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科幻小说 > 阿西莫夫科幻短篇全集 > 日暮

日暮

拉蒂默再次鞠了个躬。

“而且,”阿托恩扬起白色的眉毛,“上个星期大人来见我的时候,你是跟他在一起的,对吗?”

“好吧,你想干什么?”

迷信组织的人僵硬地鞠了个躬,露出髋部的标记:“我是拉蒂默25,是索尔5大人的三级助理。”

“干你不会同意我干的事情。”

年轻的技术员迟疑了,随后不情愿地放下了胳膊。阿托恩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来面对迷信组织的人:“你叫拉蒂默,对吗?”

“我猜是索尔5派你来的——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阿托恩抓住了他的袖子:“住手!放开他!”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比奈跟随他仇恨的目光看去,随即哼了一声:“明白了。你想破坏的是摄影机。意外打破玻片看来是救了你的命。要是你碰了快门或其他的东西,那你将受尽折磨而死。就像这样——”他举起了拳头。

“还会有其他访客吗?”

“我没想打破它们,”迷信组织的人冷冷地回嘴道,“这是意外。”

“我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比奈的手已经从掐脖子换成了揪衣领,他大力晃着这家伙:“浑蛋,你想干什么?这些玻片——”

阿托恩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训斥道:“伙计,你的主人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已经履行了我这头的义务。”

众人不情愿地松开了陌生人。他急促地喘息着,衣服被撕坏了,额头上还有一块瘀青。他被拎着站起来。他留着短短的金色络腮胡,胡子经过了精心的修饰,一看就是迷信组织的风格。

拉蒂默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阿托恩也赶到了,喘着粗气:“让他起来!”

“我问他要了,”阿托恩气愤地继续说道,“只有迷信组织才能提供的数据,他也给了我。为此,我表示感谢。作为回报,我承诺要证实迷信组织信条的真实性。”

事情发展得很快。走进穹顶之后,比奈惊恐地看了眼破碎的摄影玻片,以及一个正弯腰查看的男人。接着,他怒气冲冲地冲到这位闯入者面前,双手紧紧掐住他的喉咙。后者使劲挣扎着,其他员工赶到后,陌生人被包围了,被压在六七个成年人的身体之下。

“没有必要去证实,”拉蒂默用自豪的语气反诘道,“《启示录》早已证实了一切。”

其他人都跟在他身后。

“对那些迷信组织的信徒来说,是的。别装作听不懂我说的话。我承诺要提供科学证据来支持你们的信仰。我也做到了!”

他没能说完。楼上某处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当啷声,比奈站了起来,一边喊着“该死”,一边朝楼梯口奔去。

迷信组织的人的眼睛不屑地眯了起来:“是的,你做到了——藏着狐狸的狡黠,你虚伪的解释支持了我们的信仰,但与此同时也剔除了其中的神性。你让黑暗和星星变成了一种自然现象,切除了其中的神性。这是一种亵渎。”

但希林举起了手。“别急,让我好好想想。”随后,他打了个响指,抬起头,目光中已没有惊诧或是迟疑,“当然——”

“真要是这样,错不在我。事实不会改变。除了把它们公布于众,我还能怎么做?”

瑟尔蒙是第一个开口的:“你知道这会对你一手建构起来的整个理论带来什么后果,希林,对吗?”他疲惫地笑了。

“你的‘事实’是伪造的,是欺骗。”

众人都震惊了,现场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希林,后者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巴都张大了。

阿托恩愤怒地跺了下脚:“你怎么知道?”

“然后——什么都没发生。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什么都没发生。它只是一个上面有洞的天花板,看起来也是如此。我们试了一次又一次——这就是我们这么晚才到的原因——但就是没有任何效果。”

回答的声音中充满了坚定的信仰:“我就是知道!”

“然后呢?”

董事的脸都紫了,比奈焦急地跟他耳语了几句。阿托恩示意他安静:“索尔5想让我们干什么?我猜他依然相信,我们这种做法——试图警告世界,让他们对疯狂做好准备,等等——会阻碍无数灵魂获得拯救。他想确保我们无法成功。”

伊穆特答道:“我们把自己关在里面,让眼睛适应了黑暗。那是一种非常瘆人的感觉,因为完全的黑暗让你觉得墙壁和天花板都往你身上压过来。但我们克服了这种感觉,按下了开关。盖子打开了,天花板亮起了点点的光明——”

“尝试本身就已经造成了足够的伤害,你邪恶的努力、想要通过魔鬼的器材去窃取信息的行为必须停止。我们服从星星的旨意,我只是遗憾,我的笨拙使我无法毁坏你这些来自地狱的器材。”

“怎么啦,发生了什么?”

“你们这么做已于事无补,”阿托恩回应道,“所有的数据,除了此刻我们想要收集的直接证据,都已经被安全地储存起来,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凄惨地笑了笑:“但这并不妨碍你目前的身份——一个犯罪未遂的盗窃犯。”

法罗似乎有些愧疚:“我知道,先生——但坦白说,伊穆特和我认为这项实验有一定的危险性。如果真的起效了,我们有可能会发疯——根据希林的研究,我们觉得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我们不想让其他人来承担风险。当然,如果最终我们发现自己还是保持着清醒,那我们可能因此而发明了应对真实事件的免疫方法,就能让你们其他人也尝试一下这个预防措施。但是,我们彻底失败了——”

他转身跟身后的人说:“你们谁给萨鲁市的警察局打个电话?”

他停顿了一会儿,众人听得连呼吸都忘了。阿托恩生硬地说道:“你们没有权利进行私下的——”

希林发出一声不屑的叫喊。“该死的,阿托恩,你怎么回事?没时间了。来吧,”他挤过人群走上前来,“交给我来处理吧。”

“没错,”法罗赞同道,“我们买下了那个地方,为了尽可能地获得完美的黑暗,我们在里面从上到下安了一块黑色的天鹅绒布。随后我们在天花板上打了些小孔,一直打穿了屋顶,并用小金属片盖住小孔。所有的金属片都能在开关的控制下同时开启或闭合。不过,这些活儿不是我们干的,我们请了一个木匠、一个电工,还有其他一些人手——没统计花了多少钱。重点是我们能让光线从房顶的这些洞里照进来,营造出一种星光的效果。”

阿托恩不屑地看着心理学家:“现在不是你表演的时候,希林。让我自己来处理,可以吗?此刻,你在这里就是个外人,别忘了这一点。”

“我们的存款,”伊穆特70嘟囔道,“花了我们两千块。”接着,他辩解道:“不用大惊小怪的。到了明天,两千块就会变成两千张废纸。明白吗?”

希林嘴一撇,大大咧咧地说:“为什么我们现在还要费劲去叫警察?贝塔的日食还有几分钟就要开始了——而这个年轻人完全愿意庄严地承诺他会留在这个地方,并且不招惹任何麻烦。”

“钱从哪儿来的?”阿托恩打断道。

迷信组织的人立刻回答道:“我不愿做出这种承诺。你们想怎么处置我都行。但我想警告你们,一旦我有机会,就会去完成我来此的目的。这就是我的庄严承诺,你们最好还是叫警察吧。”

“是这样,”法罗说,“伊穆特和我很早之前就想到了这个点子,我们一直在利用业余时间实现它。伊穆特知道在城里有一座只有一层楼的矮房子,它有个穹顶——我想它曾经是座博物馆。总之,我们买下了它——”

希林露出了善意的笑容:“你是个坚定的信徒,是吗?好吧,我来解释一下。你看到窗边的年轻人了?他是一个强壮的家伙,拳头很硬,而且他是个外人。等到日食开始,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会一心一意地盯着你。除了他,还有我本人——胖了点,出不了快拳,但还算有用。”

听众中传出一阵疑惑的嗡嗡声,阿托恩的眼里突然亮起了好奇的神色:“你们之前没说过要做这种实验啊!你们是怎么想到这点子的?”

“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拉蒂默冷冷地问道。

法罗24坐了下来,搓着自己的双手。他的脸颊红彤彤的,还残留着屋外的寒气:“伊穆特和我刚刚完成了一个疯狂的小实验。我们想试一下是否能搭建一个场景,在其中能模拟黑暗与星星的出现,好让我们预先了解它们会是什么样子。”

“听我跟你说完,”希林答道,“等到日食一开始,我们会带上你,瑟尔蒙和我把你关进一个小柜子里,柜子只有一扇门,门上挂着一把大锁,没有窗户。日食期间你会一直被关在里面。”

阿托恩挤开了人群,面带怒色地看着两个新来的人:“你们知道离最后一刻只剩不到半小时了吗?你们俩到底去哪儿了?”

