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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所有的烦恼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迈克尔·曼纳斯脸色惨白,突然间感觉自己一点成人的影子都没有,先是看了看门,随后又看着哭泣的母亲。

曼纳斯在被拖行的过程中一直在喊:“到底是因为什么?说啊!我真不知道——是谋杀吗?是认为我在计划谋杀吗?”

躲在楼梯口的本·曼纳斯刹那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他紧咬着双唇,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曼纳斯夫人尖叫着倒在沙发上,哭得稀里哗啦。约瑟夫·曼纳斯无法反抗一辈子以来已扎根在他内心深处的行为规范,也就是不能反抗纠正官,但他至少也没配合,所以纠正官只好用力地拖着他走。

如果马尔蒂瓦克把人带走了,那么马尔蒂瓦克也能把人送回来。今天是庆祝日,本就在现场。他听到了那个人说的,那位伦道夫·霍克,说起了马尔蒂瓦克和它能做的一切。它能指导政府,它也能帮助那些寻求它帮助的普通人。

纠正官懒得跟他理论:“你必须跟我走。”

任何人都能请求马尔蒂瓦克的帮助,这任何人之中当然包括本。无论是母亲,还是迈克尔,此刻都顾不上阻止他了。今天他们给过他一些钱,好让他参加盛大的仪式,他还剩了点儿。即使过后他们发现他不见了,并为他担心,此刻也顾不上了。现在,他最关心的是父亲。

“但是,你不能因为我在计划犯罪就逮捕我,即使我真的在计划什么。我必须真的实施了,你才能抓我。否则,你不能动我。法律是这么规定的。”

他从后门走出去,门口的纠正官看了眼他的证件,让他离开了。

“我不能跟你说。”

哈罗德·昆比负责马尔蒂瓦克巴尔的摩分所的投诉部门。他认为自己的单位是行政部门中最重要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可能是对的,那些听他谈过此观点的人必须有一副铁石心肠才能不为所动。

“因为什么?我干什么了?”

首先,昆比会这么说,马尔蒂瓦克其实侵犯了隐私。在过去的五十年中,人类必须认可自己的思维和冲动不再是秘密,不再有秘密可以隐藏。所以,人类必须有所回报。

“约瑟夫·曼纳斯,根据政府的命令,你被捕了,”他匆匆亮了一下纠正官的证件,“跟我走吧。”

当然,人类得到了繁荣、和平与安全,但这些都太抽象了。每个男人和女人都需要一些个人化的东西,作为他或她放弃了隐私的回报。每个人也都得到了。每个人都能接触到马尔蒂瓦克的站点,那里有电路,他能自由地输入自己的问题和麻烦,没有限制,没有障碍,不到几分钟的时间,他就能得到答案。

曼纳斯站起了身:“是的。你想干什么?”

在任意一个时刻,马尔蒂瓦克体内无数个电路中都有五百万个会用于提问—回答的程序。答案不一定总是确切的,但肯定是最优的,每一个提问者都知道它是最优解,对它抱有信仰。这才是最重要的。

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没敲门就进来了。他的步伐冷静且自信。他的脸上挂着一种一看就是官方的表情。他说:“你是约瑟夫·曼纳斯吗?”

此刻,一个焦急的十六岁少年排在缓慢前行的男人和女人的队伍中(每一个排在队伍中的人都面露复杂的表情,希望中混合了恐惧、焦虑,甚至愤怒——但随着那个人不断地一步步接近马尔蒂瓦克,希望总是逐渐占上风)。

父亲无助地捶着沙发扶手:“我跟你们说了,我没在计划任何犯罪。”

昆比没抬头就接过了递来的表格,说道:“5B亭。”

迈克尔叉着两条腿站着,手插在兜里,忧虑地说:“不妙啊,妈妈,马尔蒂瓦克不可能犯错。”

本说:“我怎么问问题,先生?”

“不愿说。”

昆比这才抬起头来,露出少许惊讶的表情,未成年人通常不会使用这里的服务。他和善地说:“你以前来这里提问过吗,孩子?”

“他们还是不愿说?”

