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特梅尔高耸的颧骨上慢慢地烙上了红晕。“是哪一个?”他问道。
“你依旧高估了人性,迪克。在任何的阴谋之中,最脆弱的环节就是谋划阴谋的人。你有二十五个共犯。你难道没想到过,其中至少会有一个告密者,甚至是我的手下?”
“不好意思,我们可能还用得着他。”
“一场针对真正的敌人的战争。”阿尔特梅尔悲哀地说道,“但你是对的。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计划?”
阿尔特梅尔疲惫地陷进椅子里:“你得到了什么好处?”
“你不难被骗到,”斯托克说,“这也是彻底粉碎你们党的好机会。我相信经过此事之后,你们的名声会变臭。和平主义者想要引发战争,仁慈的使徒想要暗杀他人。”
“你又得到了什么好处?你跟上次我见到你时——你宁愿去蹲监狱也不愿意去报到的那一天——一样不切实际。你一点都没变。”
“对不住我什么,杰夫?”阿尔特梅尔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我只是觉得遗憾,你用机器人把我骗了。”
阿尔特梅尔摇了摇头:“真相永远不会改变。”
斯托克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却以这种形式见面,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你。”
斯托克耐心地说:“如果你代表的是真相,为什么总是会失败?你坐牢纯粹是白费功夫。战争还是发生了。你没拯救过任何一条生命。在那以后,你成立了一个政党,而它支持的每一项行动都失败了。你的阴谋也失败了。你都快五十了,迪克,你做成过什么?什么都没有。”
杰弗里·斯托克和理查德·阿尔特梅尔在经过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又再次见面了,地点是国防部的私人办公室。这是一间相当刻板的办公室:一张桌子、一把扶手椅,还有两把额外的椅子。所有的东西都是暗褐色的,椅子上放了棕色的坐垫,足够舒适,又不会舒适到令人觉得奢侈。桌子上有一个微型阅读器、一个小小的储物柜,足够存放几十卷光学卷轴。桌子对面的墙上是三维的特种部队影像,是部长的首次行动。
阿尔特梅尔说:“你参加了战争,升到了舰长的职位,然后又荣升为内阁成员。有人说你会成为下一任协调员。你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然而,成功和失败不能光看表面。什么成功了?成功地摧毁了人类。什么失败了?没有拯救人类?我不会跟你互换位置。杰夫,记住这一点,在正确的道路上没有失败,只有迟到的成功。”
“我跟你走,先生。”此刻,震惊的绝望才开始将他笼罩。
“即使你因为今天的行为被处以极刑?”
中队长说:“我要求你跟我走,不要惹麻烦,阿尔特梅尔先生。国防部长想要见你。”
“即使我被处以极刑。何况,还会有其他人接替我,他的成功也是我的成功。”
在国防部大楼的大门口,真正的魔族人现身了。手持棍棒的警察在前面开路,但那是一条不同的路,因此他们不会经过散落一地的塑料和铝制的仿冒品。就在刚才它们扮演了三分钟活的生命。
“你怎么定义成功?你真的能实现世界团结,建立银河系的联邦?你希望桑坦尼插手我们的事务吗?你希望素食主义者对我们发布命令?你希望地球能决定自己的命运,还是交由随意组合的政权来处置?”
中队长替他将无法说出的话说了出来:“你是对的,先生,他们是机器人。”
“我们交由他们处置,就跟他们也会交由我们处置一样。”
阿尔特梅尔转身看了一眼,不禁愣住了。那些生物侧躺着,有两个都碎了,皮肤撕裂,骨架弯曲变形,但中队长是对的,那里没有血。阿尔特梅尔的嘴唇变白了,僵硬地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但我们是最富有的。我们会被天狼星区域的贫穷世界均分我们的财富。”
那个此刻已紧紧抓住阿尔特梅尔的警察,从警衔能看出是个中队长。他从阿尔特梅尔身上拿走了发令枪,并检查了后者是否带有其他武器,他严肃地说道:“我认为你犯了一个错误,阿尔特梅尔先生。你应该能注意到那里并没有血迹。”他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魔族人示意了一下。
“那就用因为不再有战争而省下的军费去帮助他们。”
人群已然陷入了惊恐。增援的警察小队以创纪录的时间到达了,但也只能将他们驱散到安全的地方。
“你对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吗,迪克?”
他的目光很温和,因为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已经消磨了火气,学会了温柔。他说:“你们来得真快,但还是慢了一步。”他看向已经血肉模糊的魔族人。
“二十年以来,我们已经被问过了所有的问题,杰夫。”
警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围住了阿尔特梅尔。他略显吃惊地看着他们。
“那试着回答这个问题。你怎么才能将你这个团结的想法强加到不情愿的人身上?”
每个魔族人都被击中了,震荡弹在他们体内爆炸,他们的身体都开了花。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这就是我想杀掉魔族人的原因,”阿尔特梅尔第一次露出了愤怒的神色,“这将引发跟他们的战争,但所有的人类都会因此团结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我们各自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差异将因此而逐渐消失。”
立刻,四个方向上都飞来了撕裂空气的震荡弹。在道路两旁的天台上,狙击手开枪了。
“你真的相信这么做能成功,即便魔族从未伤害过我们?他们无法在我们的世界生活。他们只能停留在他们自己的世界——硫化物的大气和硫化钠溶液的海洋。”
他朝空中发射了一颗无害的响声弹。
“人类一定会看清的,杰夫。魔族从一个世界扩散到另一个世界,如同核弹爆炸一般。他们阻隔了前往新氧气世界的星际旅行,那些我们能够生活的世界。他们在计划未来,为将来无数代的魔族留出空间,而我们被限制在银河系的一角,内耗至死。再过一千年,我们将成为他们的奴隶,再过一万年,我们将灭绝。噢,是的,他们是共同的敌人。人类会明白这一点,比你想象中的更早。”
在人群聚集的另一头,几乎位于混乱区域的对角线,理查德ᓥ萨亚马ᓥ阿尔特梅尔满意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魔族人对时间的严格遵守使得精确到秒的计划成为可能。刚开始的佯动只是为了吸引警察的注意力。现在——
部长说:“你们的党员说过很多关于原子前时代古希腊的故事。他们告诉我们,古希腊人是一群伟大的人,古希腊文明是那个时代最先进的文明,甚至是所有时代中最先进的。他们将人类推上了正轨,人类至今仍然在沿着他们设定的道路前进。他们只有一个缺陷——无法团结,所以他们被征服了,最终灭亡了。我们现在就在步他们的后尘,嗯?”
