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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笑话的人

“好的,当然。”特拉斯克尽力让自己的回答听上去显得真诚。

“让他们见鬼去!我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听着,特拉斯克,你想听个笑话吗?”他在桌子上往前探出身,眯起了眼睛。

“好吧。笑话是这样的:琼斯夫人盯着称重机里弹出的命运卡片,她丈夫刚喂了这机器一个硬币。她说:‘乔治,卡片上说你老于世故,聪明,有远见,勤奋,对女人有吸引力。’说完后,她把卡片翻了过来,加了一句:‘他们把你的重量也标错了。’”

“他们没跟我提过这个称呼,大师。他们说——”

特拉斯克笑了,几乎不可能不笑。尽管能猜到包袱,但迈耶霍夫用那令人称羡的天赋恰如其分地再现了女人口中轻蔑的语气,还挤出了表情加以配合,使得政客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我是个讲笑话的人,先生。别人用的是这个称呼,‘讲笑话的人’。”

迈耶霍夫厉声问道:“为什么好笑?”

他说:“报告跟相互认识不一样。我……我听人说你很擅长讲故事。”

特拉斯克喘息着说道:“什么?”

特拉斯克不知道那双专注犀利的眼睛后面隐藏着什么。看着迈耶霍夫那瘦削的脸庞、笔直的黑发、严肃的表情、挺直的腰板,他很难想象眼前这个人还能讲笑话。

“我说,好笑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你会笑?”

“我给你写过报告。”迈耶霍夫冷冷地说道。

“这个嘛,”特拉斯克尽力想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有道理,“最后一句把前面说的都反转了。这种出乎意料——”

特拉斯克清了清嗓子。他被对方那严肃冷峻的表情吓到了。他说:“我们还没机会相互认识,大师,真令人遗憾。”

“实际情况是,”迈耶霍夫说,“我描绘了一个被妻子羞辱的丈夫,一段失败到极点的婚姻,妻子确信自己的丈夫没有任何美德。你却因此笑了。假如你是这位丈夫,你会觉得有趣吗?”

所以,他将马尔蒂瓦克的电路挂上空挡并锁定。他给办公室打上禁止入内的信号,任何人在此期间都不敢进入他的办公室。做完这些后,他去了特拉斯克的办公室。

他思考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听听这个,特拉斯克。阿布纳坐在妻子的病床旁,忍不住哭了,妻子积攒了最后的力气,用胳膊肘把自己撑了起来。

不过,要是他这么做了,他们会继续骚扰他——当然不会做出什么不敬的事,就是会持续地骚扰。

“‘阿布纳,’她轻声说道,‘阿布纳,我无法就这样去见上帝,我要忏悔我的过错。’

迈耶霍夫本可以把这条信息丢到一边,继续手头的工作,也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他不受纪律的约束。

“‘还没到时候,’伤心的丈夫喃喃道,‘还没到时候,亲爱的。快躺下休息吧。’

不算是真的命令。没人能够命令大师。它只是一条信息,说特拉斯克局长急切地想和迈耶霍夫大师见面,假如迈耶霍夫大师有时间的话。

“‘不行,’她叫道,‘我必须说,否则我的灵魂永远不会安宁。我曾对你不忠,阿布纳。就在这座房子里,不到一个月之前——’

正当迈耶霍夫打算说下一个时,命令来了。

“‘嘘,亲爱的,’阿布纳宽慰道,‘我早知道了。否则我为什么要对你下毒呢?’”

迈耶霍夫对马尔蒂瓦克说:“一个热情的求爱者,想要采一捧野花献给他的爱人,却不安地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头体形硕大、态度凶恶的公牛。公牛正一直盯着他,蹄子刨着地,做出一副威胁的姿态。这位年轻人看到远处的篱笆后面有一位农夫,便喊道:‘喂,先生,这头牛安全吗?’农夫用锐利的眼神观察了眼前的动静,朝着身边吐了口唾沫后,喊了回来:‘它肯定很安全。’他又吐了口唾沫,接着说道:‘不过,你就不好说了。’”

特拉斯克竭力想要保持平静,但没能成功。他忍不住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我猜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说。

迈耶霍夫说:“看来这个也好笑。通奸、谋杀,通通都好笑。”

特拉斯克用五根手指依次敲击着桌面,一遍接着一遍,那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一连串缓慢而又低沉的鼓点。

“要不你去看看书?”特拉斯克说,“有很多分析幽默的书。”

“他们也是人。况且,除了你,还有谁?”