“没有,先生。”

母亲再次打断了他们:“没,他们不愿说。我们问了。我说他们毁了我们在社区里的形象,来这么多人围着。他们至少要告诉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才好想办法对付,我们才好解释。”

昆比指着自己桌子上的模型:“你用它来问。你知道它怎么用吗?跟打字机一样。不要用手写问题,用这个机器。好了,去5B亭,需要帮助的话,按一下红色按钮,会有人来帮你。沿着这条走廊,在你右手边,孩子。”

“他们没告诉你是什么吗,爸爸?”

他笑着看着年轻人进入走廊,消失在视线之中。没人在马尔蒂瓦克面前吃过闭门羹。当然,难免会有一定比例的琐事:人们会问有关邻居的个人问题,或问些和名人有关的下流问题;大学生试图想到教授的前头,或想耍小聪明,想要挑战马尔蒂瓦克,问它诸如罗素悖论之类的问题。

“我想杀了他?当然不会!”

马尔蒂瓦克都能应对。它无须帮助。

被新晋成人的智慧灌了顶的迈克尔说:“可能是你的潜意识,爸爸。你对你的上级不满?”

而且,每一个问题与回答都会被记录在案,成了为每一个个体准备的信息集合中的又一笔数据。甚至连最琐碎的、最淫荡的问题,只要它能反映出提问者的个性,都能帮助马尔蒂瓦克了解人性从而帮到人类。

约瑟夫·曼纳斯开口了,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我没有犯罪的计划,连小偷小摸都没有。我发誓。”

昆比将注意力放到了下一个人身上,一个中年妇女,憔悴且瘦弱,眼神迷惑。

“但我想说的是,”她继续说道,缓缓地搓着两只胖胖的手,“那可是五万美元。五——万。但他们只不过给他打了个电话,仅此而已。你的父亲到底在谋划什么,值得政府派十几个人来,把房子团团围住?”

阿里·奥斯曼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鞋跟绝望地敲击着地毯:“概率仍在上升。已经到22.4%了。该死的!我们已经逮捕了约瑟夫·曼纳斯,它还在上升。”他浑身都在冒汗。

曼纳斯夫人愤怒地打断了他们:“谋划什么事能引来这么大的阵仗?”她挥舞着胳膊,做了个把政府的人和整个房子都囊括在内的姿势:“在我小时候,我记得有位朋友的父亲在银行工作,有一次,他们找上门来,让他不要碰钱。他服从了。五万美元。他并没有拿,只是想过要拿。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保密,消息走漏了,我就听说了。”

利麦从电话旁扭过头来:“还没有招供。他在接受精神检查,但没发现犯罪迹象。他可能说的是实话。”

“我没谋划过。”

奥斯曼说:“那难道说马尔蒂瓦克疯了不成?”

“是啊,你肯定什么都没做过,”迈克尔不解地看着骨架瘦小、脾气温和的父亲,“他们来这里,因为你在谋划什么事。”

另一台电话响了。奥斯曼迅速接通了它,很高兴这时候能有别的东西让他分神。一位纠正官的脸出现在屏幕上。他说:“先生,对曼纳斯一家有什么新的指令吗?他们能像以前那样来去自由吗?”

约瑟夫·曼纳斯说:“我不知道,我向老天爷起誓。我什么都没做过。”

“你什么意思,像以前那样?”

大儿子迈克尔·曼纳斯,尽管刚被认证为成年人,成为家庭的希望,却用跟弟弟一样的声音和语气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早的命令是软禁约瑟夫·曼纳斯。对于他家的其他人并没有明确指示,先生。”

他不情愿地离开了,出了客厅走向楼梯。他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上了楼,随即又悄悄地下来了。

“好吧,将软禁令拓展到其余家人,直到你收到新的命令为止。”

“快去!”

“先生,我正想跟你说这一点。母亲和大儿子要求得到小儿子的消息。小儿子不在家,他们说他也被捕了,想要来总部询问。”

“妈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本问道,本该美好的一天却要如此怪异地结束,他的声音都嘶哑了。

奥斯曼皱起了眉头,用几乎像是耳语的声音问道:“小儿子?多大年纪?”

伊丽莎白·曼纳斯对着小儿子说道:“回你的房间去,本。”

“十六了,先生。”纠正官说。

“不用,还不到时候。概率依然只有17.3%。我们先上些特别的手段吧。”

“十六岁,不在家。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好吧,那要跟古里曼说吗?”

