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一个星期就全掌握了。相信你能比我做得更好。”
“很难学吗?”
“好吧,”总统思索着说道,“它是个有趣的室内游戏。但它有什么用呢?”
“每次都对,总统先生。万无一失。”
“刚出生的婴儿又有什么用呢,总统先生?现在它还没有用,但你没看到它指明了摆脱机器的方向吗?好好想一下,总统先生。”议员站了起来,深沉的嗓音自动添加了他在演讲时的抑扬顿挫,“德尼比安战争是计算机对抗计算机的战争。他们的计算机铸造了一条无法突破的防线,用反导系统阻挡了我们的导弹,而我们的计算机也铸造了同样的防线来对付他们的导弹。要是我们提升计算机的效率,他们也会提升他们的。因此,在过去的五年之中,这种状况形成了危险且无益的平衡。
“这办法一直管用吗?”
“现在,我们掌握了一种不需要计算机的办法,能超越计算机,把它们甩在后面。我们将统合机械计算与人类的思维。我们将拥有等同于智能计算机的东西,有好几十亿个呢。我无法预计具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肯定难以估量。如果德尼比安在这方面领先了,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计算,”议员说,“只是一种处理数据的系统。机器可以做,人类的大脑也可以。让我给你举个例子。”然后,他用新学到的技巧做了各种加法和乘法,总统不禁产生了兴趣。
总统不安地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不用计算机就能计算,”总统不耐烦地说,“这本身就是种矛盾的说法。”
“用行政力量设立一个秘密的人类计算项目。就叫它数字项目吧,要是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会说服我的委员会,但需要行政单位的支持。”
此刻,布兰特议员,这位举足轻重的军事拨款委员会主席,兴高采烈地用废话浪费了他半个小时的会面时间。
“但人类计算能深入到什么程度?”
地球联邦的总统在办公室里变得日益憔悴。私下待着时,他允许自己表情丰富的脸上露出忧伤。曾经场面宏伟和广受支持的德尼比安战争,已经蜕变成卑鄙的战术与反战术,地球上的不满情绪正日益增长。德尼比安上的情况估计也好不了多少。
“根据舒曼程序员的说法,没有边界。他是第一个向我介绍此项发现的人——”
韦德将军冷笑了一下,按下自己计算机上的乘法符号,等着数字跳动着最终停了下来。随后,他瞪大了眼睛,发出惊声尖叫:“我的银河系啊,这家伙算对了。”
“我听说过舒曼。”
“就快了,长官。算出来了,长官。四千一百五十三万七千三百八十二。”他展示了那一长串潦草的数字。
“当然。是这样,舒曼博士告诉我,理论上,计算机能做的所有事,人类的大脑都能做。计算机只是应用有限的数据,进行有限的计算。人类大脑可以复制这个过程。”
奥布弯着腰开始计算。他用完了一张纸,又拿了一张新的。将军终于掏出自己的怀表看了一眼:“你完成你的魔术了吗,技工?”
总统思考了一阵子,随后说道:“如果舒曼说可以,理论上,我倾向于相信他。但现实中,人怎么能知道计算机是如何工作的?”
“开始吧,奥布。”舒曼干脆地说。
布兰特快活地笑了:“怎么说呢,总统先生,我问了同样的问题。历史上有过一段时期,计算机是由人类设计的。当然,那些是简单的计算机,是在用计算机设计出更先进的计算机之前。”
“不急。”将军说。
“是的,是的,接着说。”
“需要点时间。”奥布颤声说道。
“技工奥布显然重现了某些古老的办法,这是他的业余爱好。他详细研究了计算的过程,最后成功复现了它们。我刚才向你展示的乘法就是对计算机工作的一种模拟。”
“把这两个数乘起来。”
“有意思!”