“然后,”拉蒂默大口呼吸着,“没人会放我出来。我和你一样清楚即将出现的星星会带来什么——我比你更清楚。等你们都失去了理智,就没人会放我出来。我要么被闷死,要么慢慢饿死,是吗?我料到科学家就会干出这种事。但我不会给出保证。事关我的原则,我不想再跟你废话了。”

房间里很喧闹,员工们都围着两个正在脱外套的年轻人,七嘴八舌地问着各种问题。

阿托恩似乎显得很不安。他暗淡的目光中充满了疑虑:“真的吗?希林,要把他关起来——”

“我也去!”瑟尔蒙嘟囔了一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在让自己平静下来。紧张的气氛消失了。

“安静!”希林不耐烦地示意他住嘴,“我没想过事情要走到这一步。拉蒂默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但我不是因为觉得心理学家的名头好听才当上心理学家的。”他朝着信徒笑了笑:“得了吧,你才不相信我会用把人饿死这种手段呢。亲爱的拉蒂默,如果我把你关进柜子里,你就会错过黑暗,你也看不到星星。稍微了解点迷信组织基本信条的人都知道,当星星出现时,你却躲了起来,这意味着你将失去自己不灭的灵魂。好了,我相信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如果你保证不会再做出破坏行为,我愿意接受你的保证。”

希林又开口了,竭力使自己听上去很平静:“我好像听到了伊穆特的声音。他和法罗可能回来了。我们去问问他们到底因为什么耽搁了。”

拉蒂默的额头上暴起了青筋,身体仿佛都缩小了,他沉痛地说道:“我保证!”随后又愤怒地加了一句:“但我将十分高兴地看到你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转身向门边的三脚高凳走去。

两人四目对峙,仿佛整件事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成败取决于谁的意志力更坚定。随后,瑟尔蒙无言地垂下了目光。他大口喘息着,几乎没有注意到紧闭的房门后突然传来的隔壁房间的骚动。

希林朝专栏作家点头示意:“拿个凳子坐到他旁边,瑟尔蒙——做做样子。嘿,瑟尔蒙!”

“所以他们会烧手头的一切。他们必须有光明。他们必须烧东西,而木头却不是随处可得的,所以他们会烧手边的任何东西。他们会得到光明——而人类所有的居住地将燃起熊熊大火。”

记者并没有动。他的面色变得惨白。“看!”他指向天空的手指在发颤,他的声音干涩喑哑。

“所以他们会烧木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手指的方向,现场发出一阵整齐的惊呼,人们都像冻僵了似的,连呼吸都忘了。

希林说:“当然是烧东西啦,先生。见过森林大火吗?去野营过,用篝火煮过东西吃吗?燃烧产生的不仅仅是热量。它还能发出光亮,大家都知道。在黑暗之中他们需要光明,他们也知道怎么产生光明。”

贝塔已经被吃掉了一小块。

他们两个对峙着,鼻子都快碰到了一起。

被蚕食掉的黑色部位和指甲盖差不多大小,但在目不转睛的观测者眼中,它就如同打开了地狱之门。

“我怎么知道?”

他们只看了一小会儿,之后就出现了一阵骚动,但持续时间很短,紧接着就让位给了忙而不乱的各种行动——每个人都干起了事先分配好的工作。在这个关键时刻,没有时间伤感。这些人都是有活儿要干的科学家,甚至连阿托恩都忙碌了起来。

“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唯一能得到光明的办法是什么?”

希林平静地说道:“首次接触肯定发生在十五分钟之前。早了一点,考虑到计算中的种种不确定性,相当不错了。”他朝四周看了看,随后踮着脚走到瑟尔蒙身边,后者依然注视着窗外。他轻轻地拽着他离开了。

“我不知道。”瑟尔蒙平静地说道。

“阿托恩发火了,”他小声说,“别靠近他。因为跟拉蒂默之间小小的不快,他错过了首次接触。假如你惹到他,他会把你扔到窗户外面去的。”

“你怎么才能得到光明?”

瑟尔蒙微微一点头,坐了下来。希林好奇地盯着他。

“是又怎样?”

“见鬼,伙计,”他轻呼了一声,“你在发抖。”

希林也发火了:“如果你处于黑暗之中,你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的本能会促使你追寻什么?是光明,该死的,光明!”

“嗯?”瑟尔蒙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笑一下,“我感觉不太好,我没夸张。”

瑟尔蒙恢复了部分的神志:“这说不通。我还是不相信因为天上没有太阳我就会发疯——即便我真的疯了,其他人也都疯了,那又会对城市造成什么伤害呢?难道我们吹口气,城市就倒下了?”

心理学家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你没疯吧?”

他又悲伤地加了一句:“又一个两千年的努力化成了泡影。到了明天,拉贾西上所有的城市都将饱受摧残。”

“没有!”瑟尔蒙的脾气一下子上来了,“给我点时间,好吗?我一直都不相信你说的——总之内心深处没有接受——直到这一刻。给我点时间消化一下这个情景。你已经准备了两个多月。”

希林突然一拳狠狠地砸在桌子上:“你在撒谎!你无法想象。你的大脑结构无法理解这种概念,它只能理解永恒的光明。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一点点的尝试你就难以接受了,而当真正的黑暗降临时,你的大脑将面临一种超越了它认知能力的现象。你会发疯,自己彻底且永远地疯了!毫无疑问!”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希林若有所思地说,“听我说,你有家人吗——父母、妻子、孩子?”

“是的,我能。”瑟尔蒙不服地宣称道。

瑟尔蒙摇了摇头:“我猜你想说的是掩体。没事,用不着你操心。我有个姐姐,但她离这里有两千英里。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具体住址。”

瑟尔蒙听从了他的指示,而心理学家则继续说下去:“想象一下黑暗——无处不在的黑暗。放眼望去,没有光明。房子、树木、田野、大地、天空——都是黑的!然后星星冒了出来,肯定会出来的——不管它们从哪里冒出来。你能想象吗?”

“好吧,那你自己呢?你还有时间去那里,他们还剩下一个位置,因为我离开了。毕竟,这里不需要你,你会成为那地方一个不错的替补——”

“你只是不想相信而已,”希林厉声说,“你不敢相信。看看窗户外面!”

瑟尔蒙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被吓坏了,是吗?好吧,听好了,先生,我是个记者,我来这里是为了采访。我想要完成我的工作。”

两个人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瑟尔蒙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他的眉毛慢慢地也皱了起来:“我不相信它有这么糟糕。”

心理学家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明白了,职业道德,是这么回事吗?”

“害怕隧道的人患上了一种叫作‘幽闭恐惧症滞留’的精神疾病。他们潜意识中对黑暗和密闭场所的恐惧被激活了,据我们所知,该症状是永久的。在黑暗中十五分钟足以产生这种后果。”

“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伙计,我愿意用我的右胳膊换一瓶刚才的好酒,哪怕只有刚才的一半也行。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喝一杯。”

“不幸的是,那些害怕隧道的人的内心过于脆弱,无法克服在黑暗之中攫取他们的幽闭恐惧症。十五分钟看不到亮光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只经历了两到三分钟,就已经快要扛不住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希林就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听到了吗?听!”

“所以那些人害怕隧道?”

瑟尔蒙顺着希林下巴指的方向盯着信徒,后者完全忽视了他的目光,脸朝着窗户,露出了欢欣的表情,嘴里还在忘情地吟唱。

“其实跟你刚才的问题是一样的,在黑暗之中,你不是也觉得房间里的墙壁都在向你身上倒过来吗?有一个心理学的术语,用来描绘人类对于失去光明的本能恐惧。我们称它为‘幽闭恐惧症’,因为失去光明总是跟某个密闭空间有关,所以害怕失去光明就等于害怕幽闭。明白了吗?”

“他在说什么?”专栏作家小声问道。

“这些人到底有什么问题呢?”瑟尔蒙追问道。

“他在背诵《启示录》第五章,”希林回答道,接着,他又焦急地叮嘱了一句,“保持安静,仔细听。”

“他们的确都疯了。每十个进入隧道的人之中就有一个人会变成这样。他们找来了心理学家,我们只找到一个解决办法——把项目关停。”他摊开双手说道。

信徒的声音突然变大了,语气也激动了起来:“它降临之初,太阳贝塔的公转轨道变长,等到它转完一半,天空中只剩下它自己,羸弱且冰冷,笼罩在拉贾西上。

“难道他们都疯了?”