“没错,”迈耶霍夫说,“我已经读过不少。而且,我把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读给了马尔蒂瓦克听。不过,这些书的作者也只不过是在臆想。他们中有些人说我们笑是因为我们感觉比笑话里的人要高一等。另一些人说是因为我们突然意识到了矛盾,或是紧张情绪突然得到了缓解,或是突然对事件有了新的解读。能找到简洁明了的理由吗?不同的人会被不同的笑话逗笑。没有哪个笑话是通用的。有些人无论听到什么笑话都不会笑。还有,最重要的是人类是唯一具备幽默感的动物:唯一会笑的动物。”

“评判普通人,或许可以,但对付不了大师。”

特拉斯克突然开口说道:“我明白了。你试图分析幽默。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往马尔蒂瓦克里输入一系列的笑话。”

“你就饶了我吧。我跟他太接近了,没法做出合理判断,而且评判他人也不是我的强项。你是政客,你应该更擅长。”

“谁跟你说我在做这件事?……不用答了,肯定是惠斯勒。我想起来了。他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有什么问题吗?”

特拉斯克不知所措地说道:“你有什么建议?”

“一点都没有。”

“客观上,这么做没什么不对,但我认为这是个不好的迹象,一个大师竟然把马尔蒂瓦克用于自己的私人用途。任何一个大师的心智天生都有不稳定之处,他应该受到监视。迈耶霍夫可能正在接近界限,一旦越界,我们就将失去一位大师。”

“你不会质疑我的做法吗?往马尔蒂瓦克的通用知识储备里添加任何我想加的东西?问任何我想问的问题?”

“上帝!”

“不会,一点都不会,”特拉斯克立刻说道,“事实上,我相信这能开创全新的领域,心理学家会非常感兴趣的。”

惠斯勒耸了耸肩,用手使劲地搓着自己的脸颊:“对此我有个推测。我认为他正设法往马尔蒂瓦克的内存里存上一大堆的笑话,为了产生新的变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在制造一台讲笑话的机器,如此他就能掌握无限量的笑话,再也不用担心用完了。”

“嗯,或许吧。其实,我内心深处一直有另外一个疑问,它比对幽默的分析重要多了。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实际上有两个问题。”

“为什么?”

“哦?什么问题?”特拉斯克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回答。如果他不想回答的话,没什么办法能逼他回答。

“偶然间撞见的。我闯进他的办公室,他把我赶了出来。他发脾气了。平常他脾气一直挺好的,就因为我闯了进去,他就这么生气,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当时他正在对马尔蒂瓦克讲笑话,我确信那只是一串笑话中的一个。”

然而迈耶霍夫说:“第一个问题是:这些笑话都是从哪儿来的?”

“啊?不会吧。”

“什么?”

“因为我听到他在跟马尔蒂瓦克讲笑话。”

“是谁编的?听着!大概一个月以前,我花了一个晚上交流笑话。和往常一样,我说了其中的大部分。和往常一样,那些傻瓜都笑了。或许他们真觉得这些笑话很好笑,或许他们只是觉得我好笑。总之,其中一个家伙自说自话地拍了我的背,说:‘迈耶霍夫,我认识的人里面,十个人加起来讲的笑话也不比你讲的多。’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

“我相信他是对的,但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不知道我这辈子在不同场合下讲过多少个笑话,可能有几百个,甚至上千个,但事实上我从来没编过笑话,哪怕一个也没编过。我只是在重复它们。我唯一的贡献就是把它们讲出来。总之,我要么是听过它们,要么读过它们。我听来的或是读到的那些源头也不是最初的编撰者。我从来没碰到过有人声称自己编过一个笑话。他们总会说,‘我那天听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或者‘最近听到过什么好笑的笑话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但我敢说他本人认为自己开始重复了。”

“所有的笑话都是听来的!这就是为什么笑话会跟社会如此脱节。例如,它们依然会讲述晕船,但如今晕船能够轻易被避免,没人有过这种体验。或者它们会讲到幸运称重机,就像我给你讲的那个,但这种机器只能在古董店里才能找到。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是谁编了这些笑话?”

“好吧,他开始重复了吗?”

特拉斯克说:“这就是你想要找的答案?”他差点就要说:上帝,有谁会在乎吗?他忍住了冲动。大师的问题肯定是有意义的。

“要是他开始重复自己的笑话,要是他的听众笑得没以前那么真心了,或彻底不笑了,会发生什么?这是他唯一能被我们接受的地方。没了它,他会变得孤独,接下来他会发生什么?想一想,特拉斯克,他是十二个人类不能失去的人之一。我们不能让他发生任何事。我说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我们甚至都不能让他不高兴。谁知道这会对他的直觉造成什么影响?”