“是,长官。”
议员轻声咳了两下:“请允许我再说一个观点,总统先生。我们对这东西的开发越深入,就越能从计算机生产和维护上转移出更多的联邦力量。随着人类大脑接管,更多的资源可以调剂到日常应用上,普通人对战争的不满将下降。这对于执政党来说肯定相当有优势。”
“现在,”他又在计算机上按了几下,“七二三九,七千二百三十九。”
“哈!”总统说,“我听明白了。好吧,坐下,议员,坐下。我需要时间思考一下。与此同时,再向我展示一下那个乘法技巧。让我们来看看我是否能学会。”
“是,长官。”奥布说。他翻到了新的一页。
舒曼程序员不想急于行事。莱塞是个保守的人,非常保守,喜欢用计算机,跟他的父亲和爷爷一样。他控制着西欧计算机联合体,如果能说服他全身心投入数字项目,肯定能做出相当大的成绩。
“所有的数字,嗯?”将军说,“那好吧。”他拿出自己的计算机(一个更为高级的型号),随意按了几下:“在纸上写五七三八,五千七百三十八。”
但莱塞不愿加入。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接受这种做法,说什么减少对计算机的依赖。人类大脑是个变化无常的东西。而计算机对同样的问题总是能给出同样的答案。我们怎么才能保证人类的大脑也能实现同样的功能?”
“哦,不是的,长官。”奥布紧张得汗都下来了,“因为你还不习惯,才会觉得复杂。实际上,规则相当简单,而且能用于所有的数字。”
“人类大脑或计算机,都只是在操纵现实。这跟是人类大脑操纵的还是计算机操纵的都没关系。它们都只是工具。”
现场陷入了沉默。片刻之后,韦德将军说:“我不相信。他说了这么多,写了这么多数字,又是乘法又是加法的,但我就是不信。它太复杂了,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骗局。”
“是的,是的。我看过了你天才的演示,知道大脑可以复制计算机的计算过程,但对我而言还是有点太理论化了。我承认理论或许是对的,但有什么理由断定理论可以应用到实际呢?”
奥布继续说:“三加二等于五,看到了吗?所以二十一变成了五十一。现在,你先把它放一边,再开始算乘法。七乘以二是十四,一乘以二是二,把它们像这样子写下来,再相加得到三十四。现在,你把三十四照这样子写在五十一的下面,再把它们加起来,得到三百九十一。它就是答案。”
“我认为有理由,先生。毕竟,计算机并非一直都存在。原始人不靠计算机也能制造出帆船、石斧和铁路。”
布兰特点了点头。
“他们可能无须计算。”
舒曼说:“我们先听他说完吧,把细节留给数学家去解决。”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即使是铺设铁路或建造神庙也需要计算。那些肯定不是由我们这种计算机完成的。”
“因为——”奥布无助地看着自己的上级想要寻求支持,“这很难解释。”
“你是说他们用你展示的方式完成了计算?”
“为什么要写在二的下面?”布兰特议员立刻问道。
“可能不是。毕竟,这个方法——顺便说一句,我们称之为‘竖式法’,来源于古老的欧洲单词‘竖式’,意思是从上往下列数字——来源于计算机,所以它不可能早于计算机。不过,原始人肯定也掌握了某种办法,不是吗?”
“七乘以三是二十一,所以我写下了二十一。然后一乘以三是三,所以我在二十一的二下面写下了三。”
“丢失的艺术!假如你谈的是丢失的艺术——”
“接着说。”
“不,不是。我不是丢失的艺术的爱好者,尽管我承认这可能有关联。毕竟,水培技术出现之前,人吃的是谷物。假如原始人吃的是谷物,那肯定是从地里种出来的。还有其他办法吗?”
“或许不是。”奥布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个数学家。但我总是能得到正确的答案,真搞不懂。”
“我不知道,但我要看到有人真的从地里种出了谷物,才会相信地里能种出东西来。我要看到有人真的钻木取火了,才会相信这种说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总是二十一,不是吗?”议员说。
舒曼试图缓解现场的气氛:“好吧,还是来谈谈竖式法吧。它只是非物质化过程的一部分。大件运输让位于直接的质量传输。通信工具也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高效。同理,你的口袋计算机与一千年前的大家伙之间的比较亦是如此。终点会不会是摆脱所有的计算机,为什么不呢?来吧,先生,数字项目正在进行,已取得不错的进展。但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假如爱国主义不能打动你,那与之相关的智力挑战是否能让你动心呢?”