“众人聚集在广场和道路上,争论和惊叹着眼前的景象,一种奇怪的压抑控制了他们。他们的心灵变得不安,他们的语言变得混乱,众人的灵魂等待着星星的出现。

“的确这么做了。在被赶进屋子后,这些人变得焦躁异常,一直使劲拿脑袋撞墙,直到撞得脑浆迸裂。你要是想让他们在屋里好生待着,就必须给他们注射大剂量的镇静剂,并让他们穿上束缚衣才行。”

“在三角城里,正午时分,凡德特2现身,他对城中众人说:‘喂,你们这些罪人!虽然你们嘲笑正确的做法,但是觉醒的时刻终将到来。此时洞穴正要降临,吞下拉贾西,是的,吞下它所有的一切。’

“应该强迫他们进屋。”

“就在他说话时,黑暗的洞口经过了贝塔的边缘,整个拉贾西都失去了光明。贝塔消失了,众人大声哭喊,惊惧不已。

“户外。”

“当黑暗洞穴落到拉贾西时,它来了,拉贾西各处都没有光。众人都成了盲人,没人能看见自己旁边的人,尽管他的脸上能感觉到他自己的呼吸。

瑟尔蒙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不想离开空旷的地方?他们睡在哪里呢?”

“在黑暗之中,星星出现了,数不胜数。在如乐曲般动人的美景中,连树叶都发出了赞美。

“你不明白,又出现了别的后遗症。有些人出来的时候看着完全正常,但他们从此拒绝进入建筑物——任何建筑,包括宫殿、大厦、公寓、宿舍、木屋、窝棚、茅草屋、帐篷,等等。”

“这一刻,众人的灵魂与肉体分离了,被抛弃的肉体变得与野兽无异,是的,变成了野地里的牲畜。他们在拉贾西黑暗的城市街道上号叫。

“听上去没问题啊。”

“星星喷出了天堂之火,所及之处,拉贾西的城市化为灰烬,人和人的创造物都不复存在。

心理学家哼了一声:“嗐,死了两三个人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赔偿了死者的家属,并要求游艺委员会不再追究。毕竟,他们说,假如有心脏不好的人想尝试隧道,那是他们自己的责任——而且,这种情况也不会再发生了。他们在办公室前台安排了一名医生,每一位想要穿越隧道的顾客都必须接受体检。生意竟然因此而变得更好了。”

“那时——”

“等等,我想起来了。还死了几个人,是吗?它被关停之后,有谣言传了出来。”

拉蒂默的语气中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他的眼睛并没有抬起来,但还是感觉到了另外两个人注视的目光。他没有停顿,但他的音色变了,吐字也更加流畅。

“当然。当恐惧只是一场游戏时,它总是令人着迷。婴儿生来就对三样东西有本能的恐惧:噪声、坠落和失去光明。这就是为什么在某人的背后大喊一声‘哈’让人觉得好玩,为什么坐过山车这么刺激,这也是为什么神秘隧道会大受欢迎。人们从隧道里出来的时候都吓了个半死,浑身颤抖,气也不敢出,但他们还是忍不住买票再玩一次。”

吃了一惊的瑟尔蒙直勾勾地盯着他。话音不陌生,只是口音变得奇怪,元音稍微加重了些许,没有其他变化——但完全听不懂拉蒂默在念什么。

“受欢迎?”

希林狡黠地笑了:“他用到了某种旧轮回的语言,可能是他们传统上的第二轮回。你知道的,《启示录》最初就是用这种语言写的。”

“很快就平息了,被压下来了。你也知道,‘神秘隧道’只是条一英里长的隧道——里面没有光亮,你会坐进一辆敞篷车,然后在黑暗中颠簸十五分钟。它十分受欢迎——在它的运营期内。”

“听不懂无所谓,我听得够多了,”瑟尔蒙往后挪了挪椅子,用手拢了拢头发,手已不再颤抖,“我感觉好多了。”

“是的。好像引发了不少争议。”

“真的吗?”希林显得有些意外。

“好吧。我在现场。你还记得‘神秘隧道’打破了游乐园里所有项目的游玩纪录吗——至少在第一个月?”

“真的。我刚才肯定是神经过敏了。听你发表了有关引力的长篇大论,又看着日食开始,我差点就崩溃了。但这个,”他对着金色胡须的信徒翘起神气活现的大拇指,“这个是我小时候的保姆常常会跟我说的。我这辈子都在嘲笑这种东西。我现在也不会被它吓倒。”

“没在。一直都没抽出时间去那里。六千英里的旅程实在是太长了,即使是博览会也对我缺乏足够的吸引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故作欢快的语气说道:“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状态,我还是把椅子搬得离窗户远一点吧。”

“是,尚能忍受的黑暗房间。但两年前你在世纪游艺博览会现场吗?”

希林说:“对。但你最好放低声音。阿托恩刚刚从他一直埋着头的盒子里抬起了头,用能杀人的目光看了你一眼。”

“还能忍受。”瑟尔蒙得意地说。

瑟尔蒙做了个鬼脸:“我忘了那老家伙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离窗户,扭头厌恶地看了一眼,说道:“我突然想到,肯定有不少对星星疯狂有免疫力的人。”

希林用手背擦干了额头的汗珠,颤声说道:“这只不过是一个黑暗的房间。”

心理学家没有马上回答。贝塔已经越过了最高点,原本从窗口投在地板上的长方形的血红色阳光已经爬上了希林的大腿。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昏暗的光线,弯腰眯起眼睛直接朝太阳看去。

黑暗中又传来了谨慎的脚步声,然后是瑟尔蒙的身体与窗帘的摩擦声,他在摸索拉绳,最后是胜利的“嗖”的一声,窗帘拉开了。红光又铺满了房间,瑟尔蒙对着太阳发出了喜悦的欢呼。

它边缘处的缺口已经变成了一块占据三分之一表面的黑色侵蚀区。他打了个寒战,等他直起腰,原本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

“好吧。把窗帘拉开吧。”

露出像是歉意的笑容,他也倒转了自己的椅子。“萨鲁城里大概有两百万人正在抓紧这最后一刻加入迷信组织,这称得上是它最伟大的复兴了,”接着又讥讽地加了一句,“迷信组织将拥有一个小时的繁荣时间,我相信他们会好好利用。好了,你刚才说什么?”

“不,不喜欢。感觉太糟了。墙壁似乎——”他停顿了一下,“它们似乎要朝我身上倒过来。我控制不住地想要把它们推开。但我没有疯!老实讲,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是这样,迷信组织怎么能把《启示录》从一个轮回保存到下一个轮回呢?他们最早是怎么记录下来的呢?肯定存在着某些有免疫力的人,因为要是所有的人都疯了,那究竟是谁写的这本书?”

“你喜欢这种感觉?”

希林苦笑着看着提问者:“好吧,年轻人,没有目击证人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我们对发生了什么有几个很好的解释。你要明白,有三种人可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第一种,少数几个看不到星星的人:笨蛋或是那些在日食刚开始就喝得不省人事的家伙,一直到结束的时候都没醒过来。我们把他们排除在外,因为他们不是真正的目击者。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犹豫着缓慢地接近了。又传来伸手摸椅子的声音。瑟尔蒙尖着嗓子说:“我来了。我觉得……呃……还好。”

“第二种是年龄小于六岁的孩子,对他们而言,整个世界还太新奇了,星星和黑暗还不足以吓到他们。它们只不过是这个新奇世界上的又一个现象而已。你明白吧?”

“你以为呢?”阴森的回答响起,“快过来坐下!”

记者怀疑地点了点头:“大概吧。”

“但我看不见你,先生,”记者大口喘息着,“我什么都看不见。”

“第三种,有些家伙的头脑太麻木了,不容易崩溃。迟钝的大脑很难被打动,比如那些年长的、终日劳作的农民。把孩子拥有的难以捉摸的记忆和那些半疯的傻瓜混乱的、不着调的废话融合在一起,就形成了《启示录》。自然地,这本书一开始就基于最不可靠的历史学家的证言,也就是孩子和笨蛋的口述,而且可能还在轮回的过程中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修改。”

“摸黑往前走。”希林语气严肃地命令道。

“你是说,”瑟尔蒙插话道,“他们带着这本书穿越了轮回,就跟我们将引力的秘密传承下去的计划一样?”