在一片混乱中,魔族人要么是因为听力有缺陷,要么是因为过分的自尊,总之他们依然像往常一样继续机械地前进着。
“你的课上得不错,杰夫。”
走到一半的时候,传来了人们的叫喊声。人群中的大多数都没听清喊的什么,但听到了能量枪的咔嗒声,看到了淡蓝色的荧光撕裂了头顶的空气。警察立刻行动起来,纷纷举起自己的能量枪,蛙跳机直接弹到了七英尺的半空,精准地降落到人群之中,没有撞到任何人,随即又立刻跳起。人群散开了,他们的声音也加入到现场的喧闹之中。
“你上得怎么样,迪克?”
当五个魔族人从国防部大楼里出来时,人群再次聚拢起来。时间卡得很死。每天下午3点,他们离开自己的套房,花五分钟走到国防部。3点35分,他们从国防部出来,回到套房。警察会清空他们行走的道路。他们踱着方步,几乎是机械式地行走在宽阔的道路上。
“什么意思?”
“好。”
“希腊人没有能够让他们团结的共同敌人吗?”
“是的,先生。”
阿尔特梅尔陷入了沉默。
“抓到阿尔特梅尔了?”
斯托克说:“希腊人一直在与波斯人——他们最大的共同敌人——作战。有许多希腊城邦站到了波斯人那边,难道不是吗?”
“是的,先生。”
阿尔特梅尔终于开口了:“是的。因为他们认为波斯肯定会取胜,他们想站到胜利者的一方。”
部长停下了,随后大声问道:“你逮到全部的人了?”
“人类没有改变,迪克。你猜魔族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们在谈些什么?”
警察再次出现在门口。
“我不是政府官员。”
“我知道他们不会接受的,”部长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是素食主义者。光是想到吃肉就足以令他们反胃。我看过他们进食,你们也知道,没几个人见到过。他们进食的样子跟我们养的牛很像。先是狼吞虎咽,然后默默地站成一个圈子,在沉思之中咀嚼着反刍的食物。或许他们能通过一种我们尚未了解的方式相互沟通。巨大的下颌在水平方向上来回移动,缓慢地磨着——”
“没错,”斯托克恶狠狠地说,“但我是。素食者联盟已经和魔族结盟了。”
一个地球人说:“我很高兴他们拒绝了与我们一起进餐。”
“我不信,这不可能。”
一个接一个地,魔族缓慢地离开了,带着宇宙继承人应有的仪态。
“不但有可能,而且已经是事实了。魔族承诺,一旦素食者与地球人开战,就立刻向他们提供五百艘飞船。作为回报,素食者放弃了对奈吉林星群所有的声索权。所以,假设你真的成功暗杀了魔族人,是会引发战争,但可能有半数的人类站到你所谓的共同敌人的那一边。我们正在设法阻止这种局面。”
“当然,先生。”
阿尔特梅尔缓缓说道:“我准备好了接受审判。还是说我不会经过审判就被处决?”
部长突然简短地说:“很好。我只是希望再次确认你们的想法。明天继续谈判?”
斯托克说:“你还是那么天真。如果我们杀了你,迪克,那你就成了烈士。如果我们让你活着,只杀了你的下属,你会被怀疑向政府出卖了自己的手下。作为一个推定的叛徒,你将不会构成威胁。”
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出现在门口。部长转身冲他微微一点头,警察随即离开了。
因此,2788年9月5日,理查德ᓥ萨亚马ᓥ阿尔特梅尔在经历了草草的秘密审批后,被判处入狱五年。他服完了整个刑期。他从监狱里被放出来的那一年,杰弗里·斯托克被选为地球的协调人。
魔族人说:“请允许我们表达我们的不解。我们以为这些你们都知道了。”
2800年12月21日
魔族没有表现出听到动静的样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讲究礼数。如果说他们接收超声波的能力比任何人类的发明都要灵敏,他们接收普通声波的能力却很糟糕。
西蒙·德瓦里坐立不安。他个子矮小,长着淡棕色的头发,红润的脸上满是雀斑。他说:“我很后悔答应来看你,阿尔特梅尔。这对你没有帮助,却对我可能有坏处。”
此刻,国防部的外面隐约传来了一阵喧闹,几乎是听不到的。距离将嘈杂的人声、能量枪清脆的咔嗒声都掩盖了,还有警察蛙跳机匆忙的脚步声。
阿尔特梅尔说:“我是个老头儿,伤害不了你。”他看着确实像是个很老的人了。在这个世纪交替之年,他已经活了有三分之二个世纪,但他看着比这更老,由内至外都老。他的衣服太大,仿佛他在衣服里面缩小了身体。只有他的鼻子还没老,仍然是那个窄窄的、贵族式的、高耸的阿尔特梅尔鼻子。
“那这将会大大限制我们的谈判范围。”部长似乎有些走神。他在听,不是听对面的魔族,而是远处的某个动静。
德瓦里说:“我怕的不是你。”
“这是必需的。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必要性不是我们引起的,而是出于人类组织的本质。”
“为什么?或许你认为我背叛了2788年的人?”