“他被允许离开了,先生。我并没有接到要留下他的命令。”

“说不通啊!我们已经抓到了一个,剩下的不应该四散躲起来才是吗?而且,马尔蒂瓦克也没有指示有任何的共犯。”

“别挂电话。别走。”奥斯曼设置了静音,然后抓着自己那墨黑的头发尖叫道,“傻瓜!傻瓜!傻瓜!”

“可能有共犯,跟你说过的一样。曼纳斯有麻烦了,剩下的人可能会孤注一掷。”

利麦吓了一跳:“怎么啦?”

“说这些有什么用?”奥斯曼责备道,“我想知道为什么。”

“那家伙有个十六岁的儿子,”奥斯曼喘着粗气说道,“十六岁,还未成年,没在马尔蒂瓦克里登记独立的档案,而是被记录在他父亲的档案里。”他盯着利麦:“所有人都该知道,还没到十八岁的年轻人不会在马尔蒂瓦克里独立造册,他的父亲会替他提交报告。我知道。你也知道。”

“我们什么时候捅破窗户纸呢?”利麦说,“监视曼纳斯反而提升了概率,软禁了他之后又把它推高了。”

“你的意思是说马尔蒂瓦克指的不是约瑟夫·曼纳斯?”利麦说。

奥斯曼耸了耸肩:“他心情不错。”

“马尔蒂瓦克指的是他的小儿子,现在小儿子不见了。纠正官将他的房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他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你该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吧。”

古里曼将受益匪浅。

他一个转身抓起电话,纠正官还在线上,一分钟的中断给了奥斯曼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回到冷峻自控的风采。(在纠正官面前不能失态,无论他有多么强烈的需要。)

数字下降了8%。古里曼非常高兴。这当然不是他的功劳,但选民并不清楚。他感谢命运的眷顾,在适当的时机出任该职,也就是在马尔蒂瓦克的巅峰时期,连疾病也可以在它的全知全能之下得以控制。

他说:“纠正官,找到失踪年轻人的位置。有必要的话,带上你所有的人手。再有必要的话,带上区里所有的人手。我会给他们下达合适的命令。你必须不计代价找到这个男孩。”

古里曼心情愉快地用通话器呼叫了阿里·奥斯曼:“奥斯曼,过去一周的每日犯罪平均数是多少,跟我担任主席的第一周相比有什么变化?”

“是,先生。”

下完命令之后,今天的预谋犯罪花名册送来了,名单中没有一级谋杀。

电话挂断了。奥斯曼说:“再计算一遍概率,利麦。”

然后就等着收好消息吧!

五分钟之后,利麦说:“概率降到19.6%了。它下降了。”

然后就可以采取预防措施——

奥斯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终于摸到门了。”

所以,古里曼下令研究如何将马尔蒂瓦克的能力转向预测疾病发生的概率(当然是给马尔蒂瓦克自己下令)。医生将很快接到有关病人的预警,比如这个人可能会在明年得糖尿病,那个人会得癌症或肺结核,等等。

本·曼纳斯坐在5B亭里,慢慢地打着字:我叫本杰明·曼纳斯,号码MB-71833412。我的父亲约瑟夫·曼纳斯被捕了,但是我们不知道他在计划什么犯罪。我们怎么才能帮到他呢?

自然,结果就是连犯罪企图都减少了。随着这种企图的减少和马尔蒂瓦克能力的增强,轻型犯罪也可以被加进它每天早晨的预测清单,于是这些轻型犯罪也相应地减少了。

他坐着等着。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年纪足够大了,知道这些文字被传送到了有史以来人类发明的最复杂的构造之中,上万亿个因素会被混合在一起,匹配成一个整体,从那个整体里,马尔蒂瓦克会提取出最佳的帮助。

马尔蒂瓦克可以预测重大案件的发生,整个这代人似乎都变得习惯了这一事实。他们知道纠正特工会在案件实施之前就来到现场。他们发现罪行一旦被实施就会招致不可避免的惩罚。渐渐地,他们相信任何人都无法骗过马尔蒂瓦克。

机器咔嗒响了一声,吐出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答案,一个长长的答案:“立刻搭乘快车去华盛顿特区,在康涅狄格大街站下车。你会看到一个特别的出口,上面标着‘马尔蒂瓦克’,有个警卫把守在那里。告诉警卫你给特朗布尔博士带来了特别信息,他会让你进去的。