一片寂静中,瑟尔蒙往桌边走去,他的脚步声听起来空荡荡的。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了。“我看不见你,先生。”他低声呼唤道。

希林耸了耸肩:“可能吧,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做到的并不重要,总之,他们做到了。我想表达的观点是,这本书没什么用,它扭曲了事实,虽然它基于事实。例如,你还记得法罗和伊穆特尝试在屋顶开洞的实验——那个没能成功的实验吗?”

“好吧。”瑟尔蒙伸手抓住拉绳,使劲往下一拽。红色的窗帘徐徐盖住了宽阔的窗户,黄铜挂钩一路叮当着在窗帘杆上滑行,房间被笼罩在暗红色的阴影之中。

“记得。”

“就是要现在才有感觉。拉上窗帘,过来坐下。”

“你知道它为什么没——”他一下子紧张地站了起来,因为阿托恩正一脸凝重地朝这里走来,“怎么了?”

瑟尔蒙露出吃惊的样子:“为什么要拉上窗帘?如果外面有四个或五个太阳,或许我们想遮挡些光线,让自己舒服点。但现在外面的光线本来就不够了。”

阿托恩把他拉到一旁,希林能感觉到抓着他胳膊肘的手指都扭曲了。

“别吹了!我打赌你都不敢拉上窗帘。”

“别那么大声!”阿托恩的声音低沉且悲伤,“我刚接到掩体秘密线路打来的电话。”

心理学家恼火地皱起了眉头,盯着眼前的年轻人。

希林焦急地追问道:“他们有麻烦了?”

瑟尔蒙撇了撇嘴:“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应该不会跑。”

“不是他们,”阿托恩特地强调了“他们”这个代词,“他们不久之前就把自己关起来了,会一直在里面待到后天。他们很安全。但是城里,希林……已经乱了。你想象不到……”他说不下去了。

“我也觉得你没去过。上个星期我试了一下——只是想做个测试——结果很狼狈。我一直往里走,直到洞口变成了一小块模糊的亮斑,其他地方都黑了。我从来没想到过,我这么胖的人,还能跑得这么快。”

“那有什么?”希林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它只会越来越糟。你在抖什么?”接着又怀疑地追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感觉?”

“去洞里?当然没有!”

因为被无端影射,阿托恩的眼睛里喷出了愤怒的火花,紧接着又化成了焦虑:“你不明白。迷信组织行动了。他们在鼓动人们冲击天文台——担保他们能立即进入天堂、得到救赎,担保他们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我们该怎么办,希林?”

“你去过洞里吗?”

希林低下了头,出神地盯着自己的脚趾,盯了很长时间。随后他抬起头,用指关节叩着自己的脸颊干脆地说道:“怎么办?能怎么办?没办法。其他人知道吗?”

记者靠着墙,仔细想了想。“没有。确实没经历过。但我知道黑暗是什么。只是……呃……”他用手指做了个含义不明的动作,紧接着又想到什么,“只是没有光而已,像是在洞里。”

“不知道。”

希林笑了,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已经空了的酒瓶:“你经历过黑暗吗,年轻人?”

“好!先别跟他们说。离日食还有多长时间?”

“黑暗为什么会让我发疯呢?”

“不到一个小时。”

瑟尔蒙打开窗户,探出了身体。一阵微风吹起窗帘。他盯着手上那抹红色的阳光,掠过发际的风令他觉得有些冷。他突然叛逆地转过了身。

“我们只能赌一下了。组织起占优势力量的暴民需要时间,他们赶到这里还需要额外的时间。我们离城里有五英里……”

他惆怅了一小会儿,接着说道:“我们有两个月的准备时间——我们在天文台的人——但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让世人相信即将降临的危险。两个世纪可能都不够。但我们将记录保存在了掩体内,今天我们将拍摄日食。下一个轮回将开始于真理,当下一个日食降临时,人类至少会为此做好准备。说到这里,你的报道也可以把这段话写进去。”

他朝窗外看去,目光掠过山坡,看着近郊那些替代了农田的一座座白房子,一直看到地平线尽头模糊的市中心——那片在渐亏的贝塔照耀下的迷雾。

心理学家点了点头:“全部的内容。首先是日食——再过四十五分钟就会发生——接着是完全的黑暗,可能还有那些神秘的星星——然后是疯狂,本次轮回的终点。”

他没有转身,重复道:“还有时间。继续工作,祈祷日食先于他们到来。”

瑟尔蒙的脸上像是戴了个面具,看不到任何表情:“这就是给我的报道?”

贝塔已经被吃掉一半了,分界线以略微外凸的曲线向依然明亮的部分推进,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闭着的眼睛将光明世界关在了外面。

“是的!但只有一个太阳位于这个天体的公转轨道平面上,”他用大拇指指了指天上那个小小的太阳,“贝塔!计算结果表明日食只会发生于某一种特定的太阳排列,在这个排列中,天空中只剩了贝塔一个,而且离得也最远,此时的月亮则位于最近的距离上。如此造成的日食景观中,月球的表观直径将是贝塔的七倍,它会笼罩整个拉贾西,日食将持续超过半天,因此行星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逃过日食的影响。这种日食每过两千零四十年就会发生一次。”

屋子里隐约的交谈声已经消失,他能感觉到的只有外面那股浓密的寂静。连昆虫似乎都怕得闭嘴了。一切都显得朦胧昏暗。

“我猜计算结果表明这一定会发生。”瑟尔蒙平静地说道。

他被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是瑟尔蒙在说话:“出了什么问题吗?”

“听好了,有时这个天体会挡在我们和太阳之间。”希林一口喝干了瓶子里剩下的酒。

“嗯?没有。坐回到椅子上。我们挡他们道了。”他们又溜回自己的角落,但心理学家很久都没再开口。他松开领口,前后扭了扭脖子,但没觉得放松。他突然抬起头。

专栏作家摇了摇头。

“你会觉得呼吸有困难吗?”

“这就觉得怪了?那听听接下来的:假如这个天体围绕着拉贾西旋转,它刚好位于合适的距离、处于合适的轨道、具有合适的质量,使得它的引力刚好能解释拉贾西实际的运行轨迹与理论上的偏差——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记者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两三口气:“不会。怎么了?”

瑟尔蒙吹了声口哨:“这想法也太古怪了!”

“可能是我往外面看太久了,被灰蒙蒙的景象控制了。呼吸困难是幽闭恐惧症发作的第一个症状。”

“假如天上还有另一颗像拉贾西一样不发光的行星呢?要是真有的话,它只会反射光线,而且假如它和拉贾西差不多,是由浅蓝色的岩石构成,那么在红色的天空中,永恒的日光只会令它隐身——完全将它淹没。”

瑟尔蒙又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我还没事。嘿,这家伙也不行了?”

希林说:“天文学家琢磨了好几年,提出的每个理论都比之前的更站不住脚——直到阿托恩灵光一闪,想到了迷信组织。迷信组织的首领索尔5,提供了一些新的数据,大大降低了问题的复杂程度。阿托恩由此想到了新思路。

比奈高大的身形将角落里的这两个人遮在了阴影之中。希林担心地抬头瞄了他一眼:“你好,比奈。a”

“接着说,先生。”他轻声说。

天文学家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凄惨地笑了笑:“不介意我在这里坐会儿跟你们聊聊吧?我已经架好了摄像机,到日食之前我都没事做。”说到这里,他看了眼信徒,后者在十五分钟之前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皮面的小书,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研读。“那浑蛋没再搞出什么麻烦吧?”

瑟尔蒙跟着希林去了窗户边,眺望着郁郁葱葱的山坡后面,萨鲁市的建筑尖顶在地平线上反射着血红色的光芒。记者匆匆瞥了一眼贝塔,内心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它在顶点处散发着红光,像个邪恶的小人。

希林摇了摇头。他挺起胸膛,皱起眉头,集中注意力迫使自己正常呼吸。他说:“你出现过呼吸困难吗,比奈?”

