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伦诺迪笑得更大声了。“你没有注意到丽萨·德利厄斯?”
钱德妮皱皱眉。“但你是女皇……”
“那个高个黑肤色的女士,顶着高高的白发的?轨道军元帅?”钱德妮确实注意到轨道军元帅。她才给女皇服务没几天,轨道军元帅就注意到她了。钱德妮听到元帅问卡拉·田中这个新女孩是谁。卡拉·田中刚刚变戏法一般让钱德妮通过了所有皇宫雇员安检,去掉了她的跟踪手环,赶紧搬出那套女皇行善给亲戚的朋友找工作的故事。但钱德妮能看出轨道军元帅不相信。她眯起苍老智慧的双眼,说:“我相信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卡拉……”
特伦诺迪大笑。“你说得对!是这样!我们就是生活在广告里。我的整个生活只是一个宏大、烧钱的广告,设计来向星罗人民展示一切有条不紊,现世安稳。我们只是演员,演着我们的角色。”
“她才是轨道的真正统治者,”特伦诺迪说,“我只是她的傀儡。所以她选择了我。我少不更事,没有主见。我只是一个出身努恩家的玩偶,她想试着让议会以我的名义通过一些新法律的时候,就把我放在轨道板车皇座上。如果我试着反驳,也许她就会像对我的姐姐普里亚一样对我,没人知道普里亚怎么样了。丽萨·德利厄斯来自某个可怕的工业世界;她出身草根,她想制定法律帮助其他穷人。禁止机器劳工,提高薪水之类的措施。但你能想象这些措施在我的家族里和其他家族集团里激起什么样的反应。他们说我在引入危险的法律,引发社会动荡,因为我年轻又愚蠢。但这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她的傀儡!”
钱德妮本打算找个借口回房间,可她站住了,耸耸肩。她想聊聊站在火星上仰望古老地球时的感觉,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就像生活在广告里。”她想了半天说。
钱德妮觉得她还挺喜欢丽萨·德利厄斯的声音和她的法律的。她还在想应不应该让她再多立一条法律,让人们不再被施多年冻刑,最终跳过几十年时光,就像个打水漂的石头。但她只是说:“实际上是卫神们在管事,不是吗?连我都知道。”
“你觉得这种生活怎么样,钱德妮·汉萨?”她问。
特伦诺迪盯着她的热巧克力,仿佛巧克力里有答案。“卫神们对丽萨·德利厄斯的企图什么也没有说。它们待在数据海里,不与任何人分享它们的想法。如果它们赞成,那应该说出来,好让所有人知道。”
她们坐在新的努恩家族火车上。所有人都说这辆车还不如过去的努恩家族火车的一块补丁,但它对钱德妮来说还是很豪华:六十节车厢,由一个巨大的老火车头拉动,老火车头叫作水晶地平线。特伦诺迪的区域在火车中间:一节车厢放她的衣服,两节供她和她的随从居住,还有嗡嗡的战争无人机跟在窗外,然后火车一接近凯门,无人机就迅速闪进车厢天花板上的机库里,因为只有在火车里面才能穿过凯门。有一天晚上钱德妮睡不着,因为火车不停穿过正处在白天的世界,于是她从房间下楼,去车厢的沙龙一侧,发现特伦诺迪也有同样的问题。星罗的女皇,被一群小无人机簇拥着,正站在窗前,端着一杯巧克力,嘴上还有刚刚喝过的巧克力的印迹,像小胡子。
“如果它们不赞成,它们可以把你和丽萨·德利厄斯用闪电什么的烧死。”钱德妮说。她从来没认真考虑过那些应该监视守护着所有人类的聪明绝顶的人工智能。很显然它们不关心她,所以她为什么要关心它们呢?她只有个模糊的想法,要是它们不喜欢你,它们会用闪电表达。
从火星回来的路上,钱德妮自打上次象棋花园之后,第一次有机会和特伦诺迪说话。其实也不是:那次之后大多数时间里,特伦诺迪都会问“你安顿得怎么样,钱德妮”或者“你快乐吗,钱德妮”,但这是钱德妮第一次觉得女皇真的想知道答案。
“我见过卫神一次,”特伦诺迪说,“那是阿奈伊丝六代的界面。在桑德尔本。那天晚上岑·斯塔灵和他的机器女孩逃走了。后来丽萨·德利厄斯把我叫醒,告诉我将成为女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科比。”