“我背下来了。计算机给出的结果一直是二十一。我检查过无数次。”
莱塞怀疑道:“什么进展?除了乘法,你还能做什么?你能表达抽象的函数吗?”
“你怎么知道的?”议员问道。
“假以时日,先生,假以时日。上个月我学会了除法。我能正确地算出整数商和小数商。”
“是,我知道。”小个子技工急切地说,“但我从计算七乘以三开始,因为这是规则。七乘以三是二十一。”
“小数商?小数点后面多少位?”
议员匆匆打断了他:“不对,奥布,问题是十七乘以二十三。”
舒曼程序员试图让自己听上去很随意:“多少位都行!”
“是,程序员。是这样,先生们,我写下十七,然后在它下面写下二十三。接下来,我会想七乘以三——”
莱塞的嘴都张大了:“不用计算机?”
“解释,奥布。”舒曼说。
“给我出道题。”
“骗术。”将军不耐烦地说,“计算机显示的结果和在纸上的记号怎么可能一样呢?”
“二十七除以十三等于多少?算到小数点后面六位。”
“不是猜的,议员。”舒曼说,“他是算出来的。他在纸上算出来的。”
五分钟之后,舒曼说:“二点零七六九二三。”
布兰特议员再次拿出了自己的计算机按了几下:“上帝,是三百九十一。他是怎么猜到的?”
莱塞检查了一下:“哇,厉害!我觉得乘法没什么,因为用的都是整数,或许你可以耍些小聪明。但小数——”
奥布继续着,他的手在微微发颤。终于,他低声说道:“答案是三百九十一。”
“还不止呢。到目前为止,有一个最新进展仍属于高度机密。严格来说,我不该跟你说的。不过,我们可能在开平方根方面取得了突破。”
“让奥布继续吧,先生们。”舒曼无动于衷地说道。
“平方根?”
布兰特议员点了点头,说道:“是的,但我觉得任何人都可以照着计算机抄下数字。我自己也能写下勉强过得去的十七,不用练习都行。”
“这里面还是有难点,我们还没有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奥布技工声称他快要解决这个问题了。奥布就是那个发明了这门科学的人,他在这方面有天赋。但他只是一个技术员。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一个受过训练、具有天赋的数学家,应该不会有困难。”
奥布把纸递给他。韦德说:“好吧,这看着确实像是数字十七。”
“平方根。”莱塞喃喃自语,开始了神往。
韦德将军粗鲁地打断了他:“让我看看。”
“还有立方根。你要加入吗?”
“是,程序员。”奥布低着头说道。他从衬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从另外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支笔。他额头紧皱着,在纸上费劲地运算着。
莱塞将手猛地一挥:“算我一个。”
“好!奥布,把这两个数乘起来,让这两位先生看看你的运算过程。”
韦德将军在房间的深处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对着他的听众讲话,态度仿佛一个粗暴的老师对着一帮调皮捣蛋的学生。他们是一伙加入了数字项目的平民科学家,但在将军眼里和其他人没区别。将军是项目总指挥,任何醒着的时候他都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
“二十三。”
他说:“现在,平方根已经彻底解决了。我自己不会做,也搞不懂计算方法,但已经没问题了。不过,项目不会偏离,不会去研究你们中有些人所称的基本原理。你们可以等到战争结束之后再去玩竖式法,怎么玩都行,但现在我们有非常具体、非常现实的问题需要解决。”
“轮到你了,议员。”
奥布技工在角落里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当然,他不再是一名技工了,他被调离了原岗位,加入了项目组,他有了好听的头衔和优厚的薪水。但是,社会地位的鸿沟仍然存在,地位崇高的科学界带头人绝对不会认可他为圈里人。话说回来,奥布自己也不会有此奢望。他跟他们在一起觉得不舒服,就跟他们对他的感觉一样。
“十七。”将军说。
将军继续说道:“我们的目标很简单,先生们——替代计算机。一艘不用配备计算机的太空船,其建造时间只是原来的五分之一,花费只是十分之一。我们可以建造五倍、十倍于德尼比安的舰队,只要我们能除掉计算机。
“不是,长官。”舒曼耐心地说,“不是纸计算机,只是一沓纸。将军,你能随便出个数字吗?”