“当然,这就是我想要找的答案。你想过没有,笑话并不是碰巧过时的。它们必须是过时的,才会好笑。所以,笑话不能是原创的,这才是关键。只有一种形式的幽默,才算得上原创。那就是双关语。我听过显然是在特定情形的刺激下产生的双关语。我自己也编过一些。但没人觉得这些双关语好笑。你不会觉得好笑。你只会叫唤两声。双关语越巧妙,叫唤声越响。原创的幽默并不能逗人笑。为什么?”

“什么?”政府官员茫然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

“很简单,要是迈耶霍夫讲完了所有的笑话,你猜会发生什么?”

“好吧。我们一起来寻找答案。我已经给了马尔蒂瓦克所有我认为有助于理解幽默的信息,目前正在有选择性地喂给它各种笑话。”

“有意思。真不知道你还是个心理学家。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

特拉斯克发现自己产生了兴趣。“怎么选的?”他问道。

“不好。这些笑话对他很重要。”惠斯勒将两只胳膊肘都撑到了特拉斯克的桌子上,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盯着前方的空气,“他不一样。他知道自己不一样,而他觉得这些笑话是能够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接受他的方式之一。我们笑,我们大叫,我们拍打他的背,甚至忘了他是个大师。这是他跟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我不知道。”迈耶霍夫说,“只是感觉它们合适。我是大师,你知道的。”

“明白了。挺好的。”

“哦,同意,同意。”

“他讲笑话,讲非常好笑的笑话。他很了不起。他能把所有的故事,不管有多老或多无聊,都讲得很生动。他就是有这种本事。他有天分。”

“喂了有关幽默的信息和那些笑话之后,我对马尔蒂瓦克发出了第一个请求,让它寻找这些笑话的源头,如果它能办到的话。既然惠斯勒撞见了我讲笑话,而且还觉得有必要汇报给你,那后天就让他来分析结果。他该干点正经工作了。”

“什么?”

“当然。我也能参加吗?”

“他是个讲笑话的人。”

迈耶霍夫耸了耸肩。显然,他对特拉斯克是否参加完全无所谓。

“我猜不着,”这位政府官员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迈耶霍夫在选择这一系列的最后一个笑话时多了几分谨慎。这些谨慎中都包含了什么,他说不出来,但他在脑子里思考了十几种可能性,并用某种无法说清楚的意义,一遍又一遍地测试了每一种可能性。

“我敢说你不会有这种想法,”高级分析员不耐烦地说,“他们根本不会觉得自己是王。他们没有同伴可以交谈,也没有归属感。听着,迈耶霍夫从来不会错过跟伙计们一起聚会的机会。他没结婚——很自然,他不喝酒,他没有社交技巧——然而他迫使自己跟我们混在一起,因为他必须这么做。你知道他跟我们在一起时会干什么吗?我们每周至少会聚一次。”

他说:“乌是个原始人。他看到他的配偶哭着向他跑来,她的豹皮裙都散开了。‘乌,’她近乎疯狂地喊道,‘快想想办法。有只剑齿虎跑到妈妈的山洞里了。快想办法!’乌咒骂了一声,拿起他啃得很干净的水牛骨头说道:‘为什么要想办法?谁会关心剑齿虎的遭遇?’”

特拉斯克耸了下肩,嘟囔了一句:“上帝,我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之王。”

迈耶霍夫就是在这一刻问出了他的两个问题。问完后,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的工作结束了。

“别这么想,特拉斯克。他们也是人,也有其可怜之处。你想过没有,大师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知道全世界只有十二个跟你一样的人,知道每一代人只能产生一两个,全世界都指望着你,上千个数学家、逻辑学家、心理学家和物理学家都在等着你?”

“我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特拉斯克跟惠斯勒说,“他十分爽快地跟我说了他在干什么。虽然有些怪,但合乎规矩。”

“上帝,没有。哪有人会跟大师打交道?”

“那只是他嘴上说说而已。”惠斯勒说。

“我当然明白。但我也了解迈耶霍夫。你跟他打过交道吗?”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仅凭怀疑就阻止一个大师。他看着挺怪,但毕竟大师本就该是怪人。我不认为他疯了。”

“噢,得了,惠斯勒。就这点事吗?你无法阻止大师提出任何他想提出的问题。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能力来评判他的问题是否妥当。你明白的。我知道你明白。”

“利用马尔蒂瓦克寻找笑话的源头?”高级分析师不满地嘟囔着,“这还不算疯吗?”