“你宁愿与一百个人类组织进行一百次谈判?”
“没有,当然没有。没有哪个有理智的人会相信这一点。但联邦党人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阿尔特梅尔。”
“恕难从命,先生。你当然明白,我们与织女星主权王国的关系跟地球无关。我们只能跟织女星谈。”
阿尔特梅尔试图笑一笑。他觉得有点饿。他今天没有进食——没时间吃饭。联邦党人的时代结束了?在其他人眼里可能是如此。在一片奚落声中,运动停歇了。一个失败的阴谋,一条“迷失的道路”,总是令人觉得浪漫。它会被怀念,会吸引一代又一代的拥护者,但前提是失败至少是体面的。朝着活的生物射击,却发现那原来是机器人;被人算计了,中了别人的圈套,成了众人眼中的傻瓜——这就太致命了。它比背叛还要致命,还要错误,还要有罪。没多少人相信阿尔特梅尔为了活命而出卖了自己的同伴,但众人的嘲讽声杀死了联邦党人。
“是。”
然而,阿尔特梅尔依然在固执地坚持。他说:“只要人类还活着,联邦党人的时代就永远不会结束。”
“我们不是很明白。你是想让我们跟你们谈我们与独立的人类王国如织女星的边界?”
“口号,”德瓦里不耐烦地说,“在我年轻的时候还有意义。我现在已经听腻了。”
“但你肯定明白这还不够。地球的边界与你们的领土并没有接触。到现在为止,你只是在重复这个事实。尽管它是正确的,但光有这个显然不够。”
“西蒙,我需要进入亚以太系统。”
“有关地球的领地,部长先生,我们已经给出了定义。”
德瓦里的脸沉了下来。他说:“然后你想到了我。对不起,阿尔特梅尔,我不能允许你把我的广播用作你的私人用途。”
“我们尊重你们的感受,”部长说,“那就让我们进入正题吧。谈判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从由你们代表的政府得到任何表示指出你们希望将影响力范围的边界设在何处。而在这个议题上,我们已提交了多个建议方案。”
“你曾经也是个联邦党人。”
他通过额头厌烦地说:“他们怎么能觉得我们会愿意跟他们一起进食,看着他们食用死亡动物的尸体?我的反刍再也不会可口了。”
“不管用了,”德瓦里说,“都是过去式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猜我就是个德瓦里主义者,活着就行。”
魔族人说:“我们深感荣幸。但凡我们能长久地忍受你们那奇特的大气,我们必将欣然接受。”
“即便活在魔族的脚下?他们让你活你就活,让你死你就得死,你愿意吗?”
纸上写着:不行,他们吃硫化的干草,臭不可闻。部长团起纸条,把它扔到了一边。
“又说口号!”
部长身旁的地球人禁不住迅速皱了下眉头。他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部长,后者瞥了一眼。
“你赞同全银河系的大会吗?”
国防部长说:“我对你们的感受深表歉意,但这可能是我唯一能跟你们交流的机会。或许你能赏光与我们一起用餐。”
德瓦里的脸色已变得比平时的粉色更红了。他突然给人一种身体里面血太多了的感觉。他闷声闷气地说:“为什么不呢?我们如何成立人类联邦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还是个联邦党人,你会反对人类的团结吗?”
魔族说:“恕难从命,我们已经很难受了。”他还用自己的额头叽叽喳喳地发出无人倾听的信息:“他们想用那恶心的空气闷死我们。我们必须用更大的防毒瓶。”
“团结在魔族的脚下?”
中间的魔族人用魔族所能达到的最接近英语的口音回答了。实际上,魔族人可以说长着两张嘴。其中一张铰接在下颌骨的最远端,它是用来进食的。在服务于这种功能时,人类很少有机会看到他们的嘴的动作,因为魔族只喜欢跟自己人一起吃饭。不过,还有一个狭窄的开口,可能只有两英寸宽,可以用来说话。它会噘着张开,露出黏糊糊的缺口,那里本该长着门齿,但魔族没有门齿。在说话时它一直张着,必要的辅音停顿由腭和舌头的后部来完成。结果会造成声音刺耳且含糊,但能听懂。
“有什么差别?人类自己无法团结,就让别人逼着我们团结好了,只要能实现就行。我对这些烦透了,阿尔特梅尔,烦透我们那愚昧的历史了。我累了,不想再当没有理想的理想主义者了。人就是人,你无法改变这个丑陋的现实。我们可能必须用鞭子抽着才能排好队。要真是这样,我情愿魔族人来抽鞭子。”
“先生们,”他说,“我请求你们此次务必多停留一会儿。”
阿尔特梅尔温和地说:“你太傻了,德瓦里。这不是真正的团结,你也清楚。魔族组织这次会议,是为了充当裁判员,利用人类自身的争议做出对他们有利的裁判,并由此成为我们头上的最高法庭。你知道他们并没有意图成立一个真正的人类中央政权。它只能是某种连锁董事会,每个人类政府就像从前一样行使权力,像从前一样是一盘散沙,只不过我们会养成习惯,一有什么问题就去找魔族。”
部长明白他们的感受,但他没有选择。他们的离场必须被推迟十分钟,而普通的手段无法拖住魔族。
“你怎么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魔族有些吃惊,虽然他们的表情淡然,神秘莫测,但额头上的声板在活跃地振动。他们中的上下级关系很严格。部长虽然只是个两腿,但根据他在两腿中的地位来看,他比他们的级别高。他们因此无法从容地跟他展开官方的交流。
“你真的以为会有其他可能性吗?”
