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旅程的进行,这类个人意见的表达越来越多。当晚餐结束时,每人都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发表高见。这些都是每个人毕生到过许多天体的宝贵经验,内容精彩,所以成为了以后茶余饭后的最佳话题。
这一连串事件究竟与欧罗巴上发生的劫案有何关联,一直是餐桌上争论不休的话题。玛吉删M甚至承认,有一阵子她计划写一本有关夏卡的小说,以这位祖鲁暴君的后宫众多嫔妃中的某个妃子的角度铺陈。但当她越深入研究这个主题就,越觉得反感。她不得不坦承:“我宣布放弃写这本小说,我终于了解现代德国人怎么看待希特勒了。”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讲得最不精彩的竟然是威利斯。他本人也承认,并且还找了借口。
另外有件事让这个谜团更加扑朔迷离。星际警察通过不眠不休的调查发现了一项惊人的事实,已故的“罗茜”其实名叫鲁斯删梅森,生于北伦敦,曾经加入市警局,后来因为从事种族主义活动被解雇。她移民到非洲之后就销声匿迹。显然在那多灾多难的大陆上,她已经牵扯到地下政治组织。许多人都猜那个组织就是夏卡,但南非合众国则一再否认。
他略带歉意地说道:“我比较习惯在广大观众面前表演。在这种较亲密的小团体里,我真的施展不开。”
各式各样的指控和反控满天飞,其中最夸张的是有关银河号被劫的事件,有许多不同的说法出现。有人将箭头指向所有可能的秘密组织,其中有些组织确实存在,但有许多是虚构的。不过这些说法有个共同点:没有举出令人信服的动机。
“那么如果弄得不亲密一点,你的表现会不会好些?”米凯洛维奇好心地问道,“这很容易安排。”
如果宇宙飞船的引擎有开动的话,晚餐的第一道是汤;但假如没有动力和重力,则改成其他的开胃菜。无论如何,在主菜端出之前,史密斯舰长照例会报告最新的消息,或试图破除最近的谣言——通常是来自地球或盖尼米得上的新闻报道。
另一方面,伊娃的表现却比预料的好,但她的记忆完全都局限在娱乐圈。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与她合作过的导演——尤其是毁誉参半的大卫删格里芬。
在18:00整,舰上六位贵宾和没有当值的高级船员,都会应邀与史密斯舰长共进晚餐。当然,他们不像当年北大西洋上的海上璇宫,必须穿着正式的礼服,不过大家还是会在服装上争奇斗艳。伊娃每次都会展示新的胸针、耳环、项链、发饰或香水,她的首饰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听说,”玛吉删M问道,显然是联想到夏卡,“他不喜欢女人,是真的吗?”
地球上(还有地球外)的观众无法亲自参加宇宙号上的非正式讨论会,实在非常可惜。现在,舰上的生活已经恢复常态,其间点缀着一些定期举行的指标性活动——其中最重要的、由来已久的一项,就是“舰长的邀宴”。
“也不尽然,”伊娃赶忙回答,“他讨厌的是演员,他认为戏子无义,根本不是人。”
39 舰长的邀宴
米凯洛维奇的回忆范围也很有限——大型管弦乐团和芭蕾舞团、名指挥家和作曲家,以及他们的一大帮粉丝。不过他有很多后台的爆笑故事和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女演员之间如何斗得你死我活、如何在初演时互扯后腿的逸事,使得那群最不懂音乐的听众也笑得人仰马翻,要求他多讲点。
史密斯舰长恨不得把所有的业余研究者统统掐死,但无法怪自己的祖先,什么姓不好姓,偏偏姓一个英文里最常见的姓。
葛林堡上校所经历的许多奇遇,由他本人亲自现身说法,也不遑多让。他首度登陆水星气象意义上的南极壮举已经被报道得巨细靡遗,没什么新鲜了,但大家比较感兴趣的问题是:“什么时候再去?”还有:“你想再去吗?”
“没错!”威利斯一面说道,一面沾沾自喜地微笑着(以“沾沾自喜”形容算是仁慈的)。
“假如他们提出要求,当然我会再去,”葛林堡回答道,“但是我倒希望水星像月球那样。你知道,上次人们登陆水星是1969年的事,之后已经有半辈子没再去了。无论如何,水星不像月球那么有用——也许将来有一天会有用。那里没有半滴水。当然,当初在月球上——应该说是月球内——发现有水,大家也很意外……
“我一点也不知……”史密斯舰长只说到一半,接着吓得目瞪口呆。
“有件事不像登陆水星那么风光,但是非常重要,就是我曾经在月球上建造所谓的‘阿利斯塔克骡子列车’。”
“好吧!我承认这种类比有点不靠谱。不过大家仍然发现了另一个显著的相似之处。你应该知道泰坦尼克号的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船长叫什么吧?”