希林站起来走到窗边,手里仍紧紧抓着酒瓶:“说到重点了。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用万有引力定律计算了拉贾西围绕阿尔法旋转的轨迹,但是它与我们观测到的轨迹并不吻合——即使将其他太阳引起的微小扰动考虑在内。所以,要么是定律错了,要么是还有一个未知因素在起作用。”

比奈闻了闻身边的空气:“好像没什么味道啊。”

“二十年前,”他自己也润了润嗓子后接着说道,“我们终于证明了万有引力定律能够完美地描述六个太阳的运行轨道。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幽闭恐惧症的症状。”希林抱歉地解释道。

瑟尔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伸出杯子讨要更多的酒。希林嘟囔着往里倒了几滴。

“哦!它对我的影响不同。我感觉我的眼睛出问题了。看东西都很模糊——看不清。我还觉得冷。”

“因为跟你想的不一样,伟大的定律并不是靠灵感猜到的。它通常需要全世界的科学家努力几百年的时间才能发现。自从季诺维41发现了拉贾西是围着阿尔法旋转而不是反过来的之后——那是四百年之前的事了——科学家就一直在研究。六个太阳复杂的轨迹被记录、分析和拆解。一个接一个的理论被提出、检验、再检验、修改、抛弃、重新提出和转化成其他东西,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噢,确实挺冷的。这不是错觉,”瑟尔蒙苦笑了一下,“我的脚指头都冻麻了,感觉是被放在冷藏车里运到了别处。”

“为什么花了那么长时间?听上去很简单啊。”

“我们要做的就是,”希林提议道,“用别的事让自己分神。瑟尔蒙,刚才我跟你讲到了为什么法罗的屋顶孔洞实验没有结果。”

“就这么简单,不过,我们用了整整四百年时间才找到这个定律。”

“你刚开始讲。”瑟尔蒙回答道。他用两条胳膊搂住自己的膝盖,下巴搁在了膝盖上。

“这么简单吗?”

“是的,我想说的是,他们都被《启示录》记载的表面意思给蒙蔽了。星星可能并没有任何的现实意义。要我说,可能是因为身处于完全的黑暗之中,大脑一定要制造出点光亮才行。这种想象中的光亮可能就是所谓的星星。”

“胡说!扯淡!我一句话就能说清关键的数学计算。万有引力定律说的就是宇宙中所有物体之间都存在一种相互吸引的力,任意两个物体之间力的大小和它们质量的乘积成正比,与它们之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

“换句话说,”瑟尔蒙插话道,“星星是变疯的结果,而不是变疯的原因?那比奈的摄影还有什么用?”

“不清楚,只知道它是一个最新的研究方向,还没有太多的发现,相关的数学计算太难,整个拉贾西上只有十二个人能懂。”

“为了证明星星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不过——”

心理学家举起瓶子,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满意地哼了一声,还咂吧了两下嘴。他接着说道:“你知道引力吗?”

比奈将自己的椅子拉近了,脸上也浮现出热切的表情。“嘿,我很高兴你们两个聊到了这个话题,”他眯起眼睛,举起一根手指,“我一直在琢磨这些星星,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概念。当然它还非常粗浅,我也没打算真的深入研究下去,但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你们想听一听吗?”

记者又坐了下去,脸上露出悲怆的神色:“好吧,听你的,老家伙。”

希林往后躲了躲,显得不是很情愿,不过他还是说:“说吧,我听着呢。”

瑟尔蒙站起身想要谦让,但希林用坚定的眼神阻止了他:“听老人的话,年轻人。”

“好。假设宇宙里还有其他太阳,”他有些扭捏地讲述了起来,“我的意思是说这些太阳离我们非常远,所以光线就很弱,你看不到它们。你就当是在听一个奇幻故事就好了。”

“我觉得阿托恩还没发现这个,”他说着走到了桌子旁,“给!我们只剩下一杯的量了,你是客人,它归你了。瓶底归我。”他小心翼翼地倒满小杯子。

“倒也没那么离谱。不过,根据引力定律,它们之间的引力不应该会暴露它们的位置吗,从而杜绝了你说的这种可能性?”

他踮着脚走到最近的一扇窗户旁,蹲下来,从窗台下面拿出了一个瓶子。瓶里的红色液体在他的摇晃之下发出了汩汩的声音。

“它们离得足够远就不会,”比奈反驳道,“非常远——可能要在四光年之外,甚至更远。我们无法侦测到扰动,因为它实在是太小了。假设在那么远的地方存在着很多太阳,十几个或二十几个。”

“你说谁逃走了?法罗和伊穆特?肯定不会。话说回来,他们要是没能在一个小时内赶回来,那还真麻烦了,”他突然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不管了,趁着阿托恩不在——”

瑟尔蒙吹了声悠扬的口哨:“多奇妙的想法啊,用在周日的副刊上很合适。在直径八光年的宇宙内存在着二十几个太阳。哇!这会让我们的世界变得渺小,读者们肯定会被刺激到。”

“那两个人不会逃走了吧,你觉得呢?”

“只是个想法,”比奈笑了笑,说道,“但你明白关键点在哪儿。在日食期间,这二十几个太阳会变得可见,因为没有真正的阳光遮蔽它们了。又因为它们实在离得太远了,它们看上去会很小,就像很多的小弹珠。当然,迷信组织说有好几百万颗星星,但这可能是种夸张的说法。宇宙中没有足够的空间塞进一百万个太阳——除非它们能一个挨一个地紧密排列。”

“没什么,”希林回答道,“有两个人在几个小时之前就该出现了,但到现在还没来。他的人手十分紧缺,因为除了必要的人,剩下的都去掩体了。”

希林听着听着兴趣就渐渐上来了:“你说的有些道理,比奈。确实有夸张的问题。你应该也知道,我们的大脑无法分辨大于五的数字,超过五就用‘很多’这个概念来替代。十几个也就变成了一百万。很有道理的想法。”

剩下的两个人四目相对。瑟尔蒙说:“怎么了?”

“我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想法,”比奈说,“你想过吗?假如你处在一个非常简单的系统之中,那引力会变成一个多么简单的问题啊!假设你所处的宇宙之中,里面只有一个太阳和一个行星,行星会运行在一个完美的椭圆轨道上,引力的本质会变得显而易见,如同公理一般为人所接受。这个世界上的天文学家甚至在发明天文望远镜之前就接受了引力的存在。裸眼观察就已经足够了。”

他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口气。“现在,该说到万有引力了。”他拼了一下这个专业术语——就在此时,阿托恩从窗边转过身,狠狠地哼了一声,大踏步地离开了房间。

“但这种世界能够取得动态平衡吗?”希林怀疑地问道。

“是的,”希林满意地接着说道,“迷信组织说每过两千零五十年,拉贾西会进入一个巨大的洞穴,所有的太阳都会消失,整个世界都会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他们还说一种叫‘星星’的东西会出现,它们会夺走人类的灵魂,把人变成没有理智的畜生,从而让他们毁了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文明。当然,他们在这种说法里混杂了各种宗教的神秘概念,但中心思想就是这个。”

“当然!他们称它为‘一对一’的案例。在数学上已经证明了它的存在,但我感兴趣的是它的哲学影响。”

“我知道。你说的是迷信组织在他们的《启示录》里提到的‘星星’传说。”

“挺有意思的说法,”希林承认道,“一个不错的抽象概念——就跟理想气体或绝对零度一样。”

“对这些重复发生的灾难有过一些解释,或多或少都带了点魔幻色彩。有人说定期会下火雨,有人说拉贾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穿过太阳,还有人提出过更离奇的说法。但有一个理论和别的理论都不同,它已经一代接一代地流传了许多个世纪。”

“当然。”比奈接着说道,“不过也有代价,这种行星上不可能存在生命。它无法获取足够的光和热,假如它也会自转,每过半天就会出现完全的黑暗。生命无法在这种条件下发展——因为生命的本质取决于光。而且——”

“明白了。请接着说。”

希林突然就站了起来,椅子被推得差点往后倒地:“阿托恩带来了光明。”

“可能吧。但我们对此了解很少,只知道那时候的人跟有智慧的猩猩差不多。所以在此不作探讨。”

比奈“嚯”了一声,转身去看,接着又如释重负般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瑟尔蒙追问道:“不也有一个石器时代吗?”

阿托恩的怀里抱着一捆六英尺长、直径却不到一英寸的棍子。他看着已聚集起来的员工们。

“没人能说出这是为什么。所有文明的中心都被大火彻底焚毁了,没有留下任何能让我们找到原因的线索。”

“快回去工作,你们这些家伙。希林,过来帮我一把。”

“快了。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它逐渐获得了认可。这个轮回的特性是——确切地说,曾经是——最大的谜团之一。我们发现了一系列的文明,其中有九个是确切的,剩下的也有迹可循。这些文明都达到了我们目前的高度,而且,它们都无一例外地在鼎盛时毁于大火。

希林快步走到老头儿的身边,在一片寂静之中,一根接一根地,两个人把棍子安在了墙上临时的金属底座上。

“我知道,”瑟尔蒙谨慎地回答道,“这是最新的考古学理论。它已经被证实了吗?”