“先生们,”迄今为止一直充当主谈的地球人说,“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国防部长。”
德瓦里咬了咬下嘴唇:“没有!”
通常,会议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小时,结束之时,魔族会径直转身离去,没有什么繁文缛节。然而,这一次,离去却被打断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五个人类谈判者给他让出了位置。他个子很高,比其他地球人都高。他穿着制服,神态自若,一看就是早已习惯了制服。他的脸圆圆的,眼神冷漠犀利。他的黑发虽然稀疏,但还没有长出白发。他的脸上有一道不规则的伤疤,从下巴一直深入高高竖起的棕色领子里,可能是某个已被遗忘的人类敌人手持能量束武器造成的。过去的五次战争,这个人一次不落都参与了。
“那就戴上眼镜仔细瞧瞧,西蒙。我们现在所拥有的真正的独立将会消失。”
五个魔族肩并肩站在桌子旁。他们站着是因为解剖结构不允许他们做出跟“坐”相对应的姿势。在桌子的另一侧,五个地球人也站着。原本人类坐着会更自在,但可以理解,他们不想让本就小一号的个子显得更小。桌子很宽,事实上,是能找到的最宽的。这是为了照顾人类的鼻子,因为从魔族那边会持续不断地飘来硫化氢,仅呼吸时稍微好点,开口说话时会难闻得多。这是一个前所未见的外交难题。
“独立带给我们什么好处了?况且,谈这些有什么用?我们无法阻止。斯托克协调员可能跟你一样不喜欢这场大会,但他阻止不了。即使地球不参加,联邦依然会成立,只是没了我们。然后我们就要跟其余的人类加上魔族发生战争。任何想要退出的政府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们来到了国防部。
“假如所有的政府都想退出呢?大会不就完全开不起来了吗?”
“这是事实。这就是野兽的本质。”
“你见到过人类政府达成统一的行动吗?你还没有吸取教训,阿尔特梅尔。”
“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几个生物之间的超声波互相干扰了一阵。
“因为出现了很多新的因素。”
“就跟我说过的一样,在他们这里属于反常现象。单一政府只维持了几十年。在那之前,这个行星本身就分裂为几个政治单元。”
“例如呢?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不过你还是说说吧。”
“难以置信,这些生物竟然会如此盲目地自私自利。在他们只拥有一个世界的时候,难道他们没有单一政府的传统吗?”
阿尔特梅尔说:“二十年以来,银河系里的多数地方已禁止人类飞船进入。你也清楚。我们对魔族势力范围内的动静一无所知。不过,有些人类的殖民地位于他们的势力范围内。”
“我也有同感。我的胃口因此坏了好几天。我的反刍食物都酸了。总之,各个殖民地赢得了独立,因此我们才会面临目前这种局面。所有的两腿王国、共和国、公国等,都只是一小撮世界,每个都由一个主体行星和几个下属世界组成,而相应地,这些下属世界要么也在寻求独立,要么在不同的主体行星之间换来换去。这里的地球是他们中最强大的,但向它效忠的世界不超过十二个。”
“所以呢?”
“可怕。跟食人族一样。”
“所以,偶尔会有人从那里逃入仍然处于人类掌控的一小片银河自由区中。地球政府收到过报告,但他们不敢将报告公开。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政府官员都可以一直忍气吞声下去。有一位官员来找我了——当然,我不能跟你说是谁——所以,我掌握了文件,德瓦里,官方的、可靠的、正式的文件。”
“对两腿来说不是。那是一个他们历史上的特殊时期,并没有持续很久。等到各个世界上的殖民地发展壮大,变得相对成熟之后,他们首先想做的就是脱离自己的母体世界。于是,这些两腿之间一系列星际战争的第一场就此爆发了。”
德瓦里耸了耸肩:“什么样的文件?”他动作夸张地将桌子上的计时器转了个方向,好让阿尔特梅尔看到它锃亮的金属表面,那上面闪着红光的数字跃入他的眼帘——22:31。就在他看的时候,数字“1”消失了,数字“2”跳了出来。
“很自然。”
阿尔特梅尔说:“有一个行星,住在上面的殖民者称它为‘朱熹’。它的人口不多,大概有两百万。十五年前,魔族占领了它周边的多个世界。之后整整十五年,那个行星上再也没有降落过人类的飞船,一艘都没有。去年,魔族自己登陆了。随行的大型运输船内装满了硫化钠和他们自己世界上原生的细菌群落。”
“我也不太明白。但读了几天之后,我觉得我大概能猜到了。似乎是这么回事,最早,当两腿刚实现星际旅行的时候,他们生活在一个单一的政治团体里。”
“什么?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我不是很明白。”
“先试想一下,”阿尔特梅尔苦涩地说,“这并不难。硫化钠能溶于任何世界的海洋之中。在硫酸盐化的海洋中,他们的细菌会生长、繁殖,产生巨量的硫化氢,充斥海洋和大气。他们能引入自己的植物和动物,最终是他们本身。又一个适合魔族生命的行星诞生了——不适合人类。过程非常耗时,这是自然,但魔族有的是时间。他们是一个团结的种群……”
“完全正确。没有纪念仪式,还有这个行星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个圣地,这些从两腿的历史来看完全可以理解。其他世界上的两腿很少会放低自己的姿态,否则会降低他们自己世界的独立性。”
“别说了,”德瓦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不符合逻辑。魔族有足够多的世界,何必那么麻烦呢?”