“骡子列车?”
他几乎想加一句:“而且它没有足够的救生艇。”但幸好及时踩了刹车。他突然记起来,舰上唯一的一艘航天飞机最多只能载五个人。假若威利斯追问此事,那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嗯。在大型的赤道发射器建造之前,他们没办法把开采出来的冰块直接发射到轨道上,而必须将冰块由矿坑口运到雨海太空站。意思就是说,必须开辟一条横越熔岩平原的道路,途中还要跨越一些深谷。这条所谓的‘冰路’只有三百公里长,却花了几条人命的代价才完成……
“有什么类似之处?当年泰坦尼克号甘冒不必要的风险,为的只是要打破纪录。”
“所谓‘骡子’事实上是一种八轮大拖车,每个轮子都巨大无比,而且是采用独立的悬吊系统。它最多可拖十几辆拖车,每辆可载一百公吨的冰。由于都利用夜间运送,因此不必将货物盖起来。”
“完全正确,”威利斯回答,并且有意地掩饰令他失望之事,“至少有二十个人告诉我,他们已经看出目前的情况与该事件有类似之处。”
“我曾经随车好几次,一趟约需六小时(我们没想要打破速度纪录)。抵达目的地之后,将冰块卸入大型的加压槽里,等候太阳上升。待融化之后,即可替宇宙飞船加水。
“我想你是指‘泰坦尼克号事件’。”他说道。
“当然,冰路目前还在,但现在只有观光客在走。假如他们聪明的话,应该在晚上坐车,就像我们以前一样。那是一派如真似幻的景象:整个地球吊在头顶上,非常明亮,几乎不必开车灯。虽然我们可以随时与朋友通话,但通常都把无线电关掉,只留自动通报信号报平安。在那美妙的空灵世界里,大家都不愿意被打扰。不过,我们知道好景总不会持久,要看要趁早。
史密斯舰长猜想得到接下来的事,因此拒绝合作,故意装迷糊。
“目前他们正在沿月球赤道建造‘兆伏夸克碎裂机’,雨海和澄海地区已经建筑物林立,失去原来的空旷景致。还好,我和阿姆斯特朗、奥尔德林等人都曾经目睹它的原始面貌;以后如果你在澄海基地的邮局可以买到印有‘真希望你也在此’的明信片时,那也就差不多了。”
“嗯,应该是1912年……”
40 来自地球的恶魔
“你说1911年?”
“……幸好你没参加今年的年度舞会。信不信由你,跟去年一样烂。与往常一样,我们鼎鼎大名的肥婆维京婶差点没把舞伴的脚趾踩碎——在重力只有半个G的舞池里。
“说到这里,”他继续道,“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你知道在一个半世纪以前,北大西洋发生过什么事吗?”
