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伦蒂斯说:“这简直就是侮辱。你是在说我相信童话?告诉你,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
“看在奥伯伦的分儿上,笨蛋,人类的大脑不是木头或石头那样的被动体。它必须愿意配合才能发挥作用。而且,它只有在相信精灵具备操纵力的情况下才会配合。例如,我能用你的大脑,但你妻子的大脑对我毫无用处。她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理解我是什么。”
“是吗?当我刚对你现身时,你曾怀疑自己在做梦,或出现了幻觉,但最后你跟我说话了,你接受了我。你妻子则会尖叫,变得歇斯底里。”
“为什么?”
普伦蒂斯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没那么冷酷,”精灵盯着普伦蒂斯,“我有精灵的灵魂。不过,我还能怎么办呢?我需要一个人类大脑来发挥聚集作用,否则我什么都干不了。而且,并不是所有人的大脑都合适。”
“这就是问题,”精灵泄气地说道,“自从我们离开你们人类之后,你们整个把我们忘了。你们的头脑封闭了,变得没有用处。诚然,你们的幼虫相信‘幼稚’的传说,但他们的大脑还未发育完全,只能用于简单的任务。当他们长大时,他们也失去了信仰。坦白说,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奇幻作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我不能跟你一起走,”普伦蒂斯颤声说道,“我还有责任在身。我有妻子和孩子。你不会把一个人从他的……他的幼虫身边带走,是吗?”
“‘你们这些奇幻作家’?什么意思?”
“想象一下,”精灵来回踱着步,仿佛进入了精灵式的高涨情绪,“我们在仙草地的夜宴上闪烁着卷曲的霓虹灯。我们能解放拖曳飞行马车的蜂群,用内燃机马达来替代。我们再也不用睡在叶子上,而是盖工厂来生产舒适的床垫。我跟你说,这才是生活……那些家伙只能吃土,谁让它们把我赶走了。”
“你是少数几个仍然相信昆虫童话的成年人。你,普伦蒂斯,是其中信仰最坚定的。你从事奇幻写作已经有二十年了。”
“等等——”
“你疯了。我并不相信我写的东西。”
“蝴蝶部落。它们属于高傲一族。它们总是让人类能看到自己,享受他们的崇拜,扭捏作态。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插画中总是给仙子配上蝴蝶翅膀,而不是甲虫翅膀,尽管后者要漂亮许多倍。等你我回去之后,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些鳞翅目。”
“你不得不信。你无法控制自己。我是说,你在写作的时候,对待故事的态度非常严肃。再过一阵子,你的头脑自然就变得有用了……还争辩什么呢?我用过你。你看到灯泡亮了。所以你必须跟我走。”
“鳞翅目?”普伦蒂斯听糊涂了。
“我不走。”普伦蒂斯绷紧了身体,“你还能强迫我走吗?”
“你真的很笨,”精灵鄙夷地说,“看不出我太大了,根本飞不了。但看着挺漂亮的,是吗?喜欢这彩虹色吗?相比之下,鳞翅目的翅膀太难看了。它们既花哨又粗糙,而且它们总是张着。”
“我能,但可能会毁了你,我不想看到这个结果。这样吧,如果你不同意跟我走,我会聚焦一束高压电流穿过你妻子。这么做虽然很残忍,但我知道你们也会用这种方式处决国家的敌人,因此你可能会比我更容易接受这种惩罚措施。我并不想对人类使用野蛮的手段。”
“哦,你能飞。”普伦蒂斯说。
普伦蒂斯感到太阳穴旁的短发上有汗珠渗出。
它起身站在桌子上,转身背对普伦蒂斯。看着只是个黑亮外壳的地方突然间裂开了,慢慢抬升。在那下面,两只薄膜状的、布满了翅脉的翅膀拍打着展开了。
“不要,”他说,“别这么做。我们好好谈谈吧。”
“我们精灵并不只有一个种族,明白吧?我是甲虫的后代。听懂了?”
精灵伸出了它薄膜般的翅膀,拍打了一下,随后又收回原处:“谈谈、谈谈、谈谈,太烦人了。你家里应该有奶吧。你不是一个周到的主人,否则在谈话之前至少该给我一些喝的。”
“一个什么?”