“他输入了一个我感觉不怎么妥当的问题。”

“我们哪有资格判断?”特拉斯克不耐烦地说,“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个阶段,唯一还剩下的有意义的问题都是些荒谬的问题。有道理的问题早就已经被想到了、被提过了,并且被回答了。”

特拉斯克显得坐立不安:“迈耶霍夫在干什么?”

“我还是担心,他在瞎忙活。”

光有逻辑性仍然不够,需要一种罕见的直觉。跟国际象棋大师头脑的工作方式一样(只是更加激烈)。这种头脑需要在几千万亿种走法中找出最佳步骤,而且需要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做出决定。

“有可能,但我们现在没的选,惠斯勒。我们等着看迈耶霍夫和你是否能对马尔蒂瓦克的回应做些必要的分析,假如有回应的话。至于我,我唯一的责任就是处理政府事务。上帝,我甚至都不知道像你这样的高级分析员应该做什么,除了知道你们会分析,你说我能有什么用呢?”

在马尔蒂瓦克的早期阶段,人们就发现瓶颈在于提出问题的程序。马尔蒂瓦克能够解决人类的任何困难,只要——只要能问出有意义的问题。但随着知识累积的速度越来越快,要找到有意义的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惠斯勒说:“其实很简单。像迈耶霍夫这样的大师会提问题,马尔蒂瓦克会自动把问题转换成数字和运算。负责将文字转换成运算符号的机器构成了马尔蒂瓦克身体的一大部分。然后,马尔蒂瓦克通过数字和运算给出答案,但它不会把它们翻译成文字,除非答案本身异常简单或常见。如果要给它增添这部分的翻译功能,它的体积至少会变成现在的四倍。”

但大师可比普通的周边人物重要多了。他不仅仅是个人。

“我明白了。你的工作就是将那些符号转换成文字?”

惠斯勒十分理解对方为什么突然就不高兴了。特拉斯克是主管内务部计算机与自动化部门的政府官员。他负责处理与马尔蒂瓦克周边人物相关的政策,就像那些经过技术训练的周边设备与马尔蒂瓦克的关系也需要处理一样。

“我,还有其他的分析员。有必要时,我们会使用特别设计的小型计算机。”惠斯勒苦涩地笑了笑,“马尔蒂瓦克给出的都是难解的、晦涩的答案,就像是古希腊神庙里的神谕。只不过现在我们有翻译了,明白了?”

“挺确定的。”

他们到了。迈耶霍夫正等着他们。

特拉斯克立刻坐了下来,摆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你确定吗?”

惠斯勒轻快地说:“你用的是哪种电路,大师?”

“跟迈耶霍夫有关。”

迈耶霍夫跟他说了,惠斯勒开始了工作。

特拉斯克假意笑了笑:“希望不是技术问题。我只是一个无辜的政客(这是他最爱说的口头禅)。”

特拉斯克想要搞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一点都看不懂。这位政府官员看着一个滚轴正在释放出一个打满孔的图案,完全看不明白图案的意义。迈耶霍夫大师随意地站在一侧,而惠斯勒则审视着不断延展的图案。这位分析员戴着耳机和麦克风,时不时地小声嘟囔出一连串的指令,通过其他计算机内的电子信号,指导着某个远程助理。

惠斯勒照做了:“我感觉我们有问题了,特拉斯克。”

偶尔,惠斯勒会倾听,然后在一个复杂的键盘上敲击出各种组合,那个键盘上标记着多种符号,看着有点像数学符号,但又不是。

“哈,你来了,惠斯勒。坐下,快坐下。”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了。

惠斯勒走进了艾布拉姆·特拉斯克的办公室。那个政府官员停下了想要点燃烟斗的优雅动作,他黑色的眼睛朝着惠斯勒的方向瞥了一眼,鹰钩鼻在他身后的长方形窗户的衬托下显得异常扎眼。

惠斯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中间有一次,他抬起头看着其他两个人,刚开口说道:“这太不——”又转头干起了工作。

一个人类的秘书,他心想,在计算机掌控的21世纪,是属于过时的东西。但话说回来,或许这也很自然,这么一个岗位应该能在这里存活,这里是计算机的大本营,是拥有马尔蒂瓦克的巨型跨国公司。随着马尔蒂瓦克填满了地平线,再添置那些处理琐事的小型计算机会让人觉得没有品位。

最终,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能给你们一个非官方的回答。”他的眼睛都红了:“官方答案需要等到做完整个分析。你们想听非官方答案吗?”