“有一件正事告诉你。由于你在好几个月——不是几个星期——内还不会回来,院方一直觊觎你那间公寓——具有地点好、购物方便、景观(晴天时看地球)佳等等优点,打算在你回来之前把它分租出去。这样也好,可以帮你赚一大笔钱。假如有什么个人物品需要收起来的,我们会帮你收藏好……
“是的,我想大家都会感谢你这么做。”威利斯停了一下。他很想加一句“况且,我就在同一条船上”,但又吞了回去,因为这么说不太得体——虽然他说话一向不太得体。无论如何,识时务者为俊杰,除非他想徒步走回去,否则还是识相一点。
“再来是夏卡的事。我知道你很喜欢捉弄我们,不过这次我和杰利真的被你吓坏了!我现在了解为什么玛吉删M这么排斥他。当然,我们看过她的《奥林匹斯色情录》,虽然很好玩,但太女性主义了……
这番说辞虽然未能消除疑虑,但他只能这么说。在威利斯进一步逼问之前,他抢先继续说道:“容我提醒你,即使我们有……呃……冒一点点额外的风险,也是有道理的。区区一个小时可能能救很多人的性命。”
“他简直是个恶魔!我终于了解为什么他们称那帮非洲恐怖分子为夏卡。听说如果他的手下结婚的话,他会用各种奇怪的酷刑处死他们!还有,他杀光国内所有的母牛,只因为它们是母的!最可怕的是他所发明的矛;他用这种矛像凶神恶煞般地滥杀无辜……
“这个问题不用数学是讲不清楚的,”舰长说道(这是他常用的伎俩,不管对不对,他都拿它当挡箭牌),“但速度和风险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单纯。宇宙飞船的速度这么快,撞上任何东西都是不得了的事情。假如你站在一颗原子弹旁,当它爆炸时,不论它是千吨级的还是百万吨级的,结果都是一样。”
“这样的事听在我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耳里,实在太震撼、太恐怖了,几乎让人想改变不问世事的态度。我们常自诩是一群善良、宽大为怀的人——而且,还蛮有天分和艺术气质的,但你现在让我们看清楚了一些所谓‘伟大战士’的真面目(好像杀人是一件伟大的事!),使我们耻于与他们为伍……
威利斯显然是明知故问,他只是站在听众的角度问这个问题——地球上的一大帮听众目前正以每秒一千公里的速度远离他。
“没错,我们确实知道亚历山大大帝和古罗马皇帝哈德良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们根本不知道狮心王理查和萨拉丁的残暴。还有恺撒,虽然将自己塑造成神,但问问安东尼和克里欧就知道。还有腓特烈大帝,虽然有一些功弥补其过,但看看他如何对待老巴赫。
“事实上,我曾经差一点被雷打到,那是在科罗拉多州的派克峰,闪电和雷声同时出现。你承认这个风险确实存在,对吧?而且,我们飞行速度这么快,风险不是会增加吗?”
“我曾经告诉杰利,至少拿破仑是个例外——我不是在拍他马屁,你知道他怎么说?‘我敢打赌约瑟芬是个男的。’有胆的话,你可以说给伊娃听听。
“我担心的程度跟你在地球上担心被雷打到差不多。”
“你这家伙!无缘无故说那些血淋淋的故事,破坏了我们宁静的心境(很抱歉又用了一个隐喻)[1]。你不应该让我们知道这些事情,因为无知就是幸福……
“哈奴曼算是大的吧。我们四周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碎片到处飘浮呢,难道你不担心吗?”
“无论如何,在此献上我们(包括我的鹦鹉席巴斯钦)无限的祝福。遇到欧星人的话,替我问声好。根据银河号的报道,有些欧星人可能很适合当维京婶的舞伴。”
“首先,太空是很空旷的,即使在这里——正如你所说,在小行星带的中央——被撞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我们本来很希望秀一颗小行星让你瞧瞧,最理想的一颗是‘哈奴曼’,只有区区三百公里大小,但与我们最靠近的距离少说也有二十五万公里。”
41 百岁忆往
史密斯舰长停下来仔细思考。威利斯说得没错,这果真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假如他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影响未来的顾客搭乘宇宙飞船的意愿,一定会受到上级的警告。
弗洛伊德博士不太喜欢提起第一次的木星探险和十年后的第二次太隗探险。那都是陈年往事了,而且全都讲过一百遍以上了,对象包括国会里的各种委员会、太空咨询委员会,以及像威利斯这样的媒体人。
“为什么?”
不过他还是有义务对同船的贵宾再讲一遍,不然他们绝不会放过他。他是当年目睹一颗新恒星——以及一个新太阳系——诞生的人中唯一在世的,因此大家都希望透过他,对于他们正在急驰前往的世界有些特别的了解。这是个天真的想法,因为他所能提供有关伽利略卫星的知识,远比在那边工作的科学家和工程师少。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工作了三十年以上。当他被问到“欧罗巴(或是艾奥、盖尼米得、卡利斯托……)上究竟是什么样子”时,经常都很粗鲁地告诉发问者自己到舰上图书室里去查。不过那里面的相关报告一大堆,根本不知从何查起。
“我们拿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他的一段经验是报告里查不到的。事隔半个世纪,他有时候还是搞不清楚这件事是否真的发生过,或者鲍曼在发现号上向他现身时,他刚好睡着了。无论如何,他宁可相信那是宇宙飞船闹鬼,还比较容易解释些……
“什么意思?”