普伦蒂斯竭力隐藏着突如其来的想法,把它尽可能地推向大脑深处。他随意地说道:“我有比奶更好的东西。我去给你拿来。”
“当然是回阿瓦隆啦。我本该丢下那帮笨蛋不管的,但精灵还是有爱国情操的,即便它是一个鞘翅目。”
“站着别动。叫你的妻子拿进来。”
普伦蒂斯越来越不安了。他小心地说道:“你想利用你的天赋做什么?”
“但我不想让她看到你。她会害怕的。”
“我跟你说过精神力量。看在奥伯伦的分儿上,你这个人,就这么难理解吗?”
精灵说:“不用担心。我会照料她的,她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把灯点亮需要能源。你怎么能就拿着它——”
普伦蒂斯抬起了一只胳膊。
“我还没试过,”精灵骄傲地说,“但我觉得自己还能裂变铀。”
精灵说:“你对我的任何攻击,都比飞向你妻子的电流弹要慢得多。”
灯灭了,精灵将灯泡放到桌子上的打字机后面。
普伦蒂斯放下了胳膊。他走到书房的门边。
在它说话的同时,灯丝变得更白更热了,很是刺眼,而普伦蒂斯的大脑里感觉到了一阵若有若无、不怎么舒服的瘙痒感。
“布兰奇!”他冲楼下喊了一声。
“这个,”精灵骄傲地说,“是我的伟大天赋。我跟你说过,我们精灵无法将精神力量用于电气。看,我却可以!我不是普通的精灵。我是一个变异者,一个超级精灵!我是精灵进化的下一阶段。我用自己的脑力发出了光,你意识到了吧?现在,看我通过你来聚焦。”
布兰奇在客厅里一个他刚好能看到的位置,呆呆地坐在书柜旁的椅子上。她似乎在睡觉,但眼睛是睁着的。
“天哪!”普伦蒂斯说。
普伦蒂斯扭头看着精灵:“她有点不太对劲。”
灯泡中的灯丝微微变红了。
“她只是处于镇静状态。她听得到你说话。告诉她要做什么。”
强忍着反感的情绪,普伦蒂斯服从了命令,将那东西递到了精灵的小手之中。精灵用纤细的、看着像是触须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了灯头和黄铜底座的边缘。
“布兰奇!”他又喊了一声,“请拿一罐蛋酒和一只小玻璃杯过来,可以吗?”
“把那个灯泡递给我,”精灵说,“哎,把它拧下来。你在白天不需要台灯。”
没有其他反应,只有动作,布兰奇站了起来,从视线中消失了。
“你怎么不一样了?”
“蛋酒是什么?”精灵问道。
“你知道,一旦你和其他人稍微有些不一样时,会发生什么?我跟它们不一样,那些可怜的忠实于传统的傻瓜讨厌这样。它们这是嫉妒。这是最好的解释。嫉妒!”
普伦蒂斯装出很热情的样子:“它是奶、糖和鸡蛋的混合物,搅拌成了好喝的东西。奶跟它比起来不值一提。”
“嗯?”
布兰奇拿着蛋酒进来了,漂亮的脸蛋上没有表情。她的目光对准了精灵,但并没有意识到眼前的景象有多么神奇。
“我被勒令离开,”精灵恼怒地说,“那些傻瓜。”
“给,詹。”她说,随后在窗户旁那张老旧的皮面椅子上坐了下来,手垂放在大腿上。
普伦蒂斯说:“好吧,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阿瓦隆?你为什么离开?”
普伦蒂斯担忧地看了她一会儿:“你要把她留在这里吗?”
“当然,还是会发生事故。我们耗费了整个族群的精神力量,才将岛的外观显现得像一座冰山,但一艘巨大野蛮的轮船还是撞到了我们岛的正中央。我记得船身上刻的名字叫‘泰坦尼克’。如今,时常有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有时还会有坠机。我们曾经捡到过罐装的奶。我就是那时候喝到的。”
“她很容易控制的……好了,你不是要给我尝尝蛋酒吗?”
“你找不到的。”精灵磕了两三次下颌,“别妄想去警告有关方面。你会被关进精神病院。好吧,要是你觉得这知识会对你有所帮助,阿瓦隆在大西洋的中间,肉眼难见,你懂的。在发明蒸汽船之后,你们人类四处乱闯,我们不得不用精神罩把整个岛都罩上了。
“哦,对,给你!”
普伦蒂斯咧了下嘴:“阿瓦隆到底在哪里?”