火星是远在氢线尽头的一颗毫无意义的荒芜行星。但那是星罗上的第一个车站,卫神们在那里打开了第一道凯门。所以出于某种原因,每一任新登基的女皇或大帝都要去那儿,摆拍下他们透过压力舱凝视地球深思的样子。如果没有沙尘暴正在肆虐,就能看见地球。从压力舱还能看到人类开来火星的飞船残骸。当年人类来到火星,从这里登上第一批火车,穿过火星上的凯门探索未知领域,安顿其他世界。特伦诺迪站在观景台上,指向外面被沙子覆盖的瓦伦娜西号大船残骸。这艘船曾载着努恩家的祖先穿过太空来到这里。钱德妮对此有种奇怪的感觉,微微颤抖,就像她小时候上历史课,想到人类走了这么远时,不禁发出的感慨。此刻没有沙尘暴,能看见古老地球,挂在火星的天空上,像个小小的蓝星星。钱德妮觉得要能去那儿就好了,但没有时间——出于某种原因,卫神们从来没有在地球上开过凯门,乘坐飞船去那儿要好几个月。女皇需要准时回大中央出席夏季聚会。
钱德妮坐下,感觉这场聊天会持续很久。她父亲以前最后也会进入这种状态,虽然他那是喝米酒的效果,而不是热巧克力。火车穿过一道凯门,穿越一片平原,这片平原就像在两颗相融相蚀的红太阳下的冰面。钱德妮和特伦诺迪都常坐火车旅行,对窗外的景色都无动于衷。
每次卡拉·田中把她叫醒,或给她分配任务,钱德妮都会暗自下决心,受够了,她又不是奴隶,今晚她就要带几件便携的值钱玩意从某个后门溜走。可是不知怎地,第二天一早日出之前卡拉来敲门时,她还是在那儿。这个嘛,要是就在凯奔时刻表管理局的宴会之前走了,多可惜;她还从来没去过一个真正的宴会。而且她都待这么久了,要是不跟着特伦诺迪一起去火星朝圣,也很可惜……
钱德妮说:“科比是谁?”
但她也一直在找理由留下。这里吃得很好,而且免费。她告诉自己,在回到街头生活之前,她要好好补充营养。她有自己的房间,跟她从小成长其中的别墅一样大。后来她把别墅一把火烧了。她的房间在卡拉·田中的套间边上,比女皇的区域低一层楼。房间里所有东西都比钱德妮以前见过的更大、更好、更漂亮。哪怕是光都看起来很昂贵,装饰屏幕把她的卧室和起居室隔开,光透过屏幕滤进来。床是圆形的,像动画片里的云一样软和。她在床上躺成“大”字睡下,打着呼噜。她本可以整天都待在床上,但卡拉·田中总是确保她早早起床,时刻准备好出发,或完成各种愚蠢的任务。
“我成为女皇之前,本来我们是要结婚的,”特伦诺迪说,“那本来只是个商业婚姻,用来连接努恩家族和桑德尔本的太空宗室——陈-图尔西家族。科比是个呆子。怎么说呢,他以前是个呆子……但最后他还是很勇敢的。你知道吗?事情变坏的时候,才能看出人们的真面目。科比就很好,真的。我想他是真的喜欢我。可一旦我成了女皇,这些就一笔勾销了。女皇不能和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家族里的小人物结婚。我会不得不和一个阿尔拜耶克家的或是阮家,或是随便哪个大家族的人结婚……”
反正她也没打算待太久。她这种厮混在阿雅古兹海下贫民窟里的女孩,皇宫不是她该待的地方。她不喜欢成为特伦诺迪·努恩的小慈善项目。她跟着女皇在迷宫一般让人迷乱的皇宫里走着——玉宫、镜球室、瀑布宫——她开了眼界,见识了很多值钱的东西。这里几乎全是值钱的东西,哪怕看起来像垃圾,其实也是来自古老地球的无价古董。钱德妮希望要是她临走时顺走几个宝贝,特伦诺迪能出于仁慈或难堪而不派轨道军追捕她。
钱德妮坐在将逝的太阳的微光里,看着眼泪从星罗女皇的脸上滚滚流下,心想,对一个冰棍女孩来说,这些事真是奇怪。
于是钱德妮成了一个空降的侍女。皇宫里的工作人员、机器人,还有保安,都称她“钱德妮夫人”,但她只是一个女仆。“把女皇的夹克拿来,钱德妮夫人。”“把女皇叫醒,去和瓦格的站长共进早餐,钱德妮夫人。”“你陪女皇去火星朝圣,钱德妮夫人。”其他侍女都很害怕她——她料到她们会这样,而且她觉得特伦诺迪也料到了。她不知道跟她们说什么,她们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她们之间很快就达成默契:她完全不和她们说话,她一点不介意。
“我没有爱上他,没有,”特伦诺迪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今晚之前我并没有怎么想他。我只是累了。科比·陈-图尔西!能摆脱他是我的幸运,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