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又老又奇怪。很白。头发也是白的。瘦得皮包骨头。就像电影里跑出来的,什么公爵或从古老地球来的什么人。他说他叫雷文。”
“多老?”
“你知道哪里能找到他吗?”
“我从没听过什么岑·斯塔灵,”钱德妮说,“他看起来可一点不像塔利斯·努恩。他很老了。”
钱德妮摇摇头。“我在格洛列塔见过他几次。他跟我说话的那天晚上,我跑着撞倒他了,在那个旧车站附近,那个木板封住的车站……”
“那个付钱给你的人,”特伦诺迪说,“是不是岑·斯塔灵?”
“狗星线的车站?”特伦诺迪问。
钱德妮发出轻蔑的声音。“喜欢他?那个傲慢的努恩男孩?算了吧。我对男孩不感兴趣。顺便说明一下,我对女孩也不感兴趣,以防你们有想法。有个男人付钱让我去和塔利斯·努恩交朋友,然后把他带到卡拉维娜,就这么回事。他说我要把这个努恩男孩在那里留住一周时间,但几天后我就烦透他了,所以我偷了他的耳机和现金就走了。”
“对……”钱德妮说,“他说有个差事给我。说他觉得我可能想赚千把块钱,给努恩家族捣点乱,而这两个理由都吸引了我。他还提前付钱了。说要是我不把差事按他说的做好,他能知道,会来找我,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知道,反正我不怕他。”她耸耸肩。“我猜你找的岑·斯塔灵一定也是为他干活的。”
“那你只是因为喜欢塔利斯·努恩,就去跟他搭讪?”卡拉·田中问,她保持一点距离站着,看着棋子的缓慢移动。
“关于这个雷文,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我对破坏努恩家族火车的事一无所知。”钱德妮·汉萨说。
钱德妮想了想。被冷冻了六个月,记忆里有不少空白。“他雇佣我的那天晚上,他就一个人,但之前一次我看见他和一个线偶在一起。那个女线偶样子很搞笑。穿得像个真的女孩,脸上还有像雀斑一样的东西,但她其实是个机器人。”
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愤怒。钱德妮·汉萨此时好像被她吓到了。她平静下来,说:“我唯一找出来的线索就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真的塔利斯·努恩当时在卡拉维娜,和一个在火车上遇到的女孩在一起,那女孩后来抢了他。我就想,这也太过巧合了。于是我想我要把你带到这儿来,问问你和这些事有没有关系。哪怕你说有关系我都不会惩罚你,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诺娃。”特伦诺迪说。
“你在卡拉维娜和塔利斯·努恩在一起的时候,”特伦诺迪说,“有个年轻人上了努恩家族火车。他说他是塔利斯·努恩,而他的相貌也确实很像真的塔利斯,我们相信了他。但他其实是伪装的。他的真名是岑·斯塔灵。他在斯平德尔桥破坏了火车,我的父亲还有很多人因此丧生。晚些时候他出现在桑德尔本,又制造了一些麻烦,然后就坐着一辆老火车从废弃的狗星线上消失了。我一直没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事会发生。卫神阿奈伊丝六代穿着一个真的、活的、呼吸着的界面亲自来到桑德尔本处理这件事,带着一位名叫马立克的轨道军军官,去那条已关闭的线上追查岑·斯塔灵,到现在两位都音信全无。数据海完全没有痕迹,轨道军元帅德利厄斯宣称一无所知,而我是女皇——你应该认为我能找出这种事情的真相吧!”
“我从没听到他喊她什么。他们有一晚只是从我身旁走过,当时我就想这一对可真奇怪。”
有块石基俯视着一个国际象棋花园:一块棋盘草坪,上面有紫杉修剪而成的灌木棋子。紫杉被嫁接了甲壳纲动物的基因,于是棋子在螃蟹一样的根上缓慢地前后移动,努力地下着一盘棋。特伦诺迪在石基上坐下,对钱德妮比划手势让她坐在身边。钱德妮回头看看卡拉·田中,好像怀疑有什么诡计,然后很不情愿地坐下了。
外面的棋盘草坪上,红方的皇后出其不意,快速地落在一颗黑卒上,把小灌木撞落在地,用她的蟹爪根撕扯着。特伦诺迪很想那样把岑·斯塔灵也撕个粉碎,还有这个雷文,以及叫诺娃的机器人。是这三人制造了这一切,她敢肯定。但他们都不见了。和钱德妮·汉萨的谈话并没有让她找到答案,只有更多的疑问。
“这是一部分原因。”特伦诺迪说。
“你为什么想要做不利于努恩家族的事?”她问。
钱德妮·汉萨又看看她。她不太习惯有权势的人这样跟她说话。她很多疑。“所以你就把我放出来了?”