怀着一种对待宗教仪式上最珍贵的圣物的尊敬,希林摩擦着一根长长的、粗壮的火柴,让它燃起了生命之火,并把它递给阿托恩,后者将火焰传递到其中一根棍子的上端尖部。

“想必你知道拉贾西文明的历史呈现出一种轮回的特性——我想强调的是轮回!”

它先是迟疑了一阵子,尖部看不到有什么动静,随后突然间就迸出了火苗,将阿托恩的脸映上了金黄的色彩。他收回火柴,与此同时,一阵欢呼声震动了窗户。

心理学家嘟囔了几声。他转身看着瑟尔蒙,用锐利的目光盯住他,开始了回答。

棍子的顶端跃动着六英寸长的火焰!其余的棍子也被有条不紊地点燃了,六束彼此独立的火焰将屋子深处也映成了黄色。

“你才别犯傻。今天不能喝酒。我的人太容易喝醉了。我不能诱惑他们。”

光线不算亮,甚至比微弱的阳光还要暗。火焰一直在不安分地舞动,制造出醉酒似的摇摆的阴影。火把腾起浓密的烟雾,闻着就像是厨房着火了。但重要的是,它们能散发出黄色的光芒。

“别犯傻!”

在忍受了四个小时昏暗的贝塔之后,黄色的光芒当然有其吸引人之处。甚至连拉蒂默也从书上抬起了眼睛,出神地盯着。

“水?”阿托恩没好气地说。

希林凑近火光暖手,不顾烟灰积聚在手上,形成一层薄薄的、光滑的粉末。他陶醉地自言自语:“真漂亮!真漂亮!我从来没意识到黄色有这么漂亮!”

“我要先喝一杯。”希林搓着手,看着阿托恩。

不过,瑟尔蒙却怀疑地打量着这些火把。他在一股臭油味中皱起鼻子说:“这些是什么东西?”

“好吧,我来问你。”

“木头。”希林简短地回了一句。

“还是别问了,最好别问,”希林插嘴道,“如果你要问阿托恩那个问题——假设他的心情不错,愿意回答——他会拿出一大沓写满了数字、画满了图的纸。你肯定听不明白。不过,要是你来问我,我倒是能给你一个业余的答案。”

“呃,不对,不是木头。它们没在烧。最上头的部位已经焦了,而火焰却一直在烧,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专栏作家羞涩地笑了:“没那么极端,先生。我知道个大概。你说再过几个小时全世界就会陷入黑暗,所有的人都会发疯。我想知道这背后的科学逻辑。”

“这就是奇妙之处。这才是真正高效的人工照明方式。我们制作了几百根,当然,大多数都送去了掩体。你看——”他转身用手绢擦着已经黑了的手,“你从芦苇上截取一段,把它晒干,再把它浸没在动物油脂里。然后你再把它点着,油脂会一点接一点地燃烧。这些火把几乎能连续烧半个小时。聪明吧?它是萨鲁大学里的一个年轻人发明的。”

阿托恩爆发了:“看你坐在这里说话的样子,难道你都没搞明白我们想说什么,就一直在报纸上挖苦我们?”

短暂的激动过后,穹顶下又安静了。拉蒂默把他的椅子直接拖到火把下面,接着读起了书,他的嘴唇翕动着,单调地诵读着星星的圣言。比奈再一次回到他的摄影机前,瑟尔蒙则趁机多记了一些笔记,准备为明天的《萨鲁城市纪事报》写文章——在过去的两个小时中,他一有机会就记笔记,这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但他同时也清楚,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好吧,我这就开始,”瑟尔蒙靠在椅背上,双手合在胸前,“你们看上去都非常认真,我都开始相信你了。你能解释一下这背后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不过,如同希林眼中那调侃的目光所暗示的,记笔记可以让他集中注意力,不去想天空正渐渐变成可怕的紫红色,仿佛一颗巨大的、刚刚被剥了皮的甜菜。所以,记笔记也是有用的。

“你有什么问题?”阿托恩问道,“别忘了我们的时间有限。再过一个小时一刻钟多一点,我们要去楼上,就没有时间再谈话了。”

不知怎的,空气变得浓稠起来。黄昏,如同一个可以被触摸到的实物,进入了房间。在一片灰暗中,火把上舞动的黄色光圈将自己蚀刻出变幻的形状。能闻到火把燃烧时烟雾发出的味道,也能听到火焰偶尔跳动的噼啪声。有个人在绕着工作台行走,蹑手蹑脚,步子犹豫不决。偶尔有人大声吸一口气,试图在一个正陷入阴影的世界中保持冷静。

瑟尔蒙打了个冷战:“我愿意花十块钱买一束白光,哪怕一秒钟都好。真希望伽马或德尔塔还在天上。”

瑟尔蒙第一个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响。声音很模糊,也不会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要不是穹顶之下安静得出奇,他也不可能听到。

隔壁有软椅子。窗户上还挂着厚厚的红色窗帘,地上铺着红褐色的地毯。在贝塔砖红色光芒的照耀下,整个房间被一种血色朦胧的气氛笼罩着。

记者坐直了身子,收起笔记本,屏住呼吸倾听着,随后十分不情愿地从太阳望远镜和比奈的摄像机之间穿了过去,来到窗户前。

“嗯?噢,好吧。我们去隔壁房间吧。好歹那里有软椅子。”

他惊叫了一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希林!”

“别说了,希林。”阿托恩不满地说道。

大家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心理学家一下子就来到他身边。阿托恩也来了。甚至连伊穆特70,此前一直在巨大的太阳望远镜前的高凳上坐着观察,这时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

年长的天文学家皱起眉,不屑地看着他。但希林欢快地做出了回应:“没问题,谈话对我有好处。向来如此。阿托恩正在跟我说你的主意,万一预测失败了,该怎么应对整个世界——我同意你的说法。顺便说一句,我定期读你的专栏,总体而言,我喜欢你的观点。”

外面,贝塔就像是一块渺小的碎片,挣扎着想看拉贾西最后一眼。东方的地平线上,城市所在的方向,已经消失在黑暗之中,从萨鲁通往天文台的路变成了一条暗红色的线,两侧都是大片的树林,林中的树木已经无法一一分辨,汇聚成了一片连续的灰色地带。

“喂,”他说,“我们去一个不会打搅其他人的地方。我想问些问题。”

但引起注意的是公路本身,因为上面蔓延着另一片令人悚然的灰色。

瑟尔蒙吹了声长长的、低声的口哨,坐着沉思了几分钟。桌边的人拿出了一副多人象棋,开始了一场六人对战。他们在沉默中快速地挪动着棋子。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棋盘。瑟尔蒙专心地看了他们一阵,随后起身走向了阿托恩,后者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正小声跟希林说着什么。

阿托恩扯着嗓子喊道:“是城里的疯子!他们来了!”

“他们还有别的,”阿托恩说,“他们有我们所有的记录,除了今天收集的。这些记录对下一个循环意义重大,所以一定要保存下来。其余的都无所谓。”

“还有多久出现日食?”希林问道。

“如果能躲过去的话。不容易。整个人类都会发疯,大城市会变成火球——环境不适合生存。但他们有食物、水、住所和武器——”

“十五分钟,但是……但是他们只要五分钟就能到这儿了。”

“明白了!他们躲起来了,想躲过黑暗——呃,星星造成的伤害,等世界其他地方‘噗’的一声消失后,坚持活下去。”

“别管了,大家回到工作上去。我们能挡住他们。这地方坚固得就像堡垒一样。阿托恩,看好我们的迷信组织小伙子,以防万一。瑟尔蒙,跟我来。”

“这个嘛,”希林说,“我们设法让一些人相信了我们有关——有关末日的预言,相信了它的惨烈,这些人采取了预防措施。他们基本上由天文台员工的家属组成,再加上一些萨鲁大学的教职员工和少数几个外来人。总数大概有三百人,但其中四分之三是女人和孩子。”

希林走出门口,瑟尔蒙紧跟在他身后。楼梯围绕着中央立柱,以紧密的螺旋形在他们身下延展开来,消失在阴冷可怕的灰色之中。

专栏作家伸出了手。“你肯定是萨鲁大学的希林501。我听说过你,”随后他又追问,“掩体是什么,先生?”