他往酒杯里倒了些浓稠的白色液体。他在两天前准备了五瓶牛奶的量,打算给纽约奇幻协会的小伙子们喝。调制它的那只手非常大方,因为奇幻作家们都好这一口。
“当然。这是一种下作的、没什么好处的手段,但有必要时,我会使出来。你的名字叫普伦蒂斯,你写奇幻小说。你有一个后代,他在接受教育的地方。我了解你很多事。”
精灵的触须剧烈地震颤起来。
“我只是想测试一下。好吧,我信了,你能读取我的大脑。”
“天堂的香味。”它嘟囔了一句。
“我来回答你脑子中的想法,而不是你口中的问题:你没在睡觉;你没疯;我不是超自然现象。”
它用细胳膊的末端握住了小玻璃杯的底部,举起杯送到嘴边。液面一直在下降。当降到一半时,它放下了杯子,叹了口气:“嗬,我们的人没口福啊!多么神奇的创造!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我们的历史学家跟我们说过,古时候偶尔会有幸运的家伙碰到人类幼虫降生的那一刻,因此它能喝到新鲜出炉的奶。我敢说甚至连那些经历都比不上我的。”
“你刚才出现时,只是打开了我精神上的锁,是吗?”
普伦蒂斯带着职业性的兴趣问道:“传说中的仙子偷换后留下的丑孩子就是这么来的,对吗?”
“一个原始的术语,但是的。”
“当然。雌性人类拥有如此伟大的礼物。为什么不利用一下呢?”精灵转眼看着布兰奇起伏的胸膛,再次叹了口气。
“你能让我以为你是隐形的?像是催眠术?”
普伦蒂斯说(不要显得太着急,别暴露了):“喝吧,想喝多少喝多少。”
“当然。”
他也在看着布兰奇,等着她恢复行动的迹象,等着精灵控制失效的端倪。
普伦蒂斯的脑子在飞快运转:“让我们把话挑明了。你能操控大脑?”
精灵说:“你的幼虫什么时候从学习的地方回来?我需要他。”
“像精灵这样敏感且高级的生物,看着一伙毛茸茸的哺乳动物超过了它们,显然无法接受。如果我们也能电气化,就不至于这么糟。但我们的精神力量干不了这个。所以,我们从现实世界中撤退了。我们变得气愤、悲伤和颓废。你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受挫情结。从两个世纪前开始,我们渐渐抛弃了人类,撤退到了像是阿瓦隆这样的地方。”
“快了,快了。”普伦蒂斯紧张地说道。他看了眼手表。说真的,再过十五分钟,小詹就会回到家,喊着要吃蛋糕喝牛奶了。
“没有。”
“倒满,”普伦蒂斯急切地说道,“倒满。”
“很难解释。用两个人的精神力量点亮的萤火虫,照亮了我们的晚宴,多么惬意。但后来你们人类装上了电灯。我们的触须能接收好几英里外的信息,但后来你们发明了电报、电话和收音机。我们的地精挖矿的效率比人类高多了,但人类发明了炸药。听明白了吗?”
精灵美滋滋地喝着。它说:“等到幼虫回来,你就可以走了。”
“我们有什么错吗?”
“走?”
“不要这么狭隘,”精灵严肃地说,“这曾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合作。但后来你们人类学会了规模化地利用物理能量,合作就结束了。你们这种脑子就是擅长这种粗野的玩意儿。”
“去图书馆走一趟,借一些电气设备的说明书回来。我需要制造电视机、电话等的细节。我需要布线的规则,制造吸尘器的说明。细节,普伦蒂斯,细节!我们的任务繁重。石油钻采、汽油精制、马达发动、科学种植。我们要打造一个新阿瓦隆,一个高科技的世界,一个科学的童话世界。你和我,我们要创造一个新世界。”
“对我们是好事。”
“好的!”普伦蒂斯说,“拿着,别忘了喝。”
“两百年前。”
“瞧,你也被这个想法点燃了吧。”精灵说,“你也会得到奖赏。你将拥有一打的雌性人类。”
“真的吗?”