蒂莫西·惠斯勒虽然心事重重,但在经过秘书的桌子时还是对她点头笑了笑。她也给他回了一个笑容。

“说吧。”迈耶霍夫说。

“饱受折磨的绅士抬起一张绿油油的、痛苦不堪的脸对着他的安抚者,用沙哑的声音喘息道:‘别这么说,伙计,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这么说。想到连死都死不了,我更难受了。’”

特拉斯克点了点头。

“服务员温柔地拍着那个人的肩膀。‘振作点,先生,’他轻声说道,‘我知道这很难受,但说真的,你也知道从来就没人死于晕船。’

惠斯勒羞愧地看了大师一眼。“问一个愚蠢的问题——”他说,但旋即又生硬地继续道,“马尔蒂瓦克说了,源头来自外星。”

他把马尔蒂瓦克的电路又扳到了工作位置,开口说道:“船上的服务员停在了扶手前,船正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他同情地看着一个瘫倒在扶手前的男人,后者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摊展示了晕船的可怕之处的东西。

“你在说什么?”特拉斯克问道。

一想到这里,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手头的任务上。他又坐了下来。他们都该死。

“你没听见吗?我们觉得好笑的笑话并不是任何人编的。马尔蒂瓦克已经分析了所有喂给它的数据,最吻合的答案是某个外星智慧编了笑话——所有的笑话,然后将它们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放入了合适的人类大脑中,通过某种方式令这些人不会觉得是他们自己编的。所有接下来的笑话都是这些原型的变体和进化,差别不大。”

他恶毒地想着:他们甚至都说不好一个笑话。

迈耶霍夫脸上浮起了红晕,带着只有大师才懂的一旦问出了合适的问题之后才有的成就感,插嘴道:“所有的喜剧作者,都是改写了老笑话才写出了新剧。这广为人知。这个回答合理。”

他沿着房间的最宽处来回踱步,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该死的惠斯勒!该死的这帮人!因为他没有刻意跟这些技术员、分析员、技工保持适当的社交距离,因为他对待他们的方式就如同他们也是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他们就没了分寸。

“但为什么呢?”特拉斯克问道,“为什么要编笑话呢?”

“请吧。”迈耶霍夫说。他目送他离开,随后狠狠地用手指按下了“工作中”的信号灯。

“马尔蒂瓦克说,”惠斯勒继续道,“笑话是为了研究人类的心理,这是唯一吻合所有数据的目的。我们通过让老鼠解决迷宫问题来研究老鼠的心理。老鼠不会知道为什么,即使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会知道为什么;当然,它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些外星智慧通过记录个体对精心选择的笑话的反应来研究人类的心理。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我推测,外星智慧跟我们的关系就像我们跟老鼠的关系。”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上帝,当然不必。我只是好奇,仅此而已……不过,你要是真的在工作,我这就走。”他再次看了看四周,皱着眉头。

特拉斯克瞪大了眼睛:“大师说过人类是唯一具有幽默感的动物。看来,我们的幽默感也是外部赋予的。”

迈耶霍夫盯着对方,直至他低下头:“我没必要跟你解释,也没必要跟任何人解释。”

迈耶霍夫激动地接了下去:“对于那些有可能是内部产生的幽默,我们却不会笑。我指的是双关语。”

“为什么?”

惠斯勒说:“外星人消解了我们对自发笑话的反应,为了避免引起混乱。”

“是的。”

特拉斯克突然感觉有些气愤:“得了,上帝,你们真的相信这种说法?”

“你真的在讲笑话给马尔蒂瓦克听?”

高级分析员冷冷地看着他。“马尔蒂瓦克是这么说的。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它指出真正的讲笑话的人来自宇宙,我们如果想知道更多,必须深入研究下去。”他又小声加了一句,“假如有人敢深入研究的话。”

迈耶霍夫挺直了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迈耶霍夫大师突然说道:“你知道的,我问了两个问题。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得到了回答。我认为马尔蒂瓦克有足够的数据来回答第二个问题。”

惠斯勒挤出了一个笑容:“你不会是在讲笑话给马尔蒂瓦克听吧?”

惠斯勒耸了耸肩。他看着像是快散架了。“大师认为数据足够了,”他说,“那我就相信。你的第二个问题是什么?”

“所以呢?”