钱德妮又耸耸肩。她惊讶自己跟这个傲慢的小女皇讲了这么多。跟人聊天是个改变。她觉得在被她们扔回街上之前,再多说点也没什么坏处。
“不要紧,”特伦诺迪说,“我登基时见到塔利斯·努恩了。他很无聊,也许活该被抢。你很可能给他上了宝贵的一课。他因为这么轻的罪就要求把你冷冻起来,这样不对。”
“我的家族本来好好的,”她说,“我爸本来在一个叫蛇兰枢纽的地方当站长,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这地方。但蛇兰枢纽在努恩家族治下。努恩大帝决定甩开我爸,好让某个傲慢没用的努恩后代取而代之。我爸之后就坠崖了。家很快就散了。”
钱德妮·汉萨瞪着女皇身后,皇宫后面的蓝色稀树高原里面,基因技术做的恐龙正在嚎叫。
特伦诺迪大吃一惊。“我肯定我父亲不会就这样把人从职位上扫开!”
“这恐怕不是真的吧?”她说,“六个月前你和一个叫塔利斯·努恩的年轻人交朋友,你在普热德维奥斯尼的火车上遇到了他。你带他在卡拉维娜下了车,在那里抢了他的东西。”
“你的父亲不会,女皇,”卡拉·田中说,“应该是他之前那任大帝:你的叔爷爷。他的腐败声名远扬。”
特伦诺迪身边的无人机感受到了女孩声音里的敌意,切换成防卫的阵型。特伦诺迪提醒自己现在是星罗女皇了,不能被钱德妮·汉萨这样的人恐吓到。
“但钱德妮·汉萨没那么大年纪,不可能经历过叔爷爷在位的年代!”
“要是她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我来这儿,就会更舒适,”钱德妮·汉萨说,用尖锐的目光扫了卡拉·田中一眼,接着说,“我什么都没做。”
“在冷冻器里不会变老。”钱德妮·汉萨说,带着些许冷冷的骄傲。她拉下头巾,特伦诺迪看到监狱的条形码刺在她的头皮上。
特伦诺迪也轻轻点头作为回应,说:“欢迎来到大中央,汉萨小姐。你的旅途还舒适否?”
“钱德妮服了不少年冻刑,”卡拉·田中说,“第一次刑期最长——五十年,因为烧了蛇兰枢纽的站长别墅。那之后一会儿因为这个冻五年,一会儿因为那个冻十年。要是算她实际生活的年龄,她大约十九岁,但她已经出生九十六年了。”
“鞠躬。”卡拉·田中说,自己鞠了个躬。那女孩阴沉地轻轻点点头,怒视着特伦诺迪。
钱德妮又耸耸肩,她做了这么个有点攻击性的、古怪的小动作。“一旦你被冻过,回来就很难适应,”她说,“我第一次出来之后,一切都变了,所有我认识的人,他们的生活都在向前。我甚至话都说不好,跟我说一样俚语的人都成了爷爷奶奶辈的人。于是我又惹了麻烦,因为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就这样搞了几次,回到冰柜里反而成了一种解脱。”
特伦诺迪看着卡拉和那女孩沿着被草淹没的小径走过来,感到一丝紧张。她没什么和下层人打交道的经验。他们站在站台上对她挥舞着小旗子时,她会从皇家火车的观景车厢里对他们礼貌地微笑,仅此而已。她其实只认识一个下层人,而且结果也不太好。这个女孩,这个钱德妮·汉萨,看上去相当可怕。她又矮又瘦。卡拉让她戴了一条头巾遮住她的光头,但她的衣服太惹眼,全是视频材料和人工钻石,那种……怎么说呢,特伦诺迪不知道什么地方能看到这样的衣服。而且虽然她的脸很漂亮,但她看你的时候魅力就消失了;她的眼神对她来说太苍老:苦涩而多疑。
棋盘上的红方皇后几乎快把那个卒消灭了。撕碎的叶子在花园里横飞。大中央的双子太阳有一颗正沉向地平线上低矮的云层。钱德妮·汉萨站起来,特伦诺迪的无人机激动地嗡嗡响,监视着钱德妮·汉萨的动作。“那我自己走出去?”她问。
卡拉·田中跟他一起来了大中央,然后在他走后留了下来。她很朴实、温和、聪明,还异常高效。如果她觉得女皇太累了,没精力听最新的计划和建议,她不怕得罪家族里地位最高的成员,告诉他们不要打扰特伦诺迪。当国务日程变得太疯狂,她甚至会拦住轨道军元帅德利厄斯。她能帮女皇从忙碌的一天里挤出时间来,可以在花园里走走。你还可以秘密派她去卡拉维娜,安排把漂亮的罪犯从冷冻监狱里提前释放。
“不!”特伦诺迪说。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她不能让这个受伤的女孩就这样出去,回到她的生活里在犯罪和冻刑之间循环。她转向卡拉·田中:“你是怎么做到的,把她不引人注意地带到皇宫来的?”