“而且,我还看到了更远大的前景。现在看来可能太疯狂,像是在做梦,但未来肯定会出现由人驾驶的导弹!”
“一个纸计算机?”将军看上去很疑惑。
听众之中立刻响起了嗡嗡的话语声。
“远不只是个魔术师,先生。奥布记住了一些运算规则,然后利用它们在纸上做计算。”
将军还在继续:“目前,我们主要的瓶颈就在于导弹的智力有限,控制它们的计算机只能做到那么大。因此,它们在面对反导防御系统时的表现无法令人满意。很少有导弹能完成任务,基本没有。导弹战因此也走入了死胡同。幸运的是,敌人也和我们一样面临着困境。
议员拿出口袋计算机,按了两下已经磨损的按键,看了看躺在手心里的显示器,随后又收起来了,说道:“这就是你特地展示的礼物,一个魔术师?”
“然而,一个载着一两个人的导弹,通过竖式法来控制飞行,会变得更轻,机动性更强,更聪明。它会给我们优势,或许能让我们战胜敌人。此外,先生们,战争的危急迫使我们要记住一件事:人比计算机更可消耗。载人导弹可以大量发射,而且在优秀的将军不想发射计算机控制的导弹的情况下也能发射……”
“你自己查吧,议员。”
他还说了很多,但奥布技工没有再听下去。
布兰特议员扬起了眉毛:“答案对吗?”
奥布技工在他的私人营房内,琢磨着他要留下的纸条。完成后,它上面是这么写的:
奥布迟疑了一下,浅色的眼睛流露出焦虑无助的眼神。“六十三。”他说。
“当我开始研究现在被称为竖式法的计算时,它只不过是个爱好。我觉得它除了好玩,没什么其他用处,只能用来锻炼脑力。
“过会儿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舒曼说,“我们不能冒险走漏了消息。奥布!”他喊这个单音节名字的语气中有一股专横的态度,但话说回来,他是个伟大的程序员,而对方只是个小小的技工。舒曼问道:“奥布!九乘以七是多少?”
“当数字项目开始时,我以为其他人会比我聪明。竖式法会被投入实际应用,为人类做出贡献,例如帮助生产非常实用的物质传送设备。但现在我看到它只是被用于死亡和毁灭。
韦德将军说:“我认为这种故作神秘的气氛太孩子气了。”
“我无法面对发明了竖式法而导致的后果。”
小个子男人在他的注视下不安地卷着手指。他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大人物。他只是个年老的低级技师,因为早年间未能通过在人类中分辨出天才的考试,沦为一个低级技术工人。只不过伟大的程序员发现了他的业余爱好,然后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
随后他故意将蛋白质去极化器对准了自己,立刻没有痛苦地倒地死掉了。
“就是那位你偶然发现的、拥有特别天赋的人?”布兰特议员平静地说,“啊。”他带着好奇亲切地审视着这位秃顶的小个子男人。
他们站在小个子技工的墓地旁,向他的伟大发明致敬。
他说:“先生们,这位是迈伦·奥布。”
舒曼程序员和其他人一样鞠躬,内心却没有悲伤。毕竟,技工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他们不再需要他了。他可能开创了竖式法,但既然已经开始了,它就会自我发展、自我成功,直至载人导弹和其他各种异想天开的应用成为可能。
身材高挑醒目的一级程序员舒曼无畏地看着他们。
九乘以七是六十三,舒曼想着,内心十分满足。我不需要一台计算机来告诉我答案。计算机就是我自己的大脑。
在新五角大楼的特别休息室里就有一位将军和一位议员。韦德将军经历过太空战斗,他长着一张噘成O形的小嘴。布兰特议员的脸蛋光滑,双眼清澈;他抽着德尼比安烟草,对于一个浑身洋溢着爱国主义气息的人来说,理当有这种小小的特权。
拥有这种能力的感受真是美妙啊!
吉安·舒曼习惯了跟地球上的权力机构打交道,而地球此时正陷于长期的战争之中。他只是个平民,但他创造的程序最终诞生了最高级的、能自我指挥的战争计算机。因此将军们听他的话。议会中各委员会的领导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