“我是这么问的:要是人类发现了我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会产生什么后果?”

“你在讲笑话,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特拉斯克问道。

“谁说非得有人听?”

“只是感觉必须问。”迈耶霍夫说。

“但是——”他往四处看了看,盯着进深不大的房间里一排又一排的继电器,它们形成了马尔蒂瓦克的一小部分,“但这里并没有人在听你讲话啊。”

特拉斯克说:“疯了。你们都疯了。”转身不再理他们。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和惠斯勒换了个立场。现在轮到特拉斯克大喊疯子了。

“是的。怎么啦?”

特拉斯克闭上了眼睛。他或许能大叫他们疯了,但五十年来没有任何人质疑过大师和马尔蒂瓦克两者相结合的意见,任何质疑都站不住脚。

“没有什么不能停下的。超空间的答案上有些漏洞——”惠斯勒先是自顾自地说着,随后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懊悔的表情,“在工作?”

惠斯勒安静地工作着,咬紧牙关。他让马尔蒂瓦克和它的下属机器再次运转起来。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他终于凄惨地笑了一下:“真是个活生生的噩梦!”

迈耶霍夫说:“我在工作。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答案是什么?”迈耶霍夫问道,“我想听马尔蒂瓦克的回答,而不是你的注解。”

当然,他不知道它为什么重要。大师们通常都不知道。这就是大师会成为大师的原因。他们超越了逻辑。要不然,人类的大脑怎么可能赶得上那个十英里长的固体逻辑团,人们称它为马尔蒂瓦克,有史以来最复杂的计算机。

“好吧。听好了,马尔蒂瓦克说,哪怕只有一个人发现了这个对人类大脑进行心理分析的真相,它就会变得毫无用处,因为对那些正在使用它的外星人而言,它失去了客观性。”

不过,他也不会太过责备自己。这个项目太重要了。

“你是说再也不会有新的笑话灌输给人类了?”特拉斯克恍恍惚惚地问道,“还是有别的意思?”

迈耶霍夫咒骂了一声,不是冲着惠斯勒去的。他最近一直在琢磨自己的新项目,太入迷了,以至于忘了小细节。

“不会再有笑话了,”惠斯勒说,“从现在开始!马尔蒂瓦克说的是现在!实验到此结束!外星人只能引入新的办法。”

惠斯勒耸了耸肩。他穿着白色的实验服,两只手用力地插在口袋里,双臂呈现出两条直线:“我敲了。你没有吱声。运行信号灯也没有亮。”

他们相互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跟蒂莫西·惠斯勒打招呼。惠斯勒是一个高级分析员,迈耶霍夫经常需要跟他打交道,就跟其他人一样频繁。但此刻迈耶霍夫皱起了眉头,仿佛被一个陌生人打搅了似的,眉头皱得连瘦脸都变形了,似乎还扯到了他的头发,让头发比往常更乱了。

迈耶霍夫缓慢地说:“马尔蒂瓦克是对的。”

迈耶霍夫删除了这个单音节的声音,把他正在使用的电路拨到了空挡位。他转过身,说道:“我在工作呢。你不会敲门吗?”

惠斯勒凄惨地说:“我知道。”

有个声音在他身后说道:“嘿。”

甚至连特拉斯克也小声说道:“是的,肯定是的。”

迈耶霍夫想着:好吧,让它慢慢体会,再咯咯笑一会儿。

最终由迈耶霍夫做出了验证,这位出色的讲笑话的人。他说:“结束了,你们都清楚,彻底结束了。我已经努力了五分钟,却找不到笑话,一个都找不到!而且,假如我在书上读到了一个笑话,我也不会笑,我敢肯定。”

“约翰逊,”他说,“出差结束后,没打招呼突然回到了家,却发现自己的老婆躺在最好朋友的臂弯里。约翰逊趔趄着边往后退边说:‘麦克斯!我跟这女人结婚了,所以我是迫不得已的,你这又是何必呢?’”

“幽默大礼包已经被没收了,”特拉斯克疲惫地说,“再也不会有人笑了。”

他在面前的机器的衬托下显得很小,而且视野中能看到的只是机器的一小部分。这没关系。他知道自己的水平,言语之中带着漫不经心的自信。

他们就待在那里,相互看着,感觉世界沦为一个老鼠实验笼子——迷宫已经被拆走,一个新的装置即将被装入。

诺埃尔·迈耶霍夫翻了翻自己准备的清单,决定了要把哪条排在第一。跟往常一样,他主要依靠的是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