们往外发消息。”
意识回来了。他无声地抽泣着,感到后怕不已。
“但可能要打好几年呢!玛格丽特在等我。她会以为我已经死了!”
斯图尔特累了。虽然手是假的,他还是再次驾驶起了飞船。两艘地球轻型巡洋舰正在路上。他独自一人操纵这些控制器已超过二十四小时了。关上氯化装置,重新制造原来的大气,在太空中给飞船定位,制定航线,并送出仔细加密的信号——都成功了。
“这个嘛,对。但就连绅士打仗的目的也是赢。在战争期间,我们可能会被一直关押着。”
因此,当控制室的门被打开时,他有些不快。他太累了,不想跟人聊天。他转过身,发现进来的是马伦。
“大家都说你在科罗洛行星上生活过,你刚才还说过他们都是绅士。”
斯图尔特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快回去睡觉,马伦!”
“我怎么知道?”
马伦说:“我睡够了,虽然刚才我还觉得自己永远睡不够呢。”
“你说,他们会放了我们吗?”
“你感觉怎么样?”
斯图尔特抬头看了一眼,是勒布朗,他的下嘴唇在微微哆嗦。斯图尔特回忆了一下礼貌的态度是什么样子。他说:“怎么了,勒布朗?”
“还是浑身疼。尤其是我的侧面。”他咧了下嘴,目光随意往四处看了看。
“斯图尔特先生?”
“别找科罗洛人了,”斯图尔特说,“我们把这两个可怜的家伙扔了出去。”他摇了摇头,“我对他们感到抱歉。在他们的眼里,他们自己才是人类,我们是外星人。不过,我不希望他们杀了你,你能理解吧。”
地址:托拜厄斯大街27号,新华沙,大角星二号
“我理解。”
雇主:鼎盛纸盒公司
斯图尔特扭头瞥了一眼这个坐着观察地球地图的小个子,继续说道:“我本人欠你一个道歉,马伦。我原本不怎么瞧得起你。”
职业:会计
“你有权这么想。”马伦干巴巴地说,他的话音中没有情感。
姓名:伦道夫·弗洛伦·马伦
“不,我没有。没人有权利蔑视其他人。它是一种经过长期历练之后才能赢得的权利。”
他看着像是漫画里的会计模样。最奇怪的是,斯图尔特心想,这就是他的本职工作。他在乘客登记簿上看到的:
“你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吗?”
他的个子很小,做事细致,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今天早上醒来之后,他整齐地铺了床,刮了胡子,穿戴妥当。多年养成的习惯似乎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尽管他成了科罗洛的俘虏。必须承认,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显得扎眼,也没有对其他人的颓唐露出过丝毫不满。他只是坐在那里,稍微显得局促,被束缚在过于传统的衣服里,双手懒洋洋地摊在大腿上。他的嘴唇上有一撮小胡子,没有为他的脸增添半分神采,反而令它显得更为循规蹈矩。
“是的,想了一整天。我无法解释,都怪这双手,”他将手分开,举在眼前,“其他人有手,这让我无法接受。我因此而恨他们。我总是会尽力质疑和贬低他们的动机,指出他们的缺陷,揭露他们的愚蠢。我必须做这些,向自己证明,他们没什么好羡慕的。”
然而,伦道夫ᓥ马伦在大角星系生活了十七年。旅行者们怎么能这么快就了解彼此呢?毕竟就斯图尔特所知,这个小个子在飞船上没怎么说话。他当然显得很有礼貌,总是会侧身让其他人先走,但他全部的词汇量似乎就只有“谢谢”和“不好意思”。不过,有关他的消息还是流传开来了,说这是他十七年来第一次去地球。
马伦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你没必要解释。”