普伦蒂斯下意识地看了眼布兰奇。没有迹象表明她听到了,但无法确定。他说:“雌性——我是说女人,对我没用。”
“神圣的液体。我这辈子只尝过一次。精灵的传统诗歌以最高的形式称颂它。在从前,人类总是给我们提供很多奶。为什么哺乳动物能有幸拥有它,而昆虫却没有,这完全是个谜……不幸的事发生了,人类摆脱了我们。”
“得了,”精灵不屑地说,“别装了。你们人类在我们眼中是出了名的好色、野蛮的物种。一代又一代当妈的用雄性人类来吓唬小辈……小辈,哈!”它将装着蛋酒的杯子举到了半空:“致我自己的小辈。”然后一口喝干了。
“奶?”普伦蒂斯说,“跟奶有什么关系?”
“倒满,”普伦蒂斯立刻说道,“满上。”
“当然,我们也被惯坏了。当温暖的气候再次降临时,我们没有抛弃人类。我们利用他们来改善日常生活的品质。我们能走得更快、吃得更好、做得更多。我们永远地抛弃了古老的、简单的、真实的生活方式。别忘了还有奶。”
精灵照做了。它说:“我将有很多的孩子。我将挑选最棒的雌性鞘翅目,繁衍我的后代。我将延续我的变异。现在,我是仅有的一个,但当有了一打或五十个我的后代之后,我会让它们相互交配,发展出超级精灵一族。一个电——嗝——电气奇迹的种族,无限的未来……真想再喝几杯啊!神之琼浆!最棒的神之琼浆!”
精灵继续说道:“迫于形势,我们不得不开始拿你们的大脑做实验。它们都很原始,但很大。细胞的效率很低,几乎没什么用,但好在数量巨大。我们能把这些大脑用作聚集器——某种精神透镜,增加我们的精神所能利用的能量。我们轻易地扛过了冰河期,不用像以前那样撤退到热带地区。
突然,传来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一个幼稚的声音喊道:“妈妈!嘿,妈妈!”
“精神力量。你对此一无所知。你的头脑太粗糙了,没法理解。请不要打断我。”
精灵那亮闪闪的眼睛变得暗淡了一些,它说:“然后我们就要接管人类。有些人已经相信,其余的我们会——嗝——教会他们。就像从前那样,只不过更好,一群更高效的精灵仆从,一个更紧密的联盟。”
“大量的什么?”
小詹的声音更近了,也变得更不耐烦:“嘿,妈妈!你在家吗?”
精灵说:“我们精灵从上一次冰河时代初就和你们人类打交道了。那段日子颇为悲惨,你应该能想象。我们不能穿上兽皮或生活在洞里,如同你们粗野的祖先那样。我们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力量才能保持温暖。”
普伦蒂斯感到自己的眼睛都紧张地瞪大了。布兰奇僵硬地坐着。精灵的口齿略微有些打结,身体也有些摇晃。普伦蒂斯想要冒险的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普伦蒂斯坐回了椅子,神情恍惚。
“坐下。”精灵果断地说道,“别犯傻。在你构思这个荒谬计划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蛋酒里面有酒精。你们人类太不可靠。我们精灵有很多词来形容你们。幸运的是,酒精对我们几乎没什么作用力。假如你用了猫薄荷,再掺上点蜂蜜……哈,幼虫来了。你好吗,小人类?”
“不会造成伤害,我向你保证。毕竟我们不能被打扰,不是吗?”
精灵坐在那里,酒杯半举着对准了下颌,小詹则站在门口。十岁的小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油乎乎的,灰色的眼睛里露出了最为震惊的神情,破书包被拎在手里晃来晃去。
“什么?!”
他说:“爸爸!妈妈怎么了?那个又是什么?”
“她不会进来的,”精灵说,“我在她脑子里上了一把锁。”
精灵对普伦蒂斯说:“快去图书馆。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你知道我需要哪些书。”刚才的醉态都从这生物身上消失了,普伦蒂斯的心沉了下去。这东西一直在玩弄他。
普伦蒂斯不安地说道:“听着,我没有时间。布兰奇——我的妻子随时都会进来。她会被吓坏的。”
普伦蒂斯起身准备离开。
“我也不想,”精灵说,“不骗你。但这是出于必要,明白吗?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但你听完之后,你会想帮忙的。”
精灵说:“不要玩人类那一套,别耍花招。你妻子仍然是人质。我能利用幼虫的头脑杀了她。我不想这么做。我是精灵道德协会的一员,我们鼓励善待哺乳动物,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只要你服从我的命令。”
他说:“你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我这种‘低等生物’身上。”
普伦蒂斯感到一阵强烈的、想要离开的愿望冲击了他。他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
普伦蒂斯这才发现精灵身体上长着四肢的地方,还能看到一对退化的肢。它们增加了这东西的昆虫性,普伦蒂斯的脾气渐渐上来了。
小詹叫道:“爸爸,它能说话!它说它要杀了妈妈!嘿,别走!”