“然而,”另一个振荡波来了,“从之前与两腿的接触来看,我们并不确定他们是否知道自己的起源行星。至少,他们并没有对这个行星,也就是地球,表现出任何尊敬,或是为它举办过任何纪念仪式。你确定信息是正确的吗?”
“是的,现阶段确实如此,但魔族是擅长做长期打算的物种。他们的出生率很高,最终将填满整个银河系。还有,要是他们成了银河系里唯一的智慧生物,对他们而言不就更有利吗?”
“叫我怪胎是因为我研究了他们的通信?我们的人都应该来学一学,而不是一味地坚持说两腿的文化完全无用。总之,对两腿了解越多,我们就越能对付他们。他们的历史既可怕又有趣。我很高兴研究了他们的卷轴。”
“但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你知道需要多少吨的硫化钠才能改造海洋以达到他们所需的标准?”
“不知道。”这个“不知道”是很多个波的谐音。接着,其中一个振荡波说:“是从你研究的两腿通信中学到的吗,怪胎?”
“肯定少不了。”
振荡波说:“你知道这里是两腿的起源行星吗?”
“那就是了,你觉得他们会撕碎一个自己的旧世界来创造一个新世界吗?这有什么好处?”
魔族也在说话。人类注意不到这种行为,无论靠得多近。当然,他们可以通过普通的发声系统来交流,但他们没有选择用这种方式。他们的双角之间的皮肤,在肌肉的作用下迅速振动。人类对这种肌肉结构一无所知。通过这种方式在空气中传播的小小振荡波,因为频率太高了,人类的耳朵无法接收,也因为太精细了,只有最敏感的人类机器才能捕捉。实际上,彼时人类尚未意识到有这种交流方式的存在。
“西蒙、西蒙,因为大气条件、气温、重力等因素,银河系里有大量既不适合魔族也不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其中很多都蕴含了丰富的硫化物。”
“好!我会留在这里发信号。”
德瓦里思考了一会儿:“那个行星上的人类后来怎么样了?”
“准备好了。他们全都不会活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朱熹上的?都被安乐死了——除了两个及时逃出来的。我猜应该无痛吧。魔族不是一种无故残暴的生物,他们更讲究效率。”
“不幸的是,你说得对。我们都准备好了?”
阿尔特梅尔等待着。德瓦里的拳头先是握紧了,随后又放开了。
他的同伴更加理性:“比起我们那些漂亮的官员,他们的灵魂至少不会更丑。这些生物至少会对自己人坦诚。”
阿尔特梅尔说:“发布这个新闻,让它在星际间亚以太网上传播开来。将这些文件传送给不同世界的收讯中心。你能办到的。你完成之后,全银河系大会就会解体。”
他扭过了头:“我受不了看到他们。”
德瓦里的椅子前倾。他站了起来:“你的证据呢?”
联邦党人的领袖也在人群之中。他远远地站在后排,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警察在大街上拉起了隔离绳,坐在易于在人群中穿行的小蛙跳机上,保持着警戒的神态。联邦党人领袖的脸看上去瘦骨嶙峋的,窄长的鼻子高耸着,一头灰色的直发。
“你会做吗?”
他们每个人都背了一对气瓶,气瓶里有软管伸出,一直连到他们的口器中,被牢牢地固定住。气瓶里装满了碱石灰,用来吸收空气中对他们有害的二氧化碳。他们的新陈代谢基于硫的消耗,有时,站在最前面的人类可能会闻到魔族人呼出的硫化氢的臭味。
“我想看你的证据。”
魔族不是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生物。他们的体形很大,比地球人要大上许多。他们的下身长着四条相互紧挨着的大粗腿,上身长着两条手指绵软的胳膊。他们不穿衣服,赤裸的皮肤皱巴巴的。他们宽阔的、鳞片状的脸庞上没有丝毫地球人能读懂的表情。他们的瞳孔很大,眼睛上方有块平坦的区域,那里长着两只角。就是这玩意儿给了他们名字。一开始他们被叫作魔鬼,后来换成稍微客气点的“魔族”。
阿尔特梅尔笑了:“跟我来。”
五个魔族代表几乎每天都要从城里最奢侈的宾馆中特设的套房前往国防部,沿途的道路两旁站满了人。整体来说,人群并没有敌意,多数人只是好奇,最多也就是有些厌恶。
他回到住处(一间有家具的房间)时,他们正等着他。一开始,他没注意到他们。他完全没注意到在远处慢慢跟着他的小小车辆。他低着头走了进来,计算着德瓦里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信息传送至太空,多长时间后素食者、桑坦尼和人马座上的接收站才能播放这条消息,多长时间后它才能传遍整个银河系。他一路沉思着穿过两个守在房间门口的便衣,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一百比一,领先我们,”联邦党人叫唤道,“因为他们是一个单一的政治团体,而我们有一百个。”但地球上很少有人在意联邦党人和他们设立银河联盟的主张,整个银河系里就更少了。
就在他打开房门时,他停下了,转身想要离去,但那两个便衣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没有试图反抗,而是走进房间,坐下,感觉浑身发冷。他心慌意乱地想着,我只需将他们拖住一个小时十分钟就行了。
现在,他们来到了地球。他们受到了平等的对待,根据银河系中人类最伟大的中枢一贯的规矩,可能更胜于平等。联邦党人一直在大声宣扬那个最该死的统计数据。它是这样的:虽然魔族的人口数量比人类稍微少一些,但人类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只开发了不到五个新世界殖民地,而魔族都开始开发第五百个了。
站在黑暗中的男人走了上来,打开了壁灯的开关。在壁灯柔和的光线下,那个人的圆脸和稀疏的灰色头发一览无余。
魔族与人类主要政权的定期外交关系始于二十年前,就在桑坦尼和地球的战争结束之后。在那时候,魔族的前哨基地已抵近人类最外围聚居地的二十光年范围之内。他们的代表团去了很多地方,商谈贸易协定,争取未被占据的小行星的权益,等等。
阿尔特梅尔温和地说道:“协调员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在本世纪初,人类探险家首次遇到了魔族。他们是智慧物种,且早于人类实现了星际旅行。他们的太空疆域已然比人类的还要大。
斯托克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和我,迪克。我们每过几年总是会见面一次。”
他们是出现在地球表面的第一批魔族人。联邦党人的告示投影和新闻通报让所有还不知道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个消息。在这些广播中,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大事记。
阿尔特梅尔没有回应。
2788年9月5号
斯托克说:“你隐匿了一些政府文件,迪克。”
杰弗里·斯托克参与了战争的整个过程,不止一次参与了战斗,还保全了性命和完整的四肢。在战争末期,他当上了少校。他加入了地球派往魔族世界的首个外交使团,开启了他在地球的军界和政界上升的第一步。
阿尔特梅尔说:“你要是这么想的话,杰夫,那你就搜吧。”
战争使得地球成为最强大的单一人类军事强权。
斯托克疲倦地站起来:“别逞能了,迪克。我来告诉你文件上的内容吧。它是有关朱熹行星硫化的详细报告,对吗?”