贝纳德·古里曼无法也没能读完整份报告。他只读了要点,内容令他相当满意。

“你会走进一条走廊。沿着走廊走到一扇小门前,门上标着‘内部’,进入后跟里面的人说:‘有给特朗布尔的口信。’他们会让你进去。然后一直……”

约瑟夫·曼纳斯看着比早上老了许多,深陷的双眼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其中一个儿子的胳膊上仍然挽着新成人的长袍),说道:“我可能被软禁了。”

接下来的内容都差不多。本看不出这与他的问题有什么关联,但他对马尔蒂瓦克有绝对的信仰。他匆匆离开了,朝着通往华盛顿的快车站跑去。

然而,他们没有为突然的变故做好准备。一位面色冷峻、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在他们家的大门前拦下他们,他们有些蒙了。他检查了他们的证件,才放他们进屋。他们发现父母无助地坐在客厅里,脸上露出绝望的表情。

他离开一个小时之后,纠正官追踪到了巴尔的摩站点。震惊的哈罗德·昆比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数目众多且位高权重的官员,他们仅仅是为了搜寻一名十六岁的少年。

他们分享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搭乘快车回家,一路上都在为这伟大的一天而兴奋雀跃。

“是的,一个男孩,”他说,“但我不知道他结束之后去了哪里。我们这里接受所有的询问者。是的,我能找到问题与回答的记录。”

他总算说完了。填表、仪式和演讲接踵而至。一直到了傍晚,本踮起脚终于看到了迈克尔,他依然穿着“成人检阅”时的长袍。他们相互间欣喜地打了个招呼。

他们看了眼记录,立即传送回了中央总部。

“你可能会试图在这里或那里隐藏一部分事实,不要这么做。你要是做了,我们会发现的。你所有的答案将形成一个规律。假如有些答案是假的,它们不会符合规律,马尔蒂瓦克会发现它们。假如你所有的答案都是假的,那将形成一个扭曲的规律,马尔蒂瓦克也能识破。所以,你们必须告知真相。”

奥斯曼读完记录,翻着眼睛倒下了。他们立即唤醒了他。他虚弱地跟利麦说:“让他们抓住那个孩子。帮我复印一份马尔蒂瓦克的回答。没有其他办法了,无路可走了,我现在必须去见古里曼。”

“现在,你们要填写大量的表格。请仔细考虑,尽可能准确地回答每一个问题,不要因为羞耻或谨慎而有所隐瞒。没人会知道你的答案,除了马尔蒂瓦克。有时,为了保护你,它不得不披露你的答案,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得到授权的政府官员才会知道。

贝纳德·古里曼从未见到阿里·奥斯曼如此紧张不安,看着协调员那双严厉的眼睛,他的后背起了一阵凉意。

“掌握了所有有关你们的知识,马尔蒂瓦克就能帮助地球调整自己的经济和法律,这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问题,你可以带着它来见马尔蒂瓦克,它掌握了有关你的所有知识,肯定可以帮助你。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什么,奥斯曼?比谋杀更糟糕是什么意思?”

“如此一来,马尔蒂瓦克就能保护你。如果你将要发生事故,它会知道。如果有人打算加害于你,它会知道。如果你打算加害别人,它会知道并及时阻止你,以免你受到法律的制裁。

“比谋杀糟糕多了。”

“第一次这么做会很难,甚至会让你们觉得尴尬,但这是必须的。一旦完成,马尔蒂瓦克将在档案中记录你们所有人最完整的分析。它将理解你们的行为和反应。它甚至能较为精确地预测你们在未来会做出的决定和反应。

古里曼的脸色都白了:“你的意思是暗杀政府高官?”(他甚至想到了自己。)

“在此之前,每当年度信息的更新到来之时,你们的父母帮你们填写必要的数据。现在,该轮到你们接过这个任务了。这是一项荣誉,也是一项责任。你们的父母告诉了我们,你们上过的学校、你们得过的疾病、你们的爱好,还有很多其他的信息。但现在你们必须告诉我们更多,你们内心深处的想法,你们隐藏最深的秘密。

奥斯曼点了点头:“不是普通的政府官员,是老大。”

“每一年,我们都需要和即将成年的年轻人解释一下。此刻,”他转身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目光不再看向看台,“你们还不是成年人,你们在马尔蒂瓦克的眼中还不是个体,除非你们被父母或政府单独挑了出来。