但是当那团浮尘自动聚集成一个人的鬼影,而那个人已经死了十几年,他觉得当时不可能是做梦。假如没有这个鬼影的警告(他记得很清楚,鬼影的嘴唇根本没动,而且声音是从计算机操作台发出来的),当木星爆炸时,列昂诺夫号和舰上所有的人早就蒸发了。
“话是没错,不过即使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某一次餐后闲谈时,弗洛伊德回答道,“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我五十年。在他离开发现号的舱库,出去探索石板之后,不管他变成什么,一定跟人类还有某种关联。由那颗轨道炸弹意外被引爆,可知他曾经短暂回到地球。而且有证据显示他拜访过母亲和过去的女友;这……这不是看破七情六欲的个体应有的行为。”
“但仍然有好几百万颗我们一无所知。”
“你认为他现在是什么?”威利斯问道,“而且——现在他在哪里?”
“不止,超过一万颗。”
“你的第二个问题也许没有什么意义——即使对人类而言。你知道你的知觉现在在哪里吗?”
“——虽然从未有宇宙飞船被小行星撞到而严重受损,但我们还是有这个风险吧?毕竟,这里少说也有数百万颗小行星在运行,至少有像海滩球那么小。我们只知道其中几千颗的位置和动向。”
“这不必用形而上学也知道,总之,它就在我的大脑某处。”
(真希望他问的是马桶的问题,史密斯心想。)
“当我年轻的时候,”米凯洛维奇叹道,他最擅长在最严肃的讨论中破坏气氛,“我的知觉完全集中在肚脐以下某处。”
“就在此刻,我们正在穿过小行星带的中央——”
“我会假设他在欧罗巴上,因为大石板就在那边,鲍曼跟它绝对脱离不了干系,无论是啥干系——看看他是如何警告我们的。”
拜托!史密斯心里暗叫不妙:不要再提无重力马桶好不好?
“你认为第二则警告,警告我们别靠近欧罗巴那个,也是他转来的吗?”
“现在,舰长,我想谈谈一个敏感的话题。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一直在思考许多相关的问题。”
“我们现在可以不理会了——”
“我们每十二秒钟就可飞行一个地球直径。但是以这么快的速度,我们还要十天才能到达木——不,太隗!从这些数字大家就可想象太阳系有多大——
“——基于正当理由——”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看他的提示板(他讲话都要看提示板,这是众所周知的秘密);那小小的屏幕具有高度的方向性,只有他看得到上面的字幕。
史密斯舰长通常让大家畅所欲言,现在忍不住插嘴。
威利斯心里嘀咕道:这句话本来是我的台词啊!我最讨厌别人抢词了。不过身为一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员,他立即调适过来。
“弗洛伊德博士,”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你的处境很特殊,我们应该好好利用一下。鲍曼曾经破例帮过你一次。假如他还在,也许愿意再帮一次。我非常在意他所下的命令:‘千万别在欧罗巴降落。’如果他能通融一下——比如说,暂时取消这则禁令——我会更高兴。”
“没错,”舰长以骄傲的姿态淡淡地回答,“我们目前的速度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快速度的两倍。”
弗洛伊德还未回答,同桌有些人就连声说:“好耶!赞成!”
威利斯惊讶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装出来的。不想也知道,他对各种轨道参数的了解根本无法与舰长相比。不过他擅长站在观众的角度,不但知道观众要问什么,而且知道如何引起观众的兴趣。
“是的,我也一直这么想。我已经通知银河号那边,随时注意有什么——怎么说,嗯,动静——万一他想要跟我们联系的话。”
“也就是每秒钟超过一千公里——差不多是每小时四百万公里!”
“不过,”伊娃说道,“他现在也许已经死了——鬼也有可能会死。”
“每秒一千零五百公里。”
即使米凯洛维奇也不知如何回应,但伊娃显然感觉到大家都不太搭理她。
“我是维克多删威利斯,在宇宙飞船宇宙号上做专访。今天是2061年7月15日,星期五,时间是18时30分。虽然目前我们还没有抵达此趟旅程的中点,但已经远在火星轨道之外,而且几乎在以最快速度飞行。请问舰长,目前的速度是……?”
但她不以为忤,仍然继续追问。
他俩坐在舰长陈设简单的舱房里,品尝着上等的葡萄酒。很显然,这些酒是威利斯被允许带上舰的行囊中最主要的东西。在几个小时之后,宇宙号将切断动力,开始滑翔,因此这是未来几天之内唯一的空当。威利斯总是认为,在无重力环境下喝酒最煞风景;他绝不允许他的宝贵佳酿装在塑料容器中,然后用手挤入嘴里。
“亲爱的弗洛伊德,”她说,“你为什么不干脆用无线电打个电话给他?无线电话就是用在这个时候的,不是吗?”