人类在战争中损失了超过两千艘的飞船,当然还包括绝大多数的船员,此外,因为从太空中对行星表面进行轰炸而额外牺牲了几百万条生命。两个相互对抗的强权均拥有足够强大的舰队,足以将轰炸限制在各自领土的边缘地带,因此地球和桑坦尼都几乎未受到影响。
阿尔特梅尔看着闹钟。
于是他真的就被关了。原子时代2755年6月17日,经过了短暂的审讯之后,理查德ᓥ萨亚马ᓥ阿尔特梅尔拒绝提出任何抗辩,他被判入狱三年或直至战争结束,以二者之中的较长者为准。他坐了四年零两个月的牢,直至战争结束。桑坦尼战败,但并未遭到彻底摧毁。地球赢得了某些有争议小行星的全部控制权、各种商业优惠和对桑坦尼人舰队的限制。
斯托克说:“如果你想拖延时间,让我们像鱼一样上钩,那你就要失望了。我们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们知道德瓦里拿到了报告,我们知道他打算用这些报告做什么。”
“好吧,关就关吧。”
阿尔特梅尔僵住了。他脸上的皮肉微微颤抖着。他说:“你知道多久了?”
“你知道你什么都成不了。地球上不会燃起燎原大火。根本不会有年轻人被你的战争抵制所鼓动。你会被关进监狱。”
“跟你知道得一样久,迪克。你是个非常好预测的人。这就是我们决定利用你的原因。你真以为一个记录员会未经过我们的同意而来拜访你吗?”
“打定主意了。”
“我不明白。”
“你打定主意了?”
斯托克说:“地球政府,迪克,并不希望全银河系大会持续下去。然而,我们不是联邦党人。我们知道人类的本性。如果银河系的其他地方发现了魔族正在将一个氧气世界变成硫化物世界,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不去。”
“别,不要回答。你是迪克ᓥ阿尔特梅尔,我确信你会告诉我,他们会立刻火冒三丈,抛弃大会,团结在一起,建立一个充满兄弟情谊的联合体,一起向魔族发起进攻,战胜他们。”
斯托克不再维持友善的形象。他简短地说道:“听着,我来这里是通知你,我下周去报到体检。你跟我一起去吗?”
斯托克停顿了很长时间,好像不想再说下去了。随后,他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道:“都是扯淡。其他世界会说地球政府为了自己的利益,炮制了这份文件,目的就是破坏大会。魔族会否认一切,大多数的人类世界也会出于自身的利益而相信他们。他们会集中力量责问地球,而不是去责问魔族。所以,你要明白,我们承受不起这样的揭露。”
“当然。但他们中最近的一颗行星离地球有一千五百光年,而且他们无法在氧气含量高的行星上生存。”
阿尔特梅尔感觉自己累极了,再也支持不下去了:“那你就去阻止德瓦里吧。你总是这么悲观,你总是只看到自己同胞最糟糕的一面——”
“也是你口中的,是所有人口中的。他们有一个单一政府,覆盖的行星数量比我们珍贵的八十个独立行星多多了。”
“等等!我可没说过去阻止德瓦里。我只说过政府无法承受这种揭露,我们也不会主动去揭露。但揭露还是发生了,事后我们会逮捕德瓦里和你,并谴责整个事件,态度跟魔族一样强烈。整件事就会改变。地球政府切割了与这件事的关系,因而在其他人类世界的政府眼里,我们这种试图隐藏魔族举动的行为,是出于自私的考量,或许我们跟魔族达成了某种特别的共识。他们会对这种共识感到恐惧,因而会团结起来对付我们。但跟我们作对,也意味着会跟魔族作对。他们会坚称揭露的是真相,文件是真实的——然后大会就会解体。”
“哦,魔族,你口中的魔鬼。”斯托克将双手举到太阳穴两侧,伸出两根食指摇晃着。
“这意味着战争将要再次发生,”阿尔特梅尔绝望地说,“但这场战争对付的却不是真正的敌人。它将是人类的内战,而当战争结束时,魔族会取得更大的胜利。”
“我们是银河系里唯一的智慧物种吗?”