“秘书长?”古里曼发出了惊骇的呼声。

男人说:“下午好,宣誓者和客人们。我是伦道夫·T.霍克,负责本年度巴尔的摩的庆祝仪式。宣誓者们在身体和精神检查的过程中已见过我多次。绝大多数的程序已经完成了,但还剩一个最重要的环节。宣誓者本人,他的个性,必须记录到马尔蒂瓦克的档案之中。

“比他更重要。重要得多。我们要处理的是暗杀马尔蒂瓦克的计划。”

本扫视着一个个人的头顶,以为自己能认出哥哥。当然,他没能认出来。随后,高台上出现了一个面对着看台的男人,本停止了辨认,开始听他说话。

“什么!”

体育馆坐落于城市的边缘。觉得自己俨然成了大人物的本被领到了座位上。在他下方,站着一排接一排、每排都有上百号的十八岁青年(男孩站在右边,女孩站在左边),均来自巴尔的摩的第二区。在今年的不同时刻,世界各地都召开了类似的大会,但这里是巴尔的摩,这里最重要,因为下面(某处)站着迈克尔,本的亲哥哥。

“马尔蒂瓦克自诞生以来,首次报告说它本人处于危险之中。”

他的父母精心帮他穿衣打扮(或者说监督他穿衣打扮)。他作为家庭代表,带上了无数给迈克尔的口信。迈克尔几天之前就离家了,为了接受初步的身体和精神检查。

“为什么没有立即向我报告?”

再过两年,本自己也会宣誓就职。但此刻能看着哥哥迈克尔也足以令他万分激动。

奥斯曼跟他透露了部分真相:“事件前所未有,先生,所以我们先要搞清楚状况,才敢把它记录在报告中。”

至少,他是少数几个坐在体育馆上层座位上的人之一,观看一群十八岁青年的宣誓仪式。他的哥哥即将宣誓就职,所以他的父母申请了旁观票,也允许本申请了。但当马尔蒂瓦克从申请者中做出选择时,只有本拿到了入场券。

“马尔蒂瓦克获救了吧,对吗?它被救下来了?”

本·曼纳斯认为自己是巴尔的摩最快乐的十六岁少年。这个说法可能有些过头,但他肯定是最快乐的之一,也是最激动的之一。

“伤害的概率已经降低到了4%。我正在等最终报告。”

他们审视着这个案件的细节,它没有被包含在提交给古里曼的清单中。一个比一级谋杀严重得多的案件,一个自马尔蒂瓦克诞生以来还没人敢尝试的案件。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我有给特朗布尔博士的口信。”本·曼纳斯和坐在高凳上的人说。那人仔细地在一个像是放大了好多倍的飞船控制器的东西上工作了一阵。

“我知道。不过——”他没有把话说完。

“好的,吉姆,”那人说,“进去吧。”

“马尔蒂瓦克没有指出任何名字。”

本看了眼指令,匆匆进去了。最终,他会发现一个小小的控制杆,等到某个信号灯变红之后,他会将它扳到“下”的位置。

“我也没抱有幻想。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不过,在这个概率上,我建议目前我们仅保持关注。没人能独自谋划这么一个罪行,肯定有同谋。”

他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愤怒的声音,随后又是另一个,突然间,出现了两个人抓住他的胳膊。他被一把拎起,脚离开了地面。

“我可不抱幻想。”利麦直截了当地说。

其中一个人说:“跟我们走,孩子。”

“如果我们失手了,谁会有空理我们呢?我们只是灾难中的一分子而已,”随后,阿里换了一种略显欢快的语气,“不过,概率只有12.3%。在这么低的概率下,要是其他案子,除了谋杀,我们会等着概率上升一些才采取行动。可能会有自然的纠正。”

收到消息后,阿里·奥斯曼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明显放松的表情。但古里曼大松了一口气,说道:“抓住那孩子了,那马尔蒂瓦克应该安全了。”

利麦点了点头,牙齿咬住了肥厚的下嘴唇:“麻烦在于,万一我们失手了呢?整个世界可能就此完蛋,你明白的。”

“目前来看是的。”

“这正是我们处理此事的绝佳机会。如果我们告诉他了,他就该插手了。这些当选的政客有权这么做,所以他肯定会碍事,把事情变得更糟。”

古里曼颤着手扶住了前额。“这半小时过得比一年还长。如果马尔蒂瓦克受到了伤害,哪怕时间短暂,也会造成难以想象的重大影响。政府会倒台,经济会崩溃。它将意味着毁灭,比——”他突然抬起头,“你说‘目前’是什么意思?”