“我们昆虫,”精灵冷冷地说道,“在第一只哺乳动物出现的五亿年前就已经存在了。我们看着恐龙崛起,看着它们灭亡。至于你们人类——只能算是新来的。”
普伦蒂斯已经离开了房间,却又听到精灵在说:“别盯着我,幼虫。我不会伤害你母亲,只要你能服从我的命令。我是精灵,一个仙子。你知道仙子是什么吧?”
“什么古老文明——”他想接着说下去——你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但他当作家的时间太长了,不想重复这种老套的剧情。
普伦蒂斯走到了大门前,他听到小詹用三倍的音量大声叫喊着,紧接着又传来布兰奇一浪高过一浪的花腔女高音。
“你这种说话方式,哪里像是在向一个古老文明的使者表达敬意呢?我只能说你的教养不怎么样。”
那根隐形的、大力拉着普伦蒂斯离家的橡皮筋突然断了,消失了。他趔趄着往后倒去,随即又稳住身形,转身冲向楼上。
“我不。你以为你是谁,随随便便就能给我下命令?”
布兰奇浑身抖个不停,缩在角落里,怀里搂着哭泣的小詹。
“我马上走。这地方显然不适合我。你要跟我一起离开。”
桌子上摊着一团黑色的硬壳,下面盖着一摊难闻的糊糊,无色的液体从中滴下。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普伦蒂斯问道。
小詹正歇斯底里地抽泣着:“我打了它。我用书包打了它。它在伤害妈妈。”
“你错了,”精灵说,“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一个小时过去了,普伦蒂斯感觉正常的世界又填满了来自阿瓦隆的生物所留下的裂隙。精灵已经在房子后面的焚烧炉内化成了灰烬,唯一留下的痕迹是桌脚处湿漉漉的污渍。
普伦蒂斯在心里呻吟了一声。布兰奇随时都会进来,发现他在跟自己说话(这太真实了,不太可能是梦,可能是他出现了幻觉)。从此以后,他就只能靠写悬疑小说过活了,或是找份工作。
布兰奇的脸色依旧惨白。他们压低了嗓音交谈着。
“话是这么说,”她会这么回答,“但你要是改写悬疑小说会更好,至少你能从小说加印中分到四分之一,而且我们还能告诉邻居你是干什么的。”
普伦蒂斯说:“小詹怎么样了?”
“况且,”他还会加上一句,“奇幻故事在帮我们还房贷,不是吗?”
“他在看电视。”
布兰奇耸了耸肩。她听过他在大会上的演讲,因此这些话听着并不陌生。
“他没事吧?”
“你错了,”普伦蒂斯会坚决予以否认,“现代奇幻故事非常深奥,它是对民间传说的一种成熟的处理手段。在肤浅的奇幻假象之下,通常隐藏着对当今世界的犀利批判。现代奇幻讲述的是大人之间的故事。”
“噢,他没事,但我会做上好几个星期的噩梦。”
“谁会去读这种东西?”她会说,“什么魔鬼啊,矮人啊,许愿戒啊,精灵啊,都是小孩的玩意儿,我坦白跟你说。”
“是。我也会做噩梦,除非我们能把它忘了。我认为不会再有这种……这种东西出现了。”
直到此刻之前,这个秘密的罪行从未影响过他的心理。当然,他的妻子对他的沉迷不满已久。她总是认为他浪费甚至是败坏了自己的天赋。
布兰奇说:“我没法解释这感觉有多可怕。我始终能听到它说的每个字,即使我人在楼下的客厅。”
“不会吧!”普伦蒂斯用双手盖住了脸,然后又挪开了,却发现精灵还在那儿,它的脚敲击着最上层的抽屉。普伦蒂斯不是个酒鬼,也不是个胆小鬼。事实上,邻居们认为他是个十分无趣的人。他有个大大的肚子,头发并不浓密却也算合理,还有一个和蔼的妻子和一个好动的十岁儿子。当然,邻居们始终都被蒙在了鼓里,他其实依靠写各种各样的奇幻故事来偿还房子的贷款。
“这是心灵感应,你听说过的。”
“当然,”那东西说道,爽快地回答着他心中的问题,“我是个精灵。”
“我就是动不了。然后,你走了之后,我能稍微动一下了。我想喊,但只能发出呻吟和呜咽。然后,小詹砸了它,我立刻就自由了。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阿瓦隆?”他呆呆地重复了一声。他想:阿瓦隆?亚瑟王时代的仙境?