“不会有战争,”斯托克说,“没有哪个政府会攻击地球,因为魔族站在我们这边。其他政府只会远离我们,并通过宣传将魔族打造成永远的敌人。今后,如果我们跟魔族之间爆发了战争,其他政府至少会保持中立。”
斯托克笑了:“我们干得还行。独立的行星系统已经有八十多个了。”
他看上去可真老,阿尔特梅尔心想,我们都是垂死的老头儿了。他开口道:“你怎么能期望魔族支持地球呢?通过假装隐瞒朱熹行星事件,你可能骗过其他人类世界,但你骗不了魔族。他们不会相信地球声称这些文件是伪造的是出于真诚。”
“希望可以,”阿尔特梅尔说话时,声音略微有些颤抖,“我只是有这个想法,所有的人类都应该融为一体。不应该有战争,也不应该为了毁灭而建造舰队。银河系正等待着人类联合起来一起去开发。我们却分裂了近两千年,我们失去了整个银河系。”
“啊,他们会相信的,”杰弗里ᓥ斯托克站了起来,“你要明白,这些文件确实是伪造的。魔族可能计划在未来将行星硫化,但根据我们所掌握的消息,他们还没开始行动。”
“你觉得用这种办法能阻止战争吗?”
2800年12月21日,理查德·萨亚马·阿尔特梅尔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进了监狱。没有审判,也没有确切的判决,更没有被真的关进监狱。他的行动受到了限制,只被允许与几个政府官员见面,但除此之外,他的舒适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当然,他不能接触新闻,因此也没有意识到在第三次入狱的第二年,地球与魔族的战争爆发了,起因是地球的一支小队在天狼星附近突然攻击了魔族的舰队。
“这根本不重要,杰夫,而且你在侮辱我。我并不害怕战斗。”
到了2802年,杰弗里·斯托克前来看望软禁中的阿尔特梅尔,后者惊讶地起身迎接他。
“这说明不了什么。如果医生允许你登上太空船,只能说明你没有心脏杂音或动脉瘤。要在太空进行军事行动,要求比这高多了。你怎么知道自己够格?”
“你的气色不错,迪克。”斯托克说。
“我能通过。我去过太空。”
他自己却不怎么样。他的肤色暗沉,依然穿着海军舰长的制服,但他的身材在制服里显得有些佝偻。他将在一年内死去,他已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但他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他不断地想,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斯托克说:“首先,说不定你连体检都通不过。”
阿尔特梅尔在两人之中看着更老一些,但他还有九年的生命。他说:“真是意外的惊喜,杰夫,但这次你没法把我关进监狱了。我已经在监狱里了。”
阿尔特梅尔别过了脸。
“我是来释放你的,如果你愿意离开的话。”
“宣传机器。是的,我懂。我听你说过太多遍了。总之,为什么不去报到呢?”
“为了什么呢,杰夫?你肯定有目的吧。又想利用我?”
“这么说没有意义,杰夫。政府控制着——”
斯托克想笑,但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说:“当然是要利用你,但这次需要征得你的同意……我们正处于战争状态。”
斯托克耸了耸肩:“他们就是整个行星。你的那些废话——什么政治人物诱骗可怜无辜的人民进入战争——就跟太空尘埃一样无足轻重。如果进行投票的话,人们肯定会压倒性地支持战争,你不觉得吗?”
“和谁?”阿尔特梅尔吃了一惊。
“我不想跟整个行星作对,只是反对那几个将我们推入战争的人。”
“和魔族。我们已经开战六个月了。”
“别傻了!你无法跟整个行星作对。”
阿尔特梅尔合起双手,手指紧紧地缠绕在一起:“我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
“这是原则问题,太空的原则。”
“我知道。”协调员将手背在身后,略微惊讶地发现它们在颤抖,“我们两个都经历了漫长的一生,迪克。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你和我——别打断我,听我说。我经常想要把我的观点解释给你听,但你一直都不明白。你不是那种能明白的人,我要把结果展示给你才行。我第一次拜访魔族世界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迪克,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和他们无法共存。”
“别当个刺儿头,迪克。”
“我也说过,”阿尔特梅尔喃喃低语道,“从一开始就说过。”
“这又是为什么?”
“光说还不够。你想迫使人类政府团结起来对抗他们,这个理念在政治上不现实,完全无法实现,不值得为此付出努力。人类不是魔族。魔族中的个人主义很轻微,几乎不存在,在人类中却强大到不行。魔族永远不会反对单一的政府,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别的政体。而人类永远不会同意,假如我们只生活在一个小岛上,也会想把它分成三块。
“因为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必须去报到。”
“但我们之间的不和正是我们的力量!你们联邦党曾经常谈及古希腊。你还记得吗?但你们总是忘了一件事。确实,希腊人无法团结,因此最终被征服了。但即便是一盘散沙,它还是打败了强大的波斯帝国。为什么?
“为什么?”
“我想强调的是,希腊城邦之间相互打斗了几百年。他们被迫成为军事专家,比波斯人厉害多了。甚至连波斯人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在他们帝国的最后一个世纪,希腊佣兵成为他们的军队中最有战斗力的一部分。
“嘿,别急。你不能——”
“原子时代前小国林立的欧洲也是这种情况,几百年的战斗提升了他们的军事实力,因此他们得以战胜并控制相比之下要大很多的亚洲长达两百年之久。
“在地板上。它朝我吐出来的时候,我就把它从卷轴上撕下来了。等等,干脆把它扔进原子槽算了。”
“我们也是。魔族控制了大量的银河系区域,却从未打过仗。他们的军事机器很庞大,却从未经历过考验。在五十年里,他们只是从模仿各种人类的舰队那里取得了些许进步。相反,人类却在战争中得到了洗礼。每个政府都在实施军备竞赛,试图在军事科技上超过自己的邻居。他们必须这么做!我们自己的分裂使得我们必须不断狂奔,因此到了最后,几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世界都可以与整个魔族抗衡,只要我们中没人跟他们结成一伙,帮他们战斗。
“我知道。我也收到了。它在哪里?”
