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娃耸耸肩。“半数家族集团起家时都是某种程度的罪犯。一旦人们意识到我们发现了这里,而且可以和世联网做贸易,他们会很快原谅我们的。”
“我们不能回家,”他不自在地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忘记这点,“我们是罪犯,记得吗?”
“但他们永远都不会意识到,不是吗?我们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告诉他们,因为卫神们密切关注雷文的门,只要我们从那道门回去,它们就会把我们踩死。它们对所有人说了几个世纪的谎,宣称是它们造的门。它们不太可能让我们说出真相。”
岑已经把自己训练得放弃了回家的念头。一开始,他只想着回家,无心想别的,但这太痛苦了;他让自己停下,慢慢地那让人不得安宁的思乡之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对诺娃的感受和他们游历的这些奇怪地方。
“这是个问题,”诺娃说,“你是对的——我们不能从雷文的门回去。但假如我们能找到别的门呢?假如我们找到一个门,通向一个更繁忙的世界,在那里我们不会一到达马上就被发现呢?如果我们到了大中央或其他什么地方,卫神们就不可能把我们的轨迹全抹杀,因为会登上所有新闻网站。”
“回家?”
“但我们怎么去大中央?”
“要是有办法回家呢?”她问。
“可能不是直接去大中央本身。但世联网在很久以前的某个阶段一定曾和我们的星罗是相连的,”诺娃说,“记得雷文跟我讲过的那些墙,他们在马拉普建新车站时找到的墙吗?那些一定是轨道缔造者的建筑结构。我打赌有线路曾经连接起我们的星罗和轨道缔造者的枢纽,在暗光区深处。卫神们把人类世界那端的门藏起来了,但要是我们能找到另一端,从中穿过去呢?”
有时他很让人失望。诺娃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他说起从暗光区里发出的细语。她甚至都找不到词来形容它,更别说让他理解了。她想办法吸引他的兴趣。
“你意思是进到暗光区?”
岑耸耸肩。“不想。”
“为什么不呢?”
“历史很有趣,”诺娃说,“你不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吗?轨道缔造者是谁?”
“但你听到赫拉斯代克说的了。火车们不会去那里。”
“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岑问,“那只是历史。”
“摩瓦不去。它们有些本能的恐惧。但大马士革玫瑰不是摩瓦。”
“那么这就是世联网,”她说,“它就像朵巨大的雪花。它从这里开始,轨道缔造者的故乡。他们造了好多线路,从那里通向其他枢纽世界,再从那些线路通向其他枢纽,支线就在那里分岔,形成不同的网络——赫拉斯代克网络,人类网络。我只是没法把它们全在这里画出来,因为是三维的形状,分形,而且异常复杂……而且中间部分只是我的猜测,因为那一整段,那些内部枢纽和中心,全都消失了,藏身于暗光区……”她擦掉她画的图的中间部分,瞪着剩下的部分。“我们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岑不自在地晃着。他觉得或许摩瓦避开暗光区自有它们的道理。他听了够多,跟它们一样害怕。那里发生过可怕的事情。目前为止,他发现世联网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他没有碰到怪兽,没有毒星球或可怕的疾病。但他觉得这些可怕的事也许都在那些不见天日的轨道缔造者的故乡里等着他。赫拉斯代克和迪卡也许技术上不如人类,但他们不傻,你看他们就从不想进那区域。
赫拉斯代克在袍子里面哆嗦,他们穿过繁忙的广场,穿过外星食物排档的气味继续向前。另一对赫拉斯代克搭档向科斯/阿塔莱打招呼,他们一起去喝三叶培养基,交流着关于他们复杂族群的八卦。诺娃可以尽情地只是为了尝尝味道而不担心消化问题,她从一家奇莫依厨房买了一大块风味面包,但岑在亚什提试了一些,还清楚地记得副作用。他们一起在一个迪卡小屋边靠墙坐下,诺娃一边啃面包,一边在灰尘里画画。
但他不想对诺娃承认这个主意吓着他了。他那街头男孩的自尊还很强烈。于是他说:“不行的。就算我们找到办法回家,卫神们掩埋了关于马拉普的墙的故事,它们也会把我们杀了。它们都不会让关于世联网的消息泄露出去。所以没必要冒险去暗光区。”
“嗯,她看起来人不错。”诺娃说。