普伦蒂斯感到一阵阴暗的得意:“我大概知道。我被它控制了,因为我接受了它的存在。它利用我把你控制住了。当我离开房间之后,拉长的距离让它难以用我的头脑充当精神透镜,你就能动了。当我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精灵认为是时候从我的大脑切换到小詹的大脑。这就是它犯的错误。”
自然不该有,普伦蒂斯遐想着。它肯定是通过腹部的裂隙呼吸的。那它肯定也是通过腹部说话的,或是使用心灵感应。
“错在哪里?”布兰奇问道。
“我是一个阿瓦隆人,”那东西说,“也就是说,我来自阿瓦隆。”它小小的脸的下方长有口器。两根晃悠悠的三英寸长的触须从双眼上方的某处伸出,而多面体似的眼睛本身则反射着光芒。没看到鼻孔。
“它以为所有的孩子都相信童话,但它错了。当今的美国,孩子们不再相信童话。他们从来没听过这些故事。他们相信汤姆·科贝特,相信霍帕隆·卡西迪,相信迪克·特雷西,相信《你好杜迪》,相信超人和其他各种东西,但就是不相信童话。
普伦蒂斯感觉好像置身事外,他在想是不是要跟它说话。这是他的职业第一次如此野蛮地闯入他的梦中。这肯定是个梦,他告诉自己。
“精灵肯定没意识到漫画书和电视带来的文化冲击,它想控制小詹的大脑,却办不到。在它做出调整之前,小詹已经惊惧到了极点,因为他以为你正在受到伤害,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接着,紧挨着打字机右面,一团空气开始闪光并聚拢起来,凝结成了这个小怪物。它在桌子的外沿晃荡着它黑亮的脚。
“如同我一直说的,布兰奇,古老的民间故事只存活在现代奇幻杂志上,而现代奇幻纯粹是成人的故事。你现在明白我的观点了?”
“你是什么?”普伦蒂斯觉得不可思议。五分钟之前,他还坐在打字机前,悠闲地创作着他向霍勒斯·W.布朗承诺的、本该发表在上个月《牵强奇幻》上的故事。他处于最平常不过的状态之中。他感觉挺好,挺正常。
布兰奇诚恳地说:“是的,亲爱的。”
普伦蒂斯有足够长的时间来消化这些细节。那东西并不反对一直被他盯着。相反,它似乎挺享受的,仿佛习惯了接受这种崇拜。
普伦蒂斯将手插在兜儿里,绽开了笑容:“你知道吗,布兰奇?下一次我看到沃尔特·雷时,我会暗示我是写这玩意儿的。我想该让邻居们知道了。”
那东西坐在了膝盖上。当它坐下时,毛茸茸的腹部几乎触碰到普伦蒂斯的桌面。
小詹手里拿着一大片涂满黄油的面包,溜达进他父亲的书房。他想要寻找模糊的记忆。爸爸一直拍着他的背,妈妈忙着往他的手里塞面包和蛋糕,他都忘了为什么他们会这么殷勤。刚刚桌子上有个老怪物会说话……
它大约有一英尺长,非常细,形状勉强像漫画里的小人。它的上半身往外支着像火柴棍一般成对的胳膊和腿。腿比胳膊要长一些,也粗一些。它们沿着身体的轴线方向生长,然后在膝盖处往前弯曲。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他的脑子都糊涂了。
这是事实,不是侮辱。那个坐在普伦蒂斯桌子上的东西说:“当然。”
他耸了耸肩。在午后的阳光里,他看着父亲打字机上写到一半的纸,然后又看了看桌子上那一小沓纸。
第一阵恶心感消失了,詹·普伦蒂斯说:“该死的,你是只昆虫。”
他读了一会儿,撇着嘴嘟囔了一句:“唉,又是童话。总是写些小孩的玩意儿!”然后又溜达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