“别问我。他的心思还在一两件无聊的谋杀案上。”

“这个男孩,这个本·曼纳斯,并没有想伤害马尔蒂瓦克。他和他的家庭必须被释放,也必须因无辜入狱得到赔偿。他只是服从了马尔蒂瓦克的命令,为了解救自己的父亲。他成功了,他的父亲自由了。”

阿里·奥斯曼关闭了通话,盯着空荡荡的屏幕,古里曼那个肥嘟嘟的秃头已经从中消失了。随后,他抬头看着助手雷夫·利麦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说马尔蒂瓦克命令这孩子在某种情况下拉下控制杆,烧毁需要整整一个月才能修好的电路?你是说马尔蒂瓦克为了满足一个人的心愿而建议烧毁自己?”

古里曼注意到也有一些家暴丈夫的事件。

“比这还要糟糕,先生。马尔蒂瓦克不但给出了建议,而且还第一时间选择了曼纳斯家庭,因为本·曼纳斯长得跟特朗布尔博士的信使一模一样,所以他能不受阻挠地接近马尔蒂瓦克。”

马尔蒂瓦克只是在五年前才将家暴妻子加入了预防罪行的清单,一般的男人还没有养成习惯性思维——他打算揍他老婆的话,他的计划会被预先知晓。随着社会上这种想法逐渐深入人心,女人身上的瘀青会变得越来越少,最终将完全消失。

“你说他们家是被挑中的?什么意思?”

他匆匆扫完报告的其余部分。他估计至少有两千起潜在的家暴妻子案件。无疑,不可能将它们全部及时阻止,大概有30%会发生。但概率在不断下降,而且真正发生的案件数量下降得更快。

“好吧,如果父亲没有被捕,孩子也不会去问问题。如果马尔蒂瓦克没有指责父亲计划摧毁马尔蒂瓦克,那他也不会被捕。是马尔蒂瓦克自身的行为开启了这一系列的链式反应,差点就导致马尔蒂瓦克的摧毁。”

古里曼的目标是零。他下决心要成为首位在任期内地球上的任何角落都没有发生过一起谋杀的主席。达成目标之后,正面的公众形象将有助于——

“但这说不通啊!”古里曼用哀求的口吻说道。他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助,潜意识里已然向奥斯曼下跪,乞求这位与马尔蒂瓦克相伴了几乎一生的男人给予他足够的宽慰。

对于古里曼而言,这种罪行也是一生难得的政治机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位主席在任期内能完全杜绝谋杀在地球上某时某地的发生。前任主席创下了八起的纪录,比他的前任还要多三起(实际上,还不止)。

奥斯曼却没有给。他说:“就我所知,马尔蒂瓦克是首次尝试这种行为。不得不说,它计划得挺好。它选择了合适的家庭。它利用父亲和儿子混淆了我们。不过,它在这个游戏上仍然业余。它无法违抗自己的命令,依然给出了正确的概率,我们每错一步,概率就升高些许,让我们知道自己查错了方向。它无法不去记录它给孩子的回答。多加练习之后,它可能学会欺骗。它将学会隐藏某些事实、遗漏某些记录。从现在开始,它给出的每个命令都藏有能令它自我毁灭的种子。我们无法确定。无论我们有多谨慎,马尔蒂瓦克终将取得胜利。我认为,古里曼先生,你将是本组织最后一任主席。”

他又回到了清单上,内心略微有些自责,会不会对阿里太严厉了?——不过,他必须对这些职业公务员严厉,免得他们产生幻想,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包括主席本人。尤其是这位奥斯曼,他和马尔蒂瓦克都还是小伙子时就一起合作了,话里话外总是能令人不快。

古里曼愤怒地捶着桌子:“为什么?为什么?该死的,为什么?它出什么毛病了?能修好吗?”