“好吧。”诺娃说。
柴尔德·杰克·卡耐思突然歪回头,露出羽毛覆盖的喉咙。也许克拉尔特这样相当于鞠躬。接着她转身走开,雄性在身后跟着。
其实并不好。他们这一路上有各种分歧,有时甚至只是为一些小事,但这次感觉不同;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人想要不同的东西,这让他们都觉得伤心。
“我们会考虑的,”诺娃甜甜地说,“我们还没有决定下一站去哪里。”
大马士革玫瑰插进来,她的声音同时进入岑的耳机和诺娃的大脑。“岑?诺娃?我被缠住了。”
她说“回家”的时候又带着一丝嘲讽,好像她很清楚岑和诺娃永远也不可能回去。但她不可能知道,岑跟自己说;关于他俩,她不可能猜到那么多。一定只是她比他之前认识的物种都更像人类;他在观察他们的表情、肢体语言,也许在解读克拉尔特时,应该用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方式。
“缠住了?”岑问。
“我是柴尔德·杰克·卡耐思,”她说,“你们应该来我在可哈恩碎片的家乡车站。如果你们不急着回家的话……”
“被流氓缠住了。”火车说,她给他们看她外壳摄像头里的图像。一些克拉尔特正在她晚上停车的旁轨上爬来爬去。他们在她有绘画装饰的外壳上愣了一下,然后伸出带爪的手试着打开车厢门。时不时会有一只正对着摄像头,眼睛发出黄光。
她徘徊在“技术”这个词上,眼睛从岑溜向诺娃。有一会儿岑担心她猜出诺娃是什么了,但也许这只是个巧合;她上下打量诺娃时那黑色的舌头在牙齿之间闪光,也许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想干什么?”岑想。
克拉尔特不理会他们。“等你们做贸易的人来了,”她说,“告诉他们别跟这些猎物物种啰嗦。他们应该跟克拉尔特贸易。我们不像他们拘泥于那些古老的恐惧和旧时的习俗。我们跟你们一样,是个年轻的物种,年轻的物种是世联网的未来。我们对你们的技术很感兴趣……”
“没有柴尔德·杰克·卡耐思的迹象。”诺娃说。
“这没什么不正常的,一个新的物种在开门贸易之前先派使者来世联网。”科斯/阿塔莱说,然后就收了声。岑扫了一眼赫拉斯代克,看见他们都站得非常僵硬,头昂得高高的。这个牙齿锋利的捕猎者靠得太近,他们满怀警惕。
“我们应该回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对。”克拉尔特赞同着,露出她那亮闪闪的牙齿,岑觉得很像一个嘲讽的微笑,“很快你们要从亚姆的那个门回家,再让火车载满像你们一样的人回来。”
“但我们要小心。他们可能很危险。”
诺娃又老生常谈了一气,讲她和岑如何代表星罗帝国,很快就会对世联网上的世界开放贸易。
他们站起来,穿过市场往回走。他们经过科斯/阿塔莱和他们的朋友旁边时,诺娃大喊着告诉他们要回自己的火车了,因为他们觉得克拉尔特可能正在找麻烦。然后他们匆匆经过轨道缔造者的废墟那杂草丛生的扶壁,下山向旁轨赶。他们身下暗黑的海涌起,夜游鲸浮上来靠近水面时就会闪烁星星点点的光。在乱石岗和生风的树木之间,小道弯曲陡峭。道旁边的阴影里,岑看见一对眼睛捕捉到了星光,像一对灯笼在发亮。
“你们是人类的大使。我们听说了关于你们的消息。很有意思。”
“诺娃,”他说,“有——”
克拉尔特的女家长又靠近了一点,两个雄性跟在她身后。她的琥珀色眼睛冷峻好奇,她发出一系列咆哮和嘶嘶声,组成世联网的贸易语言里的词。于是一道翻译字幕出现在岑的视野中。
什么东西从背后猛地击中了他。他倒下了翻滚着,爬起来,又惊又怒,想知道该对谁回击。克拉尔特从四周的阴影里不停冒出来。诺娃正和其中两个搏斗。她力气这么大似乎让他们很吃惊。岑听见咔嚓一声,像是干树枝断裂的声音,是诺娃打断了一只克拉尔特的胳膊,但他的尖叫声引发了更多克拉尔特跑过来。他们张开一张网,向诺娃罩过去的时候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声音。岑跑向他们,但其中一个回头看见他,有个梅花形状的东西在膝盖高度扫过,绊倒了他,把他的脸又扫回尘土里。他从混战的众多脚下滚开,回想起刚才是条尾巴。他之前都没发现克拉尔特有尾巴。
“这听起来很像人类。”诺娃说。
诺娃被困在网里了,其中一只克拉尔特把她扛在肩上。她被扛着从岑身边摇晃着经过时,岑瞥见一眼她的脸,克拉尔特包围着她,向小道下面赶去。他听见她的声音在耳机里说:“岑,别,别试图跟他们打;他们太多了,而且太凶残……”
“男性就没那么聪明,”另一个说,“他们要是没有女性领导就会闯祸。”