“地球上所有的外交努力都是为了阻止这种形势的出现。我们要确保一旦地球与魔族开战,其他的人类世界至少保持中立,在此之前,不能发生战争,不能允许有人类的统一政府,因为保持军事优势的竞赛必须持续下去。通过两年前解体了大会的把戏,我们确保了其他人的中立之后,我们就开始寻求开战。现在我们正处于战争之中。”
阿尔特梅尔说:“我拿着阅读器的时候,我的电波接收器收到了一条官方信息。你知道是哪一条。”
阿尔特梅尔在这段时间里仿佛入定一般,久久都没有开口。
“发生了什么事,迪克?我记得你的原则,伙计,严禁任何破坏行为。这里却有一个似乎被摔碎的阅览器。”他捡起了碎片。
最终,他问道:“假如魔族人取胜了呢?”
阿尔特梅尔抬起头:“你好,杰夫。”
斯托克说:“他们没有取胜。两个星期之前,双方的主力投入了战斗,他们几乎被消灭殆尽,我们几乎没受到什么损失,尽管他们的数量远超我们。我们就像是在跟非武装船队作战一样。我们拥有更强大的武器,射程更远,瞄得也更准。我们的移动速度是他们的三倍,因为我们掌握了反加速设备,他们却没有。这场战斗过后,十几个人类政府决定加入胜利的一方,对魔族宣战了。昨天,魔族要求谈判停火协议。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了,从今往后,魔族将被限制在他们原有的行星上,只有得到我们的允许后才能往外扩张。”
他说了声:“老天!”
阿尔特梅尔喃喃地说着些听不清的话。
杰弗里·斯托克站在门口,观察着他朋友愤怒的后果。他的圆脸和冷漠犀利的眼神从未改变过,但他还没穿上他将付出余生的军服。
斯托克说:“现在,团结变得有必要了。希腊城邦在打败了波斯之后,因为持续不断的内战,最终他们都被毁了,被马其顿和后来的罗马人征服了。在欧洲殖民了美洲,分割了非洲,征服了亚洲之后,一系列的欧陆战争也最终导致了欧洲的衰落。
处于22岁这个年纪,迪克·阿尔特梅尔当然有愤怒的能力。他的头发仍然是深棕色,他还没有留日后成为他特征的胡子。他的鼻子仍挺拔狭窄,脸的轮廓依然年轻。只是到了后来,他的脸颊日益憔悴,使得鼻子凸显成了一个著名的标志,如今已深深镌刻在几万亿的学童心中。
“分裂直至征服,征服之后团结!现在,团结变得容易。让某个分支取得胜利,其他的会嚷嚷着要求成为胜利的一部分。古代作家汤因比首次指出了他所称的‘优势性的少数’和‘创造性的少数’之间的差别。
2755年6月17日
“我们现在是创造性的少数。不约而同地,各个人类政府都提议要设立联合行星组织。超过七十个政府愿意参加第一次的大会,起草联邦宪章。我相信其他政府会在今后加入。我们希望你能成为地球代表,迪克。”
简单来说,这三个日期是理查德·萨亚马·阿尔特梅尔因为自己的理念而被投进监狱的日子。
阿尔特梅尔的眼睛湿润了:“我……我不明白你的意图,这都是真的吗?”
这些日期都不是他的生辰或死祭,也不是成婚日、大功日或任何联合体居民能欣然骄傲地记住的日子。它们都是愧疚感的终极表达。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是最响亮的声音,迪克,呼唤着团结。你的声音很有分量。你曾经说过什么来着?‘在正确的道路上,没有失败’。”
基座上刻着名字“理查德·萨亚马·阿尔特梅尔”。名字下面有一句竖排的短句,以及三个日期。短句写着:“在正确的道路上,没有失败。”三个日期分别是2755年6月17日、2788年9月5日和2800年12月32日——年份用的是这个时期常用的纪年法,也就是以古时第一颗原子弹爆炸之日所在的1945年为元年。
“不对!”阿尔特梅尔突然来了力气,“你的道路才是正确的。”
当然,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矫枉过正。这个人活着时没有雕像,后世的人因此而觉得愧疚。
斯托克绷着脸,没有表情:“你总是错误估计了人类的天性,迪克。当联合行星成为现实,当一代又一代的男人和女人经历了持续几百年的和平,回顾现在的战争岁月时,他们会忘了我的办法。对他们而言,它代表了战争和死亡。你对团结的呼唤、你的理念将会被永远铭记。”
它算不上一座精美的雕像。它的脸有点太高贵,缺乏生命的气息。眉弓有点太高,鼻子有点太对称,衣服有点太整齐。整体感觉太神圣了,不像是真的。你猜测这个人在生活中可能有时也会皱眉或打嗝,但雕像似乎在坚称这种不完美根本不存在。
他转身离去,阿尔特梅尔依稀听到了他最后的话:“当他们塑造雕像时,可不会给我造。”
雕像坐落在夜晚能仰视群星的地方。法庭四周还围着一圈雕像,但唯独这一尊位于法庭的正中央。
在这个银河系联合体的活力之都,五十平方英里的闹市中耸立着无数的高楼大厦,而大法庭就位于这片闹市之中的一处幽静之地。在大法庭中,矗立着一尊雕像……
在这个银河系联合体的活力之都,五十平方英里的闹市中耸立着无数的高楼大厦,而大法庭就位于这片闹市之中的一处幽静之地。在大法庭中,矗立着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