那就只剩下了伦道夫ᓥ马伦。说实在的,斯图尔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是六个人之中唯一在大角星系里待过足够长时间的人。就拿斯图尔特自己来说,他在那里待的时间只够在省工程学院教完一门宇航学课程。温德姆上校去那里只是为了走马观花式的旅游。波特是为了给自己在地球上的罐头厂买些外星浓缩蔬菜。玻利科特兄弟试图成为大角星系的卡车农夫,在经历了两个种植期后,放弃了,不知怎的竟然还赚钱了,然后准备回到地球。
“有必要。有必要!”斯图尔特觉得自己的想法喷涌而出,他必须控制好自己才能把想法整理成句子,“多年来,我已经放弃在人类中间寻找正直之士,然后你爬进了尸槽。”
克劳德ᓥ勒布朗想要读一封信,却怎么也读不进去。他是六人之中最年轻的,刚刚才大学毕业,准备回地球去结婚。斯图尔特发现今天早晨他在安静地哭泣,粉白的脸变得红彤彤的,起了一块块红斑,仿佛一个伤心的孩子。他非常英俊,几乎像女孩子一样秀美,蓝色的大眼睛,饱满的嘴唇。斯图尔特不知道什么样的女孩会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他看过她的照片。船上谁没带着照片呢?她具有缺乏个性的漂亮,放在一堆未婚妻的照片里肯定区分不出来。在斯图尔特看来,如果他是这个女孩,他会挑一个肌肉更发达的男人。
“你最好能明白,”马伦说,“驱使我的是自私的想法。我不想让你把我夸成一个英雄。”
他呆坐在自己的小床上,黝黑的、宽宽的脸膛上胡子拉碴,一双红色的眼睛时不时地看看其他囚犯。在斯图尔特看着他的时候,他的脸埋进了粗糙的掌心里,只露出一头干燥卷曲的头发。他微微摇晃着,但此刻大家都醒了,他不再发出声音了。
“我没想。我知道你做任何事都有理由。但你的行动感染到了我们其他人。你把一伙骗子和傻瓜变成了正直的人。这里并没有魔法。他们一直都有正义感。只不过他们需要榜样,你提供了榜样。还有——我是他们中的一个。我必须向你看齐,可能下半辈子都要这样。”
斯图尔特已经懒得再去激怒他们了。温德姆这个目标太老,波特则只会独自苦恼。剩下的人都保持着沉默。德米特里奥斯ᓥ玻利科特独自沉浸在伤痛之中。昨晚他很可能没睡觉。至少,每当斯图尔特醒来想换个睡姿时——他本人也没怎么睡好——旁边的小床上总会传来玻利科特低沉的喃喃声。他说了很多,但最多的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哀悼:“哦,我的兄弟!”
马伦不安地将头扭开了。他用手抻了抻衣袖,尽管袖子上连一个褶子都没有。随后,他指着地图说:“我出生在弗吉尼亚的里士满,就是这里。我首先会去那里。你出生在哪儿?”
波特也没心思跟他计较。他的瘦脸和尖鼻子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他还一直在咬脸颊的内壁,终于疼得咧了下嘴。他用舌头舔着疼的地方,看上去更像个小丑了。
“多伦多。”斯图尔特说。
斯图尔特说:“我很抱歉!”但他并没有。
“哦,就是这里。从地图上看不是很远,是吗?”
本ᓥ波特说:“嘿,闭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如果我再听到你说一次‘等等,等等,等等’,我肯定会疯掉的。”
斯图尔特说:“能问你个问题吗?”
“哪有什么公约?假如我们派出一队押解船员登上他们的飞船,你觉得我们会不顾麻烦地为幸存者保留科罗洛大气,允许他们保留非违禁品,让他们使用头等客舱,等等,等等,等等?”
“我不知道能不能答上来。”
“我相信地球舰队会遵守所有星际战争的公约。”温德姆厉声说道。
“问题很简单,你为什么会出去?”
斯图尔特说:“胡说。换个位置,假设一艘地球战舰俘获了一艘科罗洛商船。你觉得船上的科罗洛平民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马伦精巧的嘴唇抿紧了。他干巴巴地说:“不怕我无聊的理由毁了大家的士气?”