“救命!”他大喊着追上去。克拉尔特行动很快,他们跑动的时候膝盖弯得不对劲。他们过了一座桥,向一条靠外的旁轨过去,一辆摩瓦在调度区昏暗的路灯下等着。
“他们中有女性,”科斯(或是阿塔莱)说,“很好。”
摩瓦往往和它们的主人相似。赫拉斯代克的摩瓦很温柔,有长长的后掠的角,而那些在迪卡世界培育的摩瓦则有鳍和鳃。这个克拉尔特的摩瓦看起来像个史前爬行动物,镀过的盔甲上林立着尖刺。它的前端有生锈的金属护套,上面的尖刺和獠牙更密。三节车厢都披着一样的杂乱外壳,车顶上有乱糟糟的小堡垒,上面站着更多的克拉尔特。火车已经开动,抓住诺娃的那只克拉尔特开始跑起来,好跟上火车。车顶上的那些给他们加油。其他从门窗够出身体,伸爪想帮一把。诺娃像条离开水的鱼在网里拼命挣扎,最后一搏想挣脱,但网太结实了。
一定有个星球,那里进化出过恐龙,而且没有小行星撞击导致恐龙灭绝,所以它们得以继续进化,最后变成了克拉尔特:肌肉发达的人形蜥蜴,一张平脸,宽嘴巴,还有很多刺、鳍,很难说是他们衣服的一部分,还是身体的一部分。其中一个比其他的都高,岑起初以为他有翅膀,但只是个羽毛斗篷,带红色的宽领子,衬着那生物聪明的爬虫脸。
岑使劲跑,扑向最后面的袭击者。他和克拉尔特都倒下,等他们再爬起来,克拉尔特的爪子里紧紧握着一把银色新月形的刀刃。克拉尔特挥刀砍向岑,还有那钢尖似的的尾巴横扫一通,他张开血盆大口,里面全是尖利的牙齿,呼出温热血腥的气息。但这时其他人听到了站台上的骚动;岑能听见身后吓坏了的赫拉斯代克发出呜呜的警报呼救。克拉尔特再次佯攻时,一只像大乌贼样的自称海洋怀念者的生物赶到,旋转地挥动鬼白的触手,把克拉尔特从胳膊、腿和尾巴抓起。岑超过他,冲刺追出发的火车。
“看——这里有克拉尔特!”科斯/阿塔莱说,这里有一群群蹲着的迪卡和赫拉斯代克搭档,他们安静地站在用轻微调过味的草堆成的桌边。科斯/阿塔莱从中间挤过去。岑和诺娃在世联网上目前还没遇到任何一种用椅子的生物,但克拉尔特看起来可能会用;他们在广场远处拨开人群行动,岑第一眼看到他们时觉得惊人地眼熟。他们乍一看几乎跟人类一样;这是九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有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脑袋的生物,而且结构也跟人类相似。但当他们渐渐靠近——用他们的黄眼睛看着他,像他盯着他们一样紧紧地盯着他——他看出他们跟其他外星人一样与人类大不相同。
“诺娃!”
夜崖也不例外。站台之间的老玻璃高楼被废弃,高楼脚下周围冒出很多简陋得多的结构。迪卡小屋像个胖胖的小土炉,还有奇莫依帐篷,和哈斯们散落各处破破烂烂的庇护所。赫拉斯代克的长屋总有一边是开着的,因为赫拉斯代克从一个全是大草原的世界上进化出来,讨厌被封闭太久。建筑之间有块开阔的空地,流光溢彩,也许为了掩盖爬在废墟上的东西发出的苍白鬼魅的光,空地上有食品摊,一个迪卡酒吧卖一股股令人陶醉的气体,还有些小池子,哈斯在里面像接地风筝一样站着,脚泡在美味的养分里。
有一会儿她还能看见他在身后——从金属网中上下颠倒的晃动中瞥见他的身影。然后她就到了半空,又摔下来。扛着她的克拉尔特把她甩到一边,从一个打开的门里扔进火车。她被重重地摔在生锈的甲板上,克拉尔特们随后踩着她挤进火车,她视野都模糊了。火车在加速,把车站留在身后,火车子弹般在峭壁间穿梭,进入一段隧道。昏暗的红光,密密麻麻的爪脚,大蜥蜴的温热气息。
出于同样原因,每个车站中心的建筑——古老的轨道缔造者建筑,都被发光的杂草覆盖——总是空空如也。孩子们互相挑衅,看谁敢进入那些安静的大厅,成人们靠着外墙建起矮一些的建筑,但没人愿意住在轨道缔造者建造的建筑里,以防万一。
她给岑发了最后一则消息。“没事的,岑。我会找到办法逃脱。我会很快回来。别——”
黑灭在世联网留下巨大的恐惧阴影。岑和诺娃之前就注意到了。人们可能有时会拿它开玩笑;人们把饮料打翻时,或行李车上一个轮子掉了,会说“黑灭把它带走!”,但恐惧是真的。曾经发生了可怕到无法理解的灾难,吞噬了轨道缔造者自己,留下一片废墟,世联网上的文明就建于这废墟之上。所以他们对任何比一个单纯电脑更复杂的机器都感到不自在——轨道缔造者们据传有过神奇的机器,没人想跟轨道缔造者一样,不要再来一次黑灭,把他们也吞噬。
别来找我,她是想说。但就在这时,一道凯门的光在被枪打裂的窗外闪过,时间伸缩,当一切回归正常,她只身待在一群克拉尔特中间,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加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