一开始的冲劲带着他们往下突进了五十英尺。随后,穹顶开着的门里漏出的昏暗的、摇曳的黄色光芒消失了,他们的头上和脚下都是一样的黑乎乎的阴影,似乎要将他们吞没。

阿托恩撇了撇嘴,绷着脸说道:“这位是瑟尔蒙762,记者。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

希林停了下来,胖乎乎的手紧紧捂着胸口。他的眼球凸着,声音颤抖:“我不能……喘气……你自己……下去。关上所有的门……”

希林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专栏作家。他皱起眉头,鼓起饱满的脸颊:“你又是哪位,红头小子?”

瑟尔蒙往下走了几步,随后转过了身:“等等!你能稍等一下吗?”他自己也在喘气。空气在他的肺里进出,就像是浓稠的糖浆。想到要一个人走入这奇异的黑暗,他内心有个声音在惊恐地叫喊。

瑟尔蒙飞快地插了一句:“什么掩体,先生?”

原来,瑟尔蒙也害怕黑暗!

“我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希林装作可怜的样子摊开了手掌,“心理学家在掩体里就是个废物。他们需要的是动手能力强的、身体强壮的男人,还有健康的、能生孩子的女人。我?我比动手能力强的人胖了一百磅,我也生不了孩子。为什么要让他们多喂一张嘴呢?我在这里感觉更自在。”

“等在这里,”他说,“我马上就回来。”他两步并作一步地往上跑着,心脏怦怦直跳——并不完全是因为体力活动——他跌跌撞撞地冲进穹顶,从底座上抓过一根火把。它的味道很大,烟也熏得他睁不开眼,但他抓得紧紧的,好像随时要将它拥入怀中。他往楼下匆匆跑去时,火焰也被带得歪向了后方。

白发苍苍的董事突然就来了火气,咬牙切齿地说:“你疯了,希林,来这里干什么?你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希林睁开了眼睛,发现瑟尔蒙正弯腰打量着他。后者大力地摇晃他:“好了,保持清醒。我们有光了。”

希林笑了,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掩体个鬼!那地方太无聊了。我想来这里,这里才热闹。我就不能有好奇心吗?我想看看迷信组织一直在谈论的星星。”他搓了搓手,用严肃的语气接着说道,“外面很冷。风都能把你的鼻子冻掉。贝塔似乎提供不了多少热量,它离得太远了。”

他将火把伸到脚边,搀着心理学家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随即在光明保护圈的笼罩下,向下走去。

阿托恩被吓了一跳,生气地说:“你怎么来了,希林?托你的福,还没人被吓死。我还以为你会躲在掩体里呢。”

底楼的办公室仍然处在残留的光明之中,瑟尔蒙感觉恐惧渐渐消失了。

“喂,喂,喂!”一个男高音传了过来。新来的人脸颊饱满,面带愉快的笑容:“这里怎么有一股太平间的味道?不会有人被吓死了吧?”

“拿着,”他粗鲁地将火把往希林手中一塞,“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

他的手背在身后,说话时往前探着满是皱纹的脸,以示强调。要不是有新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可能会不停地说下去。

他们都听到了。一阵阵粗野的、不明所以的叫喊。

“那好吧,你想留下的话就留下吧。不过,请你不要以任何方式干扰我们的工作。也请你记住,我是这里的总负责人,尽管你在专栏里对我极尽嘲弄,我还是希望你能完全配合、完全尊重——”

希林是对的。天文台就像个堡垒。它建于上世纪,当时新古典建筑风格正处于流行的极盛时期,因此,它是按照坚固和持久的要求来设计的,而不是为了美观。

坐在桌子旁的一伙人窃窃私语着以示赞同,阿托恩的表情则像是有苦说不出。

窗户由几英寸厚的铁质格架保护着,格架深深地埋进窗框旁的混凝土里。墙壁是结实的砖石结构,能扛住地震,大门是巨大的橡木板,还钉上了铁质加强筋。瑟尔蒙去插门闩,发出沉闷的当啷声。

比奈点了点头,脱口而出道:“先生,我们都觉得他是对的。过去的两个月里,我们考虑到了所有的可能。但我们的理论或计算中总有百万分之一的概率有错误。我们也应该做好应对方案。”

在走廊的另一头,希林在低声咒骂着。他指着后门的门锁,它已经被铁棍撬坏了。

“这个嘛,”瑟尔蒙笑了,“我提议控制舆论。通过操纵舆论,只展示其荒谬的一面。这很难接受,我承认,因为我必须把你们描述成一伙语无伦次的傻瓜。不过,我要是能让公众笑话你们,可能也会让他们忘了愤怒。作为回报,我要求一篇独家报道。”

“拉蒂默可能就是这么进来的。”他说。

董事严厉地注视着专栏作家:“你有什么提议来解决这个问题?”

“好了,别光站着,”瑟尔蒙不耐烦地喊道,“帮忙把家具拖过来——别拿火把对着我。我快被熏死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一旦事情过去,这些商业利益相关者会剥了你的皮。他们会说,如果任由怪人——抱歉——随便搞些抓人眼球的预测,从而破坏了国家的经济,那行星就要想办法阻止他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先生。”

说话时,他把沉重的桌子狠狠地推到门边,两分钟不到,他就做好了路障——只考虑重量,至于美观或者对称他就顾不上了。

“但假如还有呢?假如还有明天——那会发生什么呢?那份怒意可能会化作更为实际的行动。毕竟,你也知道,过去的两个月里生意惨淡得一塌糊涂。投资者并不真的相信世界末日就要降临,但他们也会在事情过去之前变得更谨慎。普罗大众也不相信你,但春季新品家具可以再等几个月——万一呢?

远方的某处隐约传来了拳头砸在门上的声音,外面的叫喊声似乎来自一个不真实的世界。

“没有明天了!”

暴民们从萨鲁城出发时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第一是深入骨髓的恐惧;第二是摧毁天文台从而得到救赎。他们没时间思考地面交通工具、武器或领导,甚至连组织都没有。他们步行来到天文台,并徒手发起了攻击。

“好的。那明天呢?”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而贝塔的最后一片光亮,最后一点红宝石色的光线,微弱地照耀在已陷入群体恐惧的人群之上。

阿托恩嘲讽地撇了撇嘴:“那就让他们生气吧。”

瑟尔蒙叹息了一声:“我们回穹顶吧。”

“我不恨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公众已经被惹毛了。他们生气了。”

在穹顶之中,只有太阳望远镜前的伊穆特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其他人都围在了摄像机前,比奈用沙哑而紧张的声音发布着命令。

“没有这回事,年轻人。”阿托恩打断道,“虽然迷信组织向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数据,但我们的结论之中没有包含任何迷信组织的玄幻学说。事实就是事实,迷信组织所谓的玄学背后也有一定的事实。我们剥离了玄学部分,露出了事实而已。我向你保证,迷信组织此刻比你更仇视我们。”

“大伙儿都手脚麻利点。我会在日食之前拍下贝塔,然后换玻片。你们每个人都负责一台摄像机。你们都知道……知道曝光的时间。”

“当然!”瑟尔蒙坐了下来,跷起了二郎腿,“我的专栏可能有点刻薄,但每次我都给你的人留有余地,万一你们是对的呢?毕竟,如今已不是宣扬‘世界末日就要降临拉贾西’的年代了。你必须理解,人们已不再相信《启示录》。科学家却反水了,说什么迷信的人是对的,这会令他们反感——”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表示同意的嗡嗡声。

阿托恩哼了一声:“你说的友好的手,不会就是你自己吧?”

比奈用手在眼睛上搭起了凉棚。“火把还燃着吗?没事了,我看到它们了!”他用力靠在椅背上,“记住,不要……不要刻意想拍出好照片。不要浪费时间,硬要在一个视野里照到两颗星星。照到一颗就好了。还有……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行了,立刻离开摄像机。”

“好!现在,我先说一下让我来记录接下来发生的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假如你的预测是对的,我的在场不会造成额外损害,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完成不了我的专栏了。相反,如果什么都没发生,那你肯定会面临很多嘲讽,甚至更糟糕的结果。不如把这种嘲讽留给友好的手来书写。”

门口的希林对瑟尔蒙耳语道:“带我去见阿托恩,我没看见他。”

“这个,”阿托恩径直说道,“没有必要。”他拿出了怀表:“比奈,既然你的好朋友如此坚持,我就给他五分钟时间。说吧。”

记者没有马上回答。天文学家们的身影在模糊之中晃动着,上方的火把变成了黄色的斑点。

剩下的五个天文台的员工中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都谨慎地保持着中立态度。

“天黑了。”记者幽幽地说道。

瑟尔蒙说:“让大家来投票决定呢,阿托恩董事?”