“别再说敌人的好话了,斯图尔特,我不喜欢你的态度。”温德姆从修剪整齐的胡须里挤出了这句话。他的头也修剪过,模仿着如今军队里的样式,但此刻一圈灰色的短楂儿开始冒头,凸显了中央的秃顶。他松弛的脸颊往下耷拉着,加上大鼻子上细小的血丝,给人一种没收拾整齐的印象,仿佛在睡梦之中被突然早早地叫起。
“就当是我好奇心发作吧。我们剩下的每个人都有明显的动机。波特因为被俘虏了而吓得半死;勒布朗想要回到他的爱人身边;玻利科特想要杀了科罗洛人;温德姆骨子里是个爱国者。至于我,我觉得自己是个高尚的理想主义者。然而,我们中没有哪个人的动机强烈到愿意穿上宇航服钻进尸槽。那到底是什么使你做出了这个决定,在我们所有人之中是你出去了?”
尤其是安东尼ᓥ温德姆。他自称是温德姆上校,斯图尔特也愿意相信。一位退休的上校,可能四十年前在村里的绿地上训练过乡里的民兵,没有任何成绩可言,以至于在地球的首次星际战争进行到如此关键的时刻,也没有被征召回队伍,没有被赋予任何任务。
“为什么要强调‘我们所有人’?”
他喜欢看到这个动作引起其他人的不适。人就是被用来消遣的,一帮软蛋。他们的手跟他们的身体是一种材料。
“我这么说,你不要有意见,但你似乎没有任何情绪。”
约翰ᓥ斯图尔特从一开始就坚称科罗洛人都是绅士。被囚禁了二十四个小时之后,他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说法,同时伸展着自己的手指,看着弧形的皱纹出现又消失。
“是吗?”马伦的声音没有变化,依旧保持着精确与温和,然而不知怎么,却透出了一丝紧张,“因为我受过训练,斯图尔特先生,所以这是自我约束,而不是天生的。小人物不配有任何情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表现出愤怒岂不是显得很可笑?我身高五英尺半英寸,体重一百零二磅,确切的数字。我坚持保留这半英寸和两磅。
斯图尔特可能是对的。他在科罗洛人中间生活过,了解他们的方式。
“我能有尊严吗?高傲?挺直身子不会招来耻笑?哪里能找到一个一见我不会讥笑着打发我的女人?自然地,我不得不学会隐藏我的情绪。
温德姆的脸红了:“只是为了多掌握点情况,废话。”他想要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但他知道自己失败了。他只不过是一个瘸腿的老头儿。
“你说到过畸形,但没人会注意到你的手有所不同,只要你不是在第一时间就急着告诉别人。你觉得我缺失的八英寸能被隐藏吗?这难道不是人们首先会注意到的问题,甚至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唯一会注意到的问题?”
斯图尔特说:“这是他们的习俗。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上校?想率领一支敢死队夺回飞船?”
斯图尔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他侵入了一个他不该侵入的私人领域。他说:“对不起。”
“只有两个科罗洛在我们船上吗?”温德姆惊诧地问道。
“为什么?”
斯图尔特说:“结束了。他们会派两个押解船员上船,把我们押往他们的一个母星。显然我们成了战俘。”
“我不应该强迫你说这些的。我本该注意到你……你……”
战斗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我什么?想要证明我自己?想要显示我虽然个子小,但拥有一颗勇敢的心?”
屋里的众人合力才把另一位使劲挣扎的兄弟拖了进来。
“但我不会用这种嘲讽的语气。”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亚里斯泰迪斯已经出了门,冲进了走廊,在恐惧之中盲目地奔跑着。一支碳化枪开火了,他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站在门口的温德姆惊恐地看了眼剩下的那堆黑色残躯,马上扭过了头。奇怪——穿了一辈子的制服,却从未见过有人在他面前被残杀。
“为什么不?我的行为很愚蠢,我做出这种行为的动机更愚蠢。如果我打着这个主意,我又能达成什么呢?他们会带我去地球,把我放在摄像机前——当然,摄像机需要架低,好拍到我的脸,或者把我放到椅子上——然后给我挂上勋章?”