“很好。”古里曼说道,并切断了通话。

“我觉得不行,”奥斯曼的语气中透着绝望,“我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在事件发生之前,我没理由去想,但现在回过头去想,我们似乎走到了路的尽头,因为马尔蒂瓦克太优秀了。马尔蒂瓦克变得太复杂了,它的反应不再是来自机器的反应,而是来自一个活体。”

“是,先生。对这两起潜在谋杀案的完整分析已经交给了相关区域的警官。潜在罪犯和受害人已处于监视之下。我又查了一下实施概率,它们已经开始下降了。”

“你疯了。即便它是个活体又能怎样?”

“希望你也能明白,”古里曼说,“我不希望在我的任期内看到任何一桩成功实施的犯罪。假如出现了别的漏网之鱼,或许我还能忍受;但假如发生了一级谋杀,我会剥了你的皮。明白吗?”

“五十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往马尔蒂瓦克体内注入人类的麻烦,往一个活体体内。我们要求它照顾我们,照顾我们这个整体以及所有的个体。我们要求它保守我们所有的秘密。我们要求它吸收我们的恶念,阻止恶念的实现。每个人都带给它各自的麻烦,增添它的负担。现在我们还打算把人类疾病的麻烦也压到它身上。”

阿里·奥斯曼点了点头:“好的,先生。我明白。”

奥斯曼停顿了一会儿,随后大声叫喊道:“古里曼先生,马尔蒂瓦克承受了全世界的烦恼,它累了。”

“我知道,”古里曼说,“我注意到它们的实施概率都低于15%。不过,我们还是要维护好马尔蒂瓦克的声誉。虽然它几乎消灭了所有的犯罪,但公众会以一级谋杀来判断它的成绩,很好理解,因为这是最严重的罪行。”

“疯了。仲夏的疯狂。”古里曼喃喃地说道。

“没有,先生。”肤色黝黑的脸蛋上长着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他似乎永远都保持着警惕,“这两个案子的实施概率都很低。”

“不如让我给你看样东西,让我测试一下它。我可以用一下你办公室里的马尔蒂瓦克线路吗?”

“阿里,”古里曼说,“今天有两项一级谋杀。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吗?”

“干什么?”

他按下双向通话器的按钮,等待着协调员光滑的脸蛋出现在屏幕上。

“问一个以前从未有人问过的问题。”

他有意识地寻找着某个特定标题,看到它真的被包含在晨报里,不禁略微有些惊讶。随后他发现它底下竟然有两条记录,又惊讶了一下。不是一条,而是两条,两项一级谋杀罪。自从担任主席一职以来,他还没在哪天看到过它连着出现两条。

“会伤害到它吗?”古里曼立刻警惕了。

晨报里面列出了可预测的各种罪行:诈骗、盗窃、抢劫、杀人、纵火……

“不会。但它会说出我们想了解的。”

贝纳德·古里曼是中央纠正委员会的主席,他已进入了任期的第四周,学会了用平常心接收晨报,不再为里头的内容大惊小怪。跟平常一样,报告是一沓厚约六英寸的纸,如今他已明白自己是不需要读的(没有哪个人能办到)。不过,匆匆浏览一下还是挺愉快的。

主席迟疑了一会儿,随后说:“好吧。”

每天,马尔蒂瓦克的部分任务是吸收四十亿份个人的信息,填满它的内部器官,并以此为基础往后推演一天。地球上所有的纠正部门都会接收跟自身辖区相关的适当数据,而整套数据会被打包推送给华盛顿特区的中央纠正委员会。

奥斯曼用起了古里曼桌子上的设备。他的手指敏捷地敲出了问题:马尔蒂瓦克,你自己最想要什么?

马尔蒂瓦克指导着地球上的经济,协助地球上的科技发展。最重要的是,它是地球上每一个人所有已知信息的中央清算所。

等待回答的时间长得让人无法忍受,但奥斯曼和古里曼都忘了呼吸。

一支庞大的公务员队伍在不断地喂给它数据,另一支队伍则负责收取并解析它给出的答案。一队工程师在它的内部巡查,而矿藏和工厂则殷勤纳贡,保持备件库存始终完整、始终准确、始终在各个方面令人满意。

咔嗒一声响起,一张卡片吐了出来。一张小卡片上面用文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答案:

地球上最伟大的工业根植于马尔蒂瓦克——这是一台巨型计算机,扩张了五十年,它的各个分支填满了整个华盛顿特区,并覆盖了近郊所有的范围,而它的触角则蔓延到了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和乡镇。

我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