希林伸出手摸索着。“阿托恩,”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阿托恩!”

比奈25再一次插嘴道:“先生,我建议你听听他的说法。”

瑟尔蒙跟在他身后,抓住了他的胳膊:“等等,我带你找。”他设法穿过了房间。他在黑暗之中闭上眼睛,不去想内心的混乱。

“同意!不过——万一没发生呢?”

没人听到他们或是注意到他们。希林撞到了墙上:“阿托恩!”

“这个不必担心。该来的总会来。”

心理学家感觉有一双颤抖的手碰到了他,旋即又缩了回去,一个声音喃喃说道:“是你吗,希林?”

“但假如四个小时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四个小时——什么都没发生,那会怎样呢?”瑟尔蒙轻声问道。

“阿托恩!”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用担心暴民了。这地方能挡住他们。”

阿托恩仰起了脸,沐浴着红色的阳光。“再过四个小时,”他说,“我们所知的文明就将终结。之所以会终结,是因为你眼前看到的贝塔,是天上唯一的太阳。”他凄惨地笑了笑:“发表吧!但不会有读者了。”

信徒拉蒂默站了起来,脸上充满了绝望。他已经立下誓言,打破誓言意味着他将永远在地狱中受难。但誓言是被逼着立下的,不是他的本意,这也能算吗?星星就要出现了!他无法袖手旁观——虽然他已经立下了誓言。

拉贾西自己的太阳,也就是它围着公转的阿尔法,此刻正位于对跖点。它和贝塔是两颗遥远的伴星。红矮星贝塔——阿尔法最亲密的伙伴——独自留守,孤独异常。

比奈抬头看着贝塔的最后一缕阳光,脸上沐浴着一层朦胧的红光。拉蒂默在看着他对摄像机弯下腰时,做出了决定。他太紧张了,指甲都把掌心抠出了血。

问题显然多余。贝塔几乎就在最高点,它那红色的光芒照耀着大地,随着伽马那耀眼的光芒渐渐消失,世界被染成绮丽的橙色。贝塔正处于远日点。它看着很小,在瑟尔蒙的眼中,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此刻,它是拉贾西天空中无可争议的统治者。

他往前冲去,身子却控制不住地晃得厉害。他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阴暗,连脚下踩着的地板似乎都失去了真实感。紧接着,有人抓住了他,他带着箍在脖子上的手一起倒了下去。

记者本就没有要离开,听到他的召唤后,他缓慢地走近这位老人。阿托恩冲着外面示意了一下:“六个太阳中,只有贝塔还留在天上。你看到了吗?”

他弯起腿,用膝盖使劲撞向袭击者:“放开我,否则我杀了你。”

他突然转身。“别急,等等,回来!”他不容争辩地做了个手势,“我接受你的采访。”

瑟尔蒙大叫一声,在一阵强烈的痛楚中,挤出了一句话:“你这个该死的间谍!”

“你走吧。”他头也不回地喝道。他惆怅地看着窗外的天际线,看着本行星六个太阳之中最亮的那一颗——伽马落下的位置。它已经变暗了,成了地平线上昏黄的迷雾,阿托恩知道有生之年他再也看不到它了。

记者似乎同时注意到了所有的事。他先是听到比奈沙哑的声音:“我拍到了。伙计们,做好准备!”随后他又注意到最后一缕阳光“嗖”的一下消失时的奇怪感觉。

阿托恩用力将报纸扔到地上,大步走向窗边,双手背到了身后。

在阳光消失的同时,他听到比奈发出了最后一声哽咽的喘息,希林发出了奇怪的尖叫,接着是歇斯底里的咯咯笑声,随后又变成了急促的喘息声——外面也突然安静下来,一种奇怪如死亡般的安静。

董事从桌上拿起一份《萨鲁城市纪事报》,激动地朝瑟尔蒙晃着:“即使一个像你这样以无耻著称的人,在前来向我提出要求报道今天的事件之前也该踌躇再三。有这么多记者,为什么偏偏是你?!”

瑟尔蒙放松了勒住拉蒂默脖子的手,后者却没怎么动弹。瑟尔蒙看着后者的眼睛,发现它们已失去了神采,正直勾勾地往上翻着,映射着火把昏暗的黄光。他看到他的嘴唇上有泡沫冒出,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动物般的低吼。

“年轻人,”阿托恩抢白道,“我不认为此刻你说的任何话能够抵消过去两个月你的《每日专栏》所报道的一切。你挑起了一场宏大的媒体战争,诋毁了我和我的同事为团结全世界来应对威胁所做的努力。太晚了,威胁已无法避免。你用尽了各种人身攻击,让我们这个天文台的员工成了笑话。”

他的内心渐渐涌起惧意,用一只胳膊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扭头看着已被黑暗笼罩的窗户。

瑟尔蒙认为该自己出场了:“阿托恩董事,请允许我说完我想说的话,我认为——”

外面有星光闪耀!

董事扭头看着他,扬起了白色的眉毛:“别插嘴,比奈。我相信你带这位先生来是出于好意,但此刻我无法容忍任何违抗命令的行为。”

地球上只能看到三千六百颗微弱的星星,而拉贾西则处于一团巨大星簇的正中央。三万颗明亮的太阳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如此地不近人情,令人觉得寒气扑面而来,比横扫过这个寒冷、黢黑的世界的罡风还要寒冷。

身材强壮的天文台照相师比奈25用舌尖舔了舔干渴的嘴唇,紧张地插话道:“听我说,先生,毕竟——”

瑟尔蒙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喉咙痉挛了,无法呼吸,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难以承受的极端恐惧之中瘫痪了。他就快疯了,他知道这一点,内心深处残存的理智还在呐喊,想要与黑暗恐惧的洪流做无谓的抗争。发疯是可怕的,知道自己要发疯了更可怕——知道再过一小会儿,你的身体虽然还在,但所有的理智即将死亡,被淹没在黑色的疯狂之中。这就是黑暗——黑暗、寒冷与末日。宇宙的光明之城墙已经崩塌,可怕的黑色碎片正在坠落,将他压扁、埋葬和销毁。

“先生,”他说,“你提出这么无耻的建议,竟然还有脸来见我。”

他撞到一个手脚并用在地上爬的人,不知怎么被那个人绊倒了。他一边用手挠着自己的脖子,一边跌跌撞撞地向火把的火焰——那束占据了他疯狂视野的火焰——走去。

阿托恩77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因为情绪激动,声音有些颤抖,但仍然字斟句酌,显得有些学究气。这位著名的天文学家以此著称,看来还是旧习难改。

“光!”他尖叫着。

因此,他放下了虽已伸出但对方视而不见的手,平静地等待着年长的董事平息自己的怒火。总之,天文学家都是些奇怪的家伙。就算阿托恩在过去两个月中的行为有任何意义,这位阿托恩也称得上是他们之中最奇怪的一员了。

阿托恩不知在什么地方发出了哭声,如一个吓坏了的孩子般抽噎着:“星星——满天都是星星——我们一点都没料到。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为宇宙中只有六颗恒星,永久的黑暗,永久,永久,城墙塌了,我们不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瑟尔蒙762平静地迎接着对方的怒火。在职业生涯的早期,他的那个如今已广为人知的专栏还停留在一个初出茅庐的记者的稚嫩想法之时,他的特长就是进行“不可能”的访谈。这给他带来了瘀伤、黑眼圈和骨折,但也造就了他冷静和自信的个性。

有人抓到了火把,它掉了下来,灭了。在这个瞬间,不近人情的星星组成的壮丽奇景似乎又朝他们跃进了一大步。

阿托恩77,萨鲁大学的董事,挑衅似的仰起了下巴,恶狠狠地盯着年轻的记者。

窗户外面的地平线上,在萨鲁城的方向,出现了猩红色的光芒,正变得越来越亮,却不是太阳的光芒。

——爱默生

长夜再次降临。

假如在千年之中,繁星只出现过一个晚上,人类将如何相信和崇拜上帝之城,并一代代地保留对它的记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