既然他们手上有意想不到的空闲时间,史密斯舰长终于同意了接受威利斯的专访。这个专访是当初合约上定下的,由于前一阵子大家都很忙,一直耽搁下来。其实威利斯本身也一直在拖,米凯洛维奇一口咬定那是因为他剃了胡须的关系。不过,要恢复他原来的公众形象还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因此他最后决定这次专访不用摄影机。播出时,地球上的摄影棚可以用他的档案照片充数。
弗洛伊德也想过这个点子,但不管怎么说,假如把它当真,又似乎太幼稚了一点。
38 太空冰山
“我会的,”他说,“我想打个电话也无妨。”
“我希望也让玛吉开开眼界——假如她还在写那本威胁我们的书。费雯删丽主演的最后一部影片就叫作《愚人船》。”
42 小型石板
“你说吧!再让我大开眼界一下。”
这一次,弗洛伊德很确定自己是在做梦……
“有件事更加诡异。她的最后一部电影刚好是在一百年前拍的,你知道那部片子的片名吗?”
在无重力之下,他一直都睡不安稳;而目前宇宙号正好关掉动力,以最快速度滑翔飞行。两天之后,将有几乎一个星期的时间做稳定的减速,去掉多余的速度,直到能够与欧罗巴会合。
伊娃停了一下,眼泪再度簌簌流下。弗洛伊德不由得想道:就和演戏似的。
无论调整安全带多少遍,他总是觉得不是太紧就是太松:不是紧得无法呼吸,就是松得从床铺里飘出去。
“其实我是为费雯删丽而哭,”她说,“当我们在拍第二版的时候,我读了很多有关她的东西——唉!她真的是红颜薄命啊!说到她,现在我们也刚好在星际太空中,使我想起她丈夫拉瑞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他刚将精神崩溃的费雯删丽从斯里兰卡带回来,告诉朋友说:‘我娶了一个太空来的老婆。’”
有一次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浮在半空中。他手划脚踢了好几分钟,最后才游了几米,精疲力竭地抵达最近的墙壁。此时他才猛然想起,其实他不用这么折腾,他只要静静等待就可以了。舱房的排气系统自然会将他拉到通气口,他根本不用花任何力气。身为太空旅行的老手,他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自我解嘲说那是因为一时慌张而昏了头。
伊娃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不过今晚他可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当重力恢复之后,他可能又不能适应了。他躺在床上,回想最近餐桌上的讨论话题,不到几分钟就睡着了。
当灯光亮起,他很惊讶地发现伊娃在哭。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说道:“当我看到邦妮死的时候,我也哭了。”
在睡梦中,他仍然延续餐桌上的对话,梦中情景有些微的改变,但他视为理所当然,不觉得惊讶。例如,威利斯的胡须已经长回去了,但只长了一边。弗洛伊德心想,这可能和某个研究计划有关吧,但他很难想出其目的何在。
弗洛伊德的一生可说是多彩多姿,但最奇特的经验之一是在火星轨道外某处,与伊娃同坐在半暗的光线里,一起观赏原版的《乱世佳人》。有若干机会,他可以看到她那著名的侧影,与女主角的演员费雯删丽作对照;他实在分辨不出两人的高下,因为各有各的特点。
不过他自己有自己的烦恼,他发现航天主管米尔森不知何故居然也来参加了他们的小组讨论,并向他提出了许多批判,他必须一一答辩。弗洛伊德很纳闷,这家伙怎么会在宇宙号上。(莫非他是偷渡上来的?)他一时没想起来,其实米尔森已经去世四十几年了。
当然,弗洛伊德最喜欢听她说话,因为唯有此时,她不再是个冷冰冰的偶像,而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替她感到悲哀和迷惘,她与真实世界的唯一联系竟然是这种人为的虚幻影像。
“弗洛伊德,”这个死对头说道,“白宫方面很不爽。”
从电影工业发轫时期开始,所有的名片这里都有。伊娃几乎全都看过,逢人便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我猜不透他们为什么不爽。”
伊娃删美琳每天都待在视听中心好几个小时,她说是在重温她最喜爱的经典名片。幸好,宇宙号在出发以前来得及将视听数据和投影设备安装完成。虽然收藏的数据不算多,但已经足够看好几辈子了。
“因为你刚发到欧罗巴的那则无线电信息。它有没有经过国务院的核准?”