温德姆感觉到飞船与飞船相碰之后传来的震动,五分钟之后,走廊里传来了打斗的声音。玻利科特兄弟中的一位尖叫着冲向了门口。另一位喊道:“亚里斯泰迪斯!等等!”他匆匆追了上去。
“他们很有可能这么做。”
还有斯图尔特,脸上永远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话里话外总是一副挖苦的腔调。温德姆扭头看着斯图尔特的方向,他坐在那里,惨白的手拢着灰色的头发。装着那么一双人造手,他也派不了多大用场。
“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们会说:‘嘿,他的个子可真小。’然后呢?我该跟碰到的每个人都说:‘你知道吗?他们上个月给我颁发了勇敢勋章。’斯图尔特先生,你觉得多少勋章才能弥补我缺失的八英寸和六十磅?”
他放弃了这个想法。波特显然已经被吓傻了,而那个小伙子,勒布朗,也好不到哪儿去。玻利科特兄弟——见鬼,他总是分不清他们俩谁是谁——挤在角落里,只顾着说悄悄话。马伦跟他们不一样。他坐得笔直,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其他表情。但这家伙只有五英尺高,此生显然从未拿过枪或别的武器。他什么忙都帮不了。
斯图尔特说:“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们就快登船了,那些科罗洛魔鬼。这是他们的战斗方式。他们受到宇航服的掣肘,伤亡率很高,但他们需要地球的飞船。温德姆想到了乘客。他心想,如果他们有武器,如果我能命令他们的话……
到了此刻,马伦说得更快了。他的话里有了一种受控的热情,将文字加热到了微温的室温:“有时候我觉得我会证明给他们看,那些神秘的‘他们’,包括整个世界。我要离开地球,自己闯荡出一番天地。我会成为一个新的、更矮的拿破仑。因此我离开地球,去了大角星。我在大角星上能做出什么我在地球上无法做到的事呢?什么都没有。我还是记账。因此我不再追求虚荣了,斯图尔特先生,我不会再想着踮起脚尖站着了。”
温德姆上校试图用铝杖稳住自己的身形。他想到自己是个老人,在军队里度过了一生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斗。此刻,身边正发生着一场战斗,他却已经又老又胖又瘸,手下也没有兵可用。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不到半个小时,传来了他一直在等待的强烈冲击。乘客们随着飞船的颠簸而摇晃着,仿佛它是艘正行驶在暴风雨下的远洋客轮。但太空就跟往常一样平静和沉寂。所以是他们的驾驶员正绝望地从蒸汽管道里喷射出蒸汽流,通过反作用力令飞船旋转和颠簸。这只能意味着不可避免的结果已经发生了。地球飞船的护盾失效了,它再也不敢冒险直面攻击。
“我离开地球去大角星时二十八岁,我一直待在那里。这趟旅行是我的第一次休假,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回地球。我计划在地球上待六个月。然而,科罗洛人把我们抓了,想要无限期地关押我们。但我不能——我不能让他们阻挠我回到地球。不管风险有多大,我必须阻止他们的干涉。不是出于对女人的爱,出于恐惧,出于仇恨或理想主义之类,我的目的比这些更怪。”
他知道结果早已注定。他们的地球飞船只是一艘武装商船,而他在被船员从甲板上赶下来时匆匆瞥到的科罗洛飞船,足以让他确定那是一艘轻型巡洋舰。
他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似乎在爱抚墙上的地图。
甚至在这个他和其他乘客躲着的客舱里,安东尼·温德姆上校依然能捕捉到战斗进展的要点。战场安静了一阵子,没有震动,意味着太空船正在天文距离上用能量束和强力力场护盾与敌方决斗。
“斯图尔特先生,”马伦平静地说道,“你难道不想念家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