卡拉·田中是另一个能让她保持镇定的办法。人人似乎都以为住在宫殿里一定很棒,可以每晚出去参加晚宴和舞会。庞大家族的其他成员都嫉妒特伦诺迪,希望丽萨·德利厄斯能选中他们来坐上皇位。只有尼莱希叔叔似乎理解新女皇可能会觉得害怕和孤独。他是特伦诺迪最喜欢的叔叔;一个温柔、慵懒、毫无野心的男人,安于在线路终点一个名叫“烤三地”的小旅游卫星上做个站长。“要是没有我的助手照顾我,哪怕就当个站长对我来说责任也太大了,”他在特伦诺迪的登基大典舞会上告诉她,“你应该借用她一段时间。卡拉跟着我很多很多年了,而且烤三地不是个人人都喜欢的地方。我希望她会喜欢在皇宫里待一阵子。”
“有人盘问的话,”卡拉说,“他们会发现汉萨小姐是你朋友的朋友,你正在考虑给她找份工作,女皇。一项善举。”
所以起初收到卡拉·田中通过耳机给她发的消息,说她启程了的时候,女皇很生气。然后就不生气了,因为卡拉说:“我会把那女孩带来。”
“我不需要努恩家的施舍!”钱德妮愤怒地说。
哪怕现在,她登基六个月之后,她仍然对这荒唐的一切觉得麻木。太多聚会、太多峰会要参加,太多来访权贵要向她朝觐,太多官方画像要摆拍,以及太多新衣要试穿。所以只要她一有空,她就想逃离她的贴身侍女、发型师、化妆师、社交媒体战略官、安保人员,躲到这上面来,到皇宫中最茂密最不时髦的花园里。技术上来讲她仍然不是一个人——她的蜂鸟私人安保无人机始终盘旋在她周围,还有更大的机器在花园上空巡逻,时刻准备着,一看到有狗仔无人机俯冲过来想偷拍她的照片上传八卦网站,就会发出激光闪电警告。但她在这里能有一点独处的感觉,这对她很重要。曾经远在马拉派特的家中,她一整天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可以在别墅下面的黑沙海滩上散步,母亲专心画着海浪推来的冰山。那时她觉得一个人很无聊;那时她盼望着发生些不一样的事。现在发生了这么多,这些在高处花园里的安静时光是为数不多能让她保持镇定的事。
“安静,”卡拉告诫她,“之前在火车上我给你食物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说。”
没人料到特伦诺迪·努恩会成为女皇。她母亲与先帝的婚姻只是临时的,只是为了加强母亲的家族与努恩一氏的商业合作关系。特伦诺迪从小就知道皇位继承人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普里亚。这个姐姐还未出生就注定要统治帝国,而且家族的基因专家确保她有女皇气派:光鲜、精致的普里亚,未来的女皇。可是不知为何,父亲死后的混乱中,普里亚没能让轨道军元帅丽萨·德利厄斯信服。因为丽萨·德利厄斯指挥轨道军,包括所有部队和战车,所以她的看法很有分量,而她决定更希望由特伦诺迪来统治星罗的轨道。普里亚消失了,特伦诺迪取而代之,登上帝国的轨道板车皇座。
“那我就给她一份工作。”特伦诺迪说,声音柔和但足够响到让面前的两个人都静下来。她自己笑了。她当上女皇之后有了一班侍女:很多努恩家族旁支,还有其他小家族的女儿,她们的工作就是帮女皇穿衣服,陪着女皇。侍女中大多数都比特伦诺迪更高雅、更老练。她们让她害怕又烦恼,但她确信钱德妮·汉萨能和她们合作,就像卡拉·田中能和钱德妮·汉萨合作。
它的真名是杜尔加,但这个词的意思只是堡垒,或是要塞,或是某种古老地球语言里的什么东西,所以不太适合皇宫。也许几千年前这里最初是个堡垒,但多年来世代和平,这里就逐渐演变为宏大的宫殿。自下而上,从里到外扩建,直到变成现在这座花岗石平顶山。第一批人类来到大中央时,这里甚至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气层,人们在里面的大山洞里安家。晚些时候,情况稳定一些了,这批人在山洞旁边和顶上也建设起来,利用生物技术合成的象牙螺旋和特制的骨头不断把山洞向上扩展。宽阔的甲板突出来,上面错落有致地排布着精致的花园。在其中最高的一座花园上方,女皇本人正坐在那里向外俯瞰她的首都。
“钱德妮将成为我的新侍女,”她说,“玛德·努恩可以回金枢纽的家了。她总是炫耀老家的男朋友,说她有多想他。钱德妮就代替她。”有一会她觉得自己很有指挥的气势,接着有些气馁地看着卡拉·田中,问:“我可以这样做,对吗?”
在星罗的中央坐落着一颗行星,叫大中央,这是个重要枢纽,这个世界上的凯门通向星系里的所有主要线路。一个植被茂密的城市在这里建成:这座绿色城市更像是管理得井井有条的森林,只是树中间不时点缀着高耸入云的大楼。一条宽阔的河流上面浮着一些帆船游艇,飘摇着驶向大海。沿河两岸分布着宏大的帝国建筑:凯奔时刻表管理局、轨道军指挥塔、卫神们的金字塔圣殿。而最为宏伟的建筑则是皇宫,矗立在往北一些的山丘里,是河流起源的地方。
卡拉·田中鞠了个躬。“你是星系的女皇,女皇。你可以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