即使是威利斯也有相同的感觉。他正忙着拟订各式各样的长期计划,很少露面。还有一个原因使他足不出户:他的那把胡须还要好几个星期才会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认为没有必要经过国务院的核准,我只是要求降落许可而已。”
她说:“作家常说,只有在某些地方——最理想的例子是灯塔或监狱——不受干扰,心无旁骛,才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目前正是如此,我无法抱怨——除了一件事,我所需要的研究数据总是因为其他优先信件插队而姗姗来迟。”
“啊哈!问题就在这里。你向谁要求?我们与对方政府有邦交吗?我认为你恐怕都没有照规矩来。”
玛吉删M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怜。
米尔森逐渐淡去,但仍听得到他嘴里的“啧啧”声。幸好这只是一场梦,弗洛伊德心想。这下又怎么了?
舰上的“万人迷五人组”都各自调整了个人的生活方式。米凯洛维奇继续不断作曲,曲子又臭又长又吵,除了吃饭时间之外,几乎不见人影。而当他出现时,总是讲一些有的没有的,拿人开玩笑——威利斯是最大的受害者。葛林堡则自封为荣誉船员,整天在舰桥上混。当然没有人对此提出反对。
嗯!我早就该料到是它。你好,老朋友!你可真会变,居然变得这么小。当然,如果还像TMA-1那么大,根本挤不进这间小舱房——它的老大哥更不用说了,一口就可以把宇宙号吞下。
“现在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驾驶宇宙飞船穿越老实泉了吧?”他说道,“假如我们没将船壳上的污秽洗干净,这个时候船壳就会过热。事实上,目前的日照是地球上的十倍,我很怀疑本舰的防热设备是否应付得了这么大的说辞。”宇宙飞船上的乘客透过滤光镜几乎全黑的镜片观看着那颗逐渐逼近的太阳,看起来真的有点恐怖,因此相信舰长的说辞。不过,当太阳再度缩小为正常大小时,他们都非常高兴;接着,宇宙号穿过火星轨道向外急驰,踏上此次任务的最后一段旅程,后方的太阳也越缩越小。
那块黑色石板正站在(或漂浮在)离床铺约两米的地方。弗洛伊德立即发现,它不但形状像块墓碑,连大小都一样,心里不禁毛毛的。在此之前,他虽然早就发现了两者相似之处,但因为大小太过悬殊,因此心理上的冲击还没那么大。但现在,他首度觉得两者的相似性令他不安,甚至不吉利。我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但在我这个年纪,不喜欢这种不吉利的……
史密斯舰长要利用宇宙飞船掠过近日点的机会,稍微洗刷以往迟疑不决的污名。
闲话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替鲍曼带来信息吗?或者你就是鲍曼?
再进一步飞近太阳——现在飞船已深入水星轨道内——宇宙号不仅是在抄近路,而且正利用太阳的重力场获得免费的动力。由于大自然总是维持收支平衡,因此在这场交易过程中,太阳会损失一点点速度,但这个效应非常微小,几千年内都量测不出来。
嗯!说真的,我并不期望你会回答。你本来就不多话,对吧?不过只要你一出现,保证有事。回想六十年前,你曾经在月球的第谷坑发信号到木星,通知你的创造者说你被挖出来了。而且事隔十几年之后,看看你对木星干的好事!
在他们穿入金星的轨道之后好几个小时里,金星是仅次于太阳和太隗最亮的天体。它小小的圆盘形状用肉眼依稀可辨,但即使利用舰上最强力的望远镜,也看不清它的面貌。金星和欧罗巴一样,都吝于以真面目示人。
现在你想干什么?
这时,宇宙号正以高速飞行,它的轨道与太阳系任何天体完全不同。最靠近太阳的水星在行经近日点时,速度不会超过每秒五十公里,而宇宙号在第一天就已经达到这个速度的两倍——但加速度却还只有未来的一半(届时舰上的水将会消耗掉数千公吨)。
[1] 原文为tarring us with that bloodstained brush,字面意思是“以血淋淋的故事,破坏了我们……”,但还有一层隐喻:“以一丘之貉的恶行,破坏了我们……”